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故事

1995-03-31 09:45
清明 1995年5期
关键词:小田东明贝贝

云 月

我没有想到我会碰见林玲。

星期三的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路过街角拐弯处的邮局,顺便进去寄一封信。当我把信扔进邮箱,转身准备走开时,突然有人喊住了我。声音很轻柔,带着些犹豫。我回过头去,在已经昏黄的光线中,看到一张瘦尖了下巴的脸。

我愣了片刻,没有想起她是谁来。她张大了眼睛,迎着我走过来:“你真的记不起我了?我是——”她张大了眼睛的惊奇神情,突然使我想起了她是林玲。

林玲曾和我在一起插过队。我们在同一个公社,但不在一个大队。那时候,她也和现在一样,说起话来声音轻轻的,很文静。但脸色却不同。黑而红。和男孩子一样,剪着短短的头发。下乡刚一年,她就当上了妇女队长,还当过几次知青先进代表。我和林玲并不十分熟悉,和她一块儿开过几次会,听过她在大会上的发言。总觉得她不大像妇女队长。因为她太腼腆了,即使是在大会上发言,还没讲几句话,脸就红了。后来,她就调干了,调到地区团委当干部。接着又被推荐去上大学。隐隐约约地听说她和我们队的男生李大庆谈过朋友,不知为什么没有成。在我眼里,她一直很幸运。

她现在变化很大,我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并不是因为见老,而是因为她的眼角眉梢流泻出淡淡的忧郁,人显得很憔悴。她也是来寄信的,寄一封挂号。于无意中碰见我,并认出了我,仿佛感到很高兴。她说她在报纸上看到过我写的一篇散文,很耐读,后来又看到过几篇。还说她喜欢看我的文章,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过去。

我们一块儿走出邮局,她的自行车就停放在邮局门口,而我却没有骑车,林玲执意推着车,陪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可谈的。本来,我和她就算不上朋友,又有十几年没来往过了。隔着一段长长的陌生岁月,彼此也就更加陌生了。林玲告诉我,她大学毕业后,又分回了地区团委,在地区团委呆了三年,她才调回来。现在,她在教委工作,儿子也已10岁了。我问她当官了没有?她笑笑,未置可否。我可以告诉她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内容。只不过我比她在乡下多呆了五、六年。临分手的时候,林玲要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好象恋恋不舍地还想说点儿什么。我转身向前走了一会儿,回过头去,看见林玲还推着车站在马路边。

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林玲深蓝色的风衣显得有点儿黯淡。她回城这么长时间了,还象在乡下一样朴素、清丽。

两个星期后的周末,林玲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她家去坐坐。吱吱唔唔地欲言又止,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虽然,我并不怎么想到她家去,可是我还是去了。

她家的地理位置很好,闹中取静,是一座新楼。她的丈夫可能是个官,因为她家的面积很大,三室一厅,还有南北两个阳台。厅就足有二十个平方米,其中有一个可活动的屏风,隔开便可分做吃饭、会客两个小厅。她丈夫没在家,孩子也没在家,就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连电视都没开。

林玲一定是在等我。当我刚刚上了楼,在楼梯口站定,她便开了门,探出头来迎我。“好找吗?”她还是那样,一副小鸟依人的温和,柔柔地问。眼睛却有点儿红,头发蓬蓬地披在肩上。套着一件很宽松的花毛衣,虽是家常便服,却依旧整洁利落。林玲的衣着不讲究,但她从不邋遢。她仿佛喜欢简洁的干净。

她给我准备了加了伴侣的咖啡,还有一小碟饼干。我不喜欢喝咖啡,没有这个习惯。麻烦她给我换了一杯茶。坐在沙发里,有一小会儿,我们突然竟相对无言,就那么默默地干坐着。我环视着四面墙壁,空空荡荡地一片白,一无所饰。只有直垂落地的淡蓝色的窗帘,仿佛一汪湖水,涌进空空荡荡的白墙之中。正是华灯初上的黄昏时分。风撩开窗帘,远远近近的灯光,便抖落在屋子里,星星点点的闪烁。林玲很心烦地推开身畔正在织的毛衣,抬起头来看我,对我说,又好象是在问自己:“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不会嫌我啰嗦吧?”

我吃惊地看着她。

“你看我是不是很显老?我也讲不清,自己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大庆对你们说起过我吗?”

我摇摇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谁还会想起它?再说,李大庆本来就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也许,李曾经是很喜欢林玲。记得有一次,林玲到我们队来,李大庆一见到她,两只眼睛顿时就亮了。苏必成笑他,说他的眼睛亮得像灯。那么一个紧锁眉头的人,竟然笑眯眯地站在我们女生屋子门口说了好一会儿话。当然是为了林玲。而这些都已经是话说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

“大庆一直觉得我父亲是很左又很正统,其实——我说这些,你烦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你和苏必成有来往吗?我是听她说的,七八年,你和大庆都考上了师大,虽然不在一个系,彼此的联系大概还是要比别人多一些。你还记得在队里时的那些事吗?我常常想起过去的那些事,一想起来就好象是昨天的事……”

我还是只有摇头。我不大愿意回想过去。一想起过去便立刻会感觉到刻骨铭心的——饥饿,剩下的便是无着无落的害怕和寂寞。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林玲和大庆的事,也从未关心过。

使我更加吃惊的是,林玲要告诉我的并不仅仅是过去,还有她和大庆的现在。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头绪,仿佛一团乱麻,东一根头,西一根头。而她只是想匆匆忙忙的说给我听。可是,那天晚上,她刚刚说了不多的一点,便嘎然而止。她丈夫回来了。

她丈夫给我的印象比较平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很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吧,没有特别之处。宽宽大大的一个汉子吧。已经发胖了。脸被岁月搓揉的有点儿虚松。没胡子。虽然红光满面,但仍能够使人感觉到他的疲惫。衣着也还随便,皮加克,旅游鞋。他看到我仿佛有点儿吃惊,而林玲却并不向他介绍我。只是问他:“贝贝没有回来?”

“我爸和我妈明天带他去划船,晚上送他回来。”她丈夫的口气也是淡淡的。在门口换了拖鞋,转过身来对我点点头,很敷衍地客气了一句:“喝茶。”

林玲好象这才回过神来,对她丈夫说:“她是我的同学——”她丈夫又对我点点头,“你们谈。”便径直进了卧室,没有再出来。林玲垂下眼睛,声音轻若吐气:“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那天晚上,林玲只送我到楼下。分手的时候,她又像给我打电话时一样,显得心情很烦躁,欲言又止。她反复对我说了两次:“你相信吗,有些话只能和朋友说,却没法和家人说。”

我很难相信一次偶然的邂逅,林玲就把我当成了她的朋友。她要对我说的话,我并不怎么在意。毕竟,林玲那点儿罗曼蒂克的往事,于我已很遥远,亦很无味。而且,毕业后,我和李大庆基本没什么来往,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怎么样。李大庆学的是化学专业,毕业分配还不错,分到了一所省重点中学。现在如何,不得而知。

再见林玲,是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天也是林玲先给我打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仿佛要哭出来似的,要我下班后在办公室里等她。我等了很久,要不是手里有一

份校样可一边等一边看,我都想走了。直到天黑透了,她才来。一绺头发,蓬蓬松松地遮着眼角。我刚一问她怎么了,她就伏下头来呜呜咽咽地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撩开额角的头发,我才看见她眼角乌青的伤痕。她一边哭,一边说:“他打的——”泣不成声。

我有点儿举手无措,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夫妻?她丈夫看上去并不粗暴。

林玲掏出一方手绢,揩干了眼泪,问我:“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相信。”我回答,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林玲两手捧着茶杯,眼睛望着杯中的茶叶,叹了口气,还是上次那样迟迟疑疑的口气:“你不会嫌我罗嗦吧?”

“当然不。”于是,林玲开始说——

我是1976年毕业的。毕业后,又分回了地区。我本来是不想回去的,可是很无奈。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脑溢血。我妈呢,为了我爸,1958年以后就没有再工作,一直在家。我爸去世的时候,我大姐已结婚,她爱人是个军人,她随军远在新疆,我哥还在野战军的连队里。我妈向军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我哥调回城。等到我毕业时,既无理由要求照顾,也无人可求。只好回地区,那时一般都是哪来哪去。和我一块分回地区的还有我们学校的田映霞,她是政教系的。学政教的小田分到了宣传部,而我这个学中文的却回了团委。我们俩住一个屋。

上学前,我在地区工作过三年,和那里的人也还比较熟悉。但是,我真是不喜欢那座小城。虽然有楼有街,也有热热闹闹的商场和菜市,可那种稀稀拉拉的结构,给人一种半城半乡的感觉,仿佛它只不过是城乡中间的一个小镇子。人也是半土半洋的。我爸爸虽然是个军人,可是我却喜欢城市,喜欢城市的繁华和热闹,还有城市的文化气息。

大庆那时还在乡下。我上学的时候,他曾来信问过我,如果,他一辈子都无法回城,我怎么办?我安慰他,那是不可能的。他过了很久才给我回了一封信,希望我不要等他,耽误了自己。他说在乡下或在城里,对他来说,都一个样。我们俩分手,不是因为这件事。没有找人,顺其自然地回到地区,对我来说多少有几分是因为大庆。我心里还存着残留的念想——也许,我和大庆的关系还能挽回。到底,我是离他近了,而不是远了。

我和大庆之间,除了信,没有任何信物,或者在一起的照片。我特别喜欢一张水墨画。近景是水塘和树,远景是朦朦胧胧的茅屋。一直挂在我自己的床头。妈问过我,这画有什么好?我笑笑,没有回答她。这是我心底的一个小秘密。因为大庆在乡下的住处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水塘,他住的也是茅屋。这张画自然也跟着我回到了地区,还是挂在了床头。

小田常常嘲笑我:林玲,你是怎么一回事?你看你,你的衣服除了白的不是蓝的就是黑的,连你喜欢的画也是不是白的就是黑的,也未免太单调了点。你就不能有点儿别的颜色?干嘛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我和小田的性格很两样的。小田成天蹦蹦跳跳的,口无遮拦。开起玩笑来没深没浅。她歪起脑袋,冲你甜甜一笑时,很有点儿嗲嗲的媚态。大家都说她应该到团委去才对,不知哪位老兄给她起了个外号——田团委。七叫八叫,大家反倒忘了她的大名了——田映霞。

我们俩每天晚饭后也没什么事,就一块儿散散步。街上零零星星的商店,天一黑就打烊了。路灯昏昏黄黄地照着尘土飞扬的街。寂静、安谧,也伴着几分落寞。小田说憋得慌,忍不住就哼哼起歌来。那时可唱的歌也少,很单调。有一天晚上,我们俩竟在大街上唱起——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没想到一个迎面走过来的男人竟在我们面前站住了,笑问:田团委想妈妈了?

“范胖子,你才想妈妈呢。”小田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子,向我介绍,“这是范东明,王书记的大秘书。”

我在地委大院里见过范东明。他是我上大学时,从县委调上来的。因为不认识,彼此见面也就不打招呼,偶尔点个头。第一眼看上去范东明不大像知识青年,粗粗壮壮的,一身蓝色的中山装皱皱巴巴的,显得有点儿土。人倒是挺随和,不像有的秘书比书记还书记。

小田问他:“你干嘛呢?”

范东明说:“没事,遛遛弯。”

“到我们屋坐坐去,”小田热情地邀请我,“我们也没事,随便走走。”

范东明到我们屋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我床头那幅水墨画。他眯缝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问我:“小林,你喜欢田园风光?”灯光下,他皱起眉头时,额上的抬头纹就显得很重。这一点,不知为什么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大庆。

我笑笑,告诉他,我并不喜欢乡村生活,我喜欢的还是城市的喧闹。

他很吃惊地看着我:“那你干嘛挂这幅画?”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竟一时语塞。

小田洗了几个梨,一边削一边反问范东明:“不喜欢乡村生活,就不许挂田园风光的画啦?哪有你这么霸道的?到底是地委书记的大秘书。”

范东明乐了:“田团委,我真服了你,我才问一句,你看看你——”

吃了梨,又随便聊了几句,范东明便告辞了。范东明走后,小田问我,你觉得范胖子这人怎么样。我随口答道:“挺好。”

小田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床头的水墨画,仿佛是在自语:“我也觉得他人挺好,一点架子也没有。”

到地委报到的第二天,我就曾给大庆去了一封信。他没有回信。一个月后,我又给他去了第二封信,他还是没有回音。我心里很难过,难道我们之间真的就这么完了?不能缓解?

在别人眼里,大庆很一般。肯定不是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妈和爸都见过大庆。妈说:这个孩子看上去心事很重。好象,也不大赞成大庆似的。爸爸只问我两条:一,他的政治背景;二,他的生活作风。我笑他:你又不是挑干部。爸爸铁青着脸;以后,你就会懂得的。我还没有明白以后的函意,爸爸却已无法看到我的以后了。

机关的工作很平淡,每天忙忙碌碌的都是些事务性的工作。小田他们宣传部,倒比我们还闲些。她又喜欢串门、聊天,很快就和大院里的年轻人混熟了。省报驻地区记者站的小柯和小高,妇联的陈美萍,再加上王书记的两个秘书范东明和陶成,浩浩荡荡一大阵。每天晚饭后,我们不再散步,而是在院子里拉起一道网,打羽毛球。

范东明看上去粗粗壮壮的有点儿土,但打起球来却像换了一个人,动作敏捷、麻利,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他高高地往上一跳,扬起球拍,扣杀过来,对方便只可挡架,而无法回手了。差不多总是一个球就能把对方扣死。省报的小柯,是个上海人,细雨细瘦瘦的,鼻梁上架副眼镜,柔弱而文质彬彬。他打球的风格,和范东明整个一个南辕北辙。他扣杀的不怎么样旭善于捞球,掉拐。无论什么样的扣杀,他都不慌不忙地给你柔柔地捞过去,且角度很刁,让你在得意洋洋的无防备之中措手不及。他打球,就像他写文章,机灵的小聪明

随处可见。

因为每个人都想玩,所以,我们常常打双打。范东明常和我或小田联手。我和小田的球技都不大好,只有和他联手,才能和对方玩起来,否则就没法玩。陈美萍骨架子宽宽大大,浓眉大眼,球打得不错。她很有点儿范东明的风范,也是属于猛打猛冲型。她和小柯联手,配合的很默契,常常赢得一片精采的叫好。

渐渐,打羽毛球,成了我们生活中一项不可缺少的内容。不能打球的下雨天,晚饭后,就仿佛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虚空。范东明也成了小田和我的常客。有时,他和王书记一块下乡,带回一些土特产,诸如野鸡瓜果什么的,就分给我们一点儿。都是没家室的单身汉,范东明说他不会做饭,也懒得做饭,如果从乡下回来带了些吃的,他星期天就跑到我和小田这儿来开小灶。陶成也来过几次。陶成是那种少年老成型的人,但他很能说,说起话来海阔天空,并且非常风趣。他打球时,喜欢当裁判,聊天时也喜欢当裁判,免不了聊着聊着就和范东明抬起杠来,双方都不甘下风,有时竟不欢而散。后来,陶成就不大来了。倒是省报的小柯和小高还有陈美萍常常来。

中秋节的夜晚,小田做东,邀了范东明、陶成、小柯、小高还有陈美萍一大群人来我们屋聚餐。其实,小田和我也没预备什么好吃的,下了班后,大家一起动手包饺子。韭菜鸡蛋馅。还有两个凉拌菜,一只烧鸡。都说不喜欢吃月饼,也就把月饼免了。

我们的屋子太小,仅十来个平方米,根本挤不下这么多的人,再说也没有炉灶,仅一只小煤油炉。屋外却月光似水,秋风习习。大家就把桌子和煤油炉搬到了屋外,点上蜡烛包饺子。没有风的时候,蜡烛淡黄色的火焰,静若吐气。一阵秋风袭来,烛焰摇摇晃晃地东倒西歪,挣扎几番才灭去。煤油炉的火苗是淡蓝色的,欢欢快快地跳跃。隔墙是常委们住的小院,院内有几株高大的桂花树,风吹树动,香气溢人。

陈美萍只一把虾米皮,就把韭菜鸡蛋馅的饺子点缀的格外诱人。小柯贡献了一瓶红葡萄酒。大家把酒倒在茶杯里,一人动手撕了一块鸡。真有点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和痛快。饭饱酒足,大家起哄,说——唱歌吧!当然第一个该唱的便是小田。小田嘻嘻哈哈唱了一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大家就乐:到底是田团委。

月光映着烛光,也映着小田一张生动活泼的脸。小田是那种额头很高,显得很聪慧的女孩。流淌的月光下,她波动的目光像一团小火焰,热情、跳跃。哪里有了她,哪里就会有笑声和热闹。在小田的带动下,我们每个人都唱了歌。没想到范东明唱的竟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大家便逼着他说出那个好姑娘在哪里,她是谁?

范东明很坦白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谁。”

会写几句诗的省报记者小柯,提议:“这么好的月色,还不散散步去?”

于是,我们这一大群人涌上了街头,漫无目的地沿街——“流浪”。在合家团圆的中秋节的夜晚,小城大街上的人很少。店铺更是早早地就关了门。热闹是热闹在挨着街的一个个小院子里。展着街走到尽头向左拐,穿过一片小树林便是护城河了。河的对岸是广阔绵延的田野。远远的,稀稀落落的闪烁着几星灯火。站在河边,倾听着河水哗哗的流淌声,就好象置身于乡村寂静的夜晚中。

走在我身后的范东明,突然凑近我,小声问:“像不像你床头挂的那幅画?”

我又一次语塞而无法回答他。

没有想到范东明这样一个粗粗拉拉的汉子,有时竟却心细如发。

回去的时候,我们绕了点路。准备从后街穿过去。后街是一条僻静的街,白天只有农民开的拖拉机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商店多是卖农具什么的,其间夹杂着几家很小的卖大饼油条稀饭之类的饭铺。现在,这条街上空荡而悄寂。路灯也是隔得远远的才有一盏。灯光像病人似的,无力的暗淡。

小田和小柯、小高走在前面,一路高歌。

这时,范东明已风闻高考即将恢复的消息,已开始悄悄地复习功课。他想报考我们学校。我们俩稍稍落后几步,他一直在问我,我们学校的情况。我问他打算考什么系?他回答:历史系。没想到他喜欢历史。在我看来,历史可是比中文更枯燥更无实际意义。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喜欢历史?”

走在前面的陶成回过头来。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这些人的路是很窄的,唯有学而优则仕。走仕途之道的人,不懂历史怎么成?”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陶成,心里很惊奇。范东明打断陶成:“你别和小林说这些,你看她就像听天书一样。”

后街的拐弯处是汽车站。夜已经深了,汽车站门口的小摊贩都已收摊,只剩下暗淡的灯光照抚着一地的污水和片片纸屑。我们走过去时,只见候车室里还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人,老乡进城搭乘长途汽车,大多是不住旅馆的。

当我扭头向候车室张望时,心里一阵怦怦乱跳,差点儿喊出声来。我看到大庆坐在靠门的一张长椅上。他一定很累,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打瞌睡。他打瞌睡的时候,也还是皱着眉。我不管不顾地跑到他跟前,喊了他两声,他才朦朦胧胧的醒过来。

他刚睁开眼睛时,仿佛也感到意外的惊喜。但只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平淡,我猜想他是看到了我身后的那一大群人。我很快地转过身去说:“你们先走吧。”小田清脆地答道:“好,我们在前面等你。”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大庆还是坐在长椅上,没有站起身来。而我却仍旧站在他面前。两个人都感到很别扭。我问他:“你是回家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吗?”

他苦笑笑,摇摇头:“不是。我母亲的高血压又患了,跌了一跤,现在瘫在床上不能起来。”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倒霉。”

他皱着眉,无言地看着我,额上又现出深深的抬头纹。此时此地都不适于长谈,我问他:“到我们那儿去,我给你找个地方挤一挤,好吗?”

他疲惫地躲过我的目光,还是摇头:“算啦,不麻烦了,也就几个小时了。你快走吧,他们还在等着你呢。”

一晚上的轻松愉快。到此陡然转了个弯。回去的路上,我再也提不起兴致来,一言不发。范东明问我:“是你们队里的老乡?”

我吱唔了一声,未置可否。想想,大庆和老乡真的没什么两样。一身灰涤常中山装,上面蒙着灰尘。一双顶出了洞的黄球鞋。小田最不喜欢灰色,常常嘲笑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像披着一张灰老鼠皮。大庆现在就缩在这么一张灰老鼠皮中。

我突然回撩起来,大庆见我妈时,也是这样一身——灰老鼠皮。那天,他也显得情绪不好。仿佛很沉闷。他好象总是很沉闷。他常常凝视着我,若有所思:“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

他的家境不好。很穷。他们家住在火车站附近的贫民区。我去过好多次。他父亲一直没有正式职业,靠拉板车为生。精瘦,黝黑,背微微有点儿驼,一头花白的头发。不大说话,我去他们家,几乎没有听见过他说话。出

乎人意料的则是,他父亲的鼻梁上居然架着一副眼镜。他母亲和大街上常常看见的摆小摊卖个茶水或瓜子什么的老妇人没什么两样,吃得很多,人也很粗,腰圆膀宽。一口浓重的苏北话。他父亲不是右派,更不是走资派,解放后一直靠拉板车谋生。大庆是老三,上面的都是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每次去他家,总是听他母亲唠唠叨叨地埋怨他留城的弟弟懒,不勤俭,翻来复去又总是一句话:“人哪,难得一口现成饭。”大庆的弟弟折腾了好几年才到一家街道工厂。在厂里开刨床。他嫌活累,常常泡病号。他母亲却非常固执地认为,能进工厂,便是有了终身有保障的铁饭碗。怨他太不知足。

一夜不眠。躺在床上,望着窗前一片霜似的月光,浮现在我眼前的不是大庆微皱眉头的笑容,而是他母亲一张粗糙的脸,还有她唠唠叨叨的啷哝。忙碌了一辈子的老妇人,现在突然倒在床上不能动,该是怎样的滋味?妈没有见过大庆的母亲,她们之间想必大概也没什么可谈的。姐告诫过我,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不会有什么幸福的。我知道我和大庆之间已无法挽回。

大庆回到城里后,仍没有给我写过信。也许,我,还有我爸,伤了他的心。每个人心里都有不能触碰的伤疤,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去触碰它。对不起了,大庆。我曾告诉过他,我已经习惯了用他的信,填补我课余时间的漫长。那时,我还在大学读书,我们之间已出现一道深深的裂痕。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给我回了一封信,信里只短短几句话。他说,时间长了,我就会习惯没有他的信的快乐。

习惯是会改变人的,人也会改变习惯。

每天晚饭后,和小田一块儿散步,或打羽毛球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种柔和的平静。只是,那幅水墨画依然故我地挂在床头。我还不想取下它。这是过去生活的痕迹。高考恢复的消息已正式公布。范东明们已在挑灯奋战。连只读过初中一年级的陈美萍都参加了去,群情激昂。而我和小田却只有羡慕的份了。我不知道大庆是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他是不是在复习功课准备高考?已经没有再给他写信的念头。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高考也日益逼近。每天傍晚,在院子里拉网打羽毛球的只剩下我和小田,还有省报记者站的小高。小高和我们一样,也是工农兵学员。小高球技虽然还不错,但没有对手,所以球高高地挑起,又高高地落下,挺没劲的。

一天傍晚,小田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想想也没什么事可干,正准备上街买包饼干,范东明来了,他进门就作揖:“小林,求你帮个忙,行不行?”

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给王书记起草了一份发言稿,想挤时间看会儿书,准备功课,实在没空抄,想让我帮他抄一下。这还有什么问题?范东明一句废话没说,放下稿子就匆匆地走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范东明写的字。没想到粗粗壮壮的范东明,字却是带梭带角的。通篇的口气都是居高临下的王书记。和他平常的随和可真是有点儿大相径庭。300字一页的稿纸,他整整写了26页。直到十点多,小田回来,我才抄了11页,而且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第二天上午,办公室里正巧没什么事,我连抄带赶,总算下班前抄好了,没误他的事。在饭厅里,碰见了他,赶紧把稿子交给了他。范东明满面笑容:“多谢,以后还要麻烦你。”

小田从一旁插上来:“大秘书,怎么谢?”

陶成不酸不甜地反问小田:“田团委,有你什么事?”

“当然有,”小田说,“我不让小林抄,你们谁也没有辙,不信,走着瞧。”

范东明连连告饶:“好了好了,今天我请客,你们是吃粉条烧肉,还是——”

“不行,我们才不吃什么粉条烧肉呢,”小田歪着脑袋,冲着我和陶成甜甜一笑,计上心来,“范大秘书,咱们可是今天就说定了,你若是考上大学,就请我们三位,不对,还有美萍、小柯和小高,去渡江大酒店。”

渡江酒店是城里最好的一家饭店。

范东明还是满面笑容:“你们吃大户呀?行,我范东朗妻是考上了大学,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请诸位去渡江大酒店。”

都知道是开玩笑,谁也没有放在心里。范东明却从此经常找我和小田给他抄东西,一会儿工作总结,一会儿经验介绍,还有发言稿什么的。小田喜欢东窜西窜的坐不住,所以,总是我埋头抄稿。

高考结束,正值最热的夏天。拿刭分数通知单的那天,几乎皆大欢喜。唯美萍一个人,遥遥落后,没什么希望。陶成名列榜首,紧跟其后是小柯,范东明虽然不太理想,但考我们学校还是不成问题吧。在众多考生中,他们几个应该算是精英了。喜欢热闹的小田,又提议大家一起聚一聚。范东明却旧话重提:“我请客——渡江大酒店。”

时间选在星期六的晚上,第二天好睡懒觉。

渡江大酒店的菜很一般,也不过是红烧烧,白煮煮,鱼呀肉呀之类。只不过,量倒是很足,盘子也大,盘盘堆得都很满。听说这儿的小笼包子不错,我们一下子竟点了八笼。还开戒要了一瓶汾酒。

酒过三巡,谈兴正浓,小田突然低了头,喟叹:“你们都去上大学了,以后还不知道会分到哪儿去。美萍明年还可以再考,只有我和小林哪儿也去不了……”

从来不在众人面前说上海话的小柯,已有几分醉意,脸红红地跟着冒出一句非常地道的上海话:“阿拉定规是要打回上海老家去。”

陶成打断小柯的话头,显然是想安慰小田:“我们和你们一样嘛,也是哪来哪去,小田,四年后你还在这里给我们接风。”

小田还是低着头,不象平常那样说呀笑呀的。本来挺高兴的,竟然平添了几分伤感的气息。

回去的路上,月亮已经升起来了,白花花地照在地面上。夏天的大街,夜晚却很热闹,到处都是三三两两乘凉的人。旷野的风,越过护城河,徐徐而来。大家却失却了散步的兴致,一路无话。走到地委大院的门口,道了别,范东明却跟过来,叫住我,很认真地问:“小林,你真的不想呆在这儿吗?”

我很吃惊,答非所问:“你听谁说的?”

“小田。”

我想了想又说:“想不想呆在这里又由不得我自己。”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点上。我没有看他抽过烟,这好象是第一次。他徐徐地吐出一口烟,并不看着我说:“我可以帮助你。”

回到屋里,小田已经躺下。显然,她并没有睡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心里很乱。很意外的一件事。不知为什么,淡淡的忧伤中反倒有一种令人冲动的兴奋。很想开开灯,看一会儿书,让冲动的兴奋冷静下来。可是,小田已经睡了,我不愿打搅她。再说,把范东明的话告诉她,无疑对她又是一个刺激。也许,范东明只不过是对我说说而已,就象陶成安慰小田。但是,又不大象。范东明是认真的。

我双手抱膝坐在黑暗中。天很热,窗大开着。远远的天空,繁星闪烁。汽车的喇叭声,在夜空中一跳一跳地跃动,显得格外的响亮。

又像小号,呜啦呜啦地催促着天亮。

假如,我能回到妈身边,妈一定高兴。大姐跟着姐夫远在新疆。哥刚刚新婚燕尔。他媳妇是刘叔叔的独生女儿小力。小力漂亮、厉害,得理不让人。刘叔叔和吴阿姨都舍不得她。所以哥一结婚就住到她们家去了。妈来信说,没有想到,老了老了两个女儿一个都不在身边。又说,人老了,真是没有意思。倒是没有提对爸的想念。妈还问我有没有朋友了,还说吴阿姨和她一样关心……

我知道这是妈对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范东明的意思,我懂。可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田已翻过身来,双手支着腮,望着我问:“想什么呢?”

我笑笑,没有回答她。

小田也扬声笑了:“不说,我也知道。范大秘书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有点儿心虚的惊奇。

小田朗朗地笑出了声:“得了,别瞒我。范东明早就想托我问问你,我没捡他的碴就是了。种事最好别让第三者手。你说呢?”

“可是,”我犹犹豫豫地欲言又止,“怎么说呢,我并不怎么了解范东明。”

“我看问题不是你了解或不了解老范,而在于——画中的这个人!”

“什么画中的人?”

“行啦,林玲,别当我是傻子。你那点儿心思,我还能猜不透?他是不是那天晚上我们在汽车站碰见的那个人?他人怎么样,怎么到现在还在队里没出来,是不家里有问题……”

小田像打机关枪,一连串问题迎面砸来。

我忍不住对小田说了实话:“我觉得范东明好象真的没有他好,哪方面都没有他好。”

小田很怀疑地扑闪着她的大眼睛:“老范人还可以呀,才学也说得过去。”

“也许,是我的感觉不对。”

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小田才能够明白。

和大庆最初的接触,是因为他办了个大队代销店兼修鞋。那时,县里抽调我和另外两个知青清查公社供销社的帐。几本破破烂烂的帐本,云天雾地,我们仿佛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整整半个月,一无所获。又着急又心烦。

我们三个人的临时组长叫苏必成,也是个女同学。一天中午,我和苏必成正在供销社的店堂里闲坐,一个男生赶着一辆小驴车来进货。苏必成高兴的脸都红了,从长凳上一跃而起:“李大庆,我怎么没想起你来,今天甭走了,快给我们帮帮忙吧,我都快急死了。”

这个名叫李大庆的男生皱着眉,沉默地微微一笑,并不追问要他帮什么忙。

他个儿不高,和范东明相仿佛,也是粗粗壮壮的。只是他的衣服比大多数知青更破些,也更不在乎些。他和苏必成是同班同学,据说他的数学特别棒,外号“化学脑袋”,反应快。

那一天,他并没有留下来,还是把货送回队里去了。第二天中午才来。他不喜欢说话,一来就躲在小屋里翻看帐本。而中饭和晚饭后,他总是在供销社店堂的柜台上铺开棋纸,和正在受审查的供销社张主任下象棋。张主任的棋在方圆几个大队里是数得上的。不知道是因为他在受审查方寸已乱,还是他的棋技比李大庆稍逊一筹,总归他一出手,便连连失策。李大庆下棋的时候,也是微皱着眉头,沉默地微笑。

后来的几天里,他和我们大家熟了,偶尔也说笑几句。但大多数时候,仍是一个人躲在小屋里,或翻看帐本,或埋头写写算算。没有想到,他竟把那几本破破烂烂的帐本,从头至尾整理了一遍。当他一页一页翻给我们看,并解释给我们听时,大家不得不心悦诚服。据他的整理和计算,张主任并没有贪污,只有三十来块钱的账对不上。张主任也是个年过不惑的汉子了,听了大庆的话,居然像小孩儿一般,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哭着哭着又笑:“这下好了,要不,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我跳到黄河就是死了也洗不清……”

李大庆又留下住了几天,教他们怎么做帐。我问大庆,他是怎么学会做帐的?他笑笑:“这有什么,还不是现学现卖。”苏必成和他开玩笑,说没有他学不会的事。大庆依然不动声色地笑:“除了造原子弹和生孩子。”我吃惊地看他,不知道他还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几天,他还给张主任和供销社的两个女娃,附近学校的老师,补了七八双球鞋。皮子是他从城里带来的。他补的鞋,和他整理过的账本一样,整整齐齐,有模有样。也像他写的字,娟秀而有力量。

再见他,是在第二年的春节里。

我回家过春节,在大街上碰见了苏必成。苏必成告诉我,大庆在进货时,车翻了,摔坏了腿。我心里一跳,脱口而出:“那咱们看看他去。”

苏必成也不大记得他的家在哪儿了。我们七绕八绕,好不容易才在一条小巷子的深处找到李大庆的家。当我站在他家门口时,心里面想到的只一个词——家徒四壁。

里外两间屋,除了床、长板凳,剩下的便是一张方桌和一个没有油漆过的木柜子。窗户上糊着纸。方桌上有一大碗咸菜和一碗剩粥。大庆躺在靠方桌的一张床上,薄薄的被,薄薄的垫絮。在照不进阳光的昏暗中,他抬起脸来,很吃惊地叫出了声:“是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一个人去他家,苏必成对大庆并不十分热情。节后,通常白天里,只有大庆一个人独自躺在家中。他的消遣很单调——自己和自己下象棋。我给他带去一些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日日夜夜》,甚至还有一本《安徒生童话集》。他对这些书并不十分感兴趣,他喜欢的是《三国志演义》之类的章回小说、论古道今。后来,我颇费周折,从哥那儿搞到两本苏联当代小说《多雪的冬天》和《你到底要什么》。大庆翻来复去读了好几天,其实,他对社会现实生活好象也不怎热心。

可以下床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着他艰难地练习走路。肯定很痛,他皱着眉,一点一点往前挪,汗水淋淋。喜欢大庆,是因为新奇。大庆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神秘而文新奇的。还有——他对人的好心和他的不为人所动摇的固执。在清查供销社帐目时,差不多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能查出点儿问题,一看张主任那几本脏稀稀的帐本,就在心里怀疑他贪污了。只有他我行我索,后来公社派人复查,工作组长找他谈话,他也还是坚持己见。

在我的想象中,他就象《法尼娜·法尼尼》中的那个受了伤的烧炭党人。和哥的朋友们有很大的区别。和苏必成们也不大一样。

小田说:“林玲,我真想不到,你这么浪漫,一点儿也不实际。”

我有点儿困了。小田却仍旧穷追不舍:“后来呢?”

后来,我就提干了,调到地区团委,又被推荐去上大学。大庆却一直还留在队里。就象他所说: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小田又问:“那他这次考大学了吗?”

我摇摇头,不得而知。

范东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我们学校的历史系。他拖拖拉拉地交结他的工作,直到开学的前两天,才去省城报到。很快就给我来了一封信,信写得很简洁,也很坦白。他告诉我。他

已找了他父亲的老战友,给我在教育局联系了个工作单位。结果这边不放的话,他可以做做工作,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当然,他帮助我联系工作跑调动,也是有条件的。希望,我能以他朋友的身份调过去,否则不好办。

没有料到他的动作如此之迅速。

好象没有什么可犹豫的。既便,大庆现在和我依然藕断丝连,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之间是有很难跨越的障碍,他不是为了他自己,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调动,出乎意料的顺利。陈美萍对小田说:“一个秘书,半个儿,何况范东明?”好象,范东明还有什么特殊的社会背景。我很茫然,小田对我仿佛也不如过去热情。晚饭后的羽毛球,自然是打不起来了。快快地各忙各的事。小田喟叹: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她向我发誓:她一定会像小柯一样,靠自己的本事定规打到北京去。而且,说的时候有点儿咬牙切齿的背水一战:考研究生。考社科院新闻研究所的研究生。

回到家里,已是瑞雪飘飘的冬天了,春节就在眼前。范东明去车站接我。汽车一路上,走走停停,进城已是华灯初上的夜晚。汽车站的广场上,车水龙马,人来人往,喧闹而拥挤,和小城夜晚的冷清相比,天壤之别。一下车,我就看见了站在铁门外的范东明。他一定等了很长时间,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心里便有几分感动。

我带的行李不很多。可是,范东明还是叫了一辆小车来。他说司机是他的哥们。说话的口气和他在地委大院的随和。全然不同。我想起他写的发言稿,一派居高临下的王书记口气。车只把我送到宿舍大院门口,行李是司机帮我提进去的,他点了一支烟,站在车门口便道了别:“明儿见。”我让他进去坐坐,他说:天太晚了,以后再说吧。好象又根本没有那种热恋的情绪。

妈从我的信上已经得知范东明这个人。当然满意。范东明很符合爸所要求的两个条件。何况又不动声色地就把我的调动办好了。妈见了他的人,倒没有显出特别的高兴,只是说:“也好,人还靠得住。”略停了一会儿,妈望着我,试探地问:“他人不像小李心事那么重吧。小李——小李他考到哪里去了?”好象妈也觉得大庆一定能考上大学。她竟然没有忘记他。

我第一次去范东明家是在年初三上午。犹犹豫豫地想回避过去。还是范东明骑车接的我。路上,他推车,我步行。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他父亲当过县委书记,地区副专员,现在是省科委主任。我很惊奇,像不认识似的看着他。他笑了:“你不知道呀?小田和陈美萍她们没有和你说过。”我摇摇头。准确地说,是我从来没有和她们一起议论过他的家庭。范东明却是很清楚我们家的根根梢梢。我突然有点儿怕见他的家人。

科委主任的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整洁,或者严肃。宽宽大大的屋子里堆满了笨重的家具。到处都是舍不得扔掉的纸盒子、木头箱子,沙发和茶几上都摊着报纸,显得很凌乱。他父亲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胖胖的肚子,白白的头发,一说话满面笑容。好象没有什么架子。他母亲却是一双白暑脚。自说自话的大嗓门,爽快倒很爽快,但好象没什么文化。做饭的水平也很乡村化,也不过是红烧烧,白煮煮。但味道又远不如地区小城的渡江大酒店。范东明是长子,他还有两个妹妹,那天两个妹妹都没在家,我似乎也就自如了几分。吃饭时候,他母亲一个劲地往我碗里挟菜——鸡腿、肥肉、鱼块,好象我已经很久没有沾过油浑。

午饭后,范东明的母亲刚刚在厨房里涮洗完碗筷,我就起身告辞了。范东明和我一块几走上了大街。雪已经停了,一片白色的世界中点缀着红红绿绿气球和鞭炮纸屑。太阳从阴阴的乌云中晃出一道明亮的光芒。风吹在脸上冷冷的。我俩慢慢地走着,很少说话。这种恋爱,很像淡淡的流水,不慌不忙地向前淌去。

范东明挨近我,伸出胳膊,环住我的肩。我本能地推开他的手臂。他笑笑,不再坚持。他说;“我想早点儿结婚。”

我有点儿慌:“可是,我们之间并不怎么了解呢——”

范东明说:“婚姻和恋爱是两回事,婚姻是不需要最爱的,而是需要最合适的你懂吗?”

怎么可以这样呢?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见解。我退缩地仰起脸来看他。如果,换了大庆,他一定是会选择最爱的,而不是最合适的。我对范东明是最合适的吗?

范东明很坚决地搂住我的肩,缓缓地说:“别害怕,好孩子,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我们还是结婚了,半年之后。当我决定开始办调动的时候,就已经踏上了婚姻之路。婚礼的疲惫,是要我笑对都么多的叔叔阿姨,又都是为官一方的头。好在只一个晚上。

婚后的日子很平静。范东明还没有毕业,我平常和妈住在一起,星期六才回他们家。范东明的母亲,待我像对客人一般,不要我扫地揩桌子,也不要我洗碗。家里没有阿姨,粗活细活,差不多都是她一个人干。范东明的小妹妹在外地上大学,大妹妹范东萍在科委办公室当打字员,待嫁闺中。世界真小,有一次闲聊,我才知道她和陈美萍是同班同学,而且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在学校的时候,男生们戏称她们两为:二萍。

我和陈美萍不是很熟,也就是晚饭后打打羽毛球的友谊。她和小田不一样,泼辣归泼辣,但大家在一起的时候,她话并不多。她在,或她不在,都不象小田那样引人注目。东萍说:“玲子,美萍很精明,她可比你精明多了。也许是太精明了,我哥反倒没看上她。”我吓了一跳。国庆节前夕,小田回来了。她还是兴兴头头的,毫不含糊地报考了社科院新闻研究所的研究生。小田是星期六的晚上,找到范东明家来的。她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地乱开玩笑:“范大秘书,你可真行,略施小计,就把我们小林骗到手了。”我扯扯她的衣角,叫她小声点,她又笑:“怕什么,老范,老实坦白,你是不是欺负我们小林了?”

范东明的母亲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望了一望。随后,很高兴地给我们倒茶拿糖。她顺手撩起围裙,使劲地揩着湿淋淋的两手,在小田对面坐下,问她这两年地区变化大不大,今年乡下收成如何?我到他们家这么长时间了,还不曾这样和她面对面的说会儿话。她对我除了客气,就象对小孩子一般,生怕摔着碰着。

小田是来找范东明帮她借书的,又让我帮她注意着点信息。“谁叫你混到教育局去了呢,咱们哪,近水楼台先得月。”她嘻嘻哈哈地起身告辞。范东明要和我一块儿送送她,她一口拒绝:“得了吧,老范,您歇着吧,让我和小林说几句悄悄话吧。”

秋天的夜晚,小风徐徐。大街上,五颜六色的灯,污浊了一天的繁星和月。只看见楼与楼,灯和灯。小田挽着我的手,说:“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回这里了,一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人,心里就烦得慌。”

我却还是喜欢这里,比以前繁华多了,也像个都市的样子了。小田说:“好什么,像个厨娘披了件新嫁妆,土不土,洋不洋的。”话还没说完,她又喟叹:“你知道吗,我们过去那么一

大帮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有时候也真闷得慌。”

我随口问道:“陈美萍也走了吗?”

小田惊奇地看着我:“她没来找你?她调回来啦,调到省妇联去了。”

她没来找我,也没来找范东萍。可能是刚调来,比较忙吧。

我挽紧小田的手臂,悄悄地对她耳语:“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啦——”

小田不解地问:“你有什么啦?”

“真笨。”我笑她。

她恍然大悟:“真的?”马上情绪就高涨起来,“接班人快诞生啦,咱们得庆贺庆贺,怎么样,明天把陈美萍、陶成他们也找来,咱们几个聚一聚。”

在很平静的单调中,偶尔的聚会,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约好了第二个星期天的上午,先在范东明家集合,然后去东湖公园。

那天,陶成来得最早,他和当秘书时有很大的变化。一洗老成持重的严肃。他这辈子不会再当秘书了,他学的是纯理论的数学。陈美萍一进门,小田就喊叫起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哇。”

我的心也跟着一跳。陈美萍过去也喜欢打扮,但只不过穿得红红绿绿比较热闹罢了。也显得比较乡气。现在,给人的感觉是焕然一新。涂了红色嘴唇,描了眉。烫得蓬蓬松松的头发。虽然已是深秋,她却仍旧一袭绿色长裙。范东萍听见小田的喊叫,从里面屋跑了出来,和陈美萍搂抱一团。范东萍拉着美萍的双手,把她从上到下,看了又看,赞叹:“美萍,咱俩有几年没见面了?”两个人站在一起,竟有几分相象,都是那种骨架子宽大,高而挺拔的身材,只是东萍的眼睛小了点,眉毛也没有那么黑。

陈美萍抿着嘴,只是笑。

我们一伙人热热闹闹地开拔时,范东萍特地叮嘱美萍:“以后常来玩。”美萍回答:“那自然。”

陈美萍来玩过几次,但并不经常。她一来总是和我应付几句,就到东萍的屋里去了。她和东萍是老同学,又都还没有对象,谈论的话题自然要多一些。

星期六的晚上,我陪妈吃了晚饭才去范东明家。

门虚掩着,他们一家人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在门口弯腰换鞋时,只听见东萍说:“哥,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你可别往心里去。”范东明不耐烦地回答她:“少罗嗦。”

我进去时,范东明回过头,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他母亲笑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问我吃过饭了没有。我告诉她吃过了,她还是坚持要去厨房给我再打两个荷包蛋。他父亲一如既往,一边看电视,一边浏览报纸。我问东萍明天去不去金岛商厦,那儿有一个丝绸展销。东萍僵硬地笑了一下,想了想:才说:“那我们下午去吧。”

平常,看完新闻联播,范东明就开始催我回屋去。他是不大喜欢看故事片的。拖拖拉拉、缠缠绵绵的港台电视剧,他更是看也不看的,可是那天晚上,他直到电视拜拜。他才回屋。我已经躺在床上快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却开了灯,又去开窗,还点起一支烟,在台灯下哗啦啦地翻报纸。他不大抽烟。一般在家里是不抽烟的。我催他:“这么晚了,快睡吧。”

他一下子转过身来,面对着我,皱着眉头问:“你那幅画呢?”

“什么画?”我想不出他在问什么。

他很不耐烦地拧灭烟头:“就是你那幅宝贝画,一天到晚挂在床头。”

都是过去的事了,连我自己也不大想它了。我告诉他,那画我放在我妈家了。我还是没有警惕,不知道会出事。

他皱着眉头,逼视我良久,粗暴地自语:“到现在还舍不得扔掉,我真是瞎了眼。没想到在你眼里,我哪一方面也不如人家。”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坐起来。我想对他解释,但口里干干的,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谁把我的话传给了范东明?小田?我只对小田一个人说过这番话,连妈我都没对她说过。小田不会把我话告诉范东明的,她不是这种人。那会是谁?—美萍?小田把我的话告诉了陈美萍?陈美萍又传给了东萍?只能是这样。小田怎么会是这样?

范东明又大声吼叫一声:“你说呀!”

他母亲听见了喊声,伏在门外,轻轻地说:“东明,你开门,有话好好说。”

门本来没有插死,范东明一跃而起,把门插得死死的,对他母亲吼:“睡你的觉去——”

他母亲喃喃地又劝了几句,才回屋。

屋里屋外,一时寂静无声。我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范东明又点起一支烟,说:“哭什么,你说嘛,我哪一点对不起你,配不上你——”

我什么也不想说。穿上衣服,理了理头发,我想——回家。当我穿上鞋,起身去开门时,范东明冲了过来,拦住我:“你想干什么。”

我还是不说话。他突然抬起脚来,狠狠地踢过来。我不及躲闪,跌坐在地上。“哇”地哭喊出声:“你打我……”

范东明依旧恶狠狠地说:“打的就是你。”

他母亲和东萍一起在门外嘭嘭地敲门:“东明,开门,快开门。”

第二天的下午,我没和东萍一起去金岛商厦。我一个人躺在寂静的手术室里。孩子没有保住。惨白的灯光照着一屋子的寂静,给我做手术的是一个年老的医生。他弯下腰,对我叹气:“年轻人,以后不能再这样胡闹了。看你这样文文静静的,怎么会动手打架呢。凡事让三分,就不会打起来了。”

手术做完,已是黄昏时分。因为出血过多还需要在手术室里观察一会儿。窗外的斜阳更衬得手术室的灯光惨白。老医生走后手术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躺在手术床上,面对四周一片白墙。两个小护士隔着一扇玻璃门,在门外聊天。她们是在议论另外一个护士的男朋友。一个声音细细弱弱的沙哑,另一个清脆而响亮。沙哑者说:“我见过他的,人高高大大,戴副眼镜,很像秦汉。”清脆者说:“帅是很帅的啦,不过他出国后,都快半年了,一封信也没有给小王写过……”

我断断续续地听着她们的谈话。也许,小田就是这样和陈美萍说起我的?

妈是和范东明的母亲一道来医院看我的。我住在楼梯拐角相对比较安静的一个小病房里,一个病房只四个人,还是比较舒服的。除了我,另外三个人都是产妇。是范东明到医院找了人安排的。那天晚上,他在我的病床前,坐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便不辞而别。东萍没有来。他母亲送了一堆吃食:鸡汤挂面,红糖水鸡蛋。当着别人的面,她只是一个劲劝我多吃些东西,像哄小孩一样。妈是第二天下午才知道的。她来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平静多了。

秋天的午后。太阳明朗而干爽。我的床位靠着窗,看得见蓝的天空,绿的树。楼前的花坛里,一丛丛的月季花正盛开着。那种耀眼的紫红色,衬得天更蓝,树更绿,叫人感到蓬蓬勃勃的快乐。

妈来的时候,正赶上送婴孩出来喂奶。看着别人怀里粉嫩的小脸,妈的脸色就暗淡了。范东明的母亲讪讪地安慰妈两句,就托故回去了。妈问我:“你是怎么搞的?”好象范东明的母亲并没有和她说什么。我忍了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晾衣服时,不小心,一脚踩空了,跌的。”妈便唠叨叨地责备我,第一胎不注

意流了,以后怕是不好,容易流……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这孩子还是不要的好。”

妈的脸色突然变了:“你给我说实话。”

和小田的往来,由此而疏落。范东明毕业后,分到市委宣传部,我们很快搬出了他们家。妈说:“还是不住在一起好。东明也是30多岁的人了,你们应该要个孩子了。再晚了,对大人,对小孩都不好。”那时,妈的身体已经快不行了,满嘴的牙齿都脱落了,仿佛在一夜之间老去。

我和范东明之间,没有再大吵大闹过,他也没有再动手打过我。我们之间只不过是冷淡。和过去不同,过去我总是星期六晚上才去范东明家。而现在,我星期六才回家,和妈住一晚上。平常,妈不留我在家里住,她总是赶我回我自己的家。妈说:两口子越冷淡就越不和。她总是劝我要个孩子,这仿佛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三八妇女节,放半天假。我早早地下了班,去看妈。本想下午陪她上街转转。她一个人腿脚不便,买东西又不大知道价格的变化,常常受小姑娘们的气。不到万不得已,她总是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几间大屋子里。我去的时候,她却懒懒地躺在床上,连饭也没做。咳嗽、喘,还有点儿发烧。

我赶忙烧水下面。饭后,我又给她把堆放在洗衣机里的脏衣服、脏垫单洗了出来。厨房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待忙完坐定,给我自己泡上一杯热茶,夕阳已西下。妈催我回去,我就给范东明往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妈病了,今晚我不回去了。范东明正忙着,应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妈说:“不走也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三月的夜晚,春寒料峭。灭了灯,月光清清淡淡地落在拖干净了的地板上。我和妈早早地上了床,都坐在被窝里。妈说,她没想到爸会撒手先去,她自己还有一段晚景要独自安排。她又说,人老了,无雨无晴,不喜不惧。她心量很干净,没什么不快活的。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我,我不象大姐,拿得起,放得下。我是个犹犹豫豫,自己作不了自己主的人。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还不如当初同意那个小李……”

“都怪我爸——”想起这事,我心里依旧别扭。虽然,我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不再想起大庆。

妈说:“你也不要怪你爸,他有他说不出的苦处。”

我已经整整30岁了,30岁的我却不知道妈曾念过大学。不知道爸曾为了妈受到过“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处分。妈漂亮吗?我真的看不出。从小就没有意识过妈漂亮。妈是那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人,没看她穿过什么花衣服。细弱,和气。齐耳短发,几十年没变化。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朴素,话少。可我上中学后,也觉得妈变得有点儿像小力的妈妈吴阿姨一样罗嗦了,老是对我们放心不下。

妈说,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的爱而牺牲他作为男人所需要的——比如,事业、权力、职责,这种爱会很痛苦。爸就是因为妈,仕途险恶,得不到提拔。比爸资历浅的人都升上去了,爸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个参谋长。妈却不说她自己。她一个大学生,从五八年开始就在家。不出去工作,难道还不是为了爸?

“小李,他要是和东明一样考上大学的话,现在也好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妈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眼睛里现出乞求我原谅的神情。人老了,如果悔恨自己伤了儿女的心,亦或耽搁了儿女的前程,是很伤神的。在这一点上妈和爸永远不一样。大庆如像她所说“好了”的话,不知道她心里是更后悔呢,还是得到几分原谅自己的宽慰?

大庆是恨过他们的。

我一直无法忘怀大庆对我的吼叫。闭上眼睛,大庆的吼叫还在我脑海里回荡。

十一

我上大学的第一年,爸和妈很认真地请大庆到家里来吃过一顿饭。爸并不太在意他还在农村没有回城,也不太在意他家的穷。爸说,只要他身体好,人聪明,是可以到部队去的。我很得意爸的开明。

大庆却仍旧微皱眉头,沉默不语。我一再对他说,我妈很和气,我爸也不是那种很古板的军人。大庆笑笑,说:“知道了。”还是不放心的样子。

饭吃得很拘谨。爸问一句,大庆答一句,好象在考试。饭后,爸说他要和大庆单独谈谈。他们在爸的房间里谈了一会儿,时间并不很长。我送大庆回去的路上,他情绪很低沉。他问我,你知道我父亲是什么人吗?我笑了:你父亲是个工人阶级呗。

他突然站住了,目光像钉在我的眼睛里:“如果,不是呢?”我很茫然地摇头:“他不是一直拉板车吗?”

“拉板车的就是工人阶级,”大庆苦笑了,“在你父亲的眼里,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就是历史反革命。他们是誓不两立的阶级。我父亲解放前在国民党的警察局里做过事,是个文书。”

我大吃一惊:“那你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大庆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嘲笑,“告诉了你,你就不会给我借书也不会来交我这个朋友,对吗?”

我嚅嗫着:“我不是这个意思。”

大庆的口气缓和下来,他慢慢地说:“林玲,我们俩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我是不会忘记你的。但是,我们俩还是分开的好。你回去吧,你父亲会不放心的。”他顿了一下,扭头朝前走去。

我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让我再想想。”

我没有想出结果。爸不说大庆人不好。他只坚持他的两个条件。爸说这是他一辈子的政治生活经验。妈也劝我:算啦。

大庆回乡下去的前一天晚上,我约他再谈一次。他答应了。这是我和大庆之间的最后一次约会。月上柳梢头的傍晚,我们俩一起乘公共汽车去了东湖公园。夏天的夜晚,公园里的人很多,三五成群。我们俩一直走到湖边一处僻静的树下才开口说话。

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上。远处有一个女孩子在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山……歌声快乐而无忧无虑。

大庆笑着问我:“这是不是最后的晚餐?”

“我希望不是。”我低下了头,心里挺沉重。他便换了个话题。问我毕业后,有什么打算?还准备回地区去吗?我很坦白地告诉他,当然是不想回地区去的,但现在也没有什么具体打算,毕业还早着呢。谁也不想直接切入正题。

九点钟,远处的钟声敲响时,大庆提醒我:“该回去了吧。”

往回走的路上,我的脚步拖得很慢很慢。快到公园大门口时,我站住了。大庆侧过脸来看我:“你又怎么了?”

我犹犹豫豫地问他:“你能不能再等我两年。”

“两年?”大庆皱着眉头,微笑:“是不是太短了点?我可以等你一辈子。”

忧郁了一晚上的心情,一下子闪出快乐的火花。我高兴地对他说出我的想法:“你在乡下好好干,争取入个党,等你入了党,我们再——”

大庆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突然吼叫起来:“嫁你的共产党员去吧!”然后丢下我,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十二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还是听了妈的劝告,要了个孩子。我们贝

贝出世那一年,双喜临门。范东明由宣传部调到政策研究室,提升为主任。很显然把他列入了第三梯队。范东明是很乐意当官的。他对陶成说:“只有有了权力,才能干出点事情来。”口气很是狂放。留在数学系当教师的陶成却不以为然:“反正我当秘书是当够了,成天跟个孙子似的,我陶成都快要不是陶成了。”那天,陶成在我们家吃饭。两个人又是冷冷淡淡地不欢而散。

妈没有活到我们贝贝出世。范东明当了主任后,更是忙。常常跟着头头脑脑们下乡、下厂搞调查,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晚上,小阿姨洗洗涮涮,我便陪着贝贝玩。台灯幽幽的光辉照着一屋子的凌乱,到处都是尿布和小衣服,还有玩具猫和狗。天花板上吸着一只红色的大气球。贝贝还不会说话,一双小眼睛盯着红色的大气球,呜呜乱叫。不管范东明在不在家,我们夫妻间沉寂的空气都被贝贝咿哑的声音打破了。春天般的兴奋,春天般的温暖。

范东明渐渐地也淡忘了我们之间的冷战。他无论怎么忙,我都无所怨言。他不在家,我便有一种很解放的轻松感。他回到家里,只要看到贝贝,就会舒心地想喝二两酒。有时也会面露歉疚地同我:“要我做些什么?”大包小包地给我们往家里带东西,都是从乡下捎来的新鲜土特产。

五一节,范东明竟有空陪着我和贝贝去东湖公园闲逛了一下午。晚上,是在他们家吃的饭。饭后,他拨了个电话,司机小刘便开了车来接我们回家。我埋怨他:“人家小刘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何必麻烦人家?何况路又不太远。”他宽宽松松地斜靠在沙发上,便现出肉鼓鼓的肚子。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让我不要再罗嗦了,说:“我累了。就这样吧。”

车到家门口,是范东明抱着贝贝上的楼。范东明兴高采烈地把贝贝高高举过头顶,乐呵呵地说:“儿子嘛,还是自己的好。”我跟在后面接口道:“老婆是人家的——”“好”字还没有出口,范东明打断我:“老婆也是自己的好。”他扭过头来看我,眼睛里含着笑:“我范东明的眼光还是很可以的。”

他似乎想一笔抹去让我刻骨铭心的那一脚。也许是那天晚上,他喝了点酒,心情比较好,贝贝睡后,他仍旧兴奋得不想睡。他懒懒地仰面躺在床上,双手垫在脑下,对我说:“小玲,我早就想跟你解释解释,那天我是太冲动。可是,你不知道东萍都对我说了些什么。东萍说——”我马上制止他:“别说了,还提它干嘛?”

范东明说:“我是想听你说——那不是真的。”他还是断断续续地把东萍的话向我重复了一遍。便有眼泪从我的眼里涌出来。时间、地点、事情的经过全都完全走了样,就好象那个古老的传说:一个人说他看见一只乌鸦从嘴里吐出一根毛,第二个便变成了一只乌鸦从嘴里吐出一团毛,而到最后,则是一只乌鸦从嘴里吐出一群小乌鸦。

我反问他:“你相信东萍的那些话吗?”

范东明说:“当时信,现在我相信你。”

我想回答他一个微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贝贝五岁的时候,一天我送他上幼儿园,在街上碰见了苏必成。第一眼感觉就是见老。虽然穿着比过去讲究,但人虚虚松松地胖了起来。她女儿已上小学三年级了。她倒是还很念旧,问我见没见过大庆。我摇头。

苏必成叹息:“看你过得还不错吧?大庆,可就没你这么顺了。按道理,他现在的处境也还可以。他七八年上的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二中去了,二中在市里也是重点中学了,教师也有宿舍楼,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了。但他们两口子就是不好好过日子。他老婆也是个大学生,人蛮漂亮的,上学的时候,不少人追她。不知她怎么就看上了大庆。结婚第二年。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换了别人高兴还高兴不及呢,可他们两口子,放着好日子不过,一天吵到晚。大庆现在像个小老头,头顶都秃了。”

我很茫然。仿佛置身于隔世之感的恍惚中。早晨的太阳,轻抚着贝贝红红的小脸蛋。贝贝长得像范东明,大头大脑,不俊气,但很健康。看着他,就让你不由得会感触到生命的蓬勃。大庆夫妻有一对儿女,难道还会因为情感的不和,而喋喋不休地争吵?

和大庆的那段情感,现在回想起来,在针头线脑的日常琐碎中,已经平平淡淡地逝去。都是有家有业的人了,就是见了面,又会如何?我不想再见大庆。

十三

还是又见到了大庆。我们贝贝上小学的那一年。为了贝贝能进一所理想的小学,我们挑来挑去,选中了实验小学。虽然那所小学离我们家比较远,我们也不属于那个学区。范东明让他们办公室的小丁找了一下区教育局小教科的张科长,张科长写了个条,也就把事情办了。

实验小学离二中很近。隔着一条马路,门对门。范东明比以前更忙,他已从政策研究室调到组织部,任副部长,白天晚上都有人找,接送贝贝一般是爷爷奶奶的事,刮风下雨天便是我去。那一年,天冷得早,11月底就零零碎碎地飘起雪花来。星期一的下午,还没有下班,我就早早地提前去了学校,怕贝贝放学早,在雪地里等我,感冒生病。

还没有放学,我便在学校旁边的一家小卖店的门檐下等着。天阴沉沉的,雪落在地上,沙沙地响,是那种盐豆子似的碎雪粒。茫茫的风雪中,我焦急地盼望放学的电铃拉响。一个男人走进了小卖店,买筒子面。他付过钱时。仿佛很注意地看了我两眼。已经迈出了店门,他又回过头来看我。这时,我才突然清楚地想起,苏必成对我说过,大庆毕业后就分到了二中。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教书,也一直没有离开二中?难道真的这么巧就碰到了他?我来学校接过许多次贝贝,都没有想起过大庆,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他。就这样,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焦急等待中,又和大庆见面了。是他先喊的我,仿佛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林玲——”

我在慌乱中问了一句废话:“你买面呀。”

他笑笑:“晚上没吃的了。”

人,老是老了些。神情和衣着却没有什么大变化。还是那样微皱着眉,沉默地笑。因为头顶有些秃了,就更显得脑门宽大,额上的抬头纹也就更深刻了。一身蓝涤卡中山装。比在乡下时一身“灰老鼠皮”也好不了多少,只是稍稍地干净整齐一些罢了。大庆不像范东明,范东明早已习惯了穿西装打领带,亦或比较随便的加克衫。

他很感慨地对我说,想不到你还真的没有什么大变化。苏必成曾经对他说起过我。一时间,好象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他告诉我,他的两个孩子也在实验小学,上一年级。我问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他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男孩叫李兵兵,女孩叫李林林。”马上就调转了话题,问我在哪里上班?

学校里放学的电铃拉响了。刹那间,仿佛成千上万只小麻雀涌到了学校的操场上,炸了窝。在一片啁啾声中,我匆匆向大庆点了个头,便急着到校门口去迎贝贝。回家后,我问贝贝:“你们班有双胞胎吗?”

贝贝很高兴地问我:“妈妈,你怎么猜到我们班有双胞胎?我们班只有一个,是姐姐,她弟弟在二班。”

我说:“她的名字是不是叫李林林?”

“妈妈,你真聪明,怎么一下就猜到她叫李林林?”贝贝很高兴我能知道他的同学,“李林林还是我们的班长哩。”

我忍不住又问,她长的什么样子,学习好不好?

贝贝说:“妈妈,你又犯傻了不是,她学习不好还能当班长吗?李林林个子还没有我高,瘦瘦的,头发又细又黄,就是眼睛大,可是讲起话来像小猫叫,喵喵喵的,她当班长,大家都不怕她。昨天,语文课汪老师不在,叫她负责纪律,许明明做作业时一个劲讲话,她就把许明明的名字记下来了,下课时,许明明跑到她面前故意学小猫叫,喵喵喵喵,她就哭了……”

说话间,范东明来了个电话,说他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十四

那天遇见大庆后,我又在学校门口碰见过他几次,彼此没有再交谈,点点头,打个招呼而已。我见过他爱人和他的女儿,是贝贝指给我看的。有一天中午,我去接贝贝。一出校门,贝贝迎着我跑过来,使劲地拉了拉我的挎包带,神秘地小声说:“妈妈,快看,那就是李林林,还有她妈妈。”

顺着贝贝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小卖部左侧,一个女人正在向一个小女孩交待什么事。我只顾注意那个女人,却忽略了她的孩子。我想她是属于漂亮女人中间的漂亮的。个子不是很高,但很匀称。脸白哲而红润。侧面的轮廓非常清晰。鼻粱很直,眼睫很长。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春寒料峭,她却已穿上了裙装。藏蓝色的西服套裙,领口露出大红的高领羊毛衫。她仿佛不太高兴,正在指责她的女儿,眉毛扬得很高,说话的速度也仿佛很快。是那种很精干而又很漂亮的女人吧。

我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她比我漂亮得多,也许也聪明得多。既使他们夫妻之间像苏必成所说,成天吵呀吵的,大庆也不会回过头来回想我。大庆的妻子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似乎没有再见过她。

第二年的初夏,快要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去接贝贝,贝贝看见我伸手就找我要钱:“妈妈,给我两块钱吧,快点。”他好象迫不及待,额上挂着汗。我以为他又要买冷饮吃,就拒绝了他。他急得直跺脚,霸道地向我发脾气:“给我嘛,你快点给我——”一个小男孩从后面跟上来,他是贝贝的好朋友许明明,他连珠炮般地向我解释:“阿姨,贝贝不是要买汽水喝,也不是要吃大雪糕,我们班的李林林把她爸爸给她的买菜钱丢了,她不敢回家在教室里哭呢。我们大家给她凑了几块钱,现在还差两块。”又有几个孩子涌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表白:“阿姨我们说的都是真话,你就给他吧。”我的头都被他们吵晕了。混乱中,只听见一个小女孩尖尖的嗓音压过了男孩们的叙说。她说:“阿姨,阿姨你听我说,李林林她好可怜,她妈妈跑掉了,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弟弟又生病了,出麻疹……”许明明跳起来喝斥那个小女孩:“不许你说李林林妈妈跑掉了,李林林不许人家说这件事……”

我的思维像一团浆糊。匆忙地掏出钱包,给了贝贝10块钱。孩子们欢呼着拥着贝贝向教室跑去。贝贝得意的像个小英雄。

我却始终没有看见李林林。

贝贝也对我说,李林林的妈妈跑掉了。他说,他听见汪老师对徐老师说,李林林的妈妈是跑到深圳去了。还说老师们都特别喜欢李林林和她的弟弟,她弟弟学习也很好,有一次数学考了个89分,他就哭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贝贝也快过生日了。他的生日是七月十八日。贝贝提出他过生日那天,要请小朋友到家里来玩,还要请他们吃个大蛋糕。因为,许明明、王旭、陈帆,还有好多小朋友都请过他,所以他也要请他们。我问他,你请李林林吗?贝贝说:当然。我犹豫了一下,对贝贝说:“你看把李林林的弟弟也请来,好不好?”

贝贝看着我,问:“妈妈,你是不是和我们的老师一样,因为李林林的妈妈跑掉了,就特别喜欢她和她的弟弟?”

我点了点头。

贝贝的生日聚会很热闹。以前,他过生日,我们只请他的小朋友们到家里来玩玩,吃一块插着几根小蜡烛的大蛋糕。因为放暑假,不上学。小朋友下午早早地就来了,一直玩到天黑,所以我又匆匆地准备了些菜,请贝贝的小客人们吃了顿饭。范东明下了班也赶回来吃饭,对贝贝的生日,他从来都是很认真、快乐的。

饭桌上,嘻嘻哈哈闹作一团。现在的孩子谁也不怯场,也不怕生,和大人在一起无拘无束地有说有笑。只有挨着许明明坐的李林林,不声不响,偶尔羞涩地抬起头笑笑,吃东西也很文静。

李林林是个很腼腆的小姑娘。梳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子。额头高高的,眼睛大大的。笑的时候有点儿像大庆,皱着眉。所不同的是,她总是凝神地看着你。仿佛时刻担心受惊吓。她弟弟也是额头高高的,眼睛却不太像他姐姐。他的眼睛有点儿像大庆,细而长。但是,眼睛里全无忧郁的神情,很快乐,也很开朗。是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孩子。

范东明难得这样的好情绪,他挨着个问了贝贝同学的姓名,饭后还和许明明下了一盘象棋。像变戏法似的,又从黑皮包里变出一大盒杏仁巧克力。“哇,”孩子们快活地大叫起来,伸出小手去拿巧克力。

我在厨房里洗碗筷时,范东明居然和孩子们一块打起扑克来。客厅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李林林没有和孩子们一起玩扑克,她把吃剩的菜帮我端进厨房,又小声地问我,喝完果珍的高脚玻璃杯应该放在哪里?我告诉她不用她帮忙,让她和小朋友们一起去玩。她还是那样凝神地看着我,笑笑:“阿姨,我会洗玻璃杯的,我在家天天洗碗。爸爸都说我洗得很干净。”

“不用你洗,”我随口问道,“你爸爸心情好吗?”

“阿姨,你认识我爸爸?”

我立刻发现自己失口了,点了下头,算是回答。范东明进来拿开水瓶泡茶,也用惊奇的眼光看我。

李林林却仍旧接着往下问:“阿姨,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

我答非所问:“把玻璃杯就放在水池里,快去玩吧。”

十五

都灭了灯,准备躺下了,范东明突然问我:“你怎么认识那个小姑娘的爸爸?好象从来没听你说过呀?”我吱唔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告诉他,是我的一个中学同学。范东明第二天上午要开部务会,他想早点去,有几份材料还要抓紧看一下,说好了让司机小刘七点钟就来接他。和贝贝闹腾了一晚上,他也想早点儿睡了。

李林林和她的弟弟没有再来过我们家,范东明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贝贝有时说起李林林还没有忘记她妈妈跑掉了。

今年,苏必成的女儿小学毕业。苏必成想让她的女儿跨学区考二中,到教委来找我帮忙,给她疏通一下关系,让学校网开一面,允许她女儿报考二中。二中方面,她已找了大庆。大庆说只要她的女儿考分够,至于不是这个学区的问题他来想办法解决。说好了星期二的下午,我陪苏必成去区教育局小教科找张科长。

我和张科长也比较熟了,所以事情办得也比较顺利。回来的路上,苏必成说,小林咱们去看看大庆吧,他的日子过得挺没样子的。

问我知道不知道他的爱人走了?我点点头。苏必成说,她真是想不通,大庆的爱人干嘛要走?教师穷是穷点,但也不至于穷得日子过不下去?我倒不像苏必成这样想,树挪死,人挪活。说不定到了深圳,她还能闯出点事业。苏必成说:40岁的女人了,还能有什么事业?无非多挣两个钱。她这一走可就苦了大庆。又说,其实她也未必就是去了深圳,都两年多了,她连信都没给大庆来过一封。大庆还去深圳找过她一趟,但毫无线索,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大庆真够倒霉的,这次中学评高级教师,他又没有份,真是雪上加霜。本来,像他这样的七八级大学生,是完全可以评上的,但二中是重点中学,人才济济,论资排辈,还轮不到大庆。

苏必成突然喜上眉梢:“呀,小林,我真笨,怎么没想起让你给大庆帮帮忙,你不会没有办法的。大庆这几年教学挺出色的,他还发表过几篇教学论文哩。你能不能想办法给他争取个破格的名额?”

我?

那天下午,大庆有课,我们只在他的办公室略坐了几分钟。送我们出来时,苏必成对大庆说,她自作主张,让我帮忙给他解决职称问题。大庆沉默地笑笑,未置可否。

大庆的业务自述是苏必成星期六的晚上送到我家来的。范东明正在卫生间里冲洗。苏必成到我们家来过几次,但都没有碰到过范东明。每次都和我开玩笑。你们家这位当官的可真忙。张口闭口都是当官的。她随手把装着大庆材料的牛皮纸袋放在茶几上,便对我感慨:“李大庆这个人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老婆就是嫌他太死性,一点儿弯都不会转。”没说几句话,她又急着要走,她还要到她女儿的班主任家去一趟,她女儿跨学区考中学,班主任不帮忙,也还是办不成。她急急匆匆地向我抱怨:“你看,现在办什么事都这么难。”

苏必成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吧,我笑着送她下楼,下了楼她却又对我诉说一番,她那个宝贝女儿如何如何让她操心,又很想不通地对我说:“我们这些人小时候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一点儿也没有让大人操心。”结果在按下说话的时间比在我家坐的时间还长。

等我上了楼,范东明已冲洗完毕。正坐在沙发上,翻看大庆的业务自述。脸色相当的难看。我故作轻松地对他说:“又是苏必成,让我给她的同学帮个忙。都以为我有多大能耐呢。”

范东明并不看着我,问:“这位李大庆是不是就是那个李林林的父亲?”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字斟句酌地接着说:“坐呀,今晚贝贝不在家,我们俩好好谈谈吧。最近,我的工作可能又要有些变化。”

沉着稳重的态度,好象是在和他的干部谈话。他站起身来,泡了两杯咖啡,给我的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而他自己是不吃糖的,怕发胖。我心里有点烦,平常就最怕这种官方态度。

我问他,“又要调你到哪个部门去?”

他用小勺搅着咖啡,脸上转而现出喜悦的神情:“可能要让我去当副市长。所以,这件事你就甭管了,省得给我添麻烦。”

我不解:“这件事和你当副市长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懂了,这种时候得处处谨慎,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他抬起头来看我,额上现出深深的抬头纹,鬓角也有几绺白发了。范东明也见老了,天天和人打交道,成天吃呀喝呀,身心疲惫,人臃臃肿肿地也就发起福来。和大庆的落拓则又不大一样。当惯了部长,和人商量也带着几分命令的口气:“我说这事就这样了,你就甭管他了。”

本来到此为止,也还不失为一个平静的星期六。我却冒出一句:“李大庆这人挺倒霉的,能帮忙还是给他帮帮忙吧。再说,我也不要你出面。”

“可是,”他刷地拉下脸来,“我可不愿意我在外面一天忙到晚,我老婆和人家——”

“你无聊,无耻,血口喷人!”我也火了,想起什么说什么。

范东明把一直攥在他手中的小纸条扔到我面前,冷冷地说:“你自己看吧。”

原来是大庆给我写的一张便条,夹在他的业务自传材料中。只半页信纸,两句话:

小林,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要找你帮忙。要不是苏必成坚持,我是不会愿意这样做的。做为一个男人,我感到自己很失败。

李大庆

字体仍然很整齐、娟秀。只是签名有些莫名的潦草,叫人难以辨认。

范东明说: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卑鄙——”我第一次冲着范东明喊叫起来。

于是——

十六

小林断断续续地诉说了很久,脸上爬满了泪痕。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她不好意思地揩去腮边的眼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出来,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她问我: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还给不给大庆帮忙?

“你说呢?”我反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张大了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如果不给大庆尽点力,我良心上过不去,再说苏必成会怎么看我?如果,我要是给大庆帮忙,范东明迟早会知道,我不知道他会怎样。虽然,我不一定能帮上忙。”小林用手捂着眼角乌青的伤痕,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补充道:“范东明说过,他不会和我离婚的,也不想和我离婚。”

“你呢?”

“我们单位马上就要分房子了,我想找单位要房子,和他分开一段。你说,我这样做别人会不会说我?范东明会不会以为我真的和大庆有——”小林忧伤地低下头来,“其实我和大庆真的没有什么,也不会和他再有什么,你相信吗?”

“那么,你对范东明到底怎么想?”

小林为难地笑笑:“还能怎样想,我们已经有了贝贝,总是希望他好。”

整个办公大楼早已空空荡荡。唯我们的办公室亮着灯。远处的钟声在夜空中久久地飘荡。我对小林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小林说:只要愿意听她说,就是最好的安慰。本来,她可以对苏必成说,她们之间的来往毕竟多一些,但是,她怕苏必成告诉大庆,事情越弄越复杂。

我们下楼的时候,楼道里的灯都已熄灭了。电梯也早已停止了运行。我们俩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黑暗中,我问小林:后来,你和小田就一直没有再来往过?小林说:其实那事也不完全怪小田,是传话的人把话传的走了样。我问:是陈美萍?小林点头回答:是她。我一直就不怎么喜欢她。我随口又问:她们现在还好吧?

小林扶着楼梯的扶手,站住了,重重地叹了口气:“小田在事业上很顺,她真的考到北京去了,念了硕士又念博士。可是,她比我还不会处理家庭问题,她现在的处境比我还糟糕,真是没法对你说。”

“那陈美萍呢?”

小林有点惊讶地说:“你应该知道她的呀,大前年的夏天,她不是准备和宣传部的葛部长结婚的吗,后来没结成,闹得满城风雨,你没听说呀?”

我隐隐约约地有所耳闻,但并不清楚事情的来胧去脉,更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陈美萍。而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她。

走出大楼,虽然夜已深了,大街上依旧一片灯火辉煌。分手的时候,小林对我说:你快回去吧。然后,她就站在路边,好象是在目送着我,又好象是在发呆。我走到街口的拐弯处,回过头去,她还站在那儿看我。我觉着她把这些事藏在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责任编辑温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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