汪文 崔丽
“我的颈椎断没断?”
35岁的张栩前半生可谓一帆风顺。
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在辽宁省鞍山第三医院骨科,随后升任主治医生,并被选派到日本进修。33岁时任病房副主任,成为全院最年轻的中层干部。34岁任医院的医务科长。事业如日中天。
张栩181米的个头,出事前的他体格健壮、性格开朗、爱好广泛。张栩的弟弟说:“我哥从前底气特足,唱周华健的《朋友》可好听了。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好交朋友,典型的东北汉子!打球、游泳样样都行。”
出任医务科长5个月,张栩被选派到中国援也门医疗队。在也门,张栩业务出色,平时仍爱玩爱动。
1996年5月12日,天刚下完雨,张栩和医疗队4名中国队员到附近的山里游玩。那里景色秀丽,一股股山泉、瀑布在山洼里形成水池,很多也门人跳水游泳。张栩心里痒痒了。
他问:“水有多深?”当地人说:“4米!”张栩脱掉上衣和鞋,穿着长裤,走到一个山坡上,纵身跳了下去。
张栩说:“别人都是脚朝下跳的,我觉得自己技术没问题,就头冲下跳了。”
可刚一入水,张栩的头便撞上了石头,四肢立刻瘫了。
“我是骨科医生,马上意识到颈椎有问题!我上不去了……妈妈、女儿、弟弟的身影在脑子里转,垂死的感觉涌上来。我吐了一口气,又憋住气。完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张栩徐徐沉下水底。
岸上的人见张栩几分钟都没露面,不一会儿却有血水飘上来,大家七手八脚把张栩捞上来,当即送往医院。
经过4个多小时手术,张栩清醒过来:“我问,我的颈椎断没断?大夫说没断。我不信。我十分清楚颈椎断裂是什么后果,我最担心的是让家里人知道。”
术后,张栩颅内感染得了脑膜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生命垂危。也门和中国卫生部已多次紧急电传商议他的葬礼如何安排。
几天后,张栩的体温突然奇迹般地降低了,医疗队立即送他回国治疗。
“妈妈,您把我从一个高的地方推下去吧!”
5月26日,张栩被送到北京,转入中国康复研究中心紧急抢救。
脊椎损伤专家关骅说:“张栩颈椎第三、四、五节粉碎性骨折,脊髓损伤,消化、呼吸等八大系统全面受影响,只剩一个头是好的。”
张栩马上被送往重症监护室抢救。一个多月后,他的病情一天天好转了。感染得到控制,颈部逐渐固定。
在康复中心住了一年零2个月,周围的病人有的好转了,有的回家了,可张栩依然浑身动弹不得。他心里着急,要求做“核磁共振”检查。
片子出来了,张栩要看,妈妈不让。他再三要求,终于看见了:颈椎损伤很重,脊髓变形。“我知道我彻底没救了,仅存的幻想被彻底打碎。”
“我真的绝望了。以前什么事都要走在别人前面,现在却处处求人。妈妈在旁边守着,可能是我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终于有一天,张栩崩溃了:“妈妈,您把我从一个高的地方推下去吧!”母子俩抱头痛哭。
“你想死不容易,比活着难!”
妈妈含着泪找到关医生:“张栩想死。”关医生吃惊了,随后陷入沉思。
关医生找到张栩,告诉他:张栩,你也是骨科医生。我不瞒你,完全恢复是不可能了,少量恢复是有可能的。为了你的母亲,你应当活下去!
“我是个废人。活着没有意义。”张栩的回答很干脆。
关医生脱口而出:“你想死比活着难!你自己没能力死 ,别人也不会帮你死。但你活着,并不是废人,我可以帮你!你英语好,可以帮我翻译一些医学资料,给我做助手。”
没过几天,院里例行请美国驻华大使馆医务专员奥迪斯博士给年轻医生讲课。关医生关照:“把张栩推出来一起听听!”
讲课全用英语,住院大夫也不见得全听得明白,可张栩全懂了,课后还提了两个问题。
奥迪斯称赞他:“你英文很好!”
张栩笑笑:“不行啦!已经截瘫了。”
奥迪斯夫人鼓励他:“你今后会比现在更好!”
当天,他父母高兴地告诉关医生:“今天张栩情绪特别好!”
然而兴奋的感觉转瞬即逝,张栩重又陷入消沉。
有一天,张栩在参加体能训练时遇到了一个日本老太太,名叫矢谷令子,是一位康复专家。张栩听她在讲英语,就主动和她打了招呼。张栩自我介绍:“我是医生,应该拿手术刀的,可我现在根本动不了。”老太太非常和蔼可亲:“世界上有很多残疾人都是能人,你的明天会更好!”
从此,老太太就特别留意张栩。张栩练习时有一个球不太合适,她就把尺寸号码记了下来。
矢谷令子回国后,很快给张栩寄来了一个练习球,同时还寄来了一本英文小说。书名叫《Joni》。
“我已经失败了一次,不能再失败第二次!”
一翻开这本书,他就再也放不下了。这本书讲的是一个残疾女孩靠嘴叼着笔作画,终于成为画家的故事。本书就是女孩的自传。主人公琼尼的经历和张栩惊人相似,也是跳水受伤,也是高位截瘫。张栩被琼尼的命运深深打动了。
关医生注意到张栩的变化。不管什么时候查房,他都在“捧”着这本书。“你可以把这本书翻译出来,让大家都看看。”
随后的一天晚上,关医生把张栩的妈妈找去:“张栩有能力,有才干,虽然身体不能动,但他还有大脑。必须让他意识到自身的价值。我希望他能做两件事:第一把这本书翻译出来,我来联系出版社。第二希望他能为医学做点工作,将来筹建一所地方康复中心。我们可以帮他!”
妈妈把关医生的话转告张栩,他高兴极了。想着译书的事,又想想以后,兴奋得一夜没睡。
第二天,张栩立刻开始翻译。他让爸爸买了个架子,把书支在架子上。白天病房太吵 ,他就等到晚上10点以后,大家都睡了,他看一眼英文,念一句中文,妈妈做记录。一直干到深夜2点。
张栩的身体依然十分虚弱,经常浑身冒汗。感觉到要出汗,他就说:“妈,赶紧写,我快不行了。”
妈妈不会查英文字典,张栩就指挥:“往前翻……往后翻……”速度快的时候,每天翻译十二三页,慢的时候,每天只能进行两三页。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张栩的妈妈找到关医生,激动地说:“张栩翻译完了!”
“我重新坐在餐桌旁,好像离正常人又近了一步。”
书已译好,关医生马上联系出版社。此书是20多年前写的,如今作者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关医生给远在美国的老同学打电话,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请他们帮忙查找。又拜托奥迪斯博士,与美国出版公司商议版权事宜。
奥迪斯先生十分关心张栩,在张栩出院前,特地到病房来看望他。大家要请奥迪斯出去吃饭。53岁的博士十分固执:“如果张栩不去,我就在病房打饭。”
去年12月底,张栩突然接到奥迪斯的电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美国方面已同意和华夏出版社签约出你的译书了!”
张栩非常兴奋:“我的梦终于实现了!”
前几天,张栩再一次来到北京。关医生感到,眼前的张栩身心振奋,比想象的好!关医生对他说:“你的一生分为两块。跳水之后就是后半生。目前你完成了后半生的第一个阶段:康复。出这本书是你第二个阶段的开始:创业。”
不久前,奥迪斯夫妇赠送给张栩一台声控电脑,新加坡一个与张栩素不相识的美国人捐赠了头部鼠标,IBM公司为张栩做了免费培训。现在,张栩只要晃晃脑袋、动动嘴就可以写作了。
张栩在电脑上打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感谢奥迪斯先生!”奥迪斯看到了,笑着做了个鬼脸。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
“我现在还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能在鞍山建一座康复中心。”张栩说:“这项工作总要有人去做,即便完不成,我也会尽力而为。我知道,我的生命不属于自己,我身上是有责任的,不会再悲观了。”
和我们谈话,张栩晚上没有吃饭。弟弟买来了他爱吃的羊肉串,他让弟弟推他到窗前,背转身去吃。妈妈说,张栩倔强好强,不喜欢别人怜悯和同情。
我问张栩:“这本书是怎么定名的?”
他说:“这本书提到了很多宗教问题,名字改了几次。最后定名为《上帝在哪里》。一方面是探讨有没有上帝,一方面是想寻找上帝。”
我说:“你认为上帝在哪里?”
他笑了笑:“上帝在心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
(王志光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