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泉
街头艺人
这几年乌克兰经济不景气,正是这个时候,我踏上这片国土求学。尽管每年乌克兰政府都声称本国经济状况已跌至谷底,来年必有好转,但物价还是越涨越高,失业挨饿的人也越来越多。据称,人民的生活状况已降到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水平。对照满大街跑的进口轿车,这话显得有些偏颇。但看看随处可见的乞丐,倒也能找出几分依据。
乌克兰靠乞讨为生的人有相当数量。现在即使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央,也会有人敲车窗乞讨,主要的街口甚至有人坐轮椅把守,至于人口密集的地铁车厢,更是一个乞讨的好去处。每节车厢总有些好心的人给钱。大概是生活越来越困难,乞讨的人又越来越多的缘故吧,近来我很少看见有人掏钱了。只有一次,有个年轻的军人坐在轮椅上出现在车厢里,胸前纸牌上注明是阿富汗战场的伤残军人,身后一位中年妇女推着他缓缓向前移动,车厢里一片肃穆,只有硬币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有些人很远就开始准备钱了。我第一次看见这样庄严的乞讨场面。
但是乞讨终究是要以付出尊严为代价的。
于是,就有了一些演奏乐器的人。在拥挤的街头或者地铁通道里,他们和乞丐站在一起,但神态绝不相同。乞丐的双手抖抖索索地伸向人群,而他们的双手有力地握着乐器。
在我经常出入的地铁站就有这样一个老人。他总是红光满面地拉着手风琴,大声唱着一些欢快的老歌。许多曲目连我这样的年轻人也耳熟能详。他嘹亮的歌声在地下通道可以传得很远。人们听到他的歌声,阴郁的脸上往往露出一丝笑容。一些老人经过时常常停下来跟着哼上两句,有时还会有人和他一起唱,这时候他会更加来神,一边用脚打着拍子,一边把手风琴拉出各种花武。欢快的气氛有时让周围的小商贩们都跟着唱起来。人们在他乐观而自豪的歌声中微笑着走近他,有礼貌地把钱放进箱子里,他也很有风度地笑着向路人点头道谢。
中国国内也有一些街头艺人,但他们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另一种形式的乞丐。有人走街串巷,拉二胡、敲快板,唱些难听的歌,仿佛只是为了刺激别人的耳膜。即使有人给他们钱,也是为了让他不要再继续鼓噪下去了。因此我认为在街头难有高超的艺人,他们的表演是为了把自己和乞丐区分开来,有自欺欺人的成份。但能歌善舞的乌克兰人渐渐改变了我的成见,他们之中确实有真正的艺术家。
那是一次我去基辅,奔波了一整天,事情没办成,坐地铁去火车站时,又累又饿,心情也非常坏。地铁站底潮湿、阴暗,周围陌生的面孔不带一丝笑容,站在电梯上慢慢升向地面时,感到莫名地烦躁。
这站的电梯是所有地铁站里最长的,从下面向上看,只能看见指甲盖那么大的亮点。我站在电梯上仰起头,路面的光亮总是那样遥远,昏黄的壁灯映照着一个个阴沉忧郁的面容,刹那间我感到了异乡人在旅途中的孤独。也就在这个时候,从地面飘来若隐若现的提琴声,它像一股淡淡的香气,令我精神一振。音乐是忧伤的,如泣如诉,但我听了并不伤感,只是惊讶于它的婉转与清亮。在隆隆的电梯中,富有穿透力的琴声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它叩开了每一个路人的心扉。我不曾想到,在人来人往的电梯通道之中,可以听到如此纯净的音质,好像每个人都在静静地聆听。短短几分钟,我就被这提琴声征服了,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
就像在宁静的水底猛地浮出水面一样,我的耳朵轰然一响,来到了地铁站口。人们一跨出电梯,立刻行色匆匆地往外挤去。我夹在人群中,向这音乐的主人望去。他站在站口一角,身材高大削瘦,衣衫褴褛,脚下的琴盒几乎空空荡荡。纷扰的世界撕裂了他的琴声,靠近他的人们永远无法领略他的琴声有多美,他所获得的每一枚硬币都是纯粹的施舍。可是,在他的脚下,那漫长昏暗的甬道里,对于那些沉醉在音乐中的寂寞的人来说,他才是真正的施舍者,正在进行免票的音乐会。
在此之后,我觉得街头艺人和乞丐的区别,在于他所得到的钱实际上是他“音乐的门票收入”。每次我经过街头艺人的身边,就有一种“逃票”的感觉,尤其是当我觉得他们的演奏非常好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当然,如果艺术家的表演并不出色,我“逃票”时也就坦然了。
最近我路过一个商场,看到一个奇怪的老人。他在门口左扭右摆,状似酒鬼,可仔细一看,又不像。他步履并不蹒跚,神态安祥,面带微笑。我十分不解,以为碰上一个疯子。恰好此时商场里音乐停了,只见这个老人停止扭动,走到几步外倒放在地上的一个皮帽边,微笑不语。音乐一响,他又上前几步,扭动起来。原来他在表演舞蹈!舞跳得着实难看,没法让人把他和街头艺人联系起来,由于皮帽离他挺远,所以很难把皮帽和他联系起来。可以想象,过路行人像躲避疯子一样绕着他走,那皮帽里的硬币自然也就少得可怜。可是他并不在意,仍在那里专心地扭动,像我国每天早晨人们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做健美操一样。一场舞跳下来,老人累得不轻,又笑眯眯地走到帽子边。说句实话,以老人的岁数,只要把帽子捡起来,拿在手上往外一伸,不用多久,就能要到些零钱。可他偏要跳这种莫名其妙的舞蹈,以此来证明自己与乞丐的不同。
二十分钟后我从商场出来,老人的帽子仍是空空如也,可在阳光里兴高采烈地蹦来蹦去的他,终于还是和边上那个双手捧满钱币却愁容满面的乞丐区别开来了。
旅途风波
这次旅途从一开始就不顺。
我们七男一女从国内返回乌克兰哈尔科夫市继续学业。在基辅下了飞机后自恃是“老江湖”,根本就没有担心从基辅回哈尔科夫的路上会出问题。谁想一进车站就让警察撞个满怀,十几个包要全打开搜一遍,眼看火车要开了,只好老老实实孝敬了“人民警察”五十美金,拎着包冲向站台。
火车不停地喘着粗气,蠢蠢欲动,大家连滚带爬,惊慌失措。我拖着三个硕大无比的包,扯着两条小细腿,跟着大家翻滚前行。就在我们精疲力竭而火车作势欲走之时,一间车厢里忽然跳下一个胖乘务员,对我们大嚷一番,言下之意火车要开了,先上来再说!上了车后,另有一个瘦乘务员殷勤接待,指点十几个行李可放在杂物间。我们刚把东西放好,火车就开动了。随着胖乘务员把车门重重一关,大家愉快地出了口粗气,欣慰地相视一笑。一路颠簸,总算要到“家”啦。这一笑着实傻,全被胖瘦二位看在眼里,他俩也神秘地一笑,想必肚子里笑得更厉害。
在车站被警察勒索了50美金,这俩位热心助人的乘务员在我们眼里自然成了天使。以致于当胖子阴沉地翻下满脸横肉时,我们还在毫无防备地冲他傻笑。
“各位,你们手中的票可以扔掉了,它们是手纸!每人交10美金,行李20,共100美金!”胖子从容地宣布。
我们八个人买了三个包厢,相当于国内的软卧,才花了不到50美元,现在这票成了“手纸”不算,还要另交100美金,然后在走廊蹲一夜,这话没人听得懂!我们八个人,他们两人,这不是“小鱼吃大鱼”吗?当时我们就要动手,装模作样地找家伙。胖子根本没放在眼里,从小仓房里拣了一件我们的行李,往窗口一放,我们顿时鸦雀无
声。
既然大家投鼠忌器,就只好和他们谈价钱。结果是50美金成交。当我们提出要拎着行李回“手纸”上指定的车厢时,胖子和瘦子指天划地地发誓,别的乘务员绝不会像他俩这么好商量。现在列车超员,想弄一个座位,都要大出血,何况八个,瞧他俩这副德行,别的乘务员还能好到哪去?再说太累,也不想折腾了。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大家沮丧着脸蹲在走道上,觉得倒霉透顶,却没想到坏运气才开了个头。
像变魔术一样,一眨眼,两个乘务员不知从哪儿拖出两个姑娘和几瓶酒。古人云“对酒当歌”,并且有美人助兴,几个人在乘务员室山摇地动,也不关门,我们不得不蹲在一边看着自己的行李。尴尬的场面没有持续太久,接下来的事情让人吃惊都来不及。很快地,这个小小的乘务员休息室门口竟聚集了十多位身穿铁路制服的绿林好汉,个个浑身酒味,面带杀气,磨拳擦掌随时准备博美人一笑。这时房门却仍不关,一切像场阴谋,我们被挤到了车厢中间,远离了自己的行李。看着昏暗的灯光下人头舞动,酒气熏天,怪笑恶语不断,好汉们大打出手,我们犹如置身地狱。对行李财物的担心转化为对人身安全的担忧,对人身安全的担忧抵不住疲劳的侵袭。我们找了几张报纸,往地上一铺,半坐半躺地挤在走廊上,任凭来往的人们肮脏的脚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想想昨天我还躺在家中温暖的软床上,不禁佩服自己这么能忍,不愧是铭记古训的中国人,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云云。
大概是我们躺下阻碍了交通,于是就有壮汉一名,在走廊尽头大喝数声,骂骂咧咧。我躺在地上早已神智不清,同行的大勇忽然说:“妈的,他骂我们。他说我们像猪一样躺在地上,忘了自己的祖国!”
我们几个刷地一下站起来,却没有勇气中过去挨揍。我们给国家丢脸啦!这帮混蛋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骂词儿!他们又有什么资格骂我们呢?一群人打也打不过人家,骂也骂不过人家,甚至连走开也不能够,昏暗的车厢里鬼影憧憧、酒气熏天,天黑得像是永远也不会亮了。
然而天终于还是大亮了,群魔散去。我走近储放行李的仓门,昨晚仓门是锁上的,现在它半开着。好像早就知道会被盗一样,没有一个人对我的消息感到吃惊。大家只是默默地清点自己的财物。坦白地说,我对东西被盗竟有一些快意。“这厮终于被我们揪住了尾巴!”
粗粗看了一下,少了一台照相机,几件高级衬衣和若干化妆品。
我们正磨拳擦掌商量如何整治这群坏蛋时,唯一的女生已经出手了。需要说明的是,她是我们预科班的班长,班长口语极好,一个女孩夹在我们当中,一晚上受了这些气,心情可想而知。衬衣是她的。虽然被偷了,却有空盒留下。原是想玩个“障眼法”,现在却成了罪证,否则凭空说丢了几件高级衬衫,还真难办。
班长拿着衬衫盒子走到乘务室胖子面前。“我的衬衫呢?”
胖子装傻。
“把衬衫还给我!”
胖子继续装傻。
“你这个小偷!”
班长拿起衬衫盒劈头盖脸地向胖子砸去,打着打着泪如雨下。这招非凡人能想到。首先盒子打在头上砰砰作响,颇具威势,包厢里立刻就有人出来看热闹;其次空盒子打人不痛,胖子有火发不出;其三打人者先哭,又是个柔弱的东方女孩,是非曲直,不言而喻。
胖子被打得恼羞成怒,龇牙咧嘴地冲出乘务室,一下子被我们七个男生严严实实地围成一团,这时候他是小偷,谁帮腔谁就是同伙,这下连瘦子也没敢吱声。胖子一看势单力薄,于是动口不动手。耍花招说起土语,我们八张嘴也不是他对手,一时形势逆转,难以招架。这时在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一位老太太忽然拔刀相助:
“你们还算乘务员吗?你们整夜在干什么?你问问大家,昨晚谁睡着了?”她这一开口,几乎所有的包厢都有人出声怒骂,还有热心人找来了车长。
车长是让人失望的。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哄着似乎受了委屈的小胖子,板着脸对我们说:“这事我没法管,你们商量着解决!”也难怪,没这样的车长,能有这样的手下吗?
我们只好对着围观的旅客列举这俩个家伙的劣迹,以获得大家的支持。他们说国家印制的车票是手纸;他们敲诈我们许多钱;他们喝酒打架嫖娼;他们侮辱我们;他们偷我们东西;他们不让我们按自己的票找包厢,让我们蹲走廊……说这话时,车长忍不住跳了出来:“你们遇到这些事,当时为什么不来找我,现在说,有什么证据呢?”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那位可敬的老太太,义愤填膺地质问道:“发生这些事时你在哪儿?你车上的人打架、喝酒、嫖娼,你不知道?整车车厢的人一夜没有睡,都可以作证,我们是聋子吗?”
车厢里的旅客纷纷响应,有些人当场就告诉我们他们的电话号码,表示只要我们告这些人,他们可以作证。所谓邪不压正,好人还是有的。
车长和胖瘦二位把门关上,密谋了一会,一会儿胖子出来,声称要检查我们的包。看看是否真丢了照相机,他捡起一个塑料袋,另一只手就猛抖,就在相机从他袖口滑出的刹那,我们一把握住,他才不管呢,反过来大声质问我们这是什么,耍无赖耍到这个地步,我们都傻眼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帮笨蛋酒后做案,照相机皮套上吐了一些秽物,这东西够恶心的,我们却像宝贝似地护着它,先给车厢里的旅客们看一圈,把他们是小偷的结论先定下来,然后把秽物放在小胖子鼻尖前,凝视着他问道,这是什么?车长站在一旁恨恨地说:“我不管了!”扭头就走。
接下来我们就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不停地给他们看时间:“小偷!还有两小时到站,到时候警察局见!”
天知道,我们比他们还怕警察,因为警察比他们还黑。虽然这么说,看来坏人还是怕警察的。时间越少,他们越紧张,商量了几次,表示愿意赔钱,退了50美金。我们一手接过钱,立刻又翻脸,把钱给大家看。
“这就是昨晚勒索我们的钱,现在拿我们的钱来抵帐,这合理吗?!”
所有的罪证都得到证实了,车厢里沸腾了。人们开始围攻他们,那位拔刀相助的老太太最激动,站在走廊上不时鼓起大家愤怒的气焰,并表示她为这两个流氓感到耻辱,代表他们的国家向我们道歉。小胖子被骂昏了头,竟想威胁老太太,我们一下把他推开,老太太站在后面更愤怒,挥着手让胖子等着瞧。
太阳越升越高,运气也变好了。在取得全车厢旅客的支持后,我们已经忘记找他们要赃物,只想一路痛痛快快地骂他们一顿。胖瘦二位被骂得焦头烂额,想要关门,也被我们挡住了,意思是要监视他们。中途老太太下车了,她和我们每个人点头致意,我们像送战友一样把她送下车,她在车门边对开车门的小胖子说:“你等着瞧!”
下一站停车时,上来一个中年人,出示了警官证,看了一下照像机和空衬衫盒子,就进了他俩的小房间。一会儿房门打开了,小瘦子在里面哭,胖子眼睛也红红的,他穿了件肥大的衣服出去了。回来时,里面塞了几件衬衫。他脸涨得通红,把衣服往行李上一放,扭头钻进小房子,再也不出来了。这岂不便宜了他!有人建议说:“我们鼓掌吧!”
大家立刻大声地拍起手来,并且假模假式地互相握手,这一刻心里可太痛快了!我们高举着赃物,对每个包厢说:“我们赢了!”
我原想他们会和我们一样激动,一起鼓掌,可是他们只是笑,没有声音。
下车的时候,我们一溜排站在车厢边,对每个人说:“谢谢”,他们有的点头微笑,有的表示祝福,有的则停下来拽着我们的手向我们表达他的歉意。车厢的人走完之后,我们把包一捡,往车下一跳,终于又踏上哈尔科夫的土地。
责任编辑:倪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