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锦生
一切会好
全厂职工大会从下午两时一直开到五时,也没有立刻结束的迹象。
要是往常,人们早就溜得差不多了。可今天,谁也没有借上厕所或其它什么理由中途离去,全场秩序井然。
阿明坐在靠侧门的地方。这里是害怕开会的人的必争之地。阿明通常比别人早进会场几分钟,自然很容易占领这里的一席之地。早到几分钟,早退一两个小时,不是很划得来吗?
这会儿阿明可没心思开溜。刚才迟厂长关于陶瓷厂经济形势的报告很吓人。从这个月起,不仅不能指望发工资,而且还要有百分之八十的职工下岗,每个月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费。如果形势再进一步恶化,上级主管部门就要审议破产事宜……
每月只拿一百元(无论如何也要扣除三十元的烟钱)交老婆,堂堂一百多斤的汉子,挣的钱都养不起自己,还要靠老婆那份工资养儿子,像话吗?
怨谁?自己吗?出满勤,使尽力,问心无愧。怨厂长?迟厂长这人不坏,当这几年厂长,从来没见他乱花过厂里的一分钱,至今仍住在厂宿舍楼里小搞适销对路的产品?刚才供销科钱科长发言时讲得很清楚,成品库还有价值几百万的积压品,眼瞧着有赚钱的项目,没有钱啥事也干不来。
周书记讲话了。他宣布两项决定。一是有办法自谋出路的,可以离职;没多大把握的,保留厂籍,每月发一百三十元生活费。二是谁有办法销售产品,奖给销售额的百分之一,谁有门路谁当供销员。
会场顿时引起一阵骚动,久久没有平息。
阿明对第一项决定不感兴趣。离开陶瓷厂,他能到哪儿谋生?惟一的生存之路就是继续蹬神牛(一种人力三轮车)。最富于吸引力的是第二项决定。过去,当个供销员是他的奢望。一个装运工,能说去就去吗?
现在机会来了!“谁有门路谁当供销员”,这话是周书记说的,全厂几百号人听得一清二楚。我阿明若有门路推销产品,书记能不叫我当供销员?
有人在擤鼻涕,接着是抽泣声。
这声音打断了阿明的思索。他不禁转头去看,瞧见了一双泪汪汪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小寡妇是什么时候坐在自己身后的。
“珍姐,哭什么?”阿明问。他最怕看女人流泪,尤其怕看珍姐流泪。
“阿明……你说……这样下去……咱厂会黄吗?”珍姐用衣袖擦着眼泪。问道。
阿明觉得女人家就是想得太多,这么大的厂子能说黄就黄吗?可笑!于是,他大声说:“不会!国营厂……要不,还算社会主义吗?”阿明自认为,这是最浅显的道理。每月不是还发给一百多块的生活费吗?
珍姐没做声,旁边的人也没做声。
珍姐在阿明心目中是全车间最好的女人。除了长相(他觉得极像巩俐,尤其她笑的神态)叫他怜爱,他还特喜欢她的性格,说起话来慢条斯里、尖声细气的,女人腔十足,而且还有一副观音菩萨的心肠。她见阿明穿鞋废,厂里发劳保鞋的时候,就要了一双阿明尺码的鞋交给他,还说:“我穿不穿没关系。你天天推料,鞋破了爱扎脚。”有时,她会悄悄塞给阿明几张职工食堂的饭票:“拿着,全车间就数你饭量大。”
珍姐丈夫三年前得白血病死了,丢下一个儿子和一个多病的老母。阿明如果不是有妇之夫,一定会立即娶她。可他不能越雷池半步,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但他也不能把珍姐当成一般的工友。于是,在她干重活的时候他会帮帮手,下夜班时送她回家,快开学时多蹬几趟神牛买些方格本自动铅笔之类的小玩意儿送给她上小学的儿子……如此而已。
扪心自问,他承认爱她甚于爱自己的老婆。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秘密,常常叫他害怕、内疚。
不过,无论怎样,他希望她日子过得好些,脸上笑容多些,肤色红润些。
这回珍姐更惨了。一百三十块钱,却要养活三口人。厂工会虽然有时给她一点补助,可现在连工资都发不下来了,唉,难呐!
想到这儿,阿明想当供销员的念头更迫切了。厂里有了钱,也就有了希望,珍姐也就有了活儿干,就可以领到全额的工资,还有奖金。
当然,这个美妙设想暂时还不能告诉珍姐,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再次回头看看那双红红的眼睛,用轻松的口吻说:“别哭,一切会好的……”
慢慢商量
桂荣说话不好听,但做的菜却很合乎阿明的口味。
一盘豆腐,上面淋了一层带葱段的酱,一青二白,鲜美得很。一碟油炸花生米,脆而不焦,再撒上些雪白的精盐,谁见了谁馋。还有一根“春都”火腿肠,专供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享用。
除了火腿肠,其它都是便宜货。阿明不知道这些东西的营养成份。他才不管什么蛋白质、维生素呢。他认为,只要是三碗米饭落肚,浑身便有使不完的劲;倘若再能喝上两盅“花园白”,更添了移山填海之力。
他伏下身拾起饭桌下的酒瓶,摇了摇,空空的,一滴也没有。
“想喝酒?也不撒泡尿照照,有本事挣个万八千的,我顿顿供你喝个够……看看隔壁的王科长,哪回收拾破烂不是弄下一大堆易拉罐……
真不该在这个时候去摇那个破瓶子,惹得桂荣借题发挥,数落的难听话像刀子般戤阿明的心。
阿明默默地扒拉饭,豆腐已失去了鲜美的味道,眼睛也不再瞧那碟花生米。
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堂堂男子汉被老婆数落,而且句句都是大实话,能好受吗?
桂荣没有歇嘴,还喋喋不休地骂着不知骂过多少次的话:“……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大傻瓜,别人落在神牛里的皮包,你却还给人家,你说你傻不傻?老天有眼,给你的财运不要,想当雷锋啊……”
阿明的目光移向了他们结婚照镜框的左下角,那里别着一张名片。
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一个傍晚,他蹬着神牛车载着一个胖大款。到了目的地,那人扔下五块钱,头也不回地走了。阿明喘了口气,喜滋滋地要整理一下座位,却发现了一个皮包。拉开一看:好家伙,一部黝黑的手机,一沓百元钞票,还有一些信笺、票据等物。阿明坐在神牛车上抽起了烟。有人要坐车,他说在等人,那人扔了句“有病”就悻悻地走了。十一点、零点……终于,电话铃响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丢包的人含着感激的泪花,倾尽所有的钞票,塞进阿明的手中。阿明又摇摇头,说句:“你瞧不起我?”那人没再坚持,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明,并拍拍他的肩膀说:“拿着,以后有事来找我!”黑暗中,阿明只知道那人叫于善堂,是个什么副主任。
那时的阿明,由衷地觉得,自己也是富有的……
于善堂这个名字突然叫他乐得直打哆嗦!于善堂!你这救星,你可别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阿弥陀佛,你可别搬家……
他扒完最后一口饭,没瞧桂荣一眼,撂下筷子,直奔厨房,接了一盆水,用一块“飞天”香皂把身子擦洗两遍。然后换上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衬衫和蓝裤子。没有皮凉鞋,穿拖鞋去人家踢踢嗒嗒地穿堂入室是万万不能的。他踌躇一会儿,猛然想起床底下还有一双雪白崭新的旅游鞋。那是厂工会去年奖励他的,因为他们三车间代表队在厂职工篮球比赛中得了第一名。
桂荣愕然地打量他,问:“不去拉神牛,上哪儿?”
“做买卖,赚大钱!”他大声回答.却很有分寸,没有流露出赌气的情绪。
阿明敲门足足敲了三分钟,里面丝毫也没有反应,他又拿著名片对照门牌,分明没有错。透过门缝往里看,有灯光,他正要懊丧地离开,突然发现门旁有一个红色的按钮。
门很快开了。阿明一眼认出,是于善堂。
于善堂茫然地看着阿明。
“于大哥,不认得我啦?我是阿明。”
“阿明?啊啊!屋里坐!”
于家很清雅。阿明一坐进沙发里,就觉得屁股和腰板发热、冒汗。
“热吧?”于善堂转过身,拿出遥控器,对着西墙一指。一会儿,阿明就觉得一阵清爽。原来,房间里在许多南方灌木的掩映里,还有一台空调呢!
沙发旁有一台玻璃门的电冰箱,里面花花绿绿摆满了易拉罐。于善堂打开冰箱门,回头问:“喝可乐,还是啤酒?”
阿明真想说“啤酒”,却说:“您别客气,随便。”
于善堂“砰”地打开一罐可乐,插上一根塑料管,搁在阿明面前的茶几上。
“于大哥,最近忙么?”阿明问。
“闲不着!”于善堂的手开始摆弄空调遥控器。
这家伙怎么啦?不认识我还是装胡涂,要不是为了当供销员、为了珍姐,我说什么也不上你这来呀!
“说吧,找我什么事!”于善堂仍旧摆弄着手里的遥控器,也不看他一眼。
“厂子眼瞅着开不出资,还有广大一堆货没处卖昵!这不,于大哥见识广,认识的人也多,想请您帮帮忙,帮着推销点……”
“这就难了。”于善堂说着,放下遥控器,把两只手伸向脑后,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可不比搞计划经济那阵,只要一个批文、批条就好使。现在是市场经济,所有商品都放在一个市场里比赛,要是没有适销对路的产品,就是天王老子也没招儿。……”
妈的!我还没说推销啥呢,你就封门啦!阿明嘴上却说:“我们厂生产的产品,在全国都很有名气,还是出口的免检产品咧!”阿明自己都觉得可笑,免检产品还一堆一堆地卖不出去?
“哦……”于善堂眨了眨眼,再没说什么。
阿明双肘抵住双膝,探下身子问:“于大哥,您说现在是怎么回事,卖点东西咋这么难呢?”
“这个嘛……”说起来很复杂。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现在是市场经济,一切产品的生存都要取决于这能否适应这个市场。于善堂边说边用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圈,“就像是股市,没有人可以很准确地预料它……不过,产品积压是暂时的,要相信政府是有决心的。社会主义嘛。不会饿死人的。哈哈哈……”
阿明觉得“哈哈哈”的笑声很讨厌。饱汉不知饿汉饥。说不定珍姐正在家里呜呜地哭呢!
阿明坚持要把自己的话说完,也好死了这条心:“厂里规定,谁能推销产品,谁做供销员,就不下岗……”
“这个嘛。我实在是爱莫能助。要是缺钱花,我给你,要不?”
“你以为我是来敲竹杠,来要饭的吗?”
“哪儿的话。阿明,我是真地没有办法。”
刚才你不是还说政府有决心的吗?
“那也得等等呀,慢慢来,急不得的哟。”
阿明无力地垂下他的头。完了,美妙的设想就这么见鬼去了。”
一罐可乐喝光了,于善堂又给他打开一罐,烟灰缸塞满了烟蒂,清雅别致的客厅里充满一种难堪的气氛。
“……”这样吧,阿明。你先拿一千块钱去花,解决燃眉之急……”于善堂语气恳切,一派长者风范。
阿明呼地起身,吓了于善堂一跳。
“好啦,姓于的,这回我算认识你啦!你这是嫌我穷,一个蹬神牛的,咱们又没多大情分,我顶多也就算个拾金不昧的吧!行,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阿明把牙咬得咯咯响,喘着粗气,朝门外走去。
“等等,阿明!慢慢商量。”
大功告成
厂子彻底停下来了,但没有人不来上班。
阿明和几个工友在玩扑克。一抬眼,看见质检室的何工程师正和珍姐说话呢。
这个何工程师,在车间工作认真出了名,质量不好的产品混不过他的眼睛。四十岁出头仍未萋,这种忍劲也出了名。可最近,阿明好几次发现何工的小眼球在厚厚的镜片后总是痴痴地偷看珍姐,并且常常借查看产品质量为名,在珍姐面前磨磨蹭蹭。
按理说,何工和珍姐倒是挺好的一对儿,何工收入高,人品好,是会让珍姐过上好日子的。阿明也希望他们早成眷属。但是,阿明同时也产生妒意,好像珍姐是属于他的,嫁给任何人都觉得痛惜。
“阿明!”珍姐突然在远处尖声唤他,并悄悄指指身旁的厂办秘书。
阿明说了句“你们玩”,就径直向珍姐这边奔来。
“厂部有你的电话,是个大人物。”厂办秘书不阴不阳地说。
“电话?我的?”阿明感到不解。以前根本没有人喊车间的工人接电话。
于善堂!对,肯定是他!要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厂办秘书能给找吗?
他撒开腿直奔厂部办公室。
“喂,于大哥吗?我是阿明。”他进屋抓起电话就喊。
“阿明,关于你的事情,晚间六点,我在北山宾馆五楼餐厅等你。”
北山宾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于善堂就搁了电话。
阿明回家刮了胡子,洗过脸,换了衣服,又背着桂荣向街口的食杂店借了二百块钱。朋友为咱办事,能让朋友请客吗?
在北山宾馆两扇茶色玻璃门前,阿明刚想伸手推门,没料到门“唰”地自动开了,吓了他一跳。
好凉爽啊,好像走进林荫蔽日的山谷中。空调果然是好东西。假如三车间的窑炉旁也装台空调呢?他觉得这个念头很好笑。那样一来,恐怕人们都要争着当窑炉工了。就像不少人都争着当官一样。来这里吃饭的人都特别斯文,不猜拳行令,也不大喊大叫。桌子铺着耀眼的台布,杯子里插着雪白的餐巾,宛如一朵朵盛开的玉兰花。他想到蹬神牛的时候,到了中午,在抻面馆前,人们蹲在腌渍的长板凳上,敞开怀,两块钱一碗的粗面条,边吃边抹汗……人的生活在钱的作崇下该有多大的差别啊!
一只大手按住了他的肩。
“于大哥!”他回过头,像走失的孩子遇到了亲人,好不欢喜地嚷道。
他们在门上挂着“牡丹亭”匾额的地方停下,一位穿红裙的小姐为他们打开门。这里十分宽敞,墙壁上挂着巨幅的“国色天香”工笔画,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从金黄色的天花板垂下,把牡丹亭映照得富丽堂皇。
他们坐下,于善堂把菜谱推到阿明面前:“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
阿明翻开本子,拿起笔,打算按照二百块钱的开销原则,随便点几样莱。他往各种莱的金额栏扫了一眼,不禁咂舌,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七十块,总不能就要两个菜吧!他迟迟不能落笔。
于大哥呀,你明知我是个蹬神牛的,怎么还这样宰我?他瞟了眼于善堂,见他正悠然地抽烟。
红裙小姐就叉手站在他身边。阿明捏笔的手已经出汗了,粘乎乎的。这时,于善堂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取过笔和本,仿佛看也不看一眼,嚓嚓嚓地打了几个勾。然后又翻到饮料一页上,抬起眼问阿明:“喝什么?”
阿明真想说“花园白”,却没说出口。
于善堂又划了个勾。红裙小姐一声“多谢”,翩然而去。
于善堂递给阿明一根“555”。阿明说道:“于大哥,我们厂彻底停产……”。
于善堂手一挥,打断他的话:“先不要谈这些,等一会儿再说。”
阿明咽了口唾沫。
菜陆续上来,很丰盛。酒也端上来,是一瓶“茅台”。好家伙,阿明彻底懵了。
这时候,于善堂打开手机,说:“……来了,过来吧!”
阿明听着兴奋,端了端身子,不停地朝门口处张望。
于善堂说:“来人叫林绍成,是韩国DD公司的。你不要多讲话,一切听我的了。”
“行!”阿明很坚定地回答。
林绍成走进来。阿明马上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伸出那只硕大的手。林绍成瞟也没瞟他一眼,坐下来只顾着和于善堂耳语。
阿明一阵脸热,又坐回来。
“现在厂子有多少成品?”林绍成突然问。
“大约……大约能有……几百万!”阿明怯怯地回答。
于善堂看出了阿明很惊诧,笑着说:“林老板是华裔,海外赤子嘛!”
林绍成从皮包里掏出一个袖珍计算器,又拿出产品报价单,按动着按钮。过了一会儿,林绍成揣起计算器,把报价单搁在桌上说:“善堂兄,虽说你我是挚交,可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这件事不好办啊!”
阿明很焦急,看于善堂。
于善堂不慌不忙地说:“好办的事就不找绍成啦!销售一事请老弟务必斟酌,将来你在这边的投资,我也会心中有数。”
接下来是沉默。
“林先生,销多少都行,我们几百号人就要下岗了。”阿明终于按捺不住。
沉默又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林绍成打了个响指,不无豪爽地说:“五百万!我全部吃进!产品卖不出去,工厂就要倒闭,几百号人就没有饭吃。我林某人虽然身处海外,但爱国之心未泯,我个人受点损失算不了什么!”
阿明非常感动。眼前坐着的不正是一个忧国忧民、视金钱如粪土的海外赤子吗?他除了一个劲地咧嘴傻笑,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
于善堂拧开“茅台”瓶盖,把三只高脚杯斟满:“来,为了海外赤子,干杯!”
“对对!干杯!干杯!”阿明说。
阿明喝惯了四十度“花园白”,叫这火辣辣的“茅台”呛得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谁也没多说话,吃莱、喝酒。
阿明虽早已饥肠辘辘,但不敢多吃,并且很谨慎,以免碰翻杯子或把莱汁溅到桌布上。偶而,他也学着于善堂和林绍良的样子,拿餐巾抹抹嘴,擦擦手。
美妙的设想,已经大功告成。他希望宴会能立即结束,好把这个喜讯尽快告诉迟厂长、周书记和,珍姐。
于善堂和林绍成却没有散席的意思。他们默默地抽着烟,品着菊花茶。
于善堂突然说话:“我是一手托两家。绍成老弟在推销上蒙受些损失,但用另一桩生意可以补救回来,你不是苦于在东南亚没找到合适的企业为你生产压电陶瓷吗?这下好了,他们这家企业可担此重任,中国是陶瓷的故乡嘛。阿明,你不是曾说陶瓷厂的产品出口都是免检的吗?那就为林老板生产压电陶瓷吧,这么有实力的企业应该有用武之地。”
“若是那样,那可再好不过了。”林绍成高兴地看着阿明。
“我只是个工人,没权拍板。不如这样,我立即找厂长跟你们谈。”阿明说着兴奋地站起来。
于善堂摇头,笑着说:“阿明。你太实在啦!让别人插手这件事,还会有你的功劳吗?基层的干部我见得多了,急功近利,不择手段。”
“我不在乎功劳不功劳的。”阿明说。
“那百分之一的提成奖你在乎吧!”于善堂注视着阿明。
林绍成说:“这样吧,阿明,你带一份合同意向书回去,叫他们讨论。行,签字;不行,拉倒。你告诉他们:生产压电陶瓷是包销五百万陶瓷品的先决条件,并要保证按时交货,我预付二百万定金……”
阿明听得直懵,硕大的脑袋直摇:“您说的这些,合同里是不是都写着?”
“阿明,你负责此事,别人就不要涉及。这桩生意对你们厂将是一次机遇和挑战,好好把握吧!”于善堂有力的手再次按住阿明的肩,让阿明感到沉重。
阿明听着心慌。这么大的事,我能代替厂长?但看见于善堂炯炯的目光,想想那帮就要下岗的弟兄们,特别是想到珍姐,阿明默默地对自己说:妈的,干!
最后,叫他担忧的事情发生了。于善堂一声“买单”,招来了拿账单的虹裙小姐。账单正好就撂在阿明的面前。
阿明瞧一眼账单上的金额,顿时魂飞魄散。我的妈,一千块!
他的心怦怦狂跳,脊背簌簌冒汗,腿也在打颤。他偷眼瞟下他们,只见他俩正若无其事地捂着嘴剔牙呢!
过了漫长的一分钟,林绍成接过了账单。
一步登天
阿明推开厂部小会议室虚掩着的门,一步迈进去。
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共十几个人,有迟厂长、周书记,还有各部门的正、副科长。他们围坐在一张长桌旁,抽烟,喝茶,记笔记。周书记正激动地说着什么。
好!头头脑脑全齐了。阿明怕逐一请示,再拿他当“皮球”踢。
人们都发现了阿明,纷纷扭过头议论,周书记皱起眉头呵:“什么事?”
“有销路啦!”阿明说。
“我早就说过嘛,职工的主人翁责任感要充分认识到。”周书记对阿明说,“你是哪个车间的?推销多少先不说,单就这种精神就很难能可贵嘛!”
“我是三车间的,叫阿明。咱厂积压的产品,我全都推销出去啦!”
“哈哈哈……”阿明一席话,引来在场人的哄堂大笑。供销科钱科长说:“你好大本事呀!”
阿明瞟他一眼,从怀里掏出林绍成给他的合同意向书,“啪”地摔在桌子上,说:“我说过,货我全卖了,对方先付二百万的定金!”
“什么,是真的?”迟厂长霍地站起来。
这是合同,上面全写着呢!信不信由你们,人家可要三天内答复哟!”阿明有点激动,后边的话是他自己杜撰的。
会场“嘘嘘”一阵骚动,有好几个人把头凑过来。
“五百万的销贷款,乖乖。”
“条件还是加工压电陶瓷,好一块肥肉!”
“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除非这件事是假的,要不,这家DD公司的老板肯定是个笨蛋。”
人们花了整整一小时讨论事情的真实性。最后一致认为:先签了再说,。二百万要是进到我们的账户,那一切就都是真的了。
最后,他们为生产压电陶瓷的若干问题又进行了讨论。
“行吗?”周书记问旁边的技术科长。
技术科长略加思索,说:“全力以赴,也不是不可能的。”
迟厂长拿出袖珍计算器,按了一会儿键钮,说:“这笔生意,不仅使全厂职工都能重新回来上班,而且我们还有了上新项目的资金。好小子,阿明!你为厂子立了大功!”
“这份文件和票据留下,你回车间吧,没你的事了。”钱科长说。
“那这笔生意呢?”阿明问。
“我们科里会联系的。”钱科长回答。
嗬!果然不出于大哥所料,这家伙要把我一脚踢开。阿明认真地说:“你就先试着联系吧,行不通的时候再来找我。”说完,站起身就朝门外走。
迟厂长连忙说:“等等,你再呆一会儿。”说着示意钱科长给DD公司驻本地的办事机构打电话。
会议室立刻安静下来,人们都竖着耳朵听钱科长讲话。
通话完毕,钱科长说:“真是怪事,DD公司说不认识我,没话可谈,但又承认有生产压电陶瓷和购买五百万产品这回事……”
迟厂长似乎看出所含的内情,说:“阿明,你就不要回车间了,就全权负责此事,我决定啦!”
会场里“噼哩啪啦”地鼓起掌。
实在是高
二百万元贷款汇入陶瓷厂的账户,犹如纯净健康的血浆,注入陶瓷厂衰弱不堪的肌体。机器开始转动,烧窑重新燃烧。
迟厂长及时做出一个振奋人心的决定:补发工资!迟厂长还同时宣布,提升阿明为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于是,欢歌笑语响彻陶瓷厂的每个角落。
一些谙熟人标关系的人们开始调查阿明的社会背景,不论是直系的,还是旁系的,隶属关系都要弄清……力求寻找其神通广大的根源所在。
总之,全厂上下干部职工在得到补发工资的消息后,阿明就成了他们心目中的“民族英雄”。
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对这件事给予高度肯定,并明确表示:这次加工出口合同的签定,是当前全市工业普遍不景气的强心剂。希望各部门积极配合,顺利地完成这次加工出口任务。届时,市里还要组织大规模的庆典……
阿明开始算计那会让他的心跳出嗓子眼儿的提成奖:两万元!要是一张一张叠起来该有多厚?
这么多钱,拿来该怎么办?存银行吃利息?当然,不论怎样,也要拿出一部分改善改善生活。买一台电冰箱、一台洗衣机……还要给珍姐一些……
“阿明。”周书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盯着阿明的眼睛说,“你对那笔提成奖是怎么看的……嗯?”
阿明吃了一惊,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新提拔上来的副厂长啦,领导干部嘛……”周书记说话的语气很迟缓,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阿明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呼吸开始变得像蹬神牛时那样急促。
“原则上,我们应该把提成奖一分不少地给你,但是目前我厂还很困难,仅仅有了一个良好的转机。所以,希望你能以大局为重,继续为厂分忧,我相信你是有这个觉悟的。”周书记话说得字正腔圆。
“厂里所有的干部职工都是蛮信任你的嘛,副厂长同志!”迟厂长在一旁有些打诨地说。
阿明此时完全领会了两位厂领导的意图了:阿明你应该主动提出不要那笔奖金。这样既不让你占到便宜,厂领导也免得落下“不认账”的口实。再说,职工大会上也没说给副厂长这个头衔。
到了这一步,阿明还能说什么呢?他嘟囔着:“是你们当初说给提成奖的,我又没说一定要……”
“好!”迟厂长情不自禁地一拍大腿站起来。
“这就对了!阿明,你的行动实际上是给那些跟厂子讲条件、讲客观、吃里扒外的家伙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光荣的先进事迹,一定对我们厂今后的政治思想工作产生不可估量的推动作用。高尚啊,同志。实在是高!”周书记有些语无伦次。
阿明没心思听这番高谈阔论,丢了那笔提成奖,无论如何也叫他痛心疾首。因为,那钱来得正当。又因为,那是他的梦想。
“我可以走了吗?”他想立刻离开厂长办公室,找个清静的地方独自呆一会儿,去体味一下自己选择的得失。
这时,迟厂长笑眯眯地说:“一分钱奖金都不给你,也欠妥当。阿明,你看这样好不好……”
立刻明白
阿明兜里揣着五千块钱高高兴兴地回家。
刚迈进门槛,桂荣就乐滋滋地迎出来。那张脸像绽放的花朵,这是阿明好久没有看过的了。桂荣“咯咯”地笑个不停,拽着阿明的手走进房间。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大衣柜:里面挂着一套崭新的西服,还有一条红红的领带。在阿明的记忆中,好像只有结婚时才系过一次领带。
“你买的?”阿明憨憨地问。
“不是,是迟厂长派人送来的。”桂荣的语气中充满了甜蜜和崇敬。
如果不是手触摸到很质感的西服,他真怀疑这是不是幻觉呢,世界仿佛就在刚才一下子全颠倒了。
桂荣忙于张罗饭菜。阿明还立在大衣柜前发呆。
莱肴是丰盛的,还有一瓶“花园白”。桂荣喋喋不休地说尽好话。这里有两方面的意思:一是夸赞他。二是检讨自己以前的不是,譬如脾气不好,对他不够体贴等等。
一切抱怨、痛苦都烟消云散。只有和谐、亲情在复苏。吵归吵,闹归闹,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人非草木,何况他阿明?
然而,他又隐隐约约感到一丝悲凉。假如没有这套西服呢?假如自己不是副厂长呢?假如他又变回蹬神牛的穷光蛋,她还会如此这般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要是珍姐呢?她绝对不是这种浅薄之人。去年车间有人给珍姐说媒。对象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生意人。媒人自然首先介绍那人的家产有多少万,最后对珍姐说:“年纪大一点儿没关系,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哩。”珍姐不冷不热地回答:“我又不是贱价的牲口,有钱叫他上农贸市场买去吧。”瞧瞧,多有骨气!
总之,桂荣跟珍姐没法比。
自从珍姐有病,阿明就一直惦念她。珍姐已经连续几天没上班了。可他是多么希望每天都能看看她啊!
他萌发一个念头:上珍姐家!
这念头叫他心慌。那年第一次和桂荣约会,他也这么心慌过。那滋味没法说清楚,不是喜悦,也不是害怕。
趁桂荣在厨房,他急忙掏出那个装有五千块钱的红纸包。取出五百,想了想,又抽出五张,塞进裤兜。
“这四千块钱是我的奖金,交你。”阿明对正在洗碗的桂荣说。
桂荣足足把红包呆看了半分钟,几次张嘴想说什么也没说成。她一边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一边把湿漉漉的手往那块满是油渍和污垢的围裙上狠狠擦了擦,接过红包,快速抽出钞票,哆嗦着一张一张使劲地数起来。
她的样子叫阿明可怜,也叫他鄙视。“应该是五千,拿出一千请客了。”
“哦、哦,应该、应该的。”桂荣没有抬眼,仍然一张张地数钞票,当她寻思过味儿,猛地抬起头问:“请那么多?”
“头发长,见识短。”阿明只说这一句,便转身走出家门。
“你去哪儿?”
“到老朋友家去。”阿明说了真话。
阿明在水果摊前买了几样水果,拎着它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觉得很惬意。晚风习习,带着夏夜特有的湿润和芬芳,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已经看见珍姐家了,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他很轻地敲门。
他听见珍姐在房里应声说:“来了……看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嗔怪中充满少有的快活。
她怎么知道我来呢?阿明疑惑时,门“吱”地开了。
阿明的血都凝固了。面前的珍姐,已不是从前在车间看到的珍姐,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圆领衫,领口开得很低,露着坚挺的胸脯,裙儿很薄且不及膝盖,娇娜的身姿,在逆光下一览无余。她脸颊泛着红晕,旁边有湿漉漉的乌发。
他闻到一股很香的气味,这股味儿直钻他的心头,叫他腾云驾雾。
珍姐在开门后的刹那也和他同样吃惊。她后退半步,慌乱地说:“是你?我不知道……等等,对不起。”说着,转身跑进屋。
阿明立在门外发呆。真不好意思!来的不是时候,人家可能刚洗完澡。然而,他又是多么希望把刚才的珍姐多看几眼。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身段!以往,是那厚厚的工作服把珍姐这撩拨魂魄的姣好线条给掩藏起来了。
一分钟后,珍姐从后屋出来,换了一身蓝色的套裙。
他们坐下来,阿明搜肠刮肚,也找不到话题。倒是珍姐,尖声细气地夸阿明是厂子的救星。阿明想说些谦虚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儿。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了几下。阿明发现珍姐身体好像动了动。他趁珍姐没注意的时候,把手伸进裤兜,打算掏出那叠钱,但马上又缩回手。这样不好,太唐突了,临走时再给吧。
“阿明,还有别的什么事吗?天这么热,咋不陪桂荣和孩子散散步呢?”珍姐问。
他听出珍姐话里的意思。莫非她在等着何工?
心里难过
“你好!副厂长。”何工进门怔了一两秒钟后,对阿明点头致意。阿明知道“副厂长”这个称谓绝不含嘲讽的意味。何工这人有个习惯,喜欢称呼别人的职衔,但称呼职衔显然有一种距离感。
何工径直到后屋搬出一把椅子,在珍姐旁边坐下。瞧他这熟路的样子,阿明知道他已是这儿的常客了。
何工掏出一盒“石林”,剥开锡箔封口,用手向盒底拍了拍,几根烟顺势从盒里弹出小半截。“请!”何工将烟递到阿明面前。
阿明懂得这种经较客气也挺体面的敬烟方式。他以礼还礼,把露出最高的那根按下,抽出较矮的一根。
接过烟,就不能马上告辞,得等抽完这根烟再走,这是起码的礼貌,可再坐一根烟的工夫,又该多么难熬!夹在一对情人中间,算什么事呢!
“副厂长,真巧,我正打算明天找你呢。”何工说。
“找我?什么事?”
“压电陶瓷的事。”何工盯着阿明的眼睛说。
“压电陶瓷怎么啦?”阿明吐了个烟圈儿。何工马上用手在空中朝珍姐相反的方向轻轻扇动,驱散烟雾。这个动作叫阿明很反感,尽管他也不愿珍姐被烟呛着。
“有问题。”何工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明很不客气地说。到目前为止,对于这笔生意,上至迟厂长、周书记,下至全厂职工,没有谁提出过非议。这何工大概眼红,故意挑刺儿,好在珍姐面前争争面子。何工呀何工,你跟珍姐好上,尽管好吧,我不会挖墙角的,我阿明不是那号人。我这就定,绝不妨碍你们。
阿明站起身,没看何工一眼,对珍姐说:“我告辞了。”
珍姐显得很慌乱,她也站起身。
“阿明,我没别的意思,真的,这批压电陶瓷确实有质量问题。”何工有点畏惧,语调里有抱歉的味道。
“质量问题?”阿明问。
“我在检验样品时,发现凭现有的技术指标,那些压电陶瓷只配做发声玩具上的蜂鸣器。”
“不会吧!”阿明有些紧张。
“怎么不会?阿明,你可能不太懂。陶瓷素坯要轧成像纸一样的薄片,然后烧结,并在它的两面做上电极,通上强直流电,使陶瓷片的无数微小晶粒在电磁场的作用下整齐地排列,陶瓷就有了压电性。它广泛应用在声纳、超声加工、鱼群探测、导弹引爆……我用自己发明的仪器对一些压电陶挠进行了耐性检测,发现有些数据没有达到应用这些领域的技术要求。也就是说,这批产品的技术指标相当不稳定。而且有极高的隐匿性,在使用几分钟之后,技术参数就会呈阶梯式大幅下降。边样的产品一旦启用,会给用户造成潜在的重大损失。
阿明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何工。
“我是个质检工程师,有责任对产品质量负责。以前,我多次向厂里提出技改方案,可他们要么说没钱,要么说不实用。其实,有些不一定要花很多钱,比如重视科技投入,……阿明,你给咱厂找到个多么难得的机遇,可惜他们不重视产品质量,自食苦果啊!”何工长叹口气。
“这件事你还告诉谁了?”阿明说着,掏出兜里的烟,也学何工的样子敬烟,并为何工点上。
“我告诉车间主任,他不信,后来我给他打出个检验报告,他就叫我来找你。”
“找我有个屁用,他不还在生产。”
“他也太那个了,就不能先停一下?”珍姐说。
“没办法。他说厂长催得紧,过期交不了货要被对方罚款。他得听厂长的。”何工苦笑着说。
阿明没心所下去了。要立刻找迟厂长,看看有什么办法挽救……
阿明再次告辞。珍姐和何工都没有挽留,珍姐默默地把阿明送了一段路。
晚风很猛,也很清凉,还带着湿润。珍姐走在迎风的一边,跟阿明相距一尺左右。阿明又闻到了香味,大概是珍姐身上特有的气息吧。他突然想起裤兜里的一千块钱,就停下来。珍姐愕然地看着他。
阿明掏出钱,塞到珍姐手里:“我得了奖金,你家有困难,拿些用吧!”
珍姐触了电似地缩回手,猛摆手说:“不!不!我不要!”
阿明一把捉住她的手,急切地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这时刻,握在手中的那双柔软的小手,给他带来一种奇妙的快意。
“阿明,别这样,求求你!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要你的钱,况且,老何知道会不高兴的。”
“关他什么事?”
“我们好了很久,快结婚了。”
阿明一下子完全清醒了,他松开手,把钱塞回自己的裤兜。
“哦,哦,何工这人很好……祝你们幸福……其实我没别的意思……我真心想你过得好些……”
“我知道!阿明,我们是好朋友。过去是,将来也是……”珍姐主动握了握阿明的手,然后往回走去。
阿明望着珍姐的背影,心里难过,这难过还包含了对那不合乎质量要求的产品的担忧。他长叹了口气。
心乱如麻
还没走进迟厂长家的客厅,阿明就听到一阵噼噼啪啪的麻将声。
迟厂长夫妇、钱科长、财务科长老金,围坐在一张很考究的麻将桌旁。
“和!”老金猛地喊了一声,惹得迟厂长心疼地“啧啧”,叹气说:“就差碰这个八万,要不早就‘自摸了。”他正要忿忿地洗牌,抬头看见了阿明,“噢,什么事?”
“关于那批压电陶瓷……”阿明说。
“哦,我知道了。”迟厂长没再看阿明,双手开始“哗哗”地洗牌,“坐呀,阿明。”
“何工真是多事,其实,就他发明的那个狗屁玩意儿,能好使吗?”钱科长说。
“货主可能是把它用在很尖端的项目上,一丝一毫也差不得。”阿明说。
“噢!”迟厂长洗牌的手停下来,“阿明,你知道?”
“从他们要求的技术指标看,绝不会只用做玩具上的蜂鸣器。”阿明学着何工的口吻说。
“事到如今,你说咋办?”钱科长说。
“延误了交货日期,别说那五百万销货款泡汤,按合同规定,我们还要交双倍的罚金啊!”老金很是紧张。
迟厂长做了个手势,迟妻便把麻将牌利落地收拾进匣子,离开了客厅。
迟厂长低下头,一个劲儿地吸烟,想了一会儿说:“一面之辞,何工的话尚需考证。”
“现在怎么办?”阿明问。
“还能怎么办?就这么着呗!”钱科长说。
“得把情况向货主讲清楚,请求延期,重新生产。”时明急切地说。
“你疯了!五百万我们还没拿到手,还有生产的成本呢?他们再向我们索要巨额罚金,一枪仨眼儿,赔了夫人又折兵。”老金说。
“这里面一定有内幕。当初我就怀疑,看来还真没那么简单!”钱科长瞟了阿明一眼。阿明打了个寒颤,他明白钱科长恶毒的意思。
迟厂长一直没吭声,他半眯着眼睛斜倚在藤椅上,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
“事儿是我联系的,我去找他们?”阿明再次问迟厂长。
“我不能独断专行,明天厂部开会讨论后再决定。”迟厂长说话时的脸色不大好看……
阿明出了厂长家,走下楼的时候,又听见厂长家传出了麻将声。那硬梆梆的麻将牌仿佛一下子搓在他的心头,叫他感到了一阵阵痛楚。
陶瓷厂的信誉,就要毁在这些压电陶瓷上。他阿明这个旁观者该怎样做?假如事情只关系到他那五千块钱和副厂长这个头衔,毫无疑问,他一定会挺身而出保护陶瓷厂的信誉。可是,问题远不止这么简单。、假如去找于善堂,把事情讲清楚,结果真像老金说的那样,岂不等于倒子陶瓷厂碗里的肥肉?等于把陶瓷厂的一线生机给掐了?等于给雄心勃勃的迟厂长当头一棒?等于……这不叫厂里的人吐唾沫淹死才怪呢!俗话说:宁犯天条,不惹众憎。迟厂长都没当回事儿,自己犯得着吗?
第二天,迟厂长没有召开厂部会议讨论阿明昨天提出的问题。
阿明中午没有回家吃饭,买了两个馒头趴在光秃,秃的办公桌上啃。晚饭的时间也过了,肚子又开始叫唤,但他还没有回家的打算。
回家没好处。要么天天接受桂荣那俗不可耐的殷勤,做个什么也不用管的大傻瓜;要么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她,从而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一想到要从桂荣手里要回四千块钱,他就打怵。当然,这场“战争”一定要打赢,要不赢还叫男人吗?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赢得轻轻松松。她会大骂,会大嚎。兴许她还会扔下“离婚”的“核弹头”。她一定会这样说:“我算是看透你了!你是天下第一号的大傻瓜……”真离婚了怎么办?儿子归谁固然是个大问题,最重要的是多丢人啊!人家会以为他乱搞,或说他戴绿帽子,说他是钱闹的,有的还会说他性无力……无论怎样,总是丑事。唉呀呀,怎么办?
阿明斜躺在岸堤的沙丘上,时而看看天空流动的云,时而看看已经上涨的河水。一包烟已经抽光,咽喉大概肿了,咽口水都有点疼。
“哎,我说,你在这儿已经躺了两个钟头啦,也许还不止,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你了……有孩子吧,想想孩子,心就会宽的。做人虽然好艰难,但也是有乐趣的。看我,钓了一斤多,啧啧……鲫鱼炖豆腐,甭提多美啦!你年纪轻轻的,还没到那一步呢!走吧,要不,上我家喝两盅?”
阿明仰视这个老态龙钟的钓鱼人,不禁一阵心热,同时又觉得可笑。他翻身坐起,苦笑着说:“老伯,您就放心去吃鲫鱼炖豆腐好了,我哪会跳河自杀呢!我在想工作的问题。”
老人打量他一会,点点头,扛着鱼杆,拎着鱼桶,悠闲地走了。
阿明又重新回到心乱如麻的境地。
他下岗了
阿明推着自行车,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工厂的大铁门紧闭,只留一扇小侧们开着。他把车子推进去,收发室老头正在院里闭目叩齿、意守丹田做着气功,做完一套动作后才冲着阿明的背影打招呼。
阿明推着车子没理他,却无意间瞥见路边新的一期黑板报。一行巴掌大的美术字在路灯的映射下赫然入目:“市场经济大潮中的一代英模”。标题下画着一个表情严肃的装运工,背景是火红火红的窑炉。显然,板报宣传员希望画得尽量维妙维肖,竟把阿明腮帮上的那颗黑痣也画上了。
当他转上三车间的土路时,就看见质检室里灯火通明。突然,一股奇怪的力量注入阿明因饥饿而变得无力的肌体,他身不由己地向这边大步走来。到了质检室门口,他收住脚,转到一个窗户前,踮起脚扒着窗棂往里窥望。
他首先看到了珍姐。这个病体刚愈的小寡妇正站在何工身旁,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不停地翻阅,啊,原来她是在帮何工查找资料哩!虽然在灯光下她的面貌轮廓更加分明,但却具有一种宁静的、柔和的、从容的神情,她的脸燃烧着蓬勃的生气,看起来要比以往更加楚楚动人。
何工埋头在用电烙铁焊着仪器的元件,嘴里不时吹着气以使焊锡尽快冷却凝结。汗水从他的脸颊流下来,珍姐在用手帕给他擦拭。
阿明痴痴地看着,觉得他们是那样的自如和自海。他们用不着为提成奖而闹心,也用不着为副厂长这个官衔而畅快,更用不着落到今天这样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境地。在这儿,他们就凭默默无闻的工作,就会获得人们尊重和自身的愉快。也许这样,他们就不觉得自己是平凡的或者卑微的;他们就能长久地保持内心平衡和满足,不至于为那艰难的生活感到委屈和不幸,不至于为别人的富有而感到抱怨和焦臊。那是一种默默的希望在支撑着他们。
阿明这时开始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都各有其位。如果位置颠倒了,这个世界也该乱套了。副厂长绝不是他的位置,他的位置应该在迸射火焰、热浪滚滚的窑炉旁。
他轻轻推开门,朝他们走去。
何工告诉阿明:他已经快研制出一种新型的陶瓷建材,非常适合当前市场需求,若试验成功,将来形成规模生产,就可一举扭转陶瓷厂的亏损局面……
“……他们真不管。”何工猛吸了一口烟,问阿明,“你打算怎么办?”
“左右为难,我想把事情说清楚,又怕厂子人骂我砸了陶瓷厂的饭碗。”
“砸了饭碗?给厂里卖了几百万块钱货,赚几十万就算救陶瓷厂啦?”何工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这还不算救陶瓷厂,什么才算?阿明愕然地看着何工瘦削的脸。
“阿明,如果这样不合格的产品蒙混过关,毁的可是咱陶瓷厂三十几年的金字招牌啊!”何工狠狠地扔掉烟头,用脚跺了跺。
“老何说得是理。阿明,几十万块钱和陶瓷厂将来的生死存亡,哪头轻,哪头重,可能连小学生都会算。不错,假如你告诉货主真相招致退货,厂里会有不少人驾你。可眼光放远看,给客户竖起来的是信誉和质量的牌子,做的是挽救陶瓷厂声誉的大好事哩!”珍姐情绪激动,但说起来还是那么慢条斯理、尖声细气的。
“给人驾几句有什么关系,骂完也就过去了。阿明,眼一闭,牙一咬,不就挺过来了?人们将来会理解的。”何工说完朝阿明的肩膀猛地一捶。这是一种友好、鼓励的表达方式。
好吧,我阿明就是个装运工,一个蹬神牛的,本来就没有升官发财的打算,没什么得失值得可惜的。人生在世,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对不起朋友,还叫人吗?”
当晚,阿明,何工就带着有关资料到于善堂家去了……
由于陶瓷厂生产的压电陶瓷部分技术指标没有达到要求,使五百万购货合同被DD公司宣告终止。在于善堂的百般斡旋下,陶瓷厂避免了因违约赔款而蒙受的巨额损失。
现在,阿明已不再是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了。他向厂部递交了辞呈。迟厂长也认为他的才干还是在装运方面,而不在供销。于是,在厂里一片咒骂、挖苦、疑问、同情、同时也有赞扬声中,阿明默默地回到三车间。
他又开始过上了穷日子。他把五千块钱一文不少地退回厂部,那套西服和领带也原物奉还。
阿明在供销领域摸索着行进,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他没得到什么,也没失去什么,欢喜和烦恼犹如过眼烟云随风而去。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庆幸的:主管工业的副市长,以前对陶瓷厂的贷款求援不大理睬,这回却给予高度重视,不惜采取行政干预的措施,为陶瓷厂筹措了技改项目资金,并组建了新兴陶瓷研究所。何工有幸担任该研究所的副所长。
陶瓷厂决定减人增效。于是,阿明成了下岗职工,每月领取一百三十元的生活费。
他又干起了老本行。早出晚归,虽然辛苦,也有回报,一家人其乐融融。
自然,阿明也知道,桂荣的话还会不好听,日子还会很艰难。可是,这有什么可怕的?记得何工给他讲过一个外国人曾经说过——生活先有信心然后才能使生活延续下去。而所谓信心,就是希望。
章回小说1999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