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平
一
尕马骑上了枪背上,
(阿哥的个憨肉肉)
一心要上个战场;
阳世上来了阳世上闯,
(阿哥的个憨肉肉)
阳世上能来几趟?
尕财过来过去就唱这首“少年”不用看,老远听见歌声,就知道尕财赶驴送粪。尕毛驴驮两个粪筐在前面“扑嗒扑嗒”走,尕财背个背斗跟在后。毛驴一拉屎,他就捧进背斗。
他常拿根柳条,晃悠两下(绝不会碰到毛驴);然后就背手用柳条轻轻抽打裤筒,很有节奏。接着,扯嗓子吼一段“少年”。
尕财原先不唱“少年”。他唱“少年”是买驴以后。没买驴时,尕财刚殁了媳妇,天就象塌了。四个娃娃一溜丫头,最大的九岁。没办法,只好把丈母接来帮忙。遇农忙,丈母还得回自己家去。这又苦了没娘娃。丈母劝他再说一房媳妇。他不。他歪头看丈母,脸上肌肉抽搐几下。丈母嘴唇直颤,紧忙闭嘴,到院里坐下。
隔一阵,丈母看不过,就又说,你看二婶子中哩不?大是大了几岁,论辈份还得叫婶子。那是跟了二爸(叔)叫。二爸殁了,也就无所谓了。何况是远得没信的二爸。还讲究啥?再说就一个儿子,没累赘。
说这话时,尕财还没买驴,手里还有几十块钱。他又歪头看丈母,看看,扔下一句:
“中哩!”
丈母把娃娃们安顿好,就梳梳头,拍拍土,上王三爷家去了。
王三爷自祭神降雨不成反招灾后,煞威去了一半,终日卧床,头发胡子全白了。银白银白,蓬乱。
尕财丈母进房后,问过好,就坐大炕沿上,跨一点儿边。三爷说,往炕上坐,她往上坐坐。三爷让媳妇烧茶。儿媳妇连兄应一声,拉过火盆,把水壶吊在从房梁上垂下的铁勾上,吹着滩渣,烧水。她抓一把炒好的麦仁,丢两粒花椒,捏一撮盐,滚两个开,沏两碗,双手捧给尕财丈母和三爷:
“外奶奶喝。阿大喝。”
她随尕财的娃娃们叫她外奶奶(外祖母)。
“好,好。”尕财丈母应着,夸,“好媳妇,人能(者),手巧(者),啊哟好媳妇!”
连兄羞答答出了门,一会儿,端来一盘黑面油花馍馍;掰开,两手捧给尕财丈母。
她也双手接过,放下:“我个家(自己)来,我个家来。”
连兄也坐在炕沿上。三爷用火镰点燃羊腿骨烟锅,长长吸溜一声,咂一下嘴。
尕财丈母喝一口茶,就低头“夫,夫”地吹碗里浮起的麦仁。三碗茶,半个油花馍馍下肚,她说:
“三爷胡子白。”
“嗯。”
她又喝一碗茶:“三爷头发白。”
“嗯。”
三爷不再吸烟,仰靠在被垛上,闭了眼。
“阿大,外奶奶有事儿哩。”
“我听着哩。”
尕财丈母这才说出在舌头上转了半天的话。
三爷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看尕财丈母,突然睁大眼:
“中哩。球!”
他又点燃一锅烟,长长吸一口,又“吸溜”一声咂一下嘴,把烟咽进肚里,憋一会儿,才缓缓呼一口气,那烟只飘出淡淡一丝。
二
尕财翻箱倒柜,取出一个小红布包;打开,里面又包一层黑布,打开黑布,是一只破袜子。尕财把手伸进袜子,抠了半天,取出大大小小一迭票。有的断成两截,有的毛毛茬茬认不清画面。他往丈母面前一推:
“五十。干干五十!中哩不?”
“试当一下。”
三天过后,王三爷来了,站在院门口:“算球了,重说一个,人家再不走(不改嫁)。”
尕财丈母连说“房里坐”。
三爷说着“重说一个,重说一个。”就走了。
尕财正在厨房喝凉水,听得明白,半缸子凉水灌进脖子。他扛起木榔头,上了山;抡圆膀子,打土坷垃。整整一上午,一气没停。接着又背上背斗往山上送粪。只送了一趟,就躺山坡上,不动了。
丈母打发大姑娘叫了几趟,他才回来。他拒绝吃饭,躺在炕上看房顶的黑。
丈母又叫几次。他仍不给声气。
丈母看着饭碗,咽唾沫,嗓子里传出流水声。
尕财猛然坐起:“钱拿来!”
三
尕财买了驴,好多人都来看。有人说口好,三岁正时候。有人说身架好,一看就是能做活的。说着,摸摸驴耳朵,拍拍驴后背。不错,好得很,五十块不贵。
尕财说:“五十球哩,六十。还欠了十块。母的!”
众人再不做声,渐渐散去。
尕财自从买了驴,地里活就轻许多。别人干一个月,他半个月就完了。然后缓下,或挖滩渣,或满街转着拾猪粪。
遇到有借驴,他先看人。看得人直赔笑,笑得不自然了,脸上开始抽搐时,他才说:
“料拿来。”
借驴人赶紧拿来豌豆、麸子。他抓一把看看,扔几个到嘴里,嚼嚼:“中哩!”
别人赶驴做活时,他就上到山坡去盯。借驴人抬头看见,手里便没了柳条之类。有人借驴推磨,他又趴磨房后窗上看。他看到驴默默无声不紧不慢在磨道转,就啥话不说,走了。如听到有人骂驴或打驴,他就一蹦子跳出来:
“日你先人!那是驴哎,不是人哎!”
他牵起就走。
借驴人再三赔礼。若他放下驴,那人就说再添点豆料;若他牵走了,那人就在后面骂:
“那是驴哎,是你先人吗?你拉走,你拉走……你当阿妈去,你当媳妇去……我有钱了买个枣溜马!”
尕财啥话不说,一手拉缰绳,一手抚摸驴后背,走了。骂的人在后面骂,他只管低头走。上到路上,看看没人,就小声哼起那两句“少年”——
尕马(啥)骑上(们哈哟)枪背(呀就)上(呀)
阿哥的个憨肉肉(呀就)
一心(呀就)要上个战(呀就)场(呀)
他听到有人来,立即闭嘴。“少年”属野曲,只在山间田野唱,不能在庄子里唱,更不能在长辈或小辈面前唱。尕财一走到山上,就不管了。他嗓子亮得几里外都能听见。
四
尕财自买了驴,对说媳妇就好象不在意了。丈母看不过,时间一长,又说:
“我整日里给你们大的小的做着吃缝着穿,我家里就不去吗?我还在你这儿住一辈子吗?”
尕财啥也不说,一下一下给毛驴挠痒痒。毛驴一动不动,两只水灵灵的大眼不时眨一下。尕财手一停,它就回头看看尕财,热乎乎的大耳朵忽闪一下。
尕财大姑娘好奇,打一下驴耳朵。尕财上去一脚:
“日你先人!爪爪闲了吗?麻拉石上蹭去!”
尕财丈母抓住机会就劝说。尕财一句不答。终于把他说急了,他下巴压在胸部,用手背在鼻子上蹭一下:
“钱儿有哩?!”
丈母再不说了。
尕财赶驴走了。一上山路,他就亮开嗓子,唱起“少年”。
丈母心觉奇怪。别人二十几殁了媳妇,早霜打般蔫头耷脑。他呢,大晃晃身子过来过去;干活不知累,嘴里还不闲。
她终于发现秘密:
那天,她象往常一样,把大小四个姑娘哄
睡下,自己也睡了。睡到半夜,她被一阵声音弄醒。听听,是草房里的驴发出的。她喊尕财去看看。不见回答。她探头向西房看,尕财炕是空的。再听那声音,她虽疑惑,但终有些明白,就摸到草房边。她脸很烫。她压住呼吸,借月光一看,脸上火就烧遍全身。
尕财依旧过来过去唱,依旧不知疲倦做活;只是再很少把驴借给别人,除非拿来最好的豆料,或请他吃一壶酒。
尕财丈母装不知道,但第二天说啥也要回家。而且一住二十几天。尕财接了几次,好话说了一箩筐,还说把驴借给丈人用两天。
丈母回来了。她脸色红润,两眼放光。
尕财如约,拉驴在丈人家帮两天忙。第三天上,丈人一高兴,打一斤“135”散酒,给女婿送行。
尕财吃得晕晕乎乎,两腿拧花,被驴拉回家。
一进门,他就卧下不动了。丈母扶他到炕上。他猛一睁眼:
“驴还没饮!”
大姑娘说:“我去。”
他摆摆手,挣扎几下,终于蜷在炕上睡了。
大姑娘从来没动过这驴。她早就想骑骑,一直没机会。饮水,喂料,溜腿,等,尕财从不让旁人沾手。
大姑娘牵驴来到沟洼水塘,饮罢,就骑上去,由驴慢慢啃着路边草往家走。一路上,她不停地笑。
快到家了,她赶紧下来。三个妹妹羡慕极了。一个在她脸上掐了一下,一个踢她一脚,最小的没掐上也没踢上,就唾她一口。
尕财丈母才想说什么,一句话没出来,就见毛驴“扑通”卧倒,口吐白沫,四肢乱蹬。尕财丈母见鬼了般大叫。
尕财拉开窗子,一蹦子跳出来,扑到驴身上:
“阿么(怎么)了?阿么了?阿么了?”
尕财想把驴拉起来。驴软软的,早断了气。尕财“啊”一声,咬住驴鬃毛,再没声音。
尕财丈母喊来王三爷。三爷一看,说:
“啊呀呀呀,尕驴吃了醉心草哇!”
尕财跳起来,蹿进房里,抓住大姑娘,劈头盖脸一顿巴掌,接着一脚踢飞了。二婶子紧忙跑来抱住他。他三挣两挣,挣不开,就坐地上把头顶在二婶子怀里哭开了。有人拉他,拉不动。他抱住二婶子胳膊不松手,稀鼻眼泪抹她一袖子。
尕财真正哭得象个婆娘。
五
尕财从此再没哭过。好多年以后,当他对人说“我养的尕驴死了”时,也没落泪,尽管那神情象刚刚死了驴。
这天晚上,尕财到处转。他说要把大姑娘命要了。几个小伙儿抱起他,抬进房里,反锁上门。他坐地上,呆望一个老鼠洞。后来,他睡着了。丈母听听没了声音,便开门进来;见他睡地上,就拉他起来,他起来,又趴炕上。丈母给他端来饭、茶。他一口不动。丈母细细劝说。他突然跳下炕,从柜里摸出一把刀。丈母吓得“扑通”跪倒,哭着,央求着。尕财往外挣。她抱住他腿,不敢松手。
她哭着,叫着。最后,她解开衣襟……
尕财刀掉在地上。他浑身颤抖……
羊坟沟人都知道尕财驴死了。这是件大事。不过,大家依旧见他大晃晃过来过去做活,过来过去唱“少年”。可是,那声调变了。过去声调高昂、激越,有一股勃勃生气;而现在充满衷怨、凄苦和悲凉。有懂“少年”的,听出词也变了,不再是“尕马骑上枪背上”,而是一首情歌——
哎呦——
风不刮来树不摆,
(憨敦敦听呀啊)
露水在草尖上哩;
哎呦——
你不丢来我不舍,
(憨敦敦听呀啊)
死活在你身上哩。
自此,尕财的丈母两头住,自家一个月,尕财家一个月。从不耽搁。说起来,这是八几年的事了。
注:“少年”,亦称“花儿”,流传青海、甘肃等省的民歌,多为情歌。滩渣,发洪水淤积起的腐植物的东西,可烧。
责任编辑潘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