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年
中国的经济改革已有20年历史。到目前为止,宏观层面上的改革或者已经基本到位,或者尚未完全到位,但由于微观层面上的制约,无法继续深入下去,微观机制与宏观结构不适应的矛盾越来越突出,已成为经济增长的瓶颈制约因素,并成为向市场经济进一步过渡的最大障碍。
当前的经济增长放慢主要是由需求不足引起的,而这一轮需求不足明显带有结构性特征,并非一般的经济周期波动所致。这些结构性特征决定了宏观经济政策在启动经济方面的作用十分有限。克服结构性制约是促进经济增长的最有效手段,而要克服结构性制约就必须大力推进微观层面上的改革。
以消费为例,居民未来收入和支出不确定性的增加,是造成消费疲软的主要因素。随着国有企业改革的深化,预期失业率上升,即预期未来收入下降。一方面,住房改革、医疗改革、养老制度改革、教育制度改革使人们大大提高了对未来支出的预期。另一方面,社会保障系统的建立进度缓慢,人们不敢对这个系统寄予太多的希望,宁肯自己多储蓄以防未来之不测,消费不振是必然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刺激消费的有效办法不是提供消费信贷,而应是各种消除未来收入不确定性的措施。例如,在非国有部门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加速建立社会保障体系,尽快完成国有企业的改造等等。
再看投资,制约投资的因素表面上似乎是资金,但实际上银行一方面惜贷,另一方面大量购买政府债券,由政府将银行资金投入基础设施项目,银行不能充分发挥金融中介作用,制约了投资的增长。假如这个观察是准确的,刺激投资的有效方式并不是减息,而是深化银行改革。
以上讨论对宏观经济管理的含义显而易见。在打破结构性的制约之前,中国经济不可能再有过去20年那样的高速增长,经济管理当局的政策目标可考虑调整为两点:设定及确保一个社会可承受的最低增长速度,同时全力推进微观层面上的结构改革。
微观改革的核心是建立微观经济单位的制约机制和激励机制。微观经济单位包括国有和非国有企业、银行、证券公司、保险公司、养老基金等。
国有企业的经营状况说明了再造微观机制的紧迫性。国有企业的巨额亏损不仅使中央和地方财政难以承受,也给银行造成了沉重的负担。目前正在进行的银行坏账清理与国有企业改造,实际上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在银行的资产重组以及近几年的国有企业改造过程中,资本市场发挥了日益重要的作用。然而目前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上市公司的亏损面不断扩大;在更多国有企业上市的阴影下,股价长期低迷,监管机构和政府不得不出面营造市场气氛。如果说在过去,国有企业将亏损从财政转移到银行,那么现在,国有企业正在将亏损从银行转移到资本市场。如果哪一天股市崩盘,国有企业将无路可退,并有可能因此触发全面的经济萧条。
国有企业不仅在境内金融机构面前丧失信誉(银行惜贷只是表现之一),而且也使中国在海外金融市场上的信用受到极大的伤害。广信事件就是一个突出的案例。如果处理不当,很有可能使中国在今后几年内除了政府融资之外无法从海外市场上筹集到资金。
国有企业的核心问题不是债务负担过重,也不是缺乏资金,而是如何建立有效的制约机制和激励机制,以确保管理层为出资人(所有者及债权人)的利益服务。没有一个有效的制约机制,国有企业的管理人员尤其是高层管理人员不可避免地要化公为私,挪用侵吞国家资产;没有一个有效的制约机制,股民不敢投资,银行不敢贷款。而没有一个有效的激励机制,管理人员就不会尽其所能,苦心经营,保证国有资产的增值。最后,没有有效的制约和激励机制,职工也会对国有企业的前途丧失信心,严重挫伤他们的劳动积极性。
由于缺乏微观制约和激励机制,政府在制定政策时经常陷入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为了促进经济增长,政府希望商业银行增加贷款;另一方面,又怕贷款质量进一步恶化,不得不强调风险控制。结果商业银行视坏账比率为硬指标,经济增长为软指标,惜贷现象越来越严重。问题的症结在于,除了行政监管外,没有其它的约束机制,监管一旦放松,呆坏账数量可能会迅速上升。银行工作人员在现有体制下干好干坏一个样,放出好贷款没有奖励,放出坏账要受到惩罚,结果就是惜贷甚至不贷,这很明显是激励机制扭曲的表现。
对于证券公司,监管当局既想给它们开放融资渠道,又害怕给它们开放融资渠道。不放,则有些证券公司日子过不下去;放了,又有可能重蹈1992年、1993年间金融泡沫的覆辙。关键仍然在于证券公司的自我约束机制。对于保险公司,监管当局怀着同样矛盾的心理看待开放投资渠道的问题:不拓宽投资渠道,保险公司的亏损就无法避免,开放了投资渠道如允许进入A股市场,保险公司的资产质量就可能出大问题。
与其在这两难的处境中挣扎,不如暂且将融资和投资渠道问题搁置一边,追本溯源,先解决金融机构的制约机制和激励机制问题。
如何再造微观机制?一般来讲有两种途径:所有制改造、管理层改造或者两者的某种组合。需要强调的是,所有制改造并非我们的终极目标,之所以要对所有制进行改造,仅仅是因为在多种所有制下,微观制约和激励机制相对容易建立,相对容易执行罢了。我们也不能期望大规模私有化之后,微观经济单位的制约和激励机制会自动建立起来并有效运转。即使在美国那样完全私有化的国度里,出资人对管理层的监控与激励在今天也仍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解决的问题。在法制落后、机构化程度低的中国,急促的大规模私有化可能会将微观经济单位原本已非常虚弱的制约机制破坏殆尽,出现俄罗斯那样的掠夺式的私有化,并可能引起社会动荡。
我们建议,在对所有制做渐进改革的同时,启动管理制度的改革,加速建立管理人才市场,将市场竞争引入用人制度和薪金制度,依靠管理制度的改革解决制约机制和激励机制的问题。具体步骤初步考虑如下。
1. 依照《公司法》对所有企业进行公司化改组,在明晰产权和落实所有者的基础上组建董事会,明确董事会为惟一的任命公司高层管理人员的决策机构。
2. 除国家级超大型公司和国有银行外,所有管理人员脱离公务员系列,进入管理人才市场。
3. 公司和管理人员签订合同,按市场工资付酬,管理人员报酬和资本回报率挂钩。
4. 建立管理人员业绩的跟踪评价系统,特别对银行和证券业,建立出局制,即如有重大错误或犯罪,逐出金融业,永远不得再进入。
管理制度改革的核心是强化对管理层的监控和激励,由市场择优汰劣,提高管理人员的整体素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