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亿来 邱石玉
“一九三一年日本对华发动了‘九一八事变,而当时的希特勒刚刚上台,正忙着巩固他的统治!后来希特勒敢于一个一个地吞并欧洲各国,这其中的勇气不能不说是从日本的对华侵略和‘国联对日本的纵容中提醒的!今天全世界的史学家一谈二战就是德国而不谈日本,以至日本到现在也不认罪,还拍了一部什么电影叫《自尊》,为日本战犯翻案,这不能说不是个怪事。但也是个很自然的事,因为当时的中国就是个任人宰割的羔羊,对于世界列强来说谁占有它都行。如果日本不打美国,我想,恐怕今天也不会有人说日本侵略了中国。”他看了一下我们,用长者对后生进行教育的口气接着说了下去,“你们年轻人应该明白,历史赋予那个历史时期的人以特定的行为准则。”
他停了下来,好像他大脑中记忆的往事像海底沉积的沙石一样被突发的巨浪所卷起,使他的头颅感到无比沉重,他将头低了下去。片刻,他像被雷电猛击了一下,将头抬起来,并带有一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微微笑了一笑拿起杯,放到嘴边仔细地闻了一下那浓重的酒香味,慢慢地喝了一口。眼神远远地送到门口,像是回忆,又好像要看透人世间的一切。
我们像一个考古者欣赏着被泥土埋藏千年的古物一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和脸上的每一次变化。
王替夫如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用一种深沉而优美的男中音说:“回忆是痛苦的,但也是幸福的。因为一个人的一生,肯定做过一些对别人、对国家、对社会有意义的事情。年轻人,”他把眼神转向了我,“比方说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停了一下,又慢慢地喝了一口红酒,“我在任伪满洲国驻德国公使馆书记官时,就曾经给三万多犹太人办理了签证,使这些犹太人通过苏俄进入满洲(东北),从旅顺经上海去了美国。其中有很多世界著名的科学家和艺术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那样的静,犹如一个修炼有素的尊者在讲经。我突然感到一个负罪者的真诚,我站起来拿着酒杯说:“我敬您一杯,王老,祝您长寿,祝救过三万多犹太人生命的哈尔滨老人的健康干杯!”他边笑边说,然后举起杯:“同饮、同饮!”三人共同一饮而尽,他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石玉给王替夫斟满一杯后,坐下来,等这位世纪老人诉说那段无人知晓的、悲壮的、托起三万多犹太人的生命从地狱走向光明的往事。
此时乐队的小号手用麦克风说:“这首《吉普赛之歌》,也就是《流浪者之歌》,献给六号台的王老先生,希望您能喜欢。”这是我为王老点的曲子,而且唱得正是时候。我用掌声向小号手表示感谢的时候,王替夫站了起来,用英国绅士的风度微微地向乐队鞠了一躬,以表谢意。大家被这个老人的举动所感染,一起用力鼓起掌来。
王替夫坐下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熟练地用刀切了一块牛排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好像在品味历史。
我看着他的眼神,看着那一凸一凹的腮边肌肉,耳边响着那如泣如诉的小号声,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古老而自强不息的民族在荒漠中、在宗教的战乱中迁移、奋斗、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画面,还有二战中飞机的轰炸、坦克的冲击、大火、硝烟、人喊、马嘶、集中营里的屠杀场景。
小号吹起了高亢的旋律,钢琴配以流水音阶。王替夫的思绪回到了那人类永远不应忘记的铁血年代……
一宴请各国使官
一九三九年三月一日。伪满洲国驻德国公使馆门前车水马龙,灯火辉煌。
各国驻柏林的公使、大使及德国外交部长里宾特洛甫、党卫队首领希姆莱率领的德国使团:其成员有柏林市长及地方军队长官,都来祝贺伪满洲国的建国节,祝贺伪满洲国驻德国公使馆落成。
大厅里酒香四溢,阵阵的德国古典音乐和日本小调不绝于耳,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人们在这里暂时忘记了英国和法国因捷克问题而向德国提出的抗议和全世界因此而产生的惊慌。
王替夫穿着笔挺的礼服,文雅地迈着方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应付着各国使节,他把几天来为了这次酒会而忙碌的疲劳全都抛到了脑后。吕宜文公使则陪着里宾特洛甫、希姆莱、柏林市长、日本大使等坐在主宾席上,用日语谈着什么,日本大使秘书成了临时翻译。江原纲一(日本人,伪满洲国驻德公使馆参事官)同英国大使汉德逊谈论着时局,刺探着英国对捷克问题将采取什么行动。而主事官笠井(日本人)和刘茂生则指挥着服务员给各位大员们殷勤地斟着饮料。
漂亮的女秘书郎格尔小姐则挺着那高高隆起的胸,微笑着移动她那修长而健美的双腿,轻盈地走到王替夫身边,闪动着那双大大的、睫毛长长的蓝眼睛,在王替夫耳边用德语轻声说了几句。王替夫点点头,用俄语向苏联大使梅利卡洛夫说:“对不起大使先生,晚会要开始了,一会儿见。”梅利卡洛夫说:“一会儿见。”转过身去同波兰大使谈了起来。王替夫伴随郎格尔小姐向主宾席走去。在此同时,吕宜文公使用日语对里宾特洛甫说了一句什么,也站了起来,走到了麦克风前。他看了一眼刚走到身边的王替夫,从口袋里拿出了今天早上王替夫为他起草的祝酒词。
“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里宾特洛甫部长,尊敬的各位公使,我作为大满洲帝国驻伟大的德国的公使而感到无限的自豪。因为德国是一个伟大而强盛的友邦。在这里,我代表我国尊贵的皇帝陛下,向各国政府及各位公使的到来表示感谢!”吕宜文向各位来宾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从侍者的酒盘里拿了一杯地道的德国威廉酒举了起来,“祝我们大满洲帝国与各国的友谊长存,祝各位公使先生,祝各位女士们、小姐们、先生们,祝元首身体健康,干杯!”一片掌声后,乐队奏起了日本歌曲“啊!满洲”,乐曲声中大家频频举杯。
王替夫翻译完吕宜文公使的祝酒词后,走到里宾特洛甫旁边,请这位德国的外交部长致祝酒词。
里宾特洛甫高兴地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支撑起来,以军人的步伐走向麦克风。他没有讲稿,站在麦克风前高高地昂着头,犹如一只好斗的公鸡,显露着一副狂傲不逊的神态,让人很不舒服。
“尊敬的大满洲帝国公使吕宜文先生、尊敬的各国大使先生们、女士们、小姐们:我代表德国伟大的元首希特勒对远东大满洲帝国的公使馆的成立及我们两国的邦交表示热烈的祝贺。我们德国是一个爱好和平的国家,我们伟大的元首正在为欧洲的永久和平而努力。我们希望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得到和平与繁荣。我在此祝愿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和我们伟大的元首希特勒万岁!和平万岁!”
他的话音刚落,所有在场的德国人和一些国家的大使们全部起立举起右手行纳粹礼,高呼“希特勒万岁”。
吕宜文、王替夫等也慌忙地学着,就像小丑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乐队奏起了《领袖之歌》,里宾特洛甫在掌声中走向主宾席。
王替夫宣布晚会开始,然后坐到了吕宜文和里宾特洛甫的后面,以便进行翻译。现在吕宜文才真正地成了“大满洲帝国”的公使了,因为他不用日语说话了。
里宾特洛甫大谈捷克问题和欧洲形势,神彩飞扬,大有蔑视“国联”和英、法之嫌。他话锋一转,回头看了一下希姆莱说:“为了德国自身的利益,公使先生,我们同意美国政府和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要求,让这些愿去美国的犹太人去美国。”他看了一眼感到莫名其妙的吕宜文,接着说,“从海路走速度太慢,德国已经没有耐心再继续养活这些猪猡了!”这突然出现的话题和他突然的激动,使吕宜文和王替夫感到不解,也不知道这位部长大人要给他们出什么样的难题。里宾特洛甫对他们的表情根本就不屑一顾。“我们已同苏联进行了协商,由大满洲帝国签证,通过苏联进入满洲再去美国。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公使先生。”
这么大的事,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很随便地在一次晚会上提出,吕宜文有些不知所措。仓促之中,他露出了奴才相,微笑着用日语问参事官江原纲一:“您看该怎么办呢,江原君?”江原纲一说:“我们是友邦,德国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里宾特洛甫先生定下来的,就这样办吧。”吕宜文马上对里宾特洛甫鹦鹉学舌:“部长阁下,我们非常愿意同德国进行合作。”里宾特洛甫点点头,然后问王替夫:“吕宜文和江原纲一谈了什么?”王替夫如实回答了他,里宾特洛甫站起来,走向江原纲一,拍了一下他的肩,将他拉到日本大使身边说:“我们三个国家不是友邦,而是盟邦!”他用眼睛向苏联驻德国大使梅利卡洛夫的方向看了一下,对吕宜文说,“过几天就开始工作吧!首先你们同苏联方面谈一下。那边我已经通知了。”吕宜文惶恐地对里宾特洛甫说:“部长先生,以后有些具体的事由王替夫书记官全权处理,他懂德语,而且很熟悉苏联的事。”,他又一次向里宾特洛甫介绍了王替夫,王替夫也只得再一次进行自我介绍。同时,他总感到有一双审视一切的目光在盯着他,使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就是希姆莱的眼睛,永远是笑眯眯的眼睛。当吕宜文向里宾特洛甫介绍说王替夫很熟悉苏联时,把这个魔王的眼神引到了王替夫身上。因为他不信任远东这个国家驻德国公使馆里的任何一个满洲人,尤其这个熟悉苏联的书记官王替夫。
这个个头不高的党卫军首领左手拿着铁链拴着的、锁在他左腕上的公文包,向王替夫走来,他向王替夫伸出了右手。“您好!书记官先生,在德国您如有什么麻烦,请找我。”他握着王替夫的手,眯着眼睛盯着王替夫。他那副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发着寒光。
这是一双魔鬼的眼睛,这双眼睛使王替夫的后背直冒凉气。王替夫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在中国所学到的词汇一下子全忘了,只能重复地用“谢谢”这句话来回敬面带笑容的希姆莱。
希姆莱接着说:“书记官先生,在满洲有犹太人吗?”对这个问题王替夫挖空心思也无法回答。他只知道有老毛子(苏联人),根本分不清谁是犹太人,谁是俄国人。他只好说:“希姆莱先生,有许多俄国人在满洲做生意。他们之间谁是犹太人,谁是俄国人,我们还没有进行区分。”苏联很强大,而且又和日本表现得很友好。他的侨民,满洲国敢去动一动吗?王替夫心里埋怨道:“这些犹太人哪,你们怎么敢去触动希特勒的神经呢?真是不可理解。”
希姆莱看着王替夫的一脸苦相,开心地笑了。“我理解你们满洲人,理解!”希姆莱所谓的“理解”,使王替夫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王替夫的心灵感受到了一种羞辱,一个亡国奴所必须忍受的羞辱。
里宾特洛甫把话拉了过去说:“犹太人,在一次大战中掌握了我们德国的工业、金融、商业,他们伙同英、法、美等国打败了德国,他们是德国的叛徒,是向西方国家出卖德国利益的卖国贼!他们的财产、金钱是伟大的德国人民的血汗!这些犹太猪!”他发狠地说着,眼中透着仇恨。“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我们将毫不留情地从德国和受德国保护的国家把这些猪清除出去,没收他们的全部财产!”在嘴唇的带动下,他那个大鼻子一颤一颤地动着。“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同意美国的要求,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满洲国与我们合作的原因。”
人们仍在跳舞,喝酒,谈论着昨天、今天和明天。
吕宜文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只听到什么“犹太”“犹太”这个烦人的词。可是从王替夫的脸,上,他能看出这些人的谈话使王替夫很为难。吕宜文等里宾特洛甫把话一说完,马上就接住话儿:“部长先生,关于犹太人去满洲一事……”他看了一眼王替夫,而此时的王替夫看到公使大人要说话,真是有种救兵天降的感觉。把想应付里宾特洛甫的话囫囵地吞了下去,立即为吕宜文翻译。“今晚我就向我国外交部请示批准,日本和苏联方面还请部长先生通融。”
里宾特洛甫点点头微笑着说:“日本和苏联方面我们已经进行了协商。你们只需找他们一下就可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像大人嘱咐小孩子似的。
我的天!这些儿皇帝的臣子们要活在这个列强称霸的世界上将需要多么厚的脸皮呀?
“是!我们一定抓紧时间。”吕宜文苦笑了一下,下意识地拿起酒杯说,“请、请。”一口将香槟喝了下去。
真是一杯苦酒!王替夫感到嘴中产生了喝黄莲汤的滋味。
里宾特洛甫说:“公使先生,我还有一些事要向元首报告,先走一步。”他同吕宜文握一下手,又同王替夫握了一下手并说,“希望书记官先生工作愉快。”转身向日本大使和其它各国大使道别。
希姆莱等官员留了下来,乐队仍然卖劲地演奏着。人们好像刚刚有点酒意,晚会一步步地走向欢快和热烈。
王替夫将希姆莱交给了吕宜文和江原纲一,像逃脱战场一样地跑去找女秘书郎格尔小姐,想请她跳舞放松一下自己紧张至极快要断裂的神经。
但是他的努力失败了。不管是郎格尔的美丽,还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都无法使王替夫不去想希特勒、希姆莱、里宾特洛甫、犹太人……
他几次踩了郎格尔小姐的脚,使他自己也几次地脸红。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自己奇怪地问着自己,苦笑着对郎格尔小姐说:“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总踩您的脚,真是对不起!”郎格尔小姐很宽容地笑了一笑说:“您今天太累了,先生。您应该休息一会儿,我陪您喝一杯好吗?”是啊,是够累的,尤其是同这些纳粹们的谈话,太累了!王替夫感谢郎格尔小姐说:“是有些累了,我们喝一点什么,休息休息。”说完他不由自主地又将眼睛投向了希姆莱。
他总觉得希姆莱的眼睛在盯着他。一想到这儿他就不寒而栗,就使他回忆起在哈尔滨因抗日被抓进监狱时日本宪兵的眼睛。
一曲终了。他远远地离开希姆莱,坐在了吧台旁,喝了一口郎格尔小姐端来的香槟,举目看着这位漂亮的日尔曼姑娘。他在想:“德国真是个让人不可理解的国家,他们怎么就能一下子从战败国一跃而起,成了欧洲的强国呢?……
“替夫,”他猛一抬头,看到了吕宜文。“大使们要走了。”吕宜文对他说着,转身向各位大使们走去。王替夫慌忙跟着过去,同各位大使及夫人、小姐们道别,寒暄。当他又碰上他最不愿看的眼睛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去,主动地伸出手,表现出一派热情说:“希姆莱先生,谢谢您的光临和关怀,希望我们经常见面。”可是心里却说,“去你妈的,我是不想再见你了,你这个魔鬼!”
希姆莱用一种军人的姿态点点头,握住王替夫的手说:“我们会经常打交道的。谢谢你们的款待。”随后又同吕宜文等一一握手。
客人都走了,仆人们清扫着大厅,落地钟正好打了三下。
王替夫从他那笔挺的西装上衣口袋里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和他的金丝边眼镜。而后把眼镜戴上,挺直腰,俨然一副领事的尊容。他环视了一下大厅。郎格尔小姐走了过来。“书记官先生,不!领事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事吗?”王替夫说:“郎格尔小姐,我们明天去苏联大使馆。关于犹太人过境的事,您准备一下文件。十点钟出发。”“好。”郎格尔小姐说,“您也应该休息了,听说您夫人来过电话。”说完,郎格尔转身离去。
吕宜文和江原纲一走了过来,王替夫对吕宜文说:“德国对犹太人的事,要求很急,现在是不是马上给外交部打个电报,通报一下,也请江原君和日本大使谈一下。我十点钟去苏联大使馆。”“替夫老弟,”吕宜文拍了拍王替夫的肩说,“在这我就全靠你了,你懂好几国话,又干练,又年轻,你要替为兄支起这根大梁啊!以后这里的事,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接着他用日语对江原纲一说,“今天你就去一下日本大使馆,把德国的意思给大使说一下,反正他们已经通气了,咱们都休息吧。”吕宜文转过身又大声地叫着刘茂生:“茂生啊!你就晚回去一会儿,看他们把这儿收拾干净再走!”讲完,吕宜文径直上楼去了,王替夫同江原纲一握了一下手便各自离去。
二与各国“协商”
王替夫躺下就睡着了。劳累、紧张使他很快进入了梦乡。他还真做了个梦,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吉林省永吉县黑山嘴子屯。妈妈拉着他的手,说是去庙里烧香保佑爸爸做买卖顺利。她们在山间弯曲的小路上走着,看到一群一群难民从身边走过,远处狼烟滚滚。人们喊着“鬼子来了!”在四处逃散,妈妈拉着他紧跑。他心里想:“跑什么呀!我是满洲国的外交官。”日本军人正在残杀着乡亲们,他想用日语去给他们说情。但是妈妈总是拉着他的手跑。他被绊倒了,他抬起头发现妈妈没了,前面是一片大火,他拼命地喊“妈妈、妈妈……”
“替夫!替夫!你醒醒!”他被夫人推醒。他紧紧拉着夫人的手。“你又做恶梦了?”夫人说着用被角给他擦着满头的大汗。“几点了?”他问夫人。“七点十五分。”夫人看着他说。王替夫觉得头痛,躺在那一动也不想动,“你先起来,去看看孩子们,我九点上班。”他说完把身子翻了过去。
九点,汽车来了。王替夫还是非常精神地出现在家门前。夫人站在他的身旁,孩子们在楼上窗户边看着他。他从夫人手里接过公文包,迈着强健的青年人特有的步伐走下了台阶,头也不回上了车。
在伪满洲国驻德国公使馆的办公室里,郎格尔小姐正焦急地看着表,等待着王替夫。她八点钟就来了,而且给里宾特洛甫打了电话。里宾特洛甫告诉她苏联大使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上午十点等王替夫领事的光临。并通知星期天德国西门子董事长约请公使先生和领事先生及满洲国的贸易代表去郊外狩猎。他同希姆莱也参加。
她不时向窗外和门口看看。九点二十分王替夫走进了办公室,郎格尔小姐欢快地将她工作的情况向王替夫进行了汇报。“谢谢您,郎格尔小姐,请您把必要的公文准备一下,我们这就去苏联大使馆,我先去见一下公使先生。”
九点五十八分,王替夫和秘书郎格尔小姐的车停在了苏联驻德国大使馆楼前。王替夫用俄语同警卫说了几句后,在警卫的带领下,同郎格尔小姐走进了大使办公室。
大使已经在等他们了。
“您好!领事先生。”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热情地伸出手来。他那高大的身躯使王替夫显得非常俊秀而单薄。“您好!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大使。”王替夫回答着大使的问候,并握住那毛茸茸的熊掌般的大手。
“这位就是郎格尔小姐吧?您太漂亮了!在昨夜的晚会上,您真是光彩照人。”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真不愧是大国的外交官。他殷勤地握住郎格尔小姐伸出的纤纤小手,“请坐,领事先生请坐。”他打了一个手势,同王替夫、郎格尔小姐一块儿坐到了皮沙发上。
侍者先给他们上了一杯巴西咖啡,然后打开茶几上的木制烟盒,“请吸烟。”“谢谢!”
梅利卡洛夫喝了一口咖啡,问王替夫:“领事先生,听说您曾在赤塔工作过几年?感觉如何?”王替夫回答:“还好,我在那里生活得很愉快。并且还为满洲的小伙子娶了一个美丽的俄罗斯姑娘。”王替夫说着,心里在想,这年月驻外使馆里的人,都他妈的在当谍报员。
“我们今后一定会合作得很愉快。我国外交部同意美国、德国和你们满洲国的要求。德国及欧洲其它国家的犹太人一经由满洲国公使馆签证,就可以通过苏联境内去你们满洲。这是我们的议定书,您看看,如同意明天我们就可以签字。”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份文件,郎格尔小姐走过去接过来。
王替夫不知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心想:“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我还没说话,这些大国列强就把一切事都定完了。这不是拿我们当猴耍吗?”王替夫就像一个被强奸了的少女面对暴徒还要装笑脸一样,拿着苏联方面起草的议定书说:“大使先生,这议定书中的条款我还要通报我国外交部和我国公使。”他一边用俄语说着,连看也没看那份议定书,就把它交给了郎格尔小姐。他喝了口巴西咖啡,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大使先生,您也很忙,我们就告辞了。”王替夫站了起来。苏联大使走到王替夫身边伸出他那毛茸茸的大手:“我们明天见,领事先生。小姐,祝您快乐。”
在回来的路上,王替夫一言不发,他责备自己真没用,为什么到柏林好几个月就是没想到去希姆莱那儿查看一下各主要国家大使的档案材料呢?今天丢透人了!他对亚历克赛·梅利卡洛夫谈论自己的经历感到愤怒。他想,“这也是个没办法的事,谁让咱们是个傀儡国呢?嗨……”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午餐是在愉快的气氛中度过的。
吕宜文公使自嘲地说:“老弟,不要想不开,这样我们省了多少事啊!他们能替我们签证那才好呢!我们不就成了逍遥自在王了吗?哈哈!”他大笑起来。
“我以为到德国我们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没想到……”王替夫对吕宜文说。“什么想到没想到的,我们本来就是大有作为。与西门子公司签定的兴凯湖发电机组的合同,不是执行得很好吗?我们再运到两千万吨黄豆,他们就开始为我们动工了。家里(伪外交部)很高兴。再有,你写的关于欧洲形势的报告,部长来电报说陛下很赏识,说你很有文笔之功。替夫老弟,不要年轻气盛,要多学韩信哪!”吕宜文是以兄长手足之情来鼓励王替夫。“我早就说过,具体的事你就看着办,日本人那边我顶着。你就于吧!别总是小孩子气。”吕宜文看了看王替夫又说,“明天去苏联大使馆把协议签了,给里宾特洛甫一份。告诉他们德国人,让那些犹太人来,给他们签证!”吕宜文吃了口菜又说,“反正你是要多挨累了。”
自从与吕宜文相识到与吕宜文共事,王替夫一直对吕宜文有一种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他确实把吕宜文当成了长兄。因此王替夫在工作上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不辞辛苦,就是日本人也称赞他能干。王替夫仔细地听完吕宜文的话,说:“累!我不怕。难!我也不怕,只是……心不平。”吕宜文说:“心不平则气不和也!替夫老弟呀!你也不算年轻了,已入而立了吧?子曰:天下之事,先论天下,而后论事,心则明也。切记呀!”
王替夫想,是啊,天下之事先论天下,这天下都不是自己的,还谈什么事呢?“宜文兄高见,小弟佩服。以后咱就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少生气,多干活。”俩人相视而笑。“吃,多吃点儿。”吕宜文说着给王替夫夹了一块肉。
吕宜文真是处事老道,几句话就把王替夫的烦恼给清除了,使这个年轻有为的外交官又一心扑实地为伪满洲国这辆傀儡的战车服务去了。
王替夫如赛跑般地工作了两天。
他同苏联、德国签订了关于犹太人去伪满洲国的过境签证议定书,又会见了美国驻德国代办和“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就一些细节进行了协商,其中标明美国愿意给犹太人每人四百美金作为去美国的经费。
这两天虽然很累,但工作还是很愉快的。尤其是同美国人的接触,使他感到温馨。美国人对人类、对满洲人命运的关怀,使他有一种在异乡碰到了朋友的感觉。他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第一批犹太人来签证。
三他目睹希特勒
随着波兰、挪威、荷兰、比利时等国的陷落,王替夫的工作越来越繁重。
从最初每天签证十本护照开始,直到现在每天一百多本,真不知道还有多少犹太人准备出走。王替夫已经不仅仅给德国的犹太人签证了,还要给波兰、挪威、荷兰、比利时等国的犹太人签证。因为伪满洲国对这些国家派不出新的公使,让驻德国公使馆代理欧洲各新建交国家的外交事务。
吕宜文除了递交国书这一场合必须出面以外,其它的具体事务全都压在了王替夫身上。王替夫也真不负公使之重望,奔忙于欧洲各国,又要坐在办公室里给犹太人签证。不怪吕宜文经常说:“替夫不只是将才,而且是帅才啊!真乃我辈之栋梁也!”
波兰刚被占领,希姆莱就在波兰成立了“加强德意志民族委员会”。任务是先把波兰人和犹太人从直接并入德国的那几个省驱逐出去,然后把德国人和“日尔曼族人”迁进去。这些“日尔曼人”是从波罗的海沿岸各国和波兰边远地区不断涌来的。
这一年就有一百二十万波兰人和三十万犹太人被迁走。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冰天雪地里,成百万的人在中欧大地上,像蚂蚁逃脱洪水一样,向着希姆莱指定的地方移动着。哭喊声震天动地。成千上万的人被冻死、饿死、病死在路上。尸体没有人去掩埋,只有上帝扯起了白布似的漫天鹅毛大雪,覆盖了这些亡灵的躯壳。
这一切使得王替夫对希特勒又增加了一种很矛盾的认识。他觉得希特勒对被征服者太狠了,这感觉可能产生于自己是个亡国奴吧!惺惺惜惺惺是正常的,也可能是佛儒之教化而产生的善良心肠。
“自己累点就累点吧!多一个人逃生,自己就积一分阴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欧洲的犹太人去美国比以前困难多了,英、法对德国宣战时海路就被封锁了,只有通过苏联去满洲这一条生路可走。美国大使和“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不只一次地暗示他,能否每天多给签几个。而且因为同美国大使和“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接触多了,还引起了希姆莱、海德里希对他的怀疑,并且遭到了日本大使的指责。
英、法联军大败,逃向了敦刻尔克。
希特勒为了让英国绅士能体面地投降而没有去消灭他们,使古德里安将军的坦克停留在运河边上。直到半月前,希特勒大骂了一顿丘吉尔后,才开始了对法国的进攻。
今天,王替夫将看到在法国的贡比呆森林空地上,法国这个昔日的列强是如何向希特勒投降的。
王替夫坐在火车包厢里,无心去看窗外那六月的法国风光,而是想着昨天希特勒接见各国代表时所表现出的喜悦之情。
但他仍以能够被希特勒接见而感到光荣,他在心中数着希特勒接见过他几次:第一次是递交国书,第二次是希特勒五十岁生日,第三次是在国会发表《答罗斯福总统问的演讲》,第四次是……这是第十二次了。
每一次都是重大事件。尤其是第一次见到希特勒。
他闭上了眼睛,倾听着车轮碾压铁轨而发出的有节奏的轰鸣声。他想睡一会儿,但是思维的惯性推动着他头颅中的思维继续运动着,逼着他去回忆那递交国书时的时刻。
一九三九年二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两辆奔驰车停在了柏林威廉大街德国总统府楼前。
这座高大的灰色水泥建筑物是那样的威严、雄伟。宽阔的台阶上,有两位身穿礼仪军服、腰束白色武装带的卫士,像两头狮子在守护埃及法老宝藏一样站在大门两旁。
德国礼宾司司长站在台阶下迎接里宾特洛甫、吕宜文、江原纲一、王替夫等人。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
吕宜文、王替夫等四人身穿大礼服在礼宾司长的指引下。由里宾特洛甫陪同来到大客厅,稍坐休息,他们艰难地等待着。
十点三十分。希特勒在里宾特洛甫和礼宾司长的陪同下,走进了大客厅。全体起立,迎接这位称霸欧洲、震惊世界的德国元首。
希特勒挺着胸,环视一下大厅,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正座前,转身笔直地站在那儿。礼宾司长大声介绍:“大满洲帝国外交公使一行四人谒见阁下!”说完,他退到一旁。
吕宜文、江原纲一、王替夫、伊吹幸降恭敬地走到希特勒面前。王替夫将国书捧给吕宜文,吕宜文双手接过,用汉语念道:“大满洲帝国政府致德意志共和国希特勒总统阁下的国书:‘特命敝国全权公使吕宜文为驻贵国柏林的全权公使。”王替夫在旁迅速翻译着。公使念完国书,用双手将国书捧给希特勒,希特勒也用双手接过,将它交给礼宾司长。然后,希特勒在里宾特洛甫的陪同下和吕宜文、王替夫等一一握手。当希特勒同王替夫握手时,他问王替夫:“你从前到过德国吗?”王替夫忙说:“元首,我这是第一次到您这伟大的德国来。我的德语是在大学自修的。”希特勒微笑着看着他说:“你德语说得很好,人也精明,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外交官。”然后,又握了一次王替夫的手。
王替夫觉得他的手就像一个女人的手一样柔软,王替夫真不敢相信这就是这个铁腕人物的手。希特勒微笑着看他时的眼神是那么安详,绝不像递交国书时那样威严,而又烁烁发光,使人不敢正视。希特勒此次给他的感觉,到后来,怎么也无法能与一个杀人魔王联系起来。
接见完毕,希特勒大步离开了客厅,留下了里宾特洛甫和德国的其他官员,大家共同举杯向吕宜文等表示祝贺。里宾特洛甫谈笑风生,议论着欧洲局势,挺着长长的脖子,偶尔还尖声地笑着,活像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十一时三十分大家走进餐厅进餐,这是希特勒专为他远东的友邦伪满洲帝国的使臣而准备的。
半个多世纪了,王替夫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恢宏的餐厅。大厅中央水晶吊灯下摆设一个长条大餐桌。希特勒坐在最上方的位子上,两手扶着桌面,如同鹰雕站在绝壁上俯视大地一样看着大家。吕宜文坐在他的左边,挨着吕宜文的是里宾特洛甫,江原纲一坐在他的右边,王替夫与里宾特洛甫坐对面。
这是一顿德式西餐,而且是四菜一汤,加各色的洋酒。
希特勒首先对伪满洲国发表了一些友好的赞扬之辞:“公使先生,大满洲帝国在远东是个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的国家,她在世界上也是一个大豆的盛产地,其质量不如美国,可是气候很适宜大豆的生长,其产量是很可观的,这对德国是很重要的。”他停了一下,咽一口唾沫,似乎要满足一种贪婪的食欲,“我们德国如果也有这些资源和国土……”他又停下来,那双让人着魔的眼睛突然比先前更加明亮,好像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工业和经济都会有空前的大发展。”希特勒喝了一口白开水,看着吕宜文公使,吕宜文听王替夫翻译后,对希特勒说:“尊敬的元首,关于大豆的贸易问题,我们正在同西门子公司进行协商,我们会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来满足德国的要求,同样也是您的要求。”希特勒仔细地听着王替夫的翻译,不时地审视着吕宜文的表情。“我们德国油料作物缺乏,同大满洲帝国建交后,很希望你们能给予大力支持。公使先生的行动和表态,我感到非常满意。”他示意里宾特洛甫劝酒。大家绅士般地吃着、喝着,看着希特勒的一举一动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希特勒谈论着远东,……突然用一种深思熟虑、加一种小孩子猜到谜底的欢快眼神看着王替夫,而后刘吕宜文说:“你们远东有一个伟大的人,叫成吉思汗,他差不多征服了当时有文明存在的整个世界。你们是如何评价他呢?”吕宜文听完王替夫的翻译后,不知如何回答希特勒的问题。因为汉人是反元反清的,而且对成吉思汗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比如从满蒙同宗的理论出发,应高度评价成吉思汗,说他的征服打通了欧亚文化和贸易的太道,加速了欧洲各小部族的统一,开阔了人类的眼界,使东西方的宗教又进行了交流等等。这就可能使日本人产生疑虑,认为伪满洲国有不服管制之嫌。如果批评成吉思汗,说他的征服俄争灭绝了一些民族,给西方文明造成了毁灭性的灾难等等,又会让希特勒笑话满洲人没有骨气。
“还是让替夫回答吧,他行!”吕宜文心里想着,嘴上就对希特勒说:“尊敬的元首陛下,我不会说德语,您这个问题由王替夫书记官来回答。”王替夫一边翻译一边急速思索着,怎么回答才能让希特勒满意。
“尊敬的元首陛下。”王替夫把手放在桌子上,像学生回答导师提问那样挺了挺腰,“人类都是崇拜强者的。满、蒙是一家。我们对祖先的伟大功绩是铭刻在心的,成吉思汗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我们崇拜他。就像德国人崇拜您一样。”王替夫都不知道自已是如何想到这些词汇的,当时他不能不说这些恭维希特勒的话,他紧张得头上都冒出了汗。而希特勒听后却非常商兴,他没想到这个远东的小伙子能把他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
“你的口才和历史知识都很好。我想请问你,成吉思汗有一句震惊世界的名言是什么?”希特勒两手扶着桌子高傲地将身体向前探出。因为兴奋而烁烁发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王替夫。他的姿势就像他后面墙上挂的那个鹰发现了猎物时一样,居高临下不可一世。
王替夫听到希特勒的问话和看到希特勒变换姿势的瞬间,他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空间在缩小,希特勒在膨胀,王替夫觉得头顶上的那盏大水晶吊灯向他压来,他已感到灯泡的热度和灯光的刺眼。他没有勇气继续去看希特勒,他也无法回答希特勒的问题,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清了一下干涩的喉咙说:“非常对不起,尊敬的元首。我不知道成吉思汗是如何说的。”希特勒听后,显得非常的激动和兴奋,显然,他好像满足了自己的一种心理欲望,他向坐在左右的人看了看说:“有一天,成吉思汗问他的子孙和将领们:‘对男子汉来说,什么是最大的快乐?大家的回答无非是什么骑马、打猎、放鹰、女人等等。成吉思汗听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你们说得不对!”希特勒说到这里有意停顿下来,然后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双拳拄着桌面,眼睛注视前方,用一种激昂而又低沉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男子汉最大的快乐是镇压叛乱者!战胜敌人!将他们连根铲除!夺取他们的一切!使他们的妻子、儿女哭号、流泪!乘骑他们后背平滑的骏马,将他们美貌的后妃的腹部当作睡衣和垫子,注视并亲吻她们玫瑰色的面颊,吮她们的乳头色的甜蜜嘴唇。你们要记住,这就是我成吉思汗所告诉你们的男子汉最大的快乐之所在。”希特勒背诵着,手势变换着,他俨然成了当代的成吉思汗。从他的眼里,在座所有的人仿佛都真地看到了成吉思汗的铁骑、战车、在欧亚大陆上征战时的狼烟、并听到哭声、喊声、狂笑声铺天盖地而来。
大家肃然起敬了。希特勒的讲话一停下来,全体起立鼓掌。但王替夫却在希特勒那近似疯狂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崇拜,那是对成吉斯汗的敬畏。王替夫等人在当时无论如何不会发现,希特勒这一套论调,是借助成吉斯汗在大放厥词。希特勒挥动双臂让大家坐下,而后对王替夫说:“你们东方还有很多英雄和英明的帝王。但他们都没有越过乌拉尔山进入欧洲,因为他们信仰孔子的哲学和印度的佛教。”王替夫只能继续捧场他说:“尊敬的元首,您对东方的了解比我们东方人还要多,您真是一个博学的领袖,您的博大精深,使我们望尘莫及。在此我斗胆请教一下,您的党徽为什么用卐字呢?”
王替夫提的这个问题,是他一进入德国时就产生了的,为什么一个西方国家的政党要用东方的图腾呢?他崇敬地等待着希特勒的解释。
“它代表着宇宙的运动。”希特勒神秘而又庄重,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是沉思中的自言自语。“十字是远古人类测量太阳运动的最早的符号,当十字转动起来的时候,就变成了卐字,印度的佛教解释它为宇宙和人类的轮回、吉祥万德之所集,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过程。这就像中国八卦中的两条鱼一样,是一种动感的宇宙符号和世界观。当然,它没有中国八卦那么复杂。”
大厅里鸦雀无声。
“但是!”他把话题一转就从一个学者变成了统帅。他又站了起来,“使欧洲上空飘扬卐字旗帜的,是成吉思汗的铁骑,是征服!是铁和血的象征!是胜利和骄傲!它是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到太阳落下的地方的世界统治者的象征!”他紧握着双拳,把它放在胸前,然后把右手向前挥去,用食指指向空中。“因此我决定用它来代表我们党的意志,代表德国人民的意志,代表雅利安民族的意志。卐字从东方来,雅利安民族也是从东方来的,从太平洋和印度洋中间雄伟的喜玛拉雅山上而来……我们的生存空间在东方,只有那里的资源才能使德国强大而又战无不胜!”
王替夫真为希特勒拍案叫绝。“他简直是一个精灵,一个让人着迷的神灵。”他被希特勒的脆辩所折服。因为还没有一个外国人能谈孔子、易经八卦、佛教等,并且如此地运用自如,就是中国学者也不一定有如此宏论。“有人说希特勒会看星相和面相,这可能是真的。”王替夫心里这样想着,脸上表现出一个信徒听教主布道时的虔诚。王替夫被希特勒的学问征服了,至于希特勒赤裸裸声称他的生存空间在东方的勃勃野心,并未引起他的警觉。
“东方的卐字是从左向右转,雅利安民族要返回东方,因此它必须从右向左旋转。东卐字在我这里就是现在这个卐字。”希特勒用手在空中划了两个不同的卐卐字。
全体又一次站起来鼓掌,并高呼:“希特勒,万岁!”王替夫也向希特勒敬了一个纳粹礼。
希特勒再一次让大家坐下,欣赏着由他的讲话而引起的激动场面,然后平静地对吕宜文说:“公使阁下,我想派一些德国青年去中国留学,想请贵国给予帮助。”希特勒看着吕宜文和江原纲一,等着吕宜文的答复。此时的里宾特洛甫在极其兴奋中突然愣住了。“元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呀!”他不解地看着希特勒,希特勒心血来潮使他这个外交部长不知所措。里宾特洛甫看了看希特勒,又看了看吕宜文,然后静静地坐在那儿,像狼狗一样竖着耳朵仔细地听着王替夫如何翻译吕宜文的回答。
“尊敬的元首,大满洲帝国将全力接待德国的留学生。”希特勒听后将眼睛转向里宾特洛甫说:“具体的事宜,由里宾特洛甫负责与你联系。”希特勒转身看着吕宜文,然后拿起装白开水的酒杯站起来说:“祝德满两国建交友好、通商、文化交流,共同协作,祝贵国皇帝陛下万岁!”全体宾客举杯,高呼万岁。吕宜文迫不及待地说:“首先感谢元首阁下的款待和祝福,鄙公使今后将尽一切努力增进满德两国的友谊和发展。在此我代表大满洲帝国皇帝陛下和我及我的同仁们,祝德国人民的伟大元首希特勒阁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餐会在一片“万岁”声中结束。希特勒满意地迈着军人的步伐离去。随后在中国的济南、青岛就出现了大批德国青年。因为一战以前这里是德国的“保护地”。
“先生,您还用咖啡吗?”列车上的服务小姐把王替夫从回忆中拉回。“不用了,请问前边是什么车站?小姐。”“还有四十分钟到达贡比臬。先生您还有事吗?”服务小姐客气地回答他。“谢谢您小姐,我没事了。”服务小姐轻轻地关上了门。
火车稳稳地停在法国东部的小镇贡比臬。
站台上到处都是德国士兵。他们一个个两腿叉开,挺胸昂头,双手端着冲锋枪,森严地站立着。里宾特洛甫站在月台的中央,他身边还有几位将军,他在迎接各国大使及代表们,他同那几位将军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
人们从车上下来,里宾特洛甫同大家一一握手,表示欢迎。而后各国代表乘车前往贡比臬森林那块小小的、但它是用剑和血记录历史的四形空地。
六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林荫道两旁的橡树、榆树、松柏,使这里显得幽静而壮丽。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王替夫看着窗外美丽的法国风光,不知不觉从脑子里冒出于这么句中国的古诗来。他自己也笑了,心中自语:“不合时宜,这里虽幽静,可禅房在哪里呢?这是战争年月呀!可笑!可笑。”
这是块不大的林间空地,法国为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德国而建立了一个小博物馆。在空地中央的轨道上停放着一节旧卧铺车厢。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德国的使节遵照福煦的命令在这里签订的停战协议上签了字。
下午三时十五分整,希特勒在戈林、勃劳希契、凯特尔、雷德尔、里宾特洛甫和赫斯的陪同下乘车到达。他们在离空地大约二百米的一个雕像前下了汽车(王替夫在车离他很远的时候就认出了希特勒乘坐的梅赛德斯牌汽车了)。雕像用德国军旗覆盖着,希特勒下车后,向那个雕像看了一眼就大踏步向前走去。他的脸铁一般严酷,并充满了复仇。从他那轻快的步伐里和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一副胜利的征服者称霸世界的神气,还有一种狂傲的内心快乐。德国的官兵们向他敬礼,他有力地举起右手还礼,表现出得意和高傲。
他走到这块小小的林间空地以后,空地中央升起了他那巨大的最高统帅旗。
“他想从西方开始,然后再向东方推进。”王替夫看到希特勒的神情和他那升帅旗的举动后在心里嘀咕着。
希特勒站在那儿向全场看了一眼,然后将眼神落到一大块离地二米多高的花岗岩上。希特勒向那块大花岗岩走去,戈林等人跟着他慢步向前,在岩石前抬头读着上面刻着的大字碑文:“1918年11月11日,德意志帝国在此屈膝投降……被它企图奴役的自由人民所击败。”希特勒看着、读着,他的脸上燃烧着蔑视、愤怒、仇恨、报复和胜利的火、他离开了纪念碑,极力使他的姿态能表达出他的蔑视。他又回头用蔑视和愤怒的鹰眼看了一下那块大花岗岩碑文,他恨不能用他的高统皮靴一脚踢去那些可恶的、挑衅的字眼。
在场的人们谁都可以体会到他的仇恨是何等地深,这种仇恨和胜利绞织在一起。他慢慢地向空地四周看了一眼,突然感到自己的面部表情还没有完全表达出他的感情,他把整个身子摆出一副与他的心情相协调的姿势。他迅速将两手放在臀部上,两肩耸起,两脚叉开。这是一种不可一世的挑战姿态,这种姿势是对现在这个地方的极端蔑视,以及对这个地方在证实德意志帝国受辱以来的二十二年中所代表的一切的极端蔑视。然后,希特勒及戈林等随行人员走进空地中央的那节停战谈判的旧车厢。希特勒坐在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福煦坐过的椅子上,等待法国代表团的到来。
五分钟后,法国代表团在色当的第二军团司令查理·亨茨格将军的率领下走进车厢。这四个人事先并不知道会把他们带到法国人曾引以自豪的这个圣地来接受这种屈辱。他们感到震惊,而这种震惊无疑是希特勒所期望的。他们看起来都表现得精神颓废,但他们还是极力保持着一种悲惨的尊严。
凯特尔将军首先站起来,向法国人宣读停战协议条款的序文,读后,希特勒和他的随行人员马上离开了车厢。谈判工作交由最高统帅部长继续进行,但对于他亲手拟订的条件却没有留出丝毫的回旋余地。
希特勒走出车厢,热情地接见了各国大使及代表。他兴奋地说:“先生们,战争是残酷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德国是爱和平的,但是今天的德国是可以打败任何敢于将战争强加给德国人民的任何国家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在伟大的德国军队逼近巴黎的时候,我曾下令,不许在巴黎及近郊作战,一定要保护好这座美丽而浪漫的城市。现在我带领大家去看一看战后的巴黎,去看看我的士兵是如何保护了巴黎。我在巴黎等候各位先生们。”说完,希特勒转身走向自己的汽车,他的随行人员也都跟着他走了。他今天的全部表演,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独裁者的厚颜无耻、虚伪与狡诈。
六月二十三日,希特勒带领各国大使及代表游览了巴黎风光后,来到了拿破仑的墓前。他站在这位曾征服过欧洲的法国皇帝墓前时,一改前天羞辱法国停战代表的不可一世的傲慢,显得很真诚,就像一个学生请教老师一道难题一样。他庄重地摘下帽子放到胸前,深深地三鞠躬。稍微站了一会儿,转过身对施佩尔和杰斯勒(一个是雕塑家,一个是建筑师,都是希特勒的好朋友)说:“我的墓由你们来建造,但不要建得太豪华。”又对鲍曼说,“拿破仑的儿子的遗骨在维也纳,你负责把他迁到这里来!一定要办好。”然后前往蒙马特高地。
在蒙马特高地,希特勒居高临下深情地俯瞰着巴黎的全貌,像一个诗人看到了他深深爱着的久别情人一样喃喃自语:“感谢命运,我终于看到了你,巴黎!你太美了,巴黎我爱你!”他的眼睛好像含着激动的泪花,那闪动的泪花中掩饰着他吞并欧洲乃至全世界的贪得无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埃菲尔铁塔望去,一言不发久久地站立着。他在想什么呢?难道他又想起在巴黎流浪时的艰难生活吗?人们无从了解这个魔王此时的心理。
出席了里宾特洛甫为各国外交使官而设的酒会后,王替夫回到了巴黎香格里拉酒店。在酒店他才知道法国停战代表亨茨格经过两天的争取,在没有改变协议内容的情况下于二十二日下午六时五十分在协议上签了字。在签字前,他发表了一个悲壮的声明:“我宣布,法国政府已经命令我在这些停战条款上签字……法国是由于武力所迫,不得不停止与盟国并肩作战。它认为,加在自己身上的条件是苛刻的,法国有权希望在未来的谈判中,德国能表现出允许两个相邻的大国在和平中共同生活和工作的精神。”
在他签字以前戴高乐将军已飞往英国,看起来战争不会很快结束的。
四他在二战时的思索
王替夫的工作加重了。他一方面要像一台签字机一样地去给绝境中的犹太人签证,使他们能继续活下去。另一方面又要注意各交战国和中立国的动态。把这些材料汇总起来,写成报告,提交给日本人和伪满洲国外交部。他太忙了,好在现在只是一个人。他非常感谢吕宜文公使的英明决策,在战争刚一开始,就让家属回国去。
还是从法国回来的第三天下午,公使馆的佣人施洛特太太轻轻地走了进来,小声问:“王领事,您这么忙啊?”王替夫看着她那忧伤的样子,就知道她有什么为难的事要求他帮助。她是个很能干的德国老太太,从来就没有请过假,或提出过什么要求,总是尽力地把她应该干的和那些别人没干的事干好。王替夫问她:“施洛特大妈,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有件事想求您,不知您现在有没有时间。”王替夫站了起来,让施洛特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上说:“您有事就说吧,我刚做完我的事。”老太太伤心地流下了泪,低着头,用披肩擦了一下泪水,开始了她的叙述:“王先生,不!不!王领事,有一位犹太人,一位老太太,我来领事馆以前在她家当佣人,整整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那可是个好人家,从来没有把我当外人看待过。现在他家的财产全被政府没收了,老头子被抓走了,儿子逃跑了,听说去了英国。现在只有老太太一个人,还不准出门,生活太困难了!有时我偷偷送些吃的和用的给她。”她又擦了一下眼泪,抬头看了看王替夫,继续说,“这样下去怎么能行啊!王领事,您是位善良的人,您帮帮她吧!让她们离开这个犹太人的地狱吧!王领事,我求求您了,上帝会保佑您的。”她说着就给王替夫跪了下来,她的这个举动使王替夫不知所措。她的要求太难了,希姆莱、海德里希这些人在犹太人问题上是从没有心慈手软过。他慌忙站起来,急步走到施洛特身旁,将她扶起来。“施洛特大妈,您起来,我们坐下来谈。您的这件事很难办哪。”王替夫说,“这我知道,但是只有您才能救她们!您帮帮忙吧!上帝会保佑您的。”老太太一边站起来,一边拉着王替夫的手说。王替夫思考着怎样答复老太太的请求,在心里说:“什么上帝保佑我?德国的上帝是希特勒,他让犹太人下地狱……真没办法。”这时,这个日尔曼血统的善良而朴实的老太太,哭得像个失散后的小孩子见到亲人时那样可怜。王替夫对她说:“施洛特大妈,您不要这么伤心地哭了。我答应您,但只能去办办看。如果只是办理去满洲国的护照,这没问题。可是她丈夫的事就要费很多麻烦了,我尽我的力量去办,您看行吗?”当听到王替夫说出的这些话,老太太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向门,在门前她又突然停下,她想起来还没有谢谢这位像上帝一样仁慈的领事。她转过身,用她那因激动而发亮的眼睛看着王替夫,嘴和面部肌肉也因激动而抖动着,用右手划着十字,语不成声地说:“谢谢您,我……我谢谢!谢谢!”王替夫接着说:“施洛特大妈,您放心,我会尽力的,您安心地去工作吧!”等老太太走出去后,他立刻把门关上,把身体靠在门上,长长地叹了口气,摘下了眼镜。
星期天过得不太愉快,因为王替夫的脑子里总是想着施洛特的事。他下了狠心,决定找一下希姆莱。
星期一上班后,他就给希姆莱打了一个电话,约定下午会面。
希姆莱下午三时二十九分到达公使馆。
他的到来使这条清静的街道戒备森严,一小队党卫军如临大敌端着自动步枪,将公使馆周围及街道全部戒严了。希姆莱下了车,习惯地在车门前站一会儿,再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公使馆。他早来一分钟,就是要这样表现一下他的与众不同。
王替夫约请希姆莱这件事,并没有事先告诉公使吕宜文。当希姆莱的车停在公使馆门前时,吕宜文才在窗口看到,他慌忙地从楼上下来,正赶上希姆莱进门。他大步向前,用王替夫教他的德语说:“您好!欢迎您到来。”伸着手走到了希姆莱面前,希姆莱对吕宜文公使的慌乱感到不解。王替夫也被吕宜文的举动搞得哭笑不得。他立刻笑着把希姆莱和吕宜文让到了办公室。当大家都坐下以后,王替夫首先向吕宜文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关于施洛特大妈的事。吕宜文听后有些不高兴,因为在这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是拿这些年轻人没办法。他回过头非常客气地对希姆莱说:“希姆莱先生,你们谈你们的事,我还要处理些公务,一会儿我们共进晚餐好吗?”希姆莱站了起来,主动地同吕宜文握了一下手说:“公使先生,请不要客气。”然后目送吕宜文出门。王替夫关上门,坐到了希姆莱的身旁,亲切地又让了一次咖啡,然后将施洛特大妈所求他的事向希姆莱说了一遍。希姆莱非常认真地听着,眼镜后面那双永远是笑眯眯的眼睛里透着探索奥秘的神情。每当有重大的事要决定的时候,他总是这样。王替夫说完,希姆莱仍然这样看着王替夫,等待着王替夫对他的请求。王替夫艰难地对他说:“希姆莱先生,您看这件事能否给通融一下,美国方面我去谈。”希姆莱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王替夫。王替夫结束了他的请求,希姆莱才动了一动他的身子,就像他平时用轻轻的声音下达命令一样说:“领事先生,我先调查一下这件事,然后再给您答复,有关材料请交给我的秘书。”希姆莱除去在希特勒面前用请求或商讨的语句外,他从来就只会下结论和命令。他不等王替夫说话就站了起来向王替夫说:“领事先生,我办公室的门,永远是向友邦开着的,有事您可以随时去找我,再见!”王替夫原本想留他吃晚饭,现在连客气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了。他身不由己随着希姆莱站了起来,伸出了手。
十几天过去了,施洛特大妈又问了几次。王替夫又不能去催希姆莱,心里很是着急。他已经征得了“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同意。只要希姆莱那边一有信,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现在他和“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相处得越来越好。随着个人关系的融洽,他听到的关于犹太人悲惨境地的情报就越来越多,并且使他更加注意各被占领国和德国犹太人的情况。他对犹太人的同情也就与日俱增了。
人的感情是可怕的,它往往驱赶着人去拼命地工作。王替夫桌面上的去伪满洲国的护照小山一样堆在那里,他却像个愚公,白天签不完,就拿回家去打夜班。可是,“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却永无休止地给他增加着数量。王替夫从这些增加的数量中,体会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他们太惨了。”他在疲劳中,做几个扩胸动作,自我鼓励着。
上午九时,他刚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坐下,电话铃声就响了。郎格尔小姐拿起电话,对王替夫说:“书记官先生,希姆莱电话。”她把电话交给了王替夫。“您好!希姆莱先生,我是王替夫。”王替夫高兴地问了一声好。“领事先生,前几天您让我办的事我已调查清楚,关于具体怎么办,九点十五分舒伦堡先生将同您面谈。他正在路上,您等他吧。”王替夫在电话中急说:“谢谢。”希姆莱已在电话中说:“再见。”王替夫放下电话坐在椅子上,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让舒伦堡来呢?他是德国国外情报处的处长,他怎么又负责处理犹太人的事呢?看起来事情复杂了。他抬头看了看郎格尔小姐:“您认识舒伦堡先生吗?”郎格尔说:“不认识,听说是个很英俊、很能干的小伙子,你们年龄差不多。”“请准备咖啡,他马上就要来了。”王替夫吩咐着,就听到窗外的停车声。他看了看窗外,又下意识地看了一下那个落地钟,时间正是九时十四分。“这些德国人真遵守时间哪!”他嘟囔着走出去迎接这位情报处长。
舒伦堡确实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从外表看,只能说是二十几岁。他很文雅地坐着,给人一种亲切感。他开门见山地对王替夫说:“我来是请求您帮助的,为了德国的利益,我有两个犹太人要去满洲及上海,他们一直为我工作,在柏林和其它地方没有档案。我请求您通过您与‘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关系将他两人送出去。”他从公文包中拿出了四本护照,把它们一分为二,接着说:“这是您需要的两本,老头已经回家了,他们的儿子,正在同我国作战。”他停了一下,用此停顿来加重所谈问题的分量。郎格尔小姐从他手中接过了护照,放到了桌子上。舒伦堡注视了一会儿王替夫,用手拍了几下剩下的那两本护照说:“这就是那两个人,请为我保密。”他直接将这两本护照交给了王替夫。王替夫此时才知道,舒伦堡来此的目的,他接了过来,笑一笑说:“舒伦堡先生,这件事我一定会办好的,请放心。”舒抡堡很满意王替夫的回答,俩人又谈了很多,如哪年出生的?在什么大学毕业的?学的什么专业等等。当知道对方也是学的法律专业以后,俩人的谈话就更广泛了,真是情投意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当时钟打了十一下的时候,舒伦堡站了起来,以非常信任的语气小声对王替夫说:“领事先生,请帮我打听一下日本人将向哪个方向发展,是东南亚,还是向南?”王替夫听着这些神秘的话语,感到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他敷衍地回答舒伦堡说:“让我试试看吧,舒伦堡先生。”
可能德国人没有在别人家吃饭的习惯。舒伦堡也同希姆莱一样走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对的。王替夫送走舒伦堡后坐在那儿想着。如果不管施洛特的事,也不会招来舒伦堡,也不能被卷进这个自己最不愿干而必须干的间谍圈内。他深思着、判断着、回想着,实际他早已意识到他是生活在一个激流的旋涡里了。因为日本人利用伪满洲国的护照向欧洲各国派出大量的间谍。“美国犹太人共济会”的代表也打听日本人在亚洲和南太平洋的情况。伪国务院外交部总是来电催要欧洲各国的情况报告。舒伦堡也杀了来。还有那个讨厌的混身长满粗毛的苏联大使。他们全在打伪满洲国的主意。就连公使馆内的日本人江原纲一、笠井、伊吹幸隆也是四处奔忙,还经常请他吃饭,席间打听一下德、苏之间的情况。
都说“艺多不压人”,可是这对王替夫来说却相反,是“艺多压死人”。王替夫如果不会这么多国家的语言,他也就不可能背井离乡卷入这一场世界性的间谍战里了。“福兮祸兮!”正因如此,王替夫才春风得意。王替夫想着想着,突然大笑起来,把郎格尔小姐吓了一跳。她愣愣地看着王替夫不知如何是好。为了打破这个局面,郎格尔小姐马上说:“书记官先生,我们应该休息了。”王替夫对自己失常的举动确实感到不好意思,说:“对不起郎格尔小姐,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可笑的故事,……您先休息吧,我一会儿走。”他把门关上,在办公室内踱着步,让一个一个重大的问题形成,就像大海中无数的小浪推起一座座峰谷那样地在他头脑中确立着。第一、日美之间的关系好坏,对德国,苏联会产生什么影响;第二、苏德之间的关系好坏,对日本、美国会有什么影响;第三,我王替夫在德、苏、美、日之间的情报战中应如何行事自保等等。
一定要把这几个问题先搞清楚,然后再决定怎么办!王替夫坚定地下了决心,脸上一副庄严的神情。
世界是多变的,而人更是个可塑性极强的伟大的生物。当你从杂乱无章中走出来,确立一个坚定的中心,然后为了这个中心任务去奋斗,你就会发现天地的广阔和前程的远大。你就会觉得你的心在强有力地跳动,挤压着血液去冲刷肌体内的污垢。你感到血管在膨胀,肌肉在隆起,头脑更灵活,浑身充满着活力。王替夫就有这种感觉。
他开始了有计划的行动,为了解开他设立的那个谜。他去“德国国际反共同盟”查看那里的苏联报纸,他频繁地来往于各国大使馆之间。他还经常与舒伦堡约会,同他手下的间谍冉克(赫斯的情报顾问)去海德里希开设的“小猫”沙龙和去封·狄克森太太的沙龙。因为封·狄克森太太深得希特勒的恩宠,所以她的沙龙里聚集了很多可提供情报的人。这些人经常在这里会面交谈。但是,不论是美国人还是日本人、德国人,互相都告诉对方想知道的来换取自己要知道的情报。这是游戏规则。剩下的工作就是自己去判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什么有用,什么没用。
签证的工作越干越多。伪满洲国这块亡国之地,突然成了一片乐土。
德国境内的犹太人基本没有了,可是被占领国的犹太人却更多。除去这些,还要为日本人、德国人、美国人、苏联人所伪造的那些间谍专用的护照办签证。
签证!签证!已占去了王替夫绝大部分的时间。可是他的工作效率却天天在提高。
从八月二十五日子夜,英国皇家空军开始轰炸柏林,防空已经是每夜的必修课。好在英国的轰炸都是事先通知的,人们今天从这个区躲到那个区,明天再从那个区躲到这个区。日子真是艰难,虽然柏林的冬天不太冷,但是这种不安的心情却使人感到天气太冷了。
伪满洲国公使馆已从茶街撤出,大家分散办公。王替夫实际成了公使,什么事都得他去办。有几次晚间出去办事遇上空袭,差一点送了小命。现在他换四台车了,前三台已被炸毁。没事的时候同吕宜文谈笑,他总是说自己积了大德,不会出问题的。
这个冬天对王替夫来说是个繁杂多事、疲于奔命的冬天。德国对英国的战争(海狮计划)看不出一点儿胜利的希望,英吉利海峡对陆上称霸的德国军队来说,只能使他们望洋兴叹而无所作为。
希特勒认为,丘吉尔的强硬不单单有美国的支持,而且还有苏联的暗中支持。由于决策者的抱怨,德国方面传说着苏联与英国在秘密勾结,欧洲各地游击队的抵抗是由他们支持的。德苏关系出现紧张,致使苏联外长莫洛托夫开始了他对柏林的访问。,王替夫最不能理解的是日本人,德国和日本是盟国,可是日本的特务机关却在欧洲支持反德的抵抗运动,供给资金、技术装备,还培训人员。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呢?王替夫认真地收集着这些情报,注视着欧洲变幻莫测的风云。
王替夫在黑暗中躺着,在半睡眠状态中思考着。电话铃声响了,这是吕宜文打来的电话,吕宜文告诉他,三天之中,在欧洲各国失踪了二十六名满洲国的外交人员和满洲国公民,日本人让满洲国公使馆出面和德国人联合调查此事。
王替夫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那些狂妄的日本人,单方面搞了很多伪满洲国护照,供给日本特务机关在欧洲各国使用,而德国的反间谍机关已经注意到了他们。舒伦堡曾非常认真地提过这些事,这使王替夫掌握了大量情报。今天,事情终于发生了,舒伦堡不在柏林,只能等他回来。
圣诞节到了。英国皇家空军宣布这几天不轰炸柏林。冉克告诉他,舒伦堡已从斯德哥尔摩回来了,请他去度圣诞之夜。王替夫给吕宜文挂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去见舒伦堡。
在总统府左面第三条横街和威廉大街的交口处,有一个法国餐馆。餐馆不大,但很幽雅。舒伦堡坐在靠近后门的桌子边上,等待着王替夫和冉克的到来。一九四○年圣诞夜的晚餐开始了。
这个晚餐充满了友好、智慧、奸诈、野心,还有对人类前途的忧虑。
“王替夫先生,几个月以前,也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曾请教过您,我想知道我们的盟友日本人战略发展的方向在哪里。今晚,我以老朋友的身份再一次地向您请教,请您务必要谈一下这方面问题。元首很想知道。”,舒伦堡向王替夫发出急切的请求。
王替夫很清楚舒伦堡为什么一而再地提出这个问题。第一,希特勒极端反共的思想将决定他早晚要同苏联打起来,这就使希特勒急需知道日本人的战略发展方向和能否参加对苏战争。第二,日本驻德国大使大岛浩是希特勒的狂热崇拜者!日本外务省从来也不发给他有关这些问题的电报及文件。第三,通过冉克,舒伦堡知道了王替夫要他帮助调查失踪人员的事。第四,王替夫知道的事情非常多,而且他对时局的看法又很有独到之处。王替夫没有马上回答日本是否要进攻苏联的问题。这就使得双方沉默了。
还是冉克这个老牌间谍厉害,他打破僵局:“王替夫先生,您看日美之间的谈判将会是什么结果呢?”王替夫用一种胸有成竹的眼神看着舒伦堡说:“日美会谈的后果就是破裂。日本在中国的战争,就像德国对英国的战争一样,并没有结束。日本非常需要中国和东南亚的资源。日本对中国和东南亚等国的战争又直接危害了美国、英国、荷兰、葡萄牙及德国在亚太地区的利益。因此罗斯福总统支持蒋介石,而且还支持与蒋介石作对的毛泽东的中共军队在日占区的游击战。这就说明了一切。”王替夫稍作停顿,悠闲自得地喝了一口红酒把话继续下去,“舒伦堡先生,你可以报告元首,日本人是不会向西去攻击苏联那荒漠的远东地区的。日本人的口号是‘亚洲人的亚洲。他们遵守‘保卫日本后方的原则。他们正同法国贝当政府交换关于占领越南的文件,他们正在认真考虑美国提出的警告,如果日本侵占越南等东南亚国家,美国将冻结所有日本人的财产。他们在苏联没有什么利益,日本人从来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国家。日本的向东南亚发展的战略必然地将引发对美国的战争。舒伦堡先生,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也就是您想知道的全部情报。……而且在波兰等国,日本人对抵抗运动的支持还证实了这一点,”他停止了他的论述,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又说下去,“日本人不愿看到德国与苏联发生战争,更不希望看到德国军队出现在亚洲大陆上!”
谁也没有想到王替夫能像个战略家一样,将他知道的情报组织成如此精妙的结论。
舒伦堡和冉克一边所着,一边信服地点着头,一会儿沉思,一会儿激动。当王替夫讲述完他的被逼无奈而发出的分析和结论以后。大家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一句话,好像心灵的天平太小,根本无法承担如此沉重的、关系到亿万生灵命运和人类前途的事情一样。
舒伦堡慢慢把左手伸向高脚杯,王替夫看着舒伦堡,想知道自己的话对舒伦堡起了什么作用。他的金石之言都是出自他那颗东方善于谋略的慈悲心肠之中。
舒伦堡沉重地拿起了高脚杯,杯中的红酒在微微地晃动,那鲜红的颜色就像血一样,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圣诞快乐!”舒伦堡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沉闷的局面。王替夫、冉克都举起了杯:“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这句话在今晚用过无数次了,这句话好像是专为打破今晚僵局而设置的。舒伦堡看着那杯血一样的甜酒,若有所思地把它喝干,然后对王替夫说:“王替夫先生,谢谢您的真诚。您的分析和结论是非常精辟的。我在报告元首的时候,将告诉元首,是您一我们德国的朋友的忠告。”他诚恳地说着,“我们不希望日本向南去攻击美国,我们不想让日本人错误的战略把美国拖进这场战争,这将使德国被迫两面作战。美国太强大了,你是很清楚的。”
舒伦堡看着王替夫说:“贵国在欧洲人员失踪的事,是因为他们直接参与了反德国的行动,他们的后台是日本人。你们事先并不知道,为了维护我们的友谊,我们不得不将他们抓起来,减少麻烦。这一点,请贵国理解。过几天您把名单交给我。”王替夫听了舒伦堡的话,心里感到无限的温暖。因为他还没有提这个问题,人家舒伦堡就主动地说出来了,真够朋友哇!他感激地看着舒伦堡,拿着酒杯站了起来说:“祝您圣诞愉快,舒伦堡先生!”
一个月以后,那些有外交豁免权和有朋友关系的人,也就是在欧洲被德国抓去的反德嫌疑分子们都被放了出来。从此,日本人再也没有让“满洲人”在欧洲从事重要的情报活动。
当我们居住的这个温暖的蔚蓝色的星球转到一九四一年时,这个世界就乱成了一团糟。它有如一个巨大的马蜂窝被谁捅了,一下。
六月二十二日,苏德战争爆发。希特勒想让日本参加对苏战争的一切手段全都落空了,气得他大骂这些小个子黄种人混蛋。
十二月七日,又爆发了日美战争,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处处是战火、军队、难民还有间谍。
六月十五日前的王替夫像是一块铁被巨大的磁场吸在了办公椅上一样地去做签证工作。实际上他非常清楚这一点,一旦苏德或日美打起来,留下的这些犹太人就没有活路了。正因为他头脑清醒,看到了这一点,他才如此拼命地工作。好像上帝附体一样,为了犹太人的生命,出于善良的、有着古老文明的中国人的人性去拼命工作。他甚至三十二个小时不停地做这份可做可不做的事。直到六月二十二日清晨,德国坦克突然跃过苏联边境时,王替夫才不得不放下那支上帝之笔,结束他救助犹太人的工作。他问心无愧地计算一下他的功德,在五百多天中,平均每天给七十名犹太人签证,那么就救助了三万五千名犹太人的生命。而实际数字还远远地超过这个平均数(因为最后半年中,他每天最少要签三百至五百本护照)。除去不在柏林的时间,总计不少于三万人(这个数字在哈尔滨、上生活费、长春、沈阳、大连是可以得到证实的。满洲各大城市都有犹太移民的数堂、银行、商店、医院,还有犹太墓地)。
他在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晚上,从吕宜文家回来后,站在自家窗前,望着柏林昏暗的苍穹,吸着柏林那带有火药味的空气,他有一种无名的失落感。这种突然袭来的失落感使他联想到火车紧急刹车时的状态,那巨大的惯力推动着车厢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车中的人和物相互撞击着。他问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去干的工作吗?没有了!他真想大声叫喊,或是去喝醉酒,或是去找个妓女鬼混。用此方法消耗掉他胸中的郁闷。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是一个从小受过孔孟之道教育的有修养的外交官,他只能长吁短叹。他突然把窗户关上,将为防空而做的不透光的窗帘拉好,转身打开台灯,坐到桌子后面,静静地进入了沉思……
他猛地抬起头,抓起笔在纸上一挥而就:
漂洋过海到欧洲,
金戈铁马乱诸侯。
有意救得生灵去,
无耐秃笔在此留。
他写完,将笔恨恨地扔到地上,用双手抱住头趴在桌子上。窗外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他再也没有理会。心里说:“你们打吧!杀吧!这个地球是不会因此而停止转动的。”
五没有结论的结局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在哈尔滨皇山墓地的停车场上,八十八岁的王替夫从大轿车上走下来,习惯地站直身子,向四周看一下,随着送葬的队伍向墓地走去。在那里,他将与他的朋友永别。
他的身子骨还是那么硬朗,步伐坚定,神彩奕奕。
“王老,那片是犹太公墓,您不过去看看吗?”小洪在王替夫身边对他说。王替夫听到“犹太”这两个字后,就像被电击了一下,猛地停下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小洪,问道:“你说什么?”小洪向小路的左边指了一下说:“我是告诉您,那边是犹太人的公墓。”王替夫脸上带着不解的神情:“犹太人的公墓?”王替夫慢慢顺着小洪手指的方向转过身去,木然地望着那片带有异国情调的基地。
他忘记了自己到这里来是为了给朋友送葬的,他忘记了他现在身边的一切。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向那犹太人的公墓走去。他自语着“犹太人”、“犹太人”,就像是梦游者含糊不清的梦呓一样。
他走到犹太人的基地里,站在那些墓碑中,看着刻有六角星地墓碑,就像阿里巴巴刚走进藏有无数宝藏的山洞时一样,仔细地辨认着,抚摩着……慢慢地,慢慢地,他激动了。他浑身开始发热,脸色红起来,那双苍老的眼睛也在一闪一闪地眨动。他很自信地用那双因劳动而变得粗壮的手去拍着他认出来的犹太人名字的墓碑。他把他的头扬得很高很高。面向那初夏的晴空,喉咙鼓动了几下,做了一个要长啸的姿势。但是他没有从嘴里发出一点儿声响,他只是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块没有烦恼的地方的清新空气。他压抑着自己的激动,那乌拉尔山军事集中营里的饥饿、寒冷、人格的低落,那回国后的改造、那亲人之间的离弃,……他想着、回忆着,滴滴心酸的泪水地声地爬过了脸上深深的沟糟,流了下来、好像那干裂的山石缝隙中的泉水。他站立在那里,任那山风吹着他这个当年在柏林被犹太人称之为上帝的躯体。
“你们安静地躺在这里,你们的灵魂被你们的上帝留在了他的身边。当救过你们的中国人被判处二十五年徒刑的时候,你们还活着,你们在欢呼迫害你们时代的完结。你们高兴地跳着、唱着,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作证说:王替夫曾救过我们,他曾为了三万多犹太人的生命而奋斗过!”
他的目光投向了远方。他应该悟出了这条真理——罪责与功绩是不能互相抵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