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修文 邵长鸣
一
“春雨秋风何时了,梦艳千般人已老。闲来莫忧身后事,自古英雄出年少。”关夫之自幼酷爱诗词。间或也写上几首,不过他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未奢望发表。他在写下上面那段文字后,就从省电力局长兼党组书记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回家安度晚年。其实,局里恳请他留下做顾问,省人大、省政协也早已留了位置,但他一一婉言谢绝。如今,虽说他已没有任何头衔,但多年的影响使他依然余威犹存。
凡是与关夫之共过事的都有同感,他为人正直,办事果敢,对自己要求严,对别人的缺点、错误也从不放过,所以,从上到下,既尊重他。又怕他,乃至恨他、骂他。不过,当人们在局机关饭厅的布告栏里。看到他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红头文件时,就好像觉得一下子失去了什么,没了主心骨。
关夫之完全理解大家的心情。人贵有自知之明,关夫之对自己的缺点、弱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他退下之后,却得到如此爱戴,倒使他在愧疚中领悟到人生的意义,不是金钱,不是荣华富贵,不是勋章和桂冠。而是能否扎扎实实地做些事情。只要你做了有益的事,老百姓和群众就不会忘记你……
关夫之的思绪信马由缰地飘忽着,门铃这时候响了。他开了门,噢,是司机肖金。肖金说:“关局长,田局长想请您去一趟哩。”
“什么事。知道吗?”
“不知道。”肖金摇摇头。
关夫之微微笑着,他穿好衣服,便随肖金下楼乘上轿车向局里去了。
“老局长,”田心雨见关夫之来了,便起身相迎。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
田心雨是半年前接任局党组书记兼代局长的。他的年纪不大,只有四十多岁,但经历却颇丰富,下乡插过队,上过大学,在基层干过,后来又做了局长助理,是关夫之一手培养起来的。关夫之退休前力荐他来接班,完全是从工作和事业角度考虑的。他相信田心雨,但不免也为他担心。他毕竟还年轻了些。这副担子不轻呀!
秘书拿着水瓶进来。田心雨上前接过,亲手为老局长沏了茶,然后才在他对面坐下来。
“老局长,今天动你大驾,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哦,什么事啊?搞的这样慎重。”
田心雨顿了顿:“是关于江镇电厂的事……”
关夫之听了这话,便沉吟起来。江镇电厂的事,他耳边陆陆续续地刮过一些,听上去问题蛮严重的,但江镇电厂的郭少侠他是了解的。因此对这些事一直将信将疑。
田心雨见关夫之不说话,便说:“老局长,这件事,你怎么看?”
关夫之摆摆手。离休后,他便给自己立了“军令状”:退下来就像个退下来的样子。不要随便说三道四,以免干扰新班子的工作。
但田心雨却不肯放过,依然希望能够听听老局长的意见。他说:“下午党组扩大会上,意见分歧很大,这件事已不仅仅是江镇电厂的事,而关系到整个系统的改革。”
关夫之呷着茶,又沉吟了一下,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了:“大史学家司马迁说过:‘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依我看,一个人德才就应该表现在能干、肯干实事上。如果一个人有水平,也有本事,但就是不干活,这难道能算是有德有才吗?”
田心雨认真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
关夫之抽着烟,继续说:“有人说,世界上有四类人:一类人讲了就干,如美国人;一类人干了再讲,日本人;一类人干了也不讲,如德国人;还有一类人光讲不干,不少中国人就属于这一类。可怕的是。不仅个人是这样,有时国家与社会的整体也出现这种情况,这是很糟糕,很要命的。”
田心雨会意地点头。关夫之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但他话中有话,田心雨还是听出来了。江镇电厂的郭少侠是个实干家,在系统内是众所周知的。关夫之在任时,对他就颇为赏识。但问题是,那些反映上来的事情却很严重,作为组织上不能不理睬。田心雨感到棘手的地方,也正在这里。
二
局干部处长史光琅和监察处副处长郑新林走进办公室时,田心雨和关夫之的谈话已进入尾声。两人都认为,对江镇电厂的事应慎重处理。在谈话中,田心雨委婉地提出。可否请老局长亲自去江镇走一趟,但关夫之却没有答应。他强调说,身在江湖,还是不问政事为好。“我都退下来了,你还不让我歇一歇啊?”说完,仰脸笑了起来。
田心雨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勉强。
史光琅和郑新林是来汇报江镇电厂问题的。关夫之本想起身告辞,但田心雨却坚持要他留下来,一起听一听。
“是啊,是啊,”史光琅见此赶紧附和说:“关局长,您是咱们电力局的元老嘛,在我们的心目中您老过去是,现在依然是我们核心的核心。”说完,便满脸堆起讨好的笑,不住地向关夫之点头。
关夫之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大舒服。史光琅在关夫之的印象中,也是一个精明能干的人,但他喜欢拉拉扯扯,作风不够正派。这一点群众反映不小,关夫之也颇有看法。正因为如此。离休前,在安排局领导班子人选时,关夫之对他未予考虑。
这些情况当然瞒不过史光琅。他心里也暗暗恨着关夫之,但关夫之在局里德高望重,如果公开撕破脸,不利的只能是他自己。因此,他表面上依然故我,装出很巴结关夫之的样子。
几个人坐定后,汇报便开始了。郭少侠的问题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搞非法经营,二是拐卖妇女,乱搞两性关系。这两条罪名,只要一条成立,就足以治郭少侠于死地了。汇报由监察处副处长郑新林作主要发言。史光琅偶尔插几句话,但在整个汇报过程中,他始终注意着田心雨和关夫之的态度。
田心雨如今虽是局里的一把手了,但史光琅心里并不服气。他觉得论工作能力、上下关系.他田心雨都无法和他比。奶奶的,关夫之却偏偏看中了这小子!这小子不就是凭着给这老东西吹喇叭抬轿子,写了几篇臭文章!除此之外,还有啥鸟本事!他看了看关夫之,心里的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但气归气.却不能不承认现实。尤其是关夫之,虽说这老骨头已退居二线,但每次局党组会田心雨都邀请他参加。凡是局里的重大决策和大的动作,他的意见依然是举足轻重。他史光琅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这老家伙可千万得罪不起,而田心雨这小子也得极力拉拢,否则他从中作梗,事情也不好办。上星期省委组织部马先飞副部长曾经透露,上头有精神.要尽快配齐局级领导班子,并向史光琅暗示:中秋节一过,省委组织部将会同部里进局听取新老领导和有关处室的意见,一旦有了合适的人选,便免去田心雨的代局长职务,并配齐局级党政副职。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史光琅得到消息后,便立即行动起来。他的第一个大动作,是探望离退休的局领导。这些老同志在领导岗位上风风雨雨几十年,而且管人管惯了,一旦离退休在家,有谁还请示汇报?谁还大包小包地登门有求于他们?心里有气向谁发泄?自然就有种失落感。觉得孤独、寂寞。而今,时值中秋佳节来临之际,干部处长亲自拎着月饼、水果、太阳神、中华鳖精,还有两张四位
伟人的花花大票登门慰同,能不感动!于是,史光琅趁机联络感情,态度谦恭,有求必应。乘着热乎劲儿,便把话题引到局里的工作,进而谈到考察组即将进局考察、搭班的事。这些老同志也很自然地想到了史光琅。认为他就是一个很不错的局长人选。史光琅表面上谦虚。心里却乐不可支。一连几天马不停蹄地奔走,果然收到了效果,接下去史光琅便打印好了推荐信,请几位老同志签了名,分头寄往省里和部里有关部门。
史光琅的第二个大动作是向他的那个小圈子内十分靠得住的哥们、姐们交底——这是他做了干部处长后精心编织好的一张关系网。局机关重要岗位和直属单位中的中专、技校、医院、宾馆、老干部活动中心……都有他的人。谁都会遇到子女升学、工作安排、住房困难、生老病死诸如此类的事。凡是有求于他史光琅的,他总是使对方感到他是当成自己的事去办,使对方有希望.有盼头,从心底里感激他。这是他做干部处长的优势。这些哥们、姐们也都自告奋勇地表示,只要考察组来了,一定要替他美言一番,把他推上局长的宝座。
在完成上述两个动作之后,剩下的一个行动,便是排除对手了。史光琅早在心里排过队,在整个系统内,真正能够与自己抗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江镇电厂的厂长郭少侠。郭少侠是个实干家,这些年大刀阔斧,把个江镇电厂呼隆得有声有色。关夫之在任时,就对他十分赏识。退下来时,在局长人选上,关夫之也极力推荐过他。但郭少侠脾气梗直,爱认死理,因此得罪了一些人,加上在局机关没什么根基,提拔的事才暂时搁置下来,但这次考察组下来,他的问题肯定会重新提上日程。这对史光琅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凑巧的是,就在这时候,江镇电厂的问题反映了上来。本来监察处正在忙于其它案子,还没顾上这件事。史光琅得知后,便迫不及待一再敦促监察处副处长郑新林抓紧处理这件事。现在。从调查情况看,事情对郭少侠极为不利。史光琅暗中窃喜。
“江镇电厂的问题,”郑新林汇报结束后,用总结的口气说,“经局干部处和监察处协同调查,现已基本核实,郭少侠确有严重问题……”
关夫之一怔,但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对于郑新林汇报的问题,他很难接受。早在1972年,他就认识郭少侠了。那时候.他刚刚从牛棚放出来,被分派到大别山的山沟沟里,建造战备发电厂。郭少侠当时才28岁,是个年轻的技术员。他能吃苦,爱钻研。关夫之很信赖他,不久便把建造江镇电厂的技术大权交给这位颇有大将风度的年轻人。后来,关夫之官复原职。回到省局,郭少侠也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江镇电厂的负责人。从此时起。有关他的冷言恶语就不时传到关夫之的耳朵.似乎郭少侠已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但关夫之认为,郭少侠能把一座被判死刑的电厂起死回生——不简单,而且连创全省电力系统安全无事故记录——不容易。他对郭少侠的工作是满意的,对江镇电厂是信得过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抱着这种想法,关夫之从未认真过问这些事,但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种地步。不过,从感情上,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事。
“郭少侠打着改革开放的幌子,利用职权,胡作非为。影响很坏,性质是恶劣的。我建议局党组撤销他的党内外一切职务。”郑新林严肃地继续说。
史光琅瞟了老局长一眼。干瘦的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现在提倡少数人先富起来,郭少侠搞联营公司不就是想多捞点钱嘛。”
郑新林愤然道:“钱!钱!电力是国民经济的原动力!多少年来农村盼电,城市缺电,郭少侠却抓钱丢电,他还有点共产党员的气味吗!”
史光琅见这把火已经点燃,就不再吭声,点了支“中华”香烟,坐到沙发上,神情悠闲地吸起来。
郑新林见田心雨左手平放在文件夹上,右手托下巴,目光盯视着华灯初上的窗外,显得十分憔悴不安。关夫之呢,眉头紧锁。喷吐着烟雾。
气氛异常紧张、沉闷。
其实,田心雨很窝火。关于江镇电厂和郭少侠的问题,他已讲过,要慎重,要细致,可史光琅和郑新林他们就是不听。调查材料草率不说.而且尽是一面之词。他真想问个明白:“你史光琅到底想干什么!”但老局长在场,他还是忍住了。
“老关同志,你说话啊!”郑新林急了,转向关夫之寻求支持。
关夫之严峻的目光向史光琅瞥了一眼,说:“我倒要观光观光郭少侠的那个‘工人下岗。农民上岗,流氓站岗的独立王国!”说罢,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以不容讨论的果断语气补充了一句:“明天一早我就出发!田心雨,你给我准备车子!”
关夫之的决定使史光琅和郑新林颇感意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田心雨则如释重负地露出了笑容。
三
破晓时分,关夫之就出现在家门口,史光琅早已等候在那里,笑哈哈地迎上去:“老局长,这就走啊?”
关夫之点头作答。司机肖金随即打开车门。
史光琅不失时机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塞给关夫之,悄声说:“这是有关郭少侠的材料……”
“哦。”关夫之眉毛一挑,“田心雨同志看过吗?”
史光琅凑近一步,诡秘兮兮地耳语道:“还没哩,是我和郑处长连夜整理出来的。”
“搞啥鬼名堂!”关夫之心里想着,便沉下脸来。“史处长,田心雨是党组书记代局长.你应该交给他处理!”关夫之尽力用平和的口气说,但声音中的不满,史光琅还是听出来了。
他尴尬地笑笑:“老局长,你说得对。我们马上再准备一份,给田局长送去,这份您先带着,您看这样好吗?也许下去用得着……”
“那好吧,”关夫之有些勉强地接过材料。停了停,他又话中有话地说,“史处长.你是搞干部工作的.做事要光明正大啊!”
史光琅的脸腾地一阵发烧,表情很不自然地说:“那是,那是……”
关夫之还想再往深里说几句,想了想,却打住了。
“那就这样吧,有些事等我回来再谈。”
“好的,好的,请老局长多多保重。”史光琅一边答应着,一边殷勤地上前打开车门,并伸出一只手挡在车门上方。
关夫之坐进车内后,他又笑容可掬地为他关上车门,并且特意关照司机肖金,一定要照顾好老局长。
轿车喷吐出一股青烟出发了。
直到这时,史光琅才收起笑脸,朝着远去的小丰田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老不死的.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史光琅是个内心极其阴暗,同时又是一个极有手腕的人。他的权力欲极强,一门心思,四处钻营,削尖脑袋向上爬。为了达到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干出来。这次为了进班子,更是处心积虑,做了周密的准备。他有一个庞大的分布在系统内的情报网,可以不失时机地从各种渠道获得各种信息。他掌握着物、钱、权的诱饵,可以用来吸附追名逐利之徒为其所用。他还精于玩弄权术。这些,都是关夫之、田心雨望尘莫及的。对待部下,他从不为他们的合理待遇与合理使用操心,却能使他们抓不住他的错处,只能“尼姑死孩子,心痛肉痛说不出”。他对有能力或
不安心本部门本单位工作的人员,凡是有地方要,他都放;凡是有人要提拔了、晋级了、分到住房了、子女工作安排了,他都亲自找来谈话;凡是干部职工或家属住院开刀、患了绝症,他都陪同工会主席去慰问……每当开局党组或局长办公会议,他总是变着法儿找个理由列席,恰到好处地谈点意见。领导上认为他“组织观念强”、“有党性”、“识大体,顾大局”,下边夸他是“贴心人”、“主心骨”、“焦裕禄式的好干部”,年年被评为“优秀党员”,“优秀政工干部”。去年还被评为市劳模,当选为市人大代表。不过,他也有失策、失误的时候。前年秋上,省委组织部来商调田心雨和郭少侠分别到省委、省府工作,他出于妒嫉,声称“部里有安排”,没想到却挡了自己的道。要是当时放走田心雨和郭少侠,这书记、局长,起码是常务副局长兼党组副书记的位置,不就是他史光琅的了吗?如今想来,他沮丧、悔恨,他觉得人世间最令人屈辱、痛苦的事,莫过于官场上的失意,眼睁睁看着那些远不及自己的家伙踌躇满志。青云直上。送走关夫之以后。他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四
雨过天晴,朝阳冲破深秋的晨雾,冉冉升起。公路两旁的山林,披着金色的阳光,象两条彩带向疾驰的轿车后飘去。进入山区后。关夫之拉开车窗。清新、芬芳的山风立刻扑面而来。他尽情地呼吸着,顿觉那些失去的记忆渐渐从遥远的、无法捉摸的地方汇拢来,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这一带山区关夫之太熟悉了。一九四七年夏季,由刘邓领导的晋冀鲁豫野战军在鲁西南北区强渡黄河.八月上旬越过陇海线,挺进大别山,揭开了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伟大序幕。当时,关夫之作为刘邓大军的一位年轻的指挥员,率领全团主攻九峰岭。四天四夜的麈战,夺下主峰,歼敌千余人。是的,这是一片光荣的土地。这光荣中自然也有关夫之的一份,为此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
历史在变化着,终于进入了被称为“史无前例”的阶段。在这个时期,关夫之,这位当年在九峰岭浴血奋战的勇士,作为经济战线上的一员老将,又回到他热爱的这块土地上来了。但这一次留给他的不再是光荣.而是痛苦和愧疚。江镇电厂建在这样一无水源,二来交通不便的山沟里本身就是一个决策错误。但在那头脑发热,盲目乱干的年代里,人们却看不到这一点.或者看到了也不敢说出来。其时,困难重重,但九峰岭的儿女们,依然斗志昂扬,勒紧腰带,披星戴月,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在关夫之的带领下,用自己的血汗与赤诚投身于战备发电厂的建造。他们手提肩挑,把水和煤运进大山的皱褶,送进锅炉。在这名驰一时的伟大的创举中.关夫之名声大振,不久就被调回省城,进了省电力局革委会领导班子。尽管这座发电厂的建立确实显示了劳动人民的伟大力量,但它却不是科学精神的产物,而是主观意志的成果,自然免不了遭到客观规律的报复。电厂建成后,却无法运行,负债累累。关夫之觉得自己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沉重起来
轿车在山间盘旋,关夫之思绪万千。
司机肖金是在几个月前从江镇联谊大厦调到省局车队的。司机们空下来,或玩纸牌,或天南地北谈山海经,谈股票,谈男人女人的那种事。间或也悄悄地谈起头头们。肖金聪明又有心计,却装傻,不多话,但从大家的谈论中,觉得局机关里也够复杂的。不过,大家对关夫之都很敬佩。这次,史光琅安排他为关夫之开车,他求之不得。除了对关夫之敬重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到了江镇,就可以见到尤小姣了。一想到这里,他心里甜滋滋的,好不高兴。肖金从车内的反光镜里,看到关夫之眺望车外那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便放慢车速,问道:“老局长。你第一次到这里来吗?”
关夫之笑笑,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
“我?呵,记不清次数了。”肖金带着一种调皮的微笑说。
“看得出,你的驾驶技术不错,路况也很熟。”
“您过奖了。哎,老局长,听说您在这一带打过仗?还是位战斗英雄。大功臣,得过军功章?”
关夫之笑道:“那是过去,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老了,不中用了。”
“您一点都不见老,看上去比田局长大不了多少。”
关夫之笑笑:“小家伙。你多大年纪了?”
“三十了。当了四年兵,修了三年地球,开了五年车。”
“抱娃子了吗?”
“我住在被丈母娘遗忘的角落里。”肖金风趣地说,“我等待上帝恩赐。让我中个特奖。前天一家开发公司贴出广告。出售有奖礼券。头奖一辆丰田牌轿车。不过。这不稀罕,最好的特等奖,应该是一个姑娘加一套房子。老局长,我的理想如何?伟大不伟大?”
关夫之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蹙起眉头,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五
车到江镇,已是傍晚时分了。肖金熟门熟路地将车开到了江镇电厂新建的联谊大厦。这是一座建造豪华的宾馆,不仅规模大,设施也颇为讲究,在这深山之中显得十分扎眼。在来江镇前,关夫之就听到一些反映,说是郭少侠追求享受,不顾工人死活,建造豪华宾馆。这也是郭少侠众多问题中的一个。如今亲眼看到了这座宾馆,关夫之心里也隐隐泛起了一阵不快的涟漪.
电厂办公室刘主任早已等候在宾馆门前了。看到关夫之下车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台阶上小跑着下来:
“老局长来啦!”他热情地打着招呼。
关夫之说:“你是小刘吧?”
“是啊,是啊,老局长还记得我啊。”
“怎么不记得?”关夫之说,“你还是我亲手招工进来的。那时候,个头只有这么高。”说着,伸手比划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
肖金插上来:“老局长,他现在是办公室主任了。”
“那好啊,”关夫之打趣地说,“进步了嘛。”
“哪里,哪里.”刘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干得不好,老局长还得多帮助。”
几个人说笑着,进了宾馆。房间早已安排好了。关夫之洗了把脸。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着刘主任说:“哎,我说小刘哪,你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刘主任正在沏茶。他说:“是田局长让局办打电话来的,让我们照顾好您老的身体。”
“这个田心雨啊!”关夫之摇了摇头。这趟出来,他事先和田心雨说过,别给下边打招呼.以免闹得兴师动众,没想到田心雨就是不听,他当然是好意。关夫之想到这里,便对刘主任说:“小刘,我可和你说好了,咱们约法三章,这次我来,一不要陪.二不吃宴请。”
“这怎么行。”刘主任急忙说,“老领导来了,怎么也得表表心意。”
关夫之正色道:“小刘,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你要不听我的。我立马打道回府。”
“这,这……”刘主任搓着手说.“老局长,你这不是让我们具体办事的为难吗?再说,这又是田局长交待的……”
“不要紧,”关夫之说,“你尽管照我说的办。田局长那边有我哩。”
“可……”刘主任又说,“郭厂长要是知道了,准
得克我哩。”
“他敢吗?”关夫之说。“你就对他说。是我要你这么做的。”说着,他便拍拍刘主任的肩膀,笑着说:“放心吧.这事不会连累你的。”
“那好吧,”刘主任不大情愿地说.“如果有事,你就打电话给我。”
关夫之微笑地点点头。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了什么:“哎,郭厂长怎么没来啊?”
刘主任说:“郭厂长去广州了,那边日商急等着他去谈判。临走前,他留了一封信给您。”说着,刘主任便取出信来,递给关夫之。
关夫之愣了一下。
“哦,他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今天下午。”
怎么这么巧?关夫之接过信,若有所思地想着,他前脚到,郭少侠后脚就走了,难道他在有意回避我吗?但这个想法只是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就过去了。
刘主任走后,关夫之拆开信。郭少侠那熟悉的字体便跳入了眼帘:
关局长:您好!
听说你要来。我非常高兴。这些年来,我经历了许多曲折,心中有许多甘苦,要向老领导倾吐。但不巧的是,已约好要去广州与日商会谈。失之交臂,甚憾!只有等以后有机会再与老领导畅谈了。
最后我要说一句:请您相信我,我还是以前的郭少侠。
关夫之看完信,心里滚过了一阵熟悉的、亲切的感觉。多少年前,与郭少侠相处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时的郭少侠浑身充满了朝气。他吃苦,肯干。什么事情都冲在前边,什么事情也难不倒他。他一心扑在工作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变得那么坏?关夫之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他拿起信,又细细地品味了一下信的最后一句话——郭少侠话中有话——这多少给了他一些慰藉。“是啊,”他在心底说,“少侠啊,我愿意相信你。但你能让我相信吗?”
吃晚饭时,肖金引路。关夫之步入了联谊大厦餐厅。正是就餐高峰时候,餐厅里客人很多,闹哄哄的。肖金把关夫之引到一个僻静处坐下后,一位二十八、九岁身着笔挺西装的女服务员便训练有索地端了茶,替他们斟上,然后笑容可掬地递上菜谱:“先生,您们要点什么?”
关夫之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里有什么特色菜啊?”
女服务员便熟练地报起菜名来,一边报,还一边解释菜的特点,业务相当熟,而且态度非常热情。
关夫之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同志,不简单哟!”
那位女孩听他夸奖,便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自整齐的牙齿,其中两颗虎牙尤其显得动人可爱。关夫之心里不禁一动:呀,怎么这样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面似的?想到这里,他便眯起眼睛,注意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位女孩:这女孩长得很端正,很漂亮,眉宇问不知哪里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关夫之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孟兰,”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喊,“你的电话。”
女孩应了一声:“来了。”接着彬彬有礼地转向关夫之,有些歉意地说:“请您老稍等,我就来。”
啊,孟兰!关夫之凝视着她美丽的背影,多少年前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寒冷的夜晚,山风卷着鹅毛大雪,四处飞舞。九峰岭在风雪之中。一片迷茫。建造电厂的勇士们在风雪中挑灯夜战。收工时分,大家疲惫地往工棚走去。大雪正在覆盖着山野,突然郭少侠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山野小路上蜷缩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郭少侠打开手电,不禁吓了一跳。
地上躺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槛褛的小女孩!
郭少侠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还活着,便脱下棉大衣,将女孩裹起。抱着跑回了工棚,放在自己的床上。
女孩几乎冻僵了,生命危在旦夕。工地上没有医生,仅有的卫生员根本不知怎样对付眼前的局面,束手无策。急得团团乱转.而大雪封山,只有等天亮。才能设法把人送往城里的医院。怎么办?时间就是生命。每耽搁一分钟,死亡就逼近一步。救人要紧,郭少侠这时顾不得什么了,他扒开衣服,把小女孩搂入怀中,用体温一点一点地温暖着小女孩冰凉的躯体
小女孩得救了。这个女孩就是孟兰。事后,关夫之从工地巡视回来,得知这件事后,很感动,同时也隐隐地有些担心。
“你担心什么?”郭少侠不解地问。
关夫之默然良久,说:“人言可畏啊!”
郭少侠明白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关夫之:“怎么?……你也这样看……”他急得满脸彤红,说不出话来了。
关夫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侠,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怎么办?难道见死不救?”郭少侠急切地大声说。
“不,”关夫之说,“你做得对。少侠,我理解你,只是有些担心。江镇这地方。庙小妖风大啊!”
果然没多久就有一些流言开始四处传起来,说是郭少侠存心不良,借救人为名。行玩弄调戏之实。关夫之非常恼火,他抓住一个播弄是非的职工,把他叫到办公室狠克了一顿。
“都什么年代了?”关夫之问道。“难道还要搞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吗?孟兰是个孩子,郭少侠是在救人啊!如果是你的亲妹妹,你愿意看着她死亡吗?”
那人支支唔晤的,无言以对。
关夫之又说:“我看你说别人这样那样,实际上是你的思想不干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乱弹琴。现在,你就给我写检查,如果以后再乱说。我就开除你。”
这件事发生后,流言才渐渐平息下去……
“实在对不起,让您老久等了。”孟兰那年轻女性特有的甜美声音,在关夫之耳边响起,打断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哦。没关系。”关夫之摆摆手,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看着孟兰,看得孟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老同志,您这是……”她探询地问道。
关夫之说:“你认不出我来啦?”
孟兰摇着头,有些歉意地笑着。也难怪.关夫之离开江镇时,孟兰还小,如今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况且关夫之已是白发苍苍垂垂然老矣。她怎么能够认出来呢?
“对不起,我真想不起来了……”孟兰羞赦地搓着手,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
“哈哈哈,”这一来,关夫之笑得更欢了,他用手指点着孟兰说,“你呀,你这个小鬼,人不大,忘性却不小!”
肖金在一旁憋不住了:“他是我们的老局长,关局长啊!”
“啊.关伯伯!”孟兰惊喜地叫起来,上前紧紧地握住关夫之的手。
关夫之也很高兴:“啊。真想不到,一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
意外的相见,使孟兰分外激动。她是一个孤儿,那年家乡遭了灾,她四处乞讨。在那个大雪之夜。她又冷又饿,昏倒在山道上。后来,郭少侠救了她。关夫之决定把她留在电厂。由电厂把她抚养成人。郭少侠和关夫之是她的大恩人呀!如今,大恩人就在眼前,她能不高兴,不激动吗?
晚饭在孟兰的亲自安排下,吃得轻松愉快。关夫之由于高兴,还破例喝了几杯孔府家宴。饭后,孟兰把关夫之送回房间。坐了一天车,关夫之感到有些疲乏。孟兰善解人意地替他放好洗澡水。便退了出去……
六
肖金一接到送关夫之来江镇电厂的通知,就兴奋得按捺不住。他悄悄地给尤小姣打了电话。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热情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回应,尤小姣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在电话里支支唔唔的,欲言又止。
“小姣,你怎么了?”
“没什么……”
“你病了吗?”
“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
“唉……”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凄苦的叹息。
“小姣,你究竟怎么了?”肖金担心地问。
“没什么,真没什么,你别再问了……”
小姣的声音有些奇怪。
“那好吧,我明天就到,咱们见面再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那边的声音突然生硬起来。
肖金大惑不解:“小姣,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边没有回答。
“小姣,你在听吗?”
电话那头还是没有声音。过了一会,突然就挂断了,传来“嘟嘟”的声音……
尤小姣是肖金的女友。她是一个农家的女儿,家里子女多。生活困难。为了生计.父母便把她送到江镇的一家杂货店里打杂。杂货店的老板是个姓李的瘸子,人们叫他瘸子李。此人老实巴脚,几扁担打不出一个屁来。店里主事的是老板娘万瓶儿。这是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店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靠她张罗着,才红火起来。万瓶儿的名声不大好,但她的能耐却不小。在江镇,几乎没她不认识的人,也没她办不了的事。
尤小姣和万瓶儿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正是靠了这层关系,她才得以进了万瓶儿的杂货店,但万瓶儿也不是傻子,她才不做亏本的事哩。尤小姣是个手脚勤利的女孩,在店里什么活儿都干,工钱却很低,万瓶儿等于白拣了一个好劳力。
肖金就是在杂货店买东西时认识尤小姣的。两人脾气相投,关系很快发展起来。镇上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俩挺般配的,都是厚道人。
万瓶儿也不反对这门婚事,因为肖金是司机,有了这层关系,她用起车来就更方便了。果然这之后,肖金就常常免费帮万瓶儿拉这拉那。
肖金调去省局后,便活动着要把尤小姣也弄去。这事已经有了眉目,局里劳服公司经理答应让尤小姣去他那里工作。这次肖金来,便要把这好消息告诉尤小姣。本来,他在电话里就要说的,可尤小姣反常的态度,使他没有把话说出来。他很奇怪,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他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多么严重。他想,小姣也许是在耍小脾气,见面后哄一哄她,就会好的。
关夫之睡下后,肖金便迫不及待地从宾馆里跑出来,向杂货店走去。
华灯初上的小镇,夜市已开张。临街的商店、酒巴、饭馆、舞厅,灯光通明。肖金心里想着小姣,埋头急匆匆地走着,也无心观景。
万瓶儿的杂货店在江镇的东南角上,不一会儿就到了。店里还在营业,顾客不多,只有瘸子李一人在柜台后边张罗着。
“大哥!”肖金叫了一声。
瘸子李抬头看见肖金,不禁愣了一下。
“啊,肖金……是你啊……”
“大哥,都好吧?”肖金掏了烟,递给瘸子李。
“还过得去吧,”瘸子李将烟夹到耳朵上,“你啥时到的?”
“傍晚刚到,”肖金说着,四处看着,“大嫂呢?”
“她出去有事了。”
“小姣呢?”肖金又问。
瘸子李神色有些古怪地朝屋里瞅了瞅:“她在里边哩。”
“我去看看她。”肖金说着,往里边走。
“哎……哎……”瘸子李从柜台后边绕过来,伸手拦住肖金。
“怎么了大哥?”
“你等等……等等……”瘸子李说,“我先去看看。”说着,一瘸一瘸地进屋去了。
肖金皱起了眉头。过去他来这里,都是直出直进,如今这是……?他看着瘸子李的背影,一边抽烟,一边胡乱地想着。
不一会儿,瘸子李又出来了。他说,小姣已经睡了,不想见人。
“你说是我了吗?”肖金问。
“说了……”
“那她也不见?”
“啊……啊……”瘸子李躲闪着,避开了肖金询问的目光。
“出了什么事?”肖金大声说,“大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没……没出什么事……”
“不行,我非得见她!”肖金推开了瘸子李,向屋里冲去。
小姣的门紧紧地锁着。
“小姣!小姣!”肖金拍着门连声喊道。
可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肖金急得直跺脚:“小姣,出了什么事,这究竟是为什么?……你倒是说话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
终于,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金哥,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不管怎么了,你总得把话说明白吧?”
“金哥,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配不上你……”
“不,”肖金说。“你开开门,咱们谈一谈。”
“不……”
“你不开门,今天我就不走了!”
屋里沉默了,仿佛正在犹豫。
万瓶儿这时回来了,她把肖金拉到店铺前边,死活不让肖金与尤小姣相见。她说,女孩子的心思,你不懂,她看上了别人,你再缠着也没用。
“这不可能,小姣不是这样的人。”肖金根本不相信。
“那她为啥不愿见你?”万瓶儿不怀好意地问。
肖金无言以对了。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关门了。”
这无疑是在下逐客令。肖金无奈,只好不情愿地出了店门。
七
一阵阵茉莉花的香气传来,关夫之从材料中抬起头来,只见孟兰亭亭玉立地站在身旁,甜甜地朝他笑着。
“关伯伯,我给您沏了壶新茶,您尝尝。”孟兰说着就从壶里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递到关夫之面前。
关夫之摘下老花镜,一边接过茶,一边说:“来,孟兰,你坐下,昨天太累了,也没顾上聊聊。”
“关伯伯,您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哎,没事,没事,”关夫之挥了一下手,“坐,坐,吧。”
孟兰在关夫之边上的沙发上坐下来。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天气很好。他们轻松地聊着往事。关夫之问这问那,显得兴致很高,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笑眯眯地问道:
。哎,我说孟兰,你成家了吧?有没有小把戏了?”
没想到这一问,孟兰的神情便黯然下来,她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说:“关伯伯,我还没成家哩。”
关夫之不解地摇摇头:“怎么会呢?江镇的男人都有眼无珠吗?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难道还没人追求吗?”
孟兰低低地说:“不是的……”
关夫之说:“那是为什么?要么,就是你的问题了,高不攀低不就……”
“哪里是这样,”孟兰急得连连摇头。
“那我就不明白了。”关夫之叹了一口气。
孟兰这时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关夫之:“关伯伯,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吧。”
“你说什么是爱情?”
关夫之让他问住了。他结婚几十年了,还从来没
有想过这个问题,但他停顿了一下,便反问道:
“你说呢?”
孟兰说:“爱情就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
关夫之想了想,觉得这话不错。他和老伴就是在战争中结下的友谊,几十年来,相濡以沫,同甘共苦。
“嗯,”他点着头,“我赞成你这个说法。”
孟兰又说:“如果你爱一个人,可那人又不理解.你说怎么办?”
关夫之笑了起来:“孟兰啊,孟兰,你今天真是给我出难题了。我干了几十年的工作,但对爱情可是个门外汉呀!”
孟兰说:“关伯伯,您不是外人,我就对你说吧,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爱着一个人。我发过誓,除了他,我谁也不爱,哪怕终身不嫁。”
关夫之被感动了。“那人知道吗?”他问
孟兰点点头。
“那他为什么?”关夫之又问。
“我也说不清。”孟兰的眼睛渐渐湿润了。
“他是谁?”沉吟了一下,关夫之接着问。
“郭少侠……”
“哦,是这样,”关夫之沉默了下来。其实在孟兰没有说出郭少侠的名字时。他已隐隐地感到了,郭少侠是孟兰的救命恩人。孟兰对他的感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少侠的妻子文革后期就病故了。但他与孟兰相差十几岁,这也许是少侠不肯同意的一个原因,然而更重要的原因还不在这里。这些年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总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就在史光琅这次给他的材料中,还提到了这件事,说郭少侠当年心术不正.玩弄幼女等。关夫之十分恼火,这简直是颠倒黑白。但这些事,他不便对孟兰说.只好绕了一个弯子说:“孟兰啊,少侠这个人,我是了解的。但是,这些年,江镇的是是非非,总也不断。少侠可能也有他的难处吧。”
听他这样说,孟兰着急起来:“关伯伯,我知道有人在搞少侠,可这都是冤枉他。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千方百计要把电厂搞好,为大家谋利益,你可得为他作主啊!”
“这些你放心。”关夫之安慰她说,“事情都会搞清楚,组织上不会冤枉好人的。”
“噗噗噗.”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请进。”关夫之说。
肖金从门外进来:“老局长,局里的长途.我让总机接过来吧?”
“好吧。”
关夫之接电话时,孟兰便懂事地退了出去。临走时关夫之让她有空再来玩,她点头答应了。
电话是史光琅打来的。他先是关心地问了一下关夫之的食宿和身体,然后才转入正题:
“关局长,刚才接到江镇电厂的反映,说是郭少侠可能畏罪潜逃了。”
“往哪逃?”
“他去广州了,有可能从那里去香港。”
“可我听说,郭少侠是去和日商谈判。”
“早不谈,晚不谈,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
“你有根据吗?”
“这个……”
“这情况是谁反映的?”
“这个……”史光琅吱吱唔唔地说,“是纪检处那边接的电话。”
关夫之有些生气地说:“不要捕风捉影,最好要调查清楚。”
史光琅说:“是的,关局说得对,我只是向您汇报一下。另外,已向省委有关部门报告了。他们会采取措施。”
“那好吧。”关夫之不便再说什么。放下电话后,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跳望着远处在浓重的晨雾笼罩下的九峰岭,喃喃自语:“看来,这趟江镇之行并不轻松啊……。”
八
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马先飞正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秘书走来悄声汇报:
“马部长,电力局的史光琅同志来了。”
“哦,让他进来吧。”马部长放下手中的笔,伸展手臂,活动了一下筋骨。马先飞是电力部门出来的干部,因此与史光琅很熟悉。
史光琅进来后,毕恭毕敬地打过招呼后,便用屁股的一角轻轻地坐在沙发上,神情谦卑地看着马先飞。
马先飞在局里当副局长时,史光琅就对他很巴结。后来.马先飞调部后,史光琅更是经常拜望,三年五节,馈赠不断。因此,马先飞对史光琅的印象一直很好。这次,关夫之下来后,局里调整班子,马先飞也帮史光琅说过话,可是,关夫之资格老,影响大,在省委负责同志那里也能说上话。他的意见,省里一向重视。这样,马先飞也不好坚持,只好按照关夫之的意见,让田心雨担任了党委书记。不过,对于局长的人选,他还是有心让史光琅来干。
“光琅啊,”马先飞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说,“你们报来的郭少侠材料,我都看了,问题不少。但还得进一步调查落实,对这一级干部应该慎重。”
“马部长说得对,”史光琅说,“关局长已经去了江镇。我已向田局长提议,应正式派一个调查组进入江镇电厂。”
“嗯,这样做很好,这也是对同志负责嘛。”
“马部长,”史光琅停了一下,又说,“不过郭少侠的问题虽然还没定案,但有些事实是清楚的。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史光琅压低声音:“马部长,您是老领导,我们局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比较复杂。郭少侠有一帮人,他们想把郭推上来,当局长……”
“这不大可能吧,”马先飞说,“在问题没搞清楚之前,这事不会考虑的。”
“那就好,”史光琅暗中窃喜。他的第一个目的,看来已经达到了。
“喔,对了,”马先飞像是想起什么,他弹了弹烟灰,说,“部里收到了一些老同志的推荐信,对你的评价很高。看来,你在群众中蛮有威信嘛。”
史光琅听了这话,就更高兴了,连忙作谦逊状说:“哎,也没什么。我只是做了一些该做的事。”
马先飞满意地点点头:“这次局里调整班子,你要有一些思想准备,可能要让你挑更重的担子。”
史光琅的嘴都合不拢了,连声说:“多谢马部长的培养,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九
一连数天,关夫之不分白天晚上,陆续找电厂的干部群众谈话。提起郭少侠,大家交口称赞。他们说郭厂长救了电厂,如果不是郭厂长大胆改革,电厂早就完了,他们也早就没饭吃了。谈到郭少侠的问题,许多人异常愤慨,说那都是莫须有的罪名。关夫之心里也渐渐清楚了,郭少侠的许多问题都是捕风捉影,但要弄清这些问题,还要进一步的证据。其中牵涉到一个重要人物,就是江镇联营公司的总经理王凤鸣。
王凤鸣是江镇家喻户晓的大能人。关夫之对他并不陌生,早在电厂创建时就认识了。他们第一次见面,说起来还颇有些戏剧性。那是电厂破土动工的第二天上午,关夫之和郭少侠带着图纸来到工地,席地而坐,商议兵分两路开渠引水,攻克电厂建成后的用水难关。两人意见分歧,发生了争执。突然,中途杀出个愣小伙来,一阵冷笑道:“想不到七十年代竟有人步起隋炀帝的后尘。”关夫之抬起视线,有些不悦地瞥了来人一眼。小伙子以讥诮的口吻说:“怎么,不认识?卑人姓王名凤鸣。来此前是专管电力设计院厕所的臭老九。欣逢皇恩大赦,特许工作,发配此地脱胎换骨,重作新人。”说罢,竟蹲在关夫之和郭少侠的对面,大咧咧地审视起铺在地上的那张图纸,并指指戳
戳地说:“这是哪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设计的!电厂选在这鬼地方本身就是罪过。劈山毁地,开凿这么长的引水渠,劳民伤财,功半事倍,这种人该上绞刑架l可惜,我国的法典里还没有这刑律。”
郭少侠怒道:“你是哪方的尊神!说话要有根据,要考虑后果!”
王凤鸣更猛烈地嘲讽起来:“当官不为民造福,不如回家替孩子洗尿布!如果讲后果的话,就更应该听听内行的话,否则就要受到惩罚。可你们什么话也听不进去。这真是伟大的悲哀!”
郭少侠火了:“这是落实‘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战略部署!你!……”
王风鸣笑道:“功过是非,自有公正判决。”说完,竟睨了对方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扬长而去。两个月后。王风鸣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时任军宣队队长的史光琅当众宣布。王凤鸣“恶毒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疯狂反对伟大领袖最新最高指示”,并被立即逮捕,送入监狱。然而,更惨重的代价还在后边。几年后电厂建成,却一直无法正常运行。几千万的投资等于扔进水里。但在那头脑发热的革命年代里,谁也不去、也不敢去追究。江镇电厂作为“文化革命”的又一“丰硕成果”,仍被大吹特吹。可关夫之心里却很痛心。尽管许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这事,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王凤鸣那冷冷的笑脸……
这次来江镇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要见一见王凤鸣。当然,这样做不仅仅是为向他道歉或叙旧,而是因为在郭少侠贪污受贿案中,他是一个关键人物。遗憾的是,王凤鸣也随郭少侠去广州了。
自从史光琅打电话告诉他。说是郭少侠可能畏罪潜逃,关夫之虽然不相信,但心里也疑疑惑惑的:郭少侠为什么和王凤鸣一起走?王风鸣是联营公司经理,他陪同前往,名正言顺.可是……放心不下,关夫之便询问厂办刘主任,郭少侠他们到广州后,可曾与家里联络?刘主任说,每天都有电话。关夫之问清他们住什么宾馆后,还专门请人核实了一下,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天,刚刚吃了晚饭,关夫之正在房间里看新闻。
“咚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
关夫之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喜,来人竟是他系念不已的当年的那位愣小子王凤鸣。
“老局长!”
“小王同志!”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王凤鸣快步上前,紧紧握住关夫之的双手,感慨万分。
“小王同志,”关夫之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刚下汽车就来了。”王凤鸣说,广州谈判很顺利,基本谈妥。我先回来一步,郭厂长还要去顺德考察一下项目,过几天就回来。
肖金进来,为他们沏了茶,然后退了出去。关夫之和王凤鸣相对而坐,谈起了往事。
“小王同志,我对不起你……”说着说着,关夫之突然激动起来。
王凤鸣抢着打断他的话:“是我不好,不体谅您的困难处境,冷讽热嘲。以后又没听您的劝告,乱碰乱撞。在那种险恶的环境中,您去监狱探望我,这份真情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
推心置腹地叙了一阵往事,话题便转到了郭少侠的身上。王凤鸣说:“老局长,郭少侠的为人,您最了解了。他太纯,不合时宜;他太真,惹人嫉恨。但他带领大家走的这条路是改革的路,他没有错。”王凤鸣还像当年那样健谈,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了郭少侠带领全厂职工走过的艰难曲折的道路。建造江镇电厂本来就是历史的错误,毫无效益可言,可这么多人要拿工资,要吃饭,怎么办?只有另辟蹊径,搞三产,上新项目。“这难道是不务正业吗?”王凤鸣激动起来,不停地挥着双手.“事实证明,不这样做,就是死路一条!”
停了一下,王凤鸣又说:“为什么早不整,晚不整,偏偏在局里调整领导班子的节骨眼上,整起郭少侠来了?”
“哦,”关夫之微微笑着,他很想听听外界对这事的看法,因此故意问;“为什么呢?”
“就因为有人嫌他碍事,挡了他的道,”王凤鸣直言不讳,“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一些人总认为自己官位太小,做了科级要处级,做了处级又要厅级。于是不择手段,要官、跑官,甚至夺官。廉耻不顾,什么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真是丑陋之极!”
关夫之当然明白他指的谁。他心里想,这个王凤鸣,遭了那么大的难,仍然嫉恶如仇,荣性不改,实在难能可贵。他欣赏地看着他,问道:
“小王同志,有人说,建造联谊大厦。郭少侠拿了十万元的回扣,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凤鸣说:“哪有这种事啊!这事是我一手经手的,我最清楚。不错,建筑单位是给了回扣,但郭厂长分文未收。”
“那钱呢?”
“郭厂长让我把这钱捐给山里的希望小学了……”
关夫之详细询同了捐款的过程。当他得知,郭少侠除了这笔钱外,自己还将积蓄的五千多元也捐了出去时,心里突然感动起来。但他没有让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而是继续冷静地进行着谈话。
时间飞快地流逝着。谈话快结束时,关夫之才问起有关郭少侠的作风问题。
“尤小姣这个人你认识吗?”他说。
“尤小姣?”王凤鸣一时没想起来。
“听说是万瓶儿杂货店的。”关夫之提醒道。
“哦,是那个在她家帮忙的女孩子吧?”
“是的。”
“她怎么了?”
关夫之说,在郭少侠的材料中,有一份调查,是说郭少侠利用职权,强迫尤小姣与他发生了不正当关系。调查材料上有尤小姣的签名和手印。
“这不可能!”王凤鸣气得站起来,“这是中伤!这是造谣!”
停了停,他又说:“郭厂长不是这种人。老局长,孟兰你还记得吧?”
关夫之点点头。
“孟兰多漂亮的女孩子啊,尤小姣哪能比?孟兰一直追求郭厂长,可郭厂长始终犹豫,没有答应。他怎么会去干那种事?”
关夫之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信,可人家有证据啊。”
“这是伪证!”王凤鸣肯定地说。
“那证据呢?你能拿出证据吗?”
王凤鸣被问住了。他愣了一会儿,说:“老局长.你可能不知道史光琅和万瓶儿的关系很不寻常。他来江镇,总要去那女人那里。这里边肯定有鬼!”
“嗯,”关夫之沉吟着,“现在的问题,是要设法找到尤小姣。”
王凤鸣点头称是。
“看来这事蛮复杂啊!”临分手时,关夫之握着王凤鸣的手,把他送到门口。
王凤鸣会意道:“老局长说得对,咱们可别踩了险雷。”
关夫之说:“我这个老兵,可是专门排除险雷的能手。”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
十
这些天来.尤小姣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像是大难临头。一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如同恶梦一般……
那是一个多云的夜晚,天气阴沉沉的,电厂的礼堂放电影,尤小姣看了一半,觉得身上不舒服,便提前回来了。店门上着锁,屋里一片漆黑,但万瓶儿的房里却传来一阵异样的声音。尤小姣好奇地走过去,贴住门缝往里一看,只见万瓶儿与一个男人正在床上纠缠着。
尤小姣一下愣住了,慌乱之中急忙退去,不小心碰倒了一张椅子。
“什么声音?”屋里的男人问道。
万瓶儿也叫了起来:“是谁?是谁在门外?”
尤小姣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门这时打开了,万瓶儿发现尤小姣站在门外,便骂道:“小骚货,你来这里干嘛?”
“我……”尤小姣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个男人从万瓶儿的身后伸出头来,他看着尤小姣,对万瓶儿说:“让她进来!”
万瓶儿说:“你想干什么?”
那男人满脸淫荡地说:“既然她都看到了.就得堵住她的嘴!”
万瓶儿不满地说:“你这个馋猫!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
那男人说:“少废话!”说着,便动手将尤小姣拉进屋里。以后发生的事简直不堪回首。尤小姣以泪洗面,但这种事却没法说出口。加之万瓶儿不断威胁她,只要她说出去,就小命难保。尤小姣明白,万瓶儿的话并不仅仅是吓唬她。她认识那个男人,他就是当年威风八面的江镇电厂的军代表史光琅,如今他是省城的大官,在江镇跺一脚,地动山摇。尤小姣哪敢得罪他?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边。半个月前,史光琅突然又来到江镇。这一次倒不是为了寻欢作乐,而是为了策划一场阴谋。史光琅知道,要搞垮郭少侠,光凭那些材料是站不脚的,也经不住调查,因此他想到了尤小姣,只要逼迫她咬上一口,不愁搞不倒郭少侠。
他又一次悄悄来到江镇找到万瓶儿。史光琅早在做军代表时,就和万瓶儿勾搭上了。为此,他也没少给万瓶儿好处。就连万瓶儿的杂货店,也是他用公款帮她盖的。因此,万瓶儿十分巴结史光琅。史光琅说明自己的意图之后,万瓶儿便竭尽全力地帮他实施起来。她威胁尤小姣说:“你不干也得干,不答应的话,就把你的丑事兜出去。史处长只要和公安局打个招呼,就会把你抓起来。罪名是卖淫,你想想后果吧!”
威胁之后,万瓶儿又哄她说:“只要她答应,史处长保证立马调她去省城,这样她就可以和肖金成家了。你过去的事,我们保证谁也不说。”
经过反复的威胁利诱,尤小姣在强迫之下,终于在检举郭少侠的材料上签了名,捺了手印。
事情发生后,尤小姣心里不安极了。她恍恍惚惚,夜不能寐,恶梦缠身。她觉得对不起郭厂长,虽然她不认识他,但经常从别人嘴里,听到对他的谈论,知道他是一个好人。想到自己失身,她就更是痛不欲生。她想到过死,却没有勇气。肖金每次从省城打电话给她,她都害怕接。她感到自己对不住肖金。
那天晚上,肖金来找她。她真想开开门,投入肖金的怀抱,诉说自己的冤屈。可是,一想到那些难以启齿的事.她又失去了勇气。肖金被万瓶儿弄走后,她偷偷地掰开窗户,看着肖金的身影在门外黑暗中久久徘徊,心里就像刀绞一般疼痛,泪雨如注……
十一
王凤鸣从关夫之那里回去后,心里很不落实。在郭少侠的问题上,怎么突然冒出了个尤小姣?他感到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什么文章。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赶到了万瓶儿的杂货店。
天刚朦朦亮,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的。杂货店门口。瘸子李刚打开门,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扫着地。
“尤小姣在家吗?”王凤鸣上前打了招呼后,问道。
“尤小姣?”瘸子李停住手中的扫帚。“你找她有事吗?”
“当然有事。”
“她呀……”瘸子李刚要回答,万瓶儿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
“哎呀呀,这不是王经理吗?”她大声喧泛着,“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王凤鸣勉强地应付了一下。他说:“我来找尤小姣,她在吗?”
万瓶儿说:“哎呀,真不巧,小姣昨天进货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也许明天能回来。”
“那我明天再来吧。”王风鸣显得有些失望。
“哎呀呀,什么事呀,我的大经理?大清早地就来找我们的小姣。”
王凤鸣说:“也没什么事,了解一点情况吧。”
“那好,她一回来,我就告诉你。”
王凤鸣走后,瘸子李不解地看着万瓶儿:“你咋说瞎话。小姣不是在屋里吗7”
“你懂个屁!”万瓶儿训斥道,“不论谁找小姣,都说她不在家,听到了吗?”
瘸子李“嗯”了一声,老老实实扫起地来。
关夫之正在寻找尤小姣的消息很快就传进史光琅的耳里,他急急慌慌地打电话.找到了万瓶儿。
“怎么,尤小姣还在江镇?”他气呼呼地说,“我不是叫你把她弄走吗?”
“怕什么?”万瓶儿满不在乎地说,“她捏在我手心里哩,没我同意,谁也别想见到她。”
“蠢货!你想坏我的事吗?”史光琅抬高嗓门说,“那女人留在江镇.就是一个隐患。马上把她弄走,不要让他们找到她,懂了吗?”
见史光琅发这么大的火,万瓶儿有些害怕了。连声答应马上把尤小姣弄走。
“什么时候?”史光琅盯住又问。
“明天吧……”
“不行,就现在!马上让她走!”
“好吧……”
“千万别让人看见了?”
“好的。”
史光琅这时缓和了口气,说:“瓶儿,你办好这件事,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不是想承包联谊大厦吗?只要我当了局长,一切都好办。”
“你说话可得算数喔,”万瓶儿听到这个许诺,高兴地在电话这头撒起娇来。
放下电话,万瓶儿立即说服尤小姣赶快离开,让她回山里老家避几天。可尤小姣却犹豫起来,不想马上走。她觉得,不论怎样,总得和肖金见一面,把这事了结掉。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事。”万瓶儿说,“你知道吗?公安局的人正在找你,要抓你哩!”
尤小姣一听害怕起来。
万瓶儿趁机说:“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赶紧走,对谁也别说,等过了这阵风,我再接你回来。”
“可肖金……”
“管不了那么多了,”万瓶儿说,“你先走,以后再和他说。你还怕他不要你?有史处长在,什么样的找不到。走!快走吧!”说着,连拖带拽将她推上了一辆专门租来的小货车,并让瘸子李亲自把她送到家。
看着货车,冒着黑烟,托托地开走后,万瓶儿才松了一口气:只要这臊货一走,那老不死的关夫之就休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想到这里,她脸上浮起了一阵得意的笑容。
十二
关夫之有个习惯,不管夜里睡得多晚,第二天总是一大早就起床,到户外转悠转悠。到江镇已经七、八天了,郭少侠的问题也了解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所谓的作风问题。本来这事并不难查,可尤小姣突然失踪,使调查陷入了僵局。他亲自去过杂货店,但万瓶儿却装聋作哑,赌咒发誓说她不知尤小姣的去向。
“这个小骚货,我白养了她这么多年,走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她恨恨地骂道。
“说不定去广州了,”她不怀好意地说,“如今的女孩呀,真不得了!”
关夫之心里充满疑问,但也无可奈何。
肖金来喊他回去吃早饭时,晨雾已经散去。关夫
之刚才练了太极拳,身上微微地发热,情绪显得很好。肖金闷闷不乐地跟在后边,一副心思重重的样子。关夫之早就注意到肖金的变化,但由于忙着正事,也没顾上问。
“怎么了,年轻人?”关夫之回过头来,笑呵呵地说,“你好像有什么心思嘛?”
“哦,没什么……”肖金否认道。
“哎,有话就说嘛,憋在肚里可不好。说出来,我这个老头子说不定还能帮帮你。”
“关局长……”肖金欲言又止。
“怎么,是不是对象的事啊?”关夫之在来江镇的路上曾听肖金讲过。他有一个女朋友在江镇。
肖金点点头。
“是不是闹意见了?”关夫之关心地问。
“她不肯见我……”
“有这么严重?”
肖金这些天一有空就往杂货店跑,想方设法打听小姣的下落,可万瓶儿一口咬定,小蛟是不告而辞。她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肖金想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满肚的话早想找人倾吐。关夫之一问,他就再也忍不住,从头到尾把事情讲了一遍。
关夫之听了他的话,也有些莫名其妙。既然没有任何事,女方为什么跑呢?
“你的女友做什么的?”他随口同道。
“在杂货店打工。”
“杂货店?”关夫之不知为什么。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尤小姣。”
关夫之一震:“是万瓶儿的那个杂货店吗?”
“是的。”
关夫之说:“我们也正在找她。”
“你们……找她……?”肖金不解地说,“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有些事眼下还不便告诉你,”关夫之说,“小肖,你是她的男友,问你,如果尤小姣离开了杂货店,她最可能去哪里呢?”
肖金说:“万瓶儿说她可能去广州了。”
“嗯。”关夫之沉默了一下。“她也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不过,如果她没去广州。还会去哪里呢?”
“这个……”肖金一时回答不上来了。
这时,远处传来了喊声:
“关伯伯……关伯伯……”只见孟兰跑了过来。
“什么事啊?”关夫之看着孟兰满面激动的样子,便打趣地说:“瞅你兴奋的!拣到元宝啦?”
孟兰喘着气,不好意思地红起脸来:“关伯伯,郭厂长回来了……”
“哦,走,看看去!”说着,关夫之便加快脚步,和孟兰一起向宾馆走去。
郭少侠和王凤鸣此时正站在大楼门口,兴奋地说着什么,看见关夫之他们走来,便大步迎上去.双手抓住关夫之的手,紧紧地握住不放,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充满感情地说:“老局长.真想你啊!”
“我也想你啊!”关夫之心里也一阵阵发热。
王凤鸣这时幽默地插上来:“老局长,我说过少侠不会畏罪潜逃吧,这不回来了吗?”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兰说:“早饭都安排好了.你们边吃边谈吧。”
“好啊。”王凤鸣一拍手说,“还是孟兰体贴人,我肚子都快饿通了。”说完,就朝孟兰眨了眨眼睛。
孟兰的脸腾地红了。
他们边吃边谈,早饭吃了一个多小时。饭后,关夫之又单独把郭少侠留下来,在房里谈了很久。在谈到尤小姣时,郭少侠简直懵了,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与她发生那种事呢?
“这是真话?”关夫之严肃地问道。
郭少侠还没回答,关夫之已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好,”关夫之点着一颗烟,“少侠。现在我可以放心了。正如你信上写的,你还是过去的郭少侠!”
正在这时,肖金突然推门闯了进来。只见他满脸泪花,激动地看着关夫之。
“怎么了,小肖?”关夫之有些意外。
“信……”肖金举着手中的一张信纸,声音哽咽地说。“是小姣……是小姣来的……”
“她在哪里?”
“在山里……”
“走!”关夫之捺灭香烟,“小肖。你现在就开车,把她接回来。”
“哎,”肖金一抹眼泪,转身向外跑去。
十三
尤小姣回来后,事情很快真像大白。对于史光琅的所做所为,关夫之非常生气,正要与田心雨通气,田心雨的电话倒先打来了。
“关局长吗?一切都好吧?”田心雨关心地问候着。
两人寒喧了几句,便进入了正题。
田心雨说:“关于班子问题,马部长已经批示了,他的意见认为史光琅比较合适。”
关夫之说:“你也这样认为的吗?”
田心雨说:“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吗?”关夫之生气地说,“正好相反!”
田心雨有些为难了:“可省里有这个意思,如果硬顶,怕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关夫之抬高嗓门说。”党把我们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是要我们看上边的脸色,而是要我们按党的原则办事。不论什么人,不管来头再大,只要违背党的原则。就应该坚决顶住!”
“心雨啊,”停了一下,他又语重心长地说:“我说过你多次,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太软弱,拉不下情面,这样可不行啊!”
“老局长说得对,”田心雨说,“可现在风气如此,有些事比较难办。刚才,马部长来电话,说他们明天就派人下来考察……”
关夫之一听这话,气又涌上来:“你告诉马先飞同志,就说史光琅有严重问题,另外,请报告省纪委,立即派调查组来江镇。”
“这个……”田心雨有些举棋不定。
关夫之看出了这一点。他说:“我马上就回来,详情由我直接和上边说吧。”
当天下午,关夫之便准备启程回去了。郭少侠、王凤鸣等人都来送行。
“孟兰呢?”关夫之和大家一一握手后.突然问道。众人这才发现,孟兰没有来。
王凤鸣说:“也许在当班吧。”
“那好,”关夫之说,“你们代我向她问好。”说到这里,他转身拍了拍郭少侠的肩膀:
“少侠啊,我给你一句忠告:工作要干好。个人问题也要解决好。”
郭少侠的脸一下子红了。
“好了,”关夫之像个老顽童似地附着郭少侠的耳朵说,“记住:别再伤孟兰的心了。”
十四
送走关夫之,郭少侠回到单身宿舍,推开卧室的门,一下子愣住了。小写字台上摆满了酒菜,台子中央还有只圆形奶油大蛋糕。郭少侠不胜诧异:
“这……?”
孟兰笑道:“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郭少侠恍然大悟,惨然一笑说:“生日,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与苦难一起降世的日子……”
孟兰说:“人生有苦难,也有幸福。”
郭少侠点点头:“孟兰,你说的对,可我过去并不理解。”
孟兰说:“现在理解也不迟。”说着,她端起酒杯,“少侠,来,让我敬你一杯,祝你生日快乐。”
郭少侠叹了一口气:“唉,我都老了。”
“不许说老!”孟兰伸手按住他的嘴唇。郭少侠动情地抓住孟兰的手指。轻轻地吻着。
“孟兰,你真好……”他喃喃道。
孟兰的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少侠,我说过了,我永远等你,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郭少侠说:“我愿意……我真傻……”
“真的?”孟兰抬起泪眼。
郭少侠点点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