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珊
暑日黄昏。风死了,森林和庄稼都成了雕塑。于炎离了蒸笼似的小院,来到石拱桥上,用两个脚趾钩住桥侧边沿,然后反身倒下去,身子正好吊在拱洞内。这功夫叫“倒挂金钩”。水面上,生出丝丝凉风,悠悠地从拱洞穿过,有如鸡毛掸子抚身,十分惬意。这就是他特殊的乘凉方法。
于炎少年倾尽家产学武,师出名门,且人又聪慧勤奋,练就一身了得的功夫,在祁县很有名气。
忽然,有人掰他的脚趾。往常,也有小孩子作孽,可他的脚趾如生了根似的,他们怎么也掰不动。而此人力气之大,远非孩子们可比,他的脚趾竟有些松动,马上有栽入江心的危险。于炎一运气,即反身上桥。面前,立着一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于炎抱拳打拱道:请问好汉尊姓大名?汉子回礼:在下丁淼慕名而来。于炎便请他回寒舍小叙。心里暗暗思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于是暗里运气,以防不测。果然,于炎刚刚跨过大门,身后丁淼就啪的一掌打在门框边的墙上,一块青砖便凸了出来。于炎头也未回,反手一推,掌距那只青砖还有两尺远,青砖却“自动”归位。丁淼暗惊。娘的,此人功夫胜我数倍!随即放声大笑:果然名不虚传!在下特来请教。
于炎在桌上摆下一钵酸辣椒、一盆腌茄子、一盘霉豆腐,再提来一桶烧酒,与丁淼对饮。装酒用青边海碗,二人一口一海碗对等地喝下去。酒逢知己千碗少,五十斤烧酒已所剩无几。丁淼忽大笑说,看来你我都得改名才是。于炎说,仁兄何出此言?丁淼说:你我水火不相容啊!我还多你一“水”,你岂是我的对手。人怕出名猪怕壮。往常,专程来找他切磋武术和肆意打上门者不是没有,但能和他饮酒到底者却还未曾会过。一根香的工夫,五十斤烧酒喝得一干二净。最后,他们结为异性兄弟。丁淼大于炎五岁,为兄。分手时丁淼对于炎说,学武之人,不干一番大事业也是可惜。日后若有机会,愚兄定当全力推荐。
山林的早晨格外清新,霜叶如从染缸里提出来似地红得滴水,鸟声似洗过一般湿润、清脆,一行白鹭于峡谷淡蓝色的雾岚中悠悠飞翔,仿佛山村长了翅膀而徐徐飞向天穹。
于炎在林下练功。
这时,林边沿传李马蹄声。于炎将身一纵,落在一棵古樟桠上。一位汉子坐在高大的枣红马上,嘚嘚踏了过来。至古樟下,汉子勒住马头,吼一声贤弟你好,将马鞭朝上一甩,鞭似箭射向于炎。于炎用二指夹住马鞭,然后如一片树叶,轻轻落在汉子的背后,说,仁兄别来无恙?汉子正是丁淼。于炎就势一鞭,枣红马如一颗流星划过山林,射向荒芜的丘陵。二人于奔驰中叙谈三年离别深情。
原来,三年前,丁淼是上级派来祁县的地下工作者。上个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祁县也建立了人民政府,丁淼出任公安局长。昨日,他带人在离此十里的白水镇捉拿柏岩未遂,故今早来找于炎。
枣红马在坟包似的山头停止了前进。二人跳下马,一同坐在草地上。丁淼语重心长地诉说,乘我地方政权初建之际,以柏岩为首的这股政治匪徒到处流窜作案、造谣破坏、奸淫掳掠、烧杀,无恶不作。三天前窜人白水镇,将三家布铺抢劫一空,并将一位十七岁的姑娘轮奸致死。丁淼最后说,愚兄特来请贤弟出山。于炎一笑:我一介武夫,能帮你什么?丁淼说:刑侦队长非你莫属。
此时,茅草丛中传来寒牢之声,山道上随即有只野兔惊慌逃窜。丁淼拔出手枪,叭的一声,野兔应声而翻。枪声惊起一只野鸡,叫嘎嘎冲天而起。于炎从腰上拔出飞镖,呼的一下,镖中野鸡咽喉。野鸡迅速落地。二人哈哈大笑:有了下酒菜啦!
于炎乔装打扮,徜徉在白水镇街头。今日逢圩,卖肉的卖布的卖柴卖菜的挤满了大街小巷,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于炎在街头市面未发现可疑之人,就步进茶楼喝茶。茶楼紧傍白水河,从窗户望去,河面上大小船只如织,一目了然。有两条大桅盐船顺水而下。此时,不知何处响起了唿哨,随即便有两条小篷船箭一样射向盐船。每条篷船上都站了七八名壮汉。于炎心里格登一声:匪徒劫盐!他跃过窗台,飞身而下至河滩。两条篷船已如码钉扣紧两条盐船,壮汉纷纷跳上了大船。于炎沿河紧跑一阵,然后撑了渡船,去截盐船。那些“船工”,身穿一色无袖青衫,头扎白巾,这分明暗示“青天白日”。于炎不想惊动两岸群众,决定先礼后兵。于是用江湖术语和那些“船工”打招呼。“船工”不理睬他,盐船直冲过来。于炎眼快,将身一跃,上了盐船。渡船被盐船撞散。于炎道:谁是你们的老帅?话未落音,舱内跳出一条魁梧大汉,二话不说,手操耍棍以泰山压顶之势向他头顶气门劈来。于炎暗惊:这家伙好毒!于炎练就武林绝功——铁布衫。即运气后,气可达脚趾指尖,除头顶气门和睾丸外,身体其它部位均可受拳击棒打。若非行家里手,怎知打他丧命的穴位?于炎速将脑壳一仄,大汉的耍棍正好落在他的右肩,啪的一声,耍棍断为三节。对手原来是师兄石松柏。犹豫之际,一匪徒持铁嘴竹篙从他背后刺来。于炎身子一纵,双腿夹紧了竹篙,运足内气,反手一掌,击中匪徒心窝。匪徒口里喷出的一道鲜血,冲天而上,竟将晒在绳索上的澡帕射穿一个窟窿。众匪惊得目瞪口呆。于炎扯出手枪,朝天鸣了一枪,吼道:投降从宽,胁从不问,谁想顽抗,打死勿论!松柏见势不妙,正欲拔枪,于炎甩手一枪,击中师兄右手。松柏手枪落人河里,急忙跳上后面那条盐船,准备逃命。于炎跃上船篷,对准主桅杆,猛击一掌,只听喳喳喳的一阵断裂响声,那粗大的船桅从半天云中倒下,轰隆一声,打在后面那条盐船上,几乎将船打翻。有几名匪徒已被震荡得跌下河里,其余匪徒全似十二月的蛤蟆老老实实地趴在船板上。其时,河岸上站了十几名买卖打扮的人,一齐朝天鸣枪警告。原来,他们全是于炎的刑侦队员。松柏见大势已去,握住流血的手跪下叩头。
石松柏正是柏岩。
在一九五三年的肃反运动中,罪有应得的柏岩被处决了。于炎因是柏岩的师弟而受牵连,进了监狱。有人说,于炎后来被丁局长逼供时打死了。也有人说,于炎死不认罪,绝食身亡。都是道听途说,不可当真。不过,于炎再没有在这个世界露面,倒是事实。
武林绝功“铁布衫”也因此失传。
责任编辑: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