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虹
1958年4月21日《北京晚报》发表了一首诗:《咒麻雀》。诗云: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垮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骄,虽有翅膀飞不高。
………
说出来怕不会有谁相信,这首打油诗的作者,竟是新中国头号文豪郭沫若——根据毛泽东的号令,为当时全民动员围剿麻雀而作。《人民日报》更认为,这是人类向自然开战、征服自然的历史性伟大斗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曾经写出了《女神》的诗人郭沫若,在他的后半生中,只能写写这样的东西。
郭沫若同时也是著名学者,在文学理论、史学等领域堪称权威,著作等身。可在他的后半生中,鲜有巨著问世。倒是在“文革”期间,在学术界一片荒凉的背景下,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他的新作《李白与杜甫》。可惜,这朵在寒冬盛开的“鲜花”没有给他带来声誉,反而只是无穷的遗憾。
先来看看这部著作的部分章节——
关于李白:
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大失败;待诏翰林与赐金还山;……
关于杜甫:
杜甫的阶级意识;门阀观念;功名欲望;地主生活;宗教信仰……
论者扬李抑杜的倾向,一望可知。而在此之前,郭沫若对李白、杜甫本来有过公允的评价。
那么,郭沫若为什么要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
这就要说到毛泽东——众所周知,唐诗中,毛泽东最喜欢“三李”(即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三李”中最喜欢李白。对杜甫的诗,毛泽东一向不甚喜爱。
一向紧跟毛泽东的郭沫若,便响应号召,率先“反潮流”写就了扬李抑杜的《李白与杜甫》。
郭沫若对毛泽东无限崇拜,即便在个人崇拜花样翻新的年代,他对毛泽东的崇拜照样处于领先地位。郭沫若曾这样解释:
“我坦白地说,我是敬仰毛泽东同志的。我这不是盲目的个人崇拜,我是同样反对盲目崇拜的人。所谓盲目的个人崇拜是所崇拜的对象并不是真正代表真理的人。如果是真正代表真理的领袖,如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我们为什么不拜为老师?”
郭沫若在用词上尽量避免用“崇拜”二字,但他对毛泽东的无限崇拜还是直言不讳地表露了出来。
正因为如此,紧跟毛泽东,歌颂毛泽东,做毛泽东的老学生、好学生,就成了郭沫若后半生的重要使命。最奇特的是,郭沫若论毛泽东诗词墨迹还能与毛泽东高度赞扬的林彪的“4个第一”结合起:
……(毛泽东的墨迹)写得多么生动、多么潇洒、多么磊落,每一个字和整个篇幅都充满着豪放不羁的革命气韵。
在这里给我们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乃至从事任何工作的人,一个深刻的启示,那就是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抓活的思想第一,这‘四个第一的原则,极其灵活地、极其具体地呈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其实还可以补充几个第一:郭沫若对毛泽东的这种颂扬,足可以称作中国文艺界之第一,郭沫若做毛泽东的老学生、好学生,也足可以称作中国文艺界之第一……
但所有这些,并没有能够庇佑“文革”中郭沫若。
二
“文革”“春雷”炸响前夜,郭沫若已成惊弓之鸟。
这不是偶然的——姚文元评“海瑞罢官”的文章出笼不久,“文革”新贵关锋、戚本禹,要公开讨伐“历史学界人物的错误”。郭沫若首当其冲。
置身危崖,满耳风涛,郭沫若不安于位。1966年中国科学院春节团拜和政协常委春节团拜,郭沫若都不愿意坐到主席台上去。1月29日,他更是给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张劲夫写了一封辞职信,内称:
我很久以来的一个私愿,今天向你用书面陈述。
我耳聋,近来视力也很衰退,对于科学院的工作一直没有尽职。我自己的心里是很难过的。怀惭抱愧,每每坐立不安。
因此,我早就有意辞去有关科学院的一切职务(院长、哲学社会科学主任、历史研究所所长、科技大学校长等等),务请加以考虑,并转呈领导上批准。
我的这个请求是经过长远的考虑的,别无其他丝毫不纯正的念头,请鉴察。
郭沫若的辞职没有被允准。辞职信则被列为“二月提纲”7个附件材料中的第四个。“二月提纲”被毛泽东否定了。毛泽东专就郭沫若问题发了一番议论。以往发动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斗争”,毛泽东总要把郭沫若当作保护对象,提出“不能批判郭老”。毛泽东还讲过,学术批判要有一个界限,要树立几个标兵,郭沫若、茅盾、范文澜、翦伯赞4个人不能批。这次毛泽东也重申“郭老、范老两老要保护。郭老是好人,功大于过。”但这次毛泽东的“保护”和以往不同:多了一个前提——两人“还是要作一点自我批评为好”。这就是说,不批判郭沫若,并不是因为郭沫若没有可批之处,郭沫若是有错误的。只不过对他宽大为怀,但他应该有自知之明,应该率先请罪以争取主动。这层深意,政治上一向敏感的郭沫若自不难领会。紧接着的4月10日,《解放军报》公布了江青炮制的《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这个纪要全部否定了“五四”以来,特别是三十年代文艺工作以及建国以来文艺工作的全部成就。这就把郭沫若放在了一个更为危险的境地——郭沫若的大部分成名作品是在“黑线”专政时期创作的,建国以来他又一直位居文艺界的高位。郭沫若因此更为惶恐不安。
仅仅4天之后,就诞生了震惊中外的郭沫若检讨书。
4月14日,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次(扩大)会议在京举行,身为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的郭沫若,在听了文化部副部长石西民所作的《关于社会主义文化革命》的报告后,即席作了自我检讨。为了使别人无可再补,郭沫若干脆一点余地不留,把自己的作品整个儿否定了。他说:
“在一般的朋友们、同志们看来,我是一个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什么历史家。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也翻译了一些东西。按字数来讲,恐怕有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把它们烧掉,没有一点价值。”
接着,郭沫若推而广之,由否定自己而否定整个知识分子队伍。他用了两个例子——军队作家金敬迈的《欧阳海之歌》和据说是四川工人创作的大型泥塑《收租院》,来证明工农兵比知识分子高明。结论是:“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夸夸其谈的什么哲学家、史学家、什么家,简直不成家。工人、农民比我们学得好得多。”
在检讨的结尾,郭沫若心情沉重地说:“我们实在惭愧,特别是我很惭愧,各位不至于惭愧。我自己作为一个党员,又是一个什么家,眼泪要朝肚子里流。总之一句话,我们不仅没有为工农兵服务,而是倒转来工农兵在文史哲方面为我们服务了。我们应该向工农兵感谢,拜工农兵为师,因为他们把主席思想学好了,用活了。”
郭沫若的这些高论,正中好事者下怀。在上海组织人马起草《五·一六通知》的康生如获至宝,通过电话指令《光明日报》尽快发表郭沫若的检讨。《光明日报》不敢怠慢,立即与郭沫若的秘书联系。康生哪等得及,就把郭沫若的检讨书送到了毛泽东案头。这篇全盘否定自己和全盘否定知识分子的检讨书备受毛泽东青睐,于是,无需郭沫若本人许可,毛泽东大笔一挥:同意见报。郭沫若这篇奇文就在4月28日《光明日报》上登了出来。
三
郭沫若4月14日检讨的目的是争取主动,求得自保。但他没能如愿。他的检讨非但没能成为保护伞,反而给别人提供了炮弹。北京大学已经开辟了一个专门批判郭沫若的专栏,那里贴满了“打倒郭沫若”的大字报。
事实上,红卫兵兴师问罪,并非红卫兵的自发行为,而纯粹是高层煽动的——5月23日,在人民大会堂召开“讲话”发表二十五周年纪念大会。郭沫若虽然出席了大会,却备受冷落。这次大会由中央文革小组一手包办:江青主持,陈伯达致开幕词,戚本禹作了冗长的主题报告——《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建军纲领》。身为中国文艺界领袖,郭沫若竟没有发言资格。这等于是告诉公众——郭沫若已经靠边站了。纪念大会过后两天,即5月25日,《人民日报》等报刊重新发表1944年1月9日毛泽东《看了〈逼上梁山〉以后写给延安平剧院的信》,信中原有的“郭沫若在历史话剧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你们则在旧剧方面做了此种工作”两句竟被删得踪影皆无。毛泽东这封信的手迹,建国初曾公开发表,广为人知。在红色恐怖席卷中国的背景下删去广为人知的这两句话,绝对是个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是说:郭沫若不配享有这个历史评价;实际上是暗示公众:郭沫若“有问题”,尽可大胆地冲击郭沫若。郭沫若不会看不出此层深意。便有了郭沫若另一个最大的败笔——
6月5日,亚非作家常设局纪念“讲话”讨论会闭幕式上,亚非作家常设局秘书长森纳那亚克以及凯尔、西园寺公一等均安排在主席团第一排,实际领导这次讨论会的东道主、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却被安排在后排就座。由他代表参加讨论会的“同学”致闭幕词,次序排列在最后。戚本禹到会作长篇讲话,享有世界声誉的文豪郭沫若不仅要洗耳恭听,还必须向戚本禹折躬致敬,在闭幕词中说:“戚本禹同志为我们作了富于启发性的报告”,“不能不表示衷心的感谢”。这个闭幕词应该算郭沫若一生中最苦涩的作品了。标题就是《做一辈子毛主席的好学生》。他说:“我自己是一位毛主席的老学生,但是对毛主席的著作学得很差,用得也很差;学得不活,用得更不活。我希望同学们对于我要不断地加以鞭策,使我能够跟得上同学们的步伐不断地前进。”在向毛泽东表了忠心之后,郭沫若意犹未尽,竟即席朗诵一首诗:“献给在座的江青同志,也献给各位同志和同学。”他在诗中这样称颂江青:“你奋不顾身地在文艺战线上陷阵冲锋,使中国舞台充满工农兵的英雄形象。”那个写出《请看今日之蒋介石》的郭沫若,那个敢于挑战一切强权、敢于挑战一切压迫的斗士郭沫若,竟然在公开场合、竟然当着那么多中外知名人士的面,毫无掩饰地阿谀一个政治暴发户,仅仅是为了自保。
有了这样的败笔,再有其他什么样的败笔,也都无足为奇了。林彪“自我爆炸”后,毛泽东要发动批林批孔,郭沫若因为一直尊孔,又成了“革命”对象。1973年春,毛泽东写了一首批评郭沫若的顺口溜:
郭老从韩退,不及柳宗元。
名曰共产党,崇拜孔二先。
在毛泽东看来,郭沫若算不算共产党人,似乎已经成了问题。
毛泽东还把他读过5遍的郭沫若的史学名著《十批判书》翻了出来。并指令:赶排大字本的《十批判书》,供“评法批儒”之用。
迭遭重创的郭沫若,现在再度置身风口浪尖,其惶恐惊惧可想而知。他还没喘过气,更坏的消息又传来了——8月5日,毛泽东让江青记下他的新作——《读封建论·赠郭老》。诗云:
劝君少骂秦始皇,
焚坑事件要商量。
祖龙魂死业犹在,
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多行秦政制,
十批不是好文章。
……
郭沫若似乎就要没顶了。
1974年1月25日,郭沫若被指定参加北京“批林批孔”动员大会。在这个会上,江青毫不留情地点了郭沫若的名。说他的《十批判书》不对,说他对待孔子的态度和林彪一样。在公开场合被高层点名指责,这在郭沫若的历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
《十批判书》本来是郭沫若在抗战时期写成的,主要是影射和鞭挞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他当时万万不会料到,这篇文章既使他不见容于蒋介石,又在几十年后获罪于毛泽东。几十年后的郭沫若当然再没有当年的锐气,只好毫无保留地接受毛泽东的裁决,毫无保留地推翻自己坚持了一生的学术观点,并表示要用毛泽东的“神方”排除自己头脑中的“蛊毒”。
多亏周恩来挺身相护,郭沫若终于度过了“文革”的劫波。
在“文革”中备受摧残的郭沫若,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前就与世长辞了。他究竟想了些什么?他要告诉我们什么?这些我们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但也并不是没有端倪可寻。“四人帮”刚刚倒台,郭沫若就写了一首诗,这首诗直到今天才见天日。在这首诗中,郭沫若又焕发了《女神》时代狂傲不羁的精神,说“神佛都是假,谁还相信它”;发誓要仗剑走天涯,把所谓的神佛统统打成烂泥巴。可惜上帝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那个亲手砸碎天下所有神像的美好愿望,只能停留在书面上。这大概是他一生最后的一个遗憾。
(钟岩摘自《今日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