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昭
这几年老朋友纷纷离岗。见面的机会多了:公园里、街头上,或不知一个什么聚会。碰了头总要凑到一起神聊一顿,发一通感慨。人也怪,刚让离退时觉得委屈:我身体蛮好,还能干几年呀;可离岗日久,无事可做,反而常常自叹衰老。好在都是文学圈儿里的。原先也不坐班、不掌权,每天独自在家看书、爬格子。现在生活方式改变不大,“人走茶凉”、“门前车马稀”这些事儿跟我们不沾边儿,故而就没有那么尖锐的失落感。要非说失落不可。也能找出几项。可只要看透喽、想开喽也都不在话下。自然性格不同,心态各异:有人对一些社会现象在乎些,有人满不在乎。最不在乎的当推老P,他比我稍大,活动能力也强,因此曾有家大公司要聘他为顾问。报酬相当丰厚,每月给的钱,他爬半年格子也爬不来;可是他一听说“车接车送”,遵问道:坐班啊?人家说每天来坐两三个小时,影晃一下就行,他立刻断然谢绝:我已经几十年不坐班了。我不干。这种坚决态度我不能不佩服。这两年离岗,正赶上个调工资的节骨眼儿,退与不退工资差一大截,有人不舒服,老P对此也有高论: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谁能躲得过?都不让位。各行各业还不都得瘫那儿!人家拿人家的高薪,人家在岗:咱这拿的是养老金,能温能饱够可以的了,哪口气咽不下去?实在想长工资,自己给自己长吧。勤快点儿,每天爬几个钟头格子,怎么还不爬个千把字。玩儿似的;稿费再低吧。一个月也有个百儿八十的。自己给自己长一级。多把握!
老P这番高论。听者无不叹服。有些事我们改变不了,看透了也就想开了。想不开只是徒增烦恼。可生活里就是有想不开的人,老朋友中就有,可痛的是他已不在我们中间——也许正因为他遇事想不开。他就是老M。老M生得人高马大,可是人大心眼儿小。那年评定职称,他的职称上多了个“副”字。他便苦恼万分,上下左右比,越比越窝囊。为此日久糖病。有次他问我:老胡你说,我这个副字得顶一辈子么?那么痛心疾首,似乎他头上的是我顶过多年的那什么什么派帽子。他照旧写作,照旧下去生活,只是话越来越少,人越来越瘦。有位朋友是医生出身,问他:你减肥怎么这么有效?他说是练气功。朋友说你的情况不大对劲,去查查吧。一查,已是癌症晚期。自此他更加忧郁。更加不合群。直至不治。其实,他比我们几个都小,如果他今天尚在,早已由刚转正,工资超过我们的养老金多矣。然而。除了每次念起时,大家多叹几口气。洒几把泪,谁又能挽回!
老哥儿几个闲聊时有个共识:不能傻吃傻睡傻呆着,得能干啥干点啥。哪怕是玩儿解闷也好。当代文学界几位世纪老人冰心、夏衍、巴金都是老年后仍然笔耕不息。脑子灵活了。身体各部件才能灵活,才能延年益寿。你看过去那些地主老财或皇帝老倌儿,五十上下就被奉为“老爷子”供着,正事一样不干,吃喝嫖赌一样不缺,哪个活满阳寿过?有些老作家老科学家,耄耋之年还有宏伟的创作或科研计划,好像他们还能活这么些年似的。老P发话了:人家是每根神经都提溜着,全部体力、智力都调动起来,自己不知死亡为何物,死神也就无可奈何了。我们不是伟人,没有过大出息,也不可能再有了,能干啥干点啥吧;发大财出大名都轮不上我们,小溜儿地捣鼓点啥,以娱身心得了。这话我赞成。贪欲不可长,什么欲望到了贪的程度都要被撑破;野心若膨胀了更是祸害!好在老哥儿几个野心和贪欲都没了,顶多是发几旬牢骚嘴上痛快而已——而这据说叫宣泄,于健康有利。
有些年提倡老有所为,老有所为固然可钦可敬,但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大可不必为此于心耿耿。去年。我在上海一张报纸上读到一篇短文,提倡“老有所闲”,甚合我意,既然老了就不要再那么忙,让忙得动的去忙,少给人家添乱。尤其是夫妇俩,若有一个赋闲在家。一个还辛辛苦苦上班,就常常不能协调。朋友中有几位有为派,而我是有闲派;老P则居中调和,认为不必拼命。也不可闲臭了,有劳有逸较好。也许还是老P有理。
今天老P当众掏出一张报纸,指点着说:联合国卫生组织最新划分,60-74岁为年轻的老年人,75岁以后才正式算老年人。咱们的头上又多了顶年轻的帽子,该活得更有劲儿了吧?这种划分,心理学比重不小。对初涉老年者也是一种心理鼓舞。照中国人看,也许有点阿Q气。可老P又说了:我看有点阿Q气可以增加人的韧性与弹性。假如自然和人生规律都是铁定的,咱还不早碰破头了?大家畅笑而首肯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