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圈

1995-03-31 09:45施益民
清明 1995年5期
关键词:方方打麻将巫师

施益民

钱师“哟”一声,便把办公室的宁静破坏了。

钱师说:“到点了到点了!还坐着干什么?下班下班。”大家惊诧地看着手腕,笑笑,没理他,继续看报。方方看的是《中国体育报》。瑛瑛看的是《城市晚报》。巫师是党支部书记,看的是《政工简报》。

本来,这大办公室紧临大街,很不安静:洞开的窗户让楼外的嗓音涌进来塞了满满一屋。但屋顶的吊扇“嗡嗡”叫着把热气旋出窗外,让人能坐得下来看报。大家看得专心致志,充耳不闻窗外的嗓音和头顶上的电机声,硬是从喧闹中打点出几分宁静来。

钱师见无人理他,好生奇怪,说:“咦!你们今天是怎么啦?又整顿劳动纪律啦?”巫师这才抬起头,推推老花眼镜说:“还早得很,你慌个屁呀!”钱师说:“早什么早?都五点四十了。”巫师说:“老钱,你搞忘球了嗦?今天不是北京时间,是北京夏令时罗!”钱师说:“对呀!我知道呀!我昨天晚上就把表拨了,你们没拨呀?”巫师说:“我们咋没拨呢,我的表都五点四十一了。跟你说,今天的作息时间变了!”钱师说:“操他妈的夏时制!那不是要七点才能下班罗?”巫师说:“不要七点。六点半。”钱师便骂:“乱弹琴!搞什么鬼的夏时制!麻烦!”骂过,想起什么,又问:“那下午几点上班呢?”巫师说:“晚罗!三点。”钱师嘻嘻笑起来,高兴地说:“真的呀?那下午只上三个半小时的班罗。它妈的,这夏时制还真有点好处呢!嘿嘿……”

大家都忍俊不禁,方方也笑了。

方方知道,处里以副处长老傅为首,巫师为副,钱师主持,再加上强强,四个麻友每晚方城鏖战,睡眠不足,全靠第二天的午觉滋补。老傅虽然只是个副处长,但全处就他一个头,老巫虽然没有明确级别,但总有个“主任经济师”的头衔,两人大小有个职务,再困也得来上班。钱师和强强无官无职也不是主动攫活的主儿。再说,机关也没有那么多活干,两人乐得午饭后倒头酣睡,醒来便大都在下午三点以后了。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虽说国务院下令把分针人为地拨快了一圈,但钱师的生物钟却拒不执行——方方四点一刻上厕所,才在门口与睡眼惺忪的钱师撞了个满怀。

钱师又把看过的《参考消息》翻了几翻,无聊心痒,便站起来说:“哎,老巫,差不多了。走了算球!”老巫看看表说:“太早了点,咋也得再坐一会儿。按惯例提前半小时走人,今天也该坐到六点。”饯师无奈,只好说:“那就坐吧。”坐下了又说。“老巫,晚上早点啊!《新闻联播》一过准时开始。天气预告就别看了,反正他妈的就一个字——热!”巫师说:“早个屁!今天晚上搞不成罗!”钱师惊问:“咋呢?”巫师说:“三缺一!”钱师一怔,随即“哦”一声,说:“对对!我忘了老傅今天去野外队了。”

钱师好生沮丧,却又于心不甘,便招呼方方,说:“哎,小方,晚上来搓搓麻将嘛。”方方一愣,赶忙说:“啊!我不来。”钱师说:“小方,别想不开。愁眉苦脸的干嘛?不就没当上那个破副处长吗?其实当官有什么好?你看像你钱叔我一样,一辈子不想那鸟玩意儿,活得多自在!来吧,小方,晚上搓他几把。就开心了。”方方说:“钱叔,我不是想不开,主要是搞不来。”钱师说:“我原来不也是搞不来么!学吧。你那么聪明,还不是一学就会。先不要你比子弹就是。”

方方明白钱师说的“子弹”是指“钱”,便说:“比子弹倒无所谓罗。块儿八毛的谁还输不起么!我只是无心学那玩意儿。一看见那些花花绿绿的麻将牌,我脑袋里就一塌糊涂。乱糟糟的……”方方还没说完,就听巫师在一边说,“老钱,你就别拉人家方方下水了。人家不得搞你这些‘下三烂的玩意儿。算了算了,今黑有球赛转播,就看电视吧。别搓了。”

麻将在方方的心目中,确如巫师说的,真真属于“下三烂”,更何况还要用它来赌博。方方认定,自己一辈子不会学那玩意儿。方方的业余爱好是下围棋。从知青时代开始学棋,于今已有二十余年的棋龄。虽说棋力不过初段,但在大学时代,却年年稳拿冠军,毕业后在机关也一直充老大。方方觉得,围棋那纵横十九道直线和那三百六十一个交点,简直就是一个千变万化波云诡谲的茫茫宇宙,其博大精妙,自己穷其一生也难究万一。哪似那麻将牌,胡乱乱地砌成四方城墙,各自胡乱摸来竖在面前,全凭运气好坏去赌输赢。方方认定:围棋是高雅之精粹,而麻将是低俗之糟粕。在单位,无论同事们如何劝他打麻将,他都托词谢绝;在家里,无论亲友们如何拉他搓几把,他都岿然不动;就是出差在外寂寞无聊,他也不理别人的邀请,兀自掏出随身携带的围棋书籍,去大师们布下的万千战阵中邀游。方方的如此行径,常常急得“三缺一”的亲友们同事们抓耳挠腮,免不了说他清高,怪他孤傲,恨他不随和。如此得罪了多少人,方方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今全国一片“麻”,政府机关也难以免俗。晚上家庭娱乐自不用说,白天俱乐部、活动中心也麻声阵阵。单位还常常组织麻将比赛,搞得办公室有时也以麻代班。偏偏方方就硬是不为所动,只管看书看报写小说写经济论文……如此不合群,自然让人心理上不舒服。有朋友就对方方说过:你那副处长没当上,怕就是与你没和大家打成一片有极大的关系呢!

方方此时听巫师对钱师说什么“下水”、“下三烂”的话,知他明着在劝钱师,实则是在拿话刺自己,以发泄他心中对自己的不满。方疗暗自生气,心想:随你咋说,我就是不陪你玩!你除了嘴巴上出点怨气,还能把我怎的?不外乎下次提拔时,你再去告我的刁状,再去甩你那三寸烂舌头糟蹋我一番就是!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却也不好说出来。他刚才看报也知道今晚中央电视台要转播一场高水平的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便佯装高兴地附和巫师,说:“对的对的,今晚有球赛。您不说,我还搞忘了!”

钱师站起来,无奈地叹息一声,说:“唉!今晚只有看马拉多纳罗——”

六点一过,办公楼门口便溪水般汨汨开始淌出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来。方方的宿舍在办公大楼背后,很近。五分钟就到了家。推开门,只见女儿小茜正趴在饭桌上,聚精会神地按《围棋入门》上的定式摆弄黑白子。方方见女儿对围棋这般有兴致,心中高兴,走过去“叭”的一下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一嘴。女儿“哎哟”一声,说:“爸,你的胡子把我扎痛了。”方方说:“真的么?那就对——不——起。”小茜说;“我不说‘没关系。我要罚您!”方方说:“罚我?怎么罚?”小茜说:“罚您跟我下盘棋!”方方说:“还没学爬就想学走啊?你还是好好地复习‘定式吧。”小茜说:“不嘛!我就要!定式我全都记熟了。”方方说:“真的么?那咱们试试。”边说边拈起一颗黑子,“叭”地拍在一个“星位”上,小茜抓一颗白子来了一个“一间低挂”;方方“尖”,小茜“立”,方方“大飞”,小茜“拆三”……父女俩一招一式,下得有板有眼。方方不时卖些破

绽,让小茜一会儿提去一两子,高兴得她不时拍手直叫:“爸爸又死罗!爸爸又死罗!”茜茜听了,直骂女儿,让她别胡说。方方便拦茜茜,说:“童言无忌。你让她说去。”茜茜嗔方方:“就你宠她!”方方说。“小孩嘛,该让她高兴高兴!”说着,又拈起一颗黑子,喂进了小茜的“虎口”中……

六点半,茜茜把饭菜端上桌。小茜边收棋边命令方方:“爸,把电视打开。”方方遵命插上电源,开了机,荧屏上慢慢出了图象,却是《农业科技讲座》。小茜不看,直嚷:“换一个换一个!”方方说:“你去洗了手来。”小茜无奈,边骂“爸爸您坏”,边去洗手,待她转来,方方才把电视频道选择键一摁,荧屏上《唐老鸭》的字幕正好出现,一家三口便在李扬的“嘎嘎”声中不时笑得喷出饭菜来。

七点,晚饭结束。小茜去做作业。茜茜收拾碗盏。方方端坐电视机前。《国际新闻》完了,《天气预告》完了,茜茜的厨室忙碌也完了。茜茜走过来,伸手去按电视机的选择键。方方一把捉住茜茜的手,问:“你干什么呀?”茜茜说:“我看录相。”方方说:“录相不是二四六才有吗?今天才星期一。你发什么神经呀?”茜茜说:“你才发神经!我今天看了录相预告,这个星期每天都有琼瑶的《六个梦》。”方方一听,头便大了起来。茜茜是个电视剧迷,看起任何一部电视连续剧来,都是半集也不会拉下的。她要看开了《六个梦》,方方这一周就再别想什么“世界杯”,再别想欣赏“马拉多纳”的英姿了。方方说:“琼瑶的东西,哄小女孩的。你都老大不小的人,还看这种玩意儿干什么!”茜茜说:“好呀!方方,你嫌我老了?”方方忙说;“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琼瑶的东西没意思。那都是小儿科。趁早别看。”茜茜说:“你说别人的没意思,你不也是所谓的作家么,那你写点有意思的来看看。”方方自知不如琼瑶,只好口吐实言,说:“茜,今晚有足球赛,你让我看看。”茜茜说:“怪不得呢!我说原来我看琼瑶,你从来都不说什么,今天咋发神经了呢。我才不管你什么足球不足球呢!我要看《六个梦》!”方方说:“买电视时不是说好了的吗?平时你咋看都行,但新闻和体育节目归我看吗!”茜茜说:“不管你咋说,我今天反正不让你!几十集的电视剧,你让我一开头就看不成,不太残忍了吗?”方方说:“茜,你到别人家去看嘛!”茜茜说:“我不去!我不熟悉。要去你去!”方方说:“你不去就别看!”茜茜说:“我就看!”边说边伸手把选择键一按,屋里立时漾起《一帘幽梦》的旋律。方方无可奈何,只得起身让茜茜坐下了。

本来,方方平日里看完《新闻联播》,就去隔壁读书写作,让茜茜看她的电视。但不久前,老巫和管基建财务的郎姐背后使坏,搞得方方副处长没当上,老巫倒还捞了个主任经济师。方方心中气不顺,便写不出文章,看不进书。再加上今晚想看球赛寻求点刺激,又和茜茜闹得不愉快,在书桌前就更呆不住,索性出门去了。

方方连走几家,都是在门口便听到《一帘幽梦》的旋律,没有一家能听到他渴望的球迷们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方方很失望,失望得发恼,恼得心里直骂:妈妈的琼瑶!

方方敲开瑛瑛的寝室门,瑛瑛正在搓衣服。见方方神色不对,有些吃惊,忙问;“你怎么啦?”

方方把事情一说,瑛瑛“噗哧”笑出声来,说;“方方,你怎么跟小孩似的,还和茜茜争电视看啊?”

方方一下子脸红了。问瑛瑛:“那你说我干什么呢?”瑛瑛说。“陪着茜茜看呀!”方方说:“我才不看琼瑶那些破玩意儿呢!”瑛瑛说:“那就写你的小说吧。”方方说:“写小说?就我这心境写小说?亏你想得出来!我现在连别人的小说都看不进去,还自己写呢!”瑛瑛说:“方,想开点,别自己气伤了身子。不就是个副处长么!不当也不少你一根毫毛,有什么值得你烦恼的。今天钱师邀你打麻将,你拒绝了。其实,我倒觉得你不妨学一学……”方方打断瑛瑛的话头,说:“瑛,你还不知道我呀!我从来不搞那种‘下三烂的东西!”瑛瑛叹口气,说:“方呀方,不是我说你,你吃亏就在于你太清高了。你要是早与他们坐在一走打打麻将,也就不会让人说你不尊重老同意了。你看人家老傅,不仅与他们麻在一起,还把自家客厅做了他们的娱乐室。他的副处长不就上得很顺当,没有人去给他使坏么?”瑛瑛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劝,方方却听得不耐烦,说:“瑛瑛,你别说了!我烦。”瑛瑛笑笑说;“去打打麻将就不烦了。”方方说:“我就不!咱不能‘兼济天下,还不能‘独善其身么!瑛瑛,你要再给我提打麻将的事。我就跟你急!”瑛瑛说:“好好好,你不打就是。那我陪你出去走走,散散心总可以吧!”方方这才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

方方站起身,等着瑛瑛洗净手上的肥皂泡整理好衣裙要出门时,他却又坐到了椅子上,瑛瑛拉他,说;“走啊,怎么又坐下了?”方方说:“算了,就在你这儿坐坐吧。”瑛瑛叹息一声,说:“我就知道你不敢的。方,你活得太累了!”方方脸又一红,额上冒出汗珠来。瑛瑛见状说:“你背后有蒲扇。”方方说:“瑛,你不知道我从来不打扇子的么?”

这下,轮到瑛瑛脸红了。

原来,方方与瑛瑛、茜茜曾经同在一个生产队当知青。早在那时,方方与瑛瑛便如胶似漆地爱过、亲热过。瑛瑛怕热,夏夜通宵打扇,睡着了也不停歇。方方却怪,不论炎天暑夜。一任热汗长淌,从不去摸扇子。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不打扇的方方躺在瑛瑛身旁,享受了打扇的瑛瑛多少清凉。

此刻,瑛瑛又攀起蒲扇,依着方方轻轻摇动。静默中只听风声呼呼……良久,方方抬起头,握着瑛瑛的手说:“瑛,我好想夹皮沟好想茅草屋啊……”瑛瑛听了,摇扇的手稍稍顿了一下,也不答话,方方却感到有微温的水分子散到自己脸上来了。

天色完全黑下来,方方的心境,让瑛瑛的扇子拂平了许多。想到还要检查小茜的作业,还要督促小茜练小提琴,便起身对瑛瑛说:“瑛,你洗衣服吧。我回去了。”瑛瑛扔开了扇子,从方方背后抱住他,颤着声说:“方,别走,我要你!”方方怔了一下,轻轻地把瑛瑛的手扳开,回身扶住她的肩头,说:“瑛:你该找个男朋友了。”瑛瑛听了,哀怨地看一眼方方,低下头,再不说话,一任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方方心疼得难受,却依然挺着,轻轻地吻了一下瑛瑛,默默走出门去。

回到家,小茜已经做完了作业,正在练小提琴。方方看她作业全对,便表扬了她几句。小茜很高兴,练琴更投入,那一曲《渔舟唱晚》,还真让她拉出来一片宁静的辉煌。方方听着琴声,心境更加宽松平和。

女儿是方方的骄傲,漂亮而聪颖。方方让她学棋学琴学书学画,把自己的全部爱心和希望都倾注在她身上了。

女儿练完琴,隔壁的《一帘幽梦》还没做完。方方也不去管茜茜,兀自与小茜一起漱口洗脸洗脚。小茜睡了。方方躺在床上翻看《中日围棋擂台赛棋谱》。看着看着就有些迷糊,慢慢和着隔壁的歌声,也做起“一帘幽

梦”来。

吃过晚饭,方方一路轻车,直奔围棋会馆。

方方下围棋,很是有些历史了。

还是在下乡的夹皮沟。那年瑛瑛一走杳无音讯,方方苦恼至极,收工后便到处走走,散心自娱。那天爬上后山,只见路边小屋院坝中央的石磨上,一老者正襟端坐,面前摆一张画满小方格的牛皮纸,两手轮番着从身边的木盒中把黑白两色的石头子交替着往纸上放。方方先是好奇,看了一阵,猛然悟到这就是自己只在书中看到过的围棋了。方方知道,围棋是国粹。便想看出些名堂来。只见老者神情肃穆,下得十分投入。看了一阵,方方终是不懂,又不好问,渐渐便没了兴致。正欲离去,却听老者开口说:“小伙子,你有心事?”方方一惊看老者正微笑着看自己,便说:“您咋知道?”老者捋捋长须,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罗!我能通神!”方方闻言一笑,笑过,心中便觉一松。老者说:“小伙子,你别笑。难道不知道‘琴棋书画,皆可通神么?”方方闻言,对老者肃然起敬,忙说:“知道的,知道的。”老者说:“我看你有些书卷气,想是读了一些书的。你若再下下棋,心事便自然化解了。”方方说:“我又不会。”老者说:“来,我教你。”

那夜皓月当空,群星闪烁,耀得高山如同白昼,凸现出牛皮纸棋盘上那纵横十九道直线织成的网格来。方方一摸到棋子,一股凉意直沁心田,一下子便喜欢上了。方方跪在老者对面,虔诚地接受老者的围棋启蒙教育:先明“气”,再知“眼”,后学“死”、“活……”方方渐渐入迷,全然忘了心中烦恼。还是老者提醒:“小伙子,你看现时已玉兔西偏,夜深露冷,回去歇息吧。”方方好生不舍。老者又说:“你先回去想想,‘温故而知新嘛。如有兴趣明晚再来就是。”方方遵命起身,这才发觉膝盖生痛,竟有些直不起来了。

以后,只要晴天月色清亮,方方都翻上后山,跪在老者对面,一招一试地认真学棋。大自开盘布局,小到“打劫”“收官”。日积月累,方方棋力突飞猛进。初初对弈时,老者让方方一把子,渐渐正规地让九子、让八子……以后让到四子,方方也能对付一阵子了。

可惜好景不长。

那日方方再上后山,却不见了往日石磨前正襟端坐的老者。方方顿感不祥,急问院坝中人,才知午后省城里来了一帮子人,强行把老者带走了。原来老者是省围棋队的教头,城里人闹“革命”要整他,他才回这里老家躲避。没想到“是祸躲不脱”,到底还是让人抓走了。

方方黯然神伤!仰望皓月繁星,不禁清泪长流。

以后,方方考上了大学。待毕业后分配回到省城,有了机会去拜望师傅,一打问,才知道师傅早已作古了。

仗着在后山学棋的功力,大学里的方方,年年稳拿棋赛冠军。那时方方便认定,在这世上的诸多娱乐活动中,围棋将是自己的毕生爱好!可惜学业繁忙,无暇去市里拜会高手,只能休息时与同学下下让子棋,棋力便难有长进了。

大学毕业分到省城,局机关里也无围棋高手,方方又成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风光倒是风光,可惜棋力不长。所幸聂卫平在“中日围棋擂台赛”中连连斩获日方数员大将,给中华大地掀起了一股学习围棋的热潮。市里的有识之士,在城南组建了一家围棋会馆,延聘了省围棋队的教练和高手讲棋。方方每晚饭罢,便骑车直奔会馆,或听教练讲棋,或与高手对弈,棋力有了大大长进。

那时候,方方是一人单身在省城,会馆是想去就去,自由得很。后来下乡支援边远山区的经济建设。自然就去不成围棋会馆。再后来茜茜和女儿来到身边,夜晚外出就缺乏了自由度,再加上仕途也开始露出一些端倪,心思便很少放在围棋上了。会馆几乎不再去,棋也只在棋友造访时偶尔为之。有时想起,方方也觉可惜。但围棋毕竟只是业余爱好,当不得事业的!

谁知人爱事业,仕途却不由人!无权无职,人纵有天大的本事,又何从经邦济世。方方连副处长这中国当今最基础的一阶都没迈上去,心中自然苦恼。文章写不成。书籍看不进。想在足球大赛中找点刺激,茜茜又霸着电视机不放。想去瑛瑛处找点慰籍,又怕别人说闲话……无聊之极,终于想起久违的围棋会馆。便寻旧梦来了。

骑了一路车,流了一身汗,方方终于到得护城河边。只见会馆楼上灯火明亮,心中很高兴。兴冲冲上楼进了会馆,却不见教练讲棋,只见一些人三五成堆地在鏖战。方方以为有高手在下辅导棋,细看却只是一帮业余围棋爱好者。方方立时有些失望起来。

就在这时,方方意外地发现了强强,只见他正在与一个戴眼镜的胖青年下棋。方方走过去,悄悄立在强强背后观战。只见强强的黑棋大势已去,正在扭杀的一条大龙也是气数不够,方方不禁暗暗摇头。本想给强强指指招,可古人云:“观棋不语真君子。”方方自然是不愿当那多嘴多舌的小人。谁知看上几步,方方心中却又狐疑起来:只见那胖眼镜竟置大棋死活于不顾,先去贪收“官子”,让强强反先一气把那团自棋活生生“提”了。强强面露得意之色,胖眼镜满脸痛悔之状,一边叹息着一边又收一个“先手大官”。方方细细一数,才发觉强强“目数”还是不够。果然终盘“占目”,强强输了“一目半”。

方方正想跟强强打招呼,却见他很快摸出两张“大团结”递给胖眼镜。方方惊诧间,强强已又把一颗黑子下在了棋盘上。胖眼镜却不慌,笑嘻嘻地望着强强说:“再翻一番如何?”强强愣了一下,说:“翻就翻!”两人便又厮杀起来。

方方好想不通:这原本高雅的围棋会馆,何日里让国粹围棋也充当起赌具来了?

这盘棋胖眼镜故伎重演:让强强吃些子,给强强以胜利的希望,但最终还是强强输了。

强强不服气,给了胖眼镜四十元,说:“再来!再翻一翻!”方方忍不住了,硬把强强拽起来。胖眼镜等人不依说方方:“关你屁事!”方方好气,却不便发作。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小兄弟要去见女朋友。到时间了。改日再会。”

出了馆门,方方问强强:“你怎么跑到这儿下棋来了?”强强说:“这几天打不成麻将,没得玩。我说来看看下棋,胖眼镜他们让我下,我就下了。”方方说:“你小子成了赌徒了!不赌麻将也要赌围棋。输了多少?”强强说:“除了赢的,净输六十五元。”方方问:“你还赢过?”强强说:“头盘就是我赢的。”方方问:“头盘多少钱?”强强说;“头盘五元,二盘十元,三盘二十元,四盘四十元。”方方说:“你小子活该!就你那棋,还想去吃钱,那不是找死呀!”强强说;“不见得!头盘我还不是赢了他。后几盘也没输多少……”方方没等强强说完,便打断他说:“你小子太嫩了!别人那是下着圈套拴你的。头盘让你尝点儿小甜头,你就以为你行了,以为你真能赢别人了?亏你没再下第五盘、第六盘,输红了眼,再翻上几番,别人还不把皮给你扒了!”

强强不再作声,闷着头跟在方方后面骑车回家。闷了一阵,终是想不过,便赶上方方,

说:“方哥哥,我是上当了。未必然我这六十五元就这样输了?”方方说:“那不是输了咋的?你还想怎么样?”“强强说未必不可以去赢回来?”方方说:“你小子快死了那份心思吧!就你那臭棋想翻本?做梦去吧!”强强说:“我是臭棋篓子!但方哥哥你是高手,拉兄弟一把嘛。”方方说;“啊,你是让我去帮你赢钱啊?我才不搞你那些鬼名堂呢!”强强说:“方哥哥,你就帮个忙嘛。求你了!”方方说:“你别说了。我是不会拿围棋赌博的!”强强说:“那支边的时候你赢了我,咋回回都让我去买花生米呢?”方方笑了,说:“你他妈那是交学费。”强强说:“对罗!交了学费,我就是学生,你就是师傅。徒弟输了棋,你师傅脸上也不光彩嘛!”方方说:“谁是你师傅啊?少罗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啊!”

局里又竣工一栋新房。

新房宽敞明亮,结构新颖,布局合理。分房前,茜茜跑到新楼去转了一圈,回家来说起,羡慕得不得了,还要让方方也去看一看。方方说:“有什么好看的?那是局长处长楼,再好也不会分给我们。”茜茜说:“谁让你不当处长的?”方方说:“我想当就当成啦?”茜茜说:“还不是怪你!谁让你乱搞的。”方方冤枉得直叫:“我怎么乱搞啦?”茜茜说:“别人说你跟瑛瑛……”方方说:“我跟她的关系,你还不清楚!谁乱嚼舌头?我去找他!”茜茜说:“看你急的。说到心上人就红眼。跟你开玩笑呢。但别人说你支边时乱搞,我就不清楚罗——”

玩笑开过,方方心中却不平顺起来。想那副处长没能当上实在是亏,不然这次也能进长官楼去风光风光了。

新房必竟是新房,局长处长们都争着往里搬。方方隔壁的郑副局长,上次分房“礼让三先”,如今根基扎牢,不用再做姿态,也搬局长楼去了。为此,方方很高兴。他想:这下不再会有人找郑副局长错敲到自己门上,不再会有人在隔壁无人时请自己转交什么东西给郑副局长,自己晚上看书写作时也不再会有人打扰……多好!这么想着,心中便升起一阵轻松的愉快来。

谁知来访郑副局长的人不知郑副局长已经搬家,隔壁门上便常常响起敲击声。空房一时还未安排新住户,无人应答,来访者便又来敲方方的门。方方烦了,索性写一张“郑副局长已搬家”的纸条,贴在隔壁门上。方方以为这下清静了,谁知敲门者依旧。方方生气地打开门,说你没看见门上的字?来人说正是看见了,才来请问你,郑副局长搬到哪儿去了?方方哭笑不得,打发走来人,又写一条;“郑副局长已搬进局长楼。”谁知竟还有人敲门问局长楼该怎么走?方方便又提笔,正想写“局长楼向前多少米,倒拐多少米”,忽然听见小茜在喊:“妈妈,《庭院深深》开始了!”方方灵机一动,笔下便写成“局长楼在庭院深深处”。写完贴上,孤芳自赏一番,笑了。

那以后,无人再敲门了。

方方清静了一段时间,隔壁搬来了新住户。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隔壁的新住户不是别人,正是郎姐一家子。方方一见,顿觉苦不堪言:明知对方是你的对手、敌人、仇人,你却不得不每天与他见面,挤出一脸假惺惺的笑纹来应酬……方方想着想着,心中就针扎搬难受起来。

还有更难受的。

郎姐年龄不大,毛病倒还不少。特别厉害的,是她患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她总说一有什么动静便不能入睡。郎姐的毛病搞得方方一家无所适从:中午家里来了客人,大家一高兴,不免笑语喧哗,郎姐便来敲门,说影响了她的午休,客人们只得压低嗓门,很是扫了大家的兴致;晚上小茜做完作业,小提琴练得正带劲,郎姐又来敲门,让小茜拉小声点。偏偏小茜那小提琴是方方用两部中篇小说的稿酬才换回来的一把手工琴,声音就是清亮,哪怕是拉泛音也很响,小茜没办法把它拉小声,只得委屈地到最尽头的厨房中去练琴,弄得一点艺术氛围都没有。方方在屋里听着从厨房里飘过来的琴声,总觉得飘出了一股股油盐酱醋的混和味道来。

看电视时音量开大了,郎姐敲门;开关窗户碰响了,郎姐敲门……上班时,方方还可以埋头工作,闲了翻翻报纸,与大家吹吹牛,聊聊天,也还好过。可是一下班回家,隔壁郎姐的阴影便罩上心头,给方方一种无形的压力。方方十分心烦,烦得文不想写,书不想看。想去瑛瑛那里,又怕瑛瑛劝自己去“和群”,心里会更烦。想去围棋会馆,那里又让一帮子赌徒搞得变了味……方方这般无所事事,更觉心烦;越是心烦,便越不能有所事事。如此恶性循环。越循越恶,搞得睡觉也越来越不踏实,似乎也传染上郎姐的神经衰弱症。方方觉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非给毁了不可。

所幸不久老傅派给方方一个差事,让他陪部里来的调查组去野外队转了一圈。车行高原,头上蓝天碧云,清气幽然;草地野花飘香,牛羊逍遥……方方顿觉天宽地阔,心中块垒在这里一下子荡涤净尽,浑身轻松舒坦开来。

外出一个月回来,局里也没什么变化,方方家里倒是热闹了许多。

正值暑假,在县城中学教书的妹妹菲菲、妹夫古月、弟弟林林都到省城来玩,退休了的父亲母亲也来了。方方很高兴。饭后大家闲聊一阵,便闹着打麻将。方方说:“我给你们借麻将去。”老爸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带来了的。”说着便把麻将和桌布都拿了出来。大家让方方打麻将,方方说:“我不会。你们自己玩。”大家劝他学,告诉他茜茜都学会了。方方不信,问茜茜,茜茜说:“你不打还不让别人打呀!”方方无言以对。

老妈和林林、菲菲、茜茜坐在饭桌前搓起了麻将,老爸与古月站在各自的夫人背后观战。茜茜让方方也来看她打,方方说看不懂,拉着古月下围棋。古月答应得有些勉强,懒洋洋地说:“要得嘛。”

方方搬出原来得奖的一块实心楠木棋盘,在茶几上摆开高级云子,与古月下起围棋来。交手一阵,方方发觉古月的棋力不仅没长进,反倒退了许多,显得生疏,有好些简单的定式都记不住,甚至连死活都看不出来了。方方还发觉,古月下棋的神情也很不专注,显得心不在焉。棋到中盘,古月的黑棋早成败势,连在一边观战的小茜都说:“姑父输了,姑父输了。臭棋篓子啊!”方方拍一下女儿,嗔道:“小茜,没礼貌!快做作业去。”小茜伸伸舌头去了。

方方问古月:“古月,好久不下棋了吧?”古月说:“是的,有半年多了。”方方笑笑说:“怎么?很忙?带毕业班啦?”古月说:“不是忙别的,是忙着打麻将了。”方方大吃一惊!在他的心目中,这古月也是和自己一样,喜爱高雅的围棋而不摸麻将的。由于这点情趣相投,方方对古月的喜爱超过了亲弟弟林林,此时听古月说他也打麻将了,方方吃惊之余还有些不信,问:“你也打麻将?”古月满不在乎地笑笑,指着正搓得稀里哗啦的牌桌子说:“一家人都打,我不打干什么呢?”方方说;“怪不得这棋下得这么臭!”说着生气地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篓中一掼,说:“不跟你下了!”

古月也不生气,反倒很高兴。他如释重负

般地站起来,嬉皮笑脸地说:“不下算了,我还正不想下呢!打麻将去罗!”说着走到饭桌边,硬把菲菲拽起来,自己坐下去了。

老妈见古月上了牌桌,知道无人陪方方下棋了,便招呼方方说:“老大,来。你来打几圈,我让你。”方方正没好气,说:“哪个打你那个烂麻将哟!”林林以为是说麻将牌的质量不好,便说:“唉,哥老倌,你别嫌这副牌次,点子是一样的嘛!”方方听了哭笑不得,说:“你们这帮大学本科生,咋满脑子尽是麻将了?你们都成了麻奖迷了,家里还不成了麻将窝了?”老妈笑起来,指着已接替她坐在牌桌边的老爸说:“还不都是你爸这老麻精教的!”老爸说;“老麻精就老麻精!你们要想修练到我这火候,还要好些年头呢!”老爸边说边去摸牌,那几根指头也不知咋的一捏,看也不看,便知自己不要,果断地一下就打出去了。

那一刹,方方砰然心动!他觉得老爸的这个出牌动作,是他几十年艰难人生中难得的潇洒。

第二天上班遇到强强。强强说:“方哥哥,你可回来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方方笑道:“你小子少来贫嘴!又有什么事啦?”强强说:“你答应我的事忘掉啦?”方方一愣,说:“我啥时答应你什么事啦?”强强说:“替我报仇的事。你还真忘了?”方方猛想起强强下棋输钱的事,便说:“谁管你那事哟!”强强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人咋说话不算话呢?枉自我叫你方哥哥哟!”方方说:“我怎么个说话不算话啦?你那事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死心的吗?”强强说:“我咋没有听到你那么说呢?”方方说:“那你听到我是怎么说的呢?”强强说:“我只听到你叫我‘少罗嗦!这不就是你答应了么!”方方笑起来,说:“你这小子太无赖!真拿你没办法。已经过去好久了,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件事情来?”

原来强强从来就没有忘记过要把输掉的钱赢回来。但他明白,仅凭自己支边时跟方方学的那几招,肯定无济于事。他把满心的希望,全寄托在方方身上。方方出差期间,强强跑了几趟围棋会馆,却不见胖眼镜。他不相信胖眼镜会“金盆洗手”,便去几个让下棋的茶园侦察。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几天还真让他把胖眼镜给找到了。原来胖眼镜已转移了阵地,每天就在离局机关不远的“兰溪茶园”里混。依然是靠下棋赢钱度日。

强强给方方说完这些,又苦苦哀求道:“方哥哥。去嘛!好方便的。你去赢回来,我们一人一半。”

方方闻言,又好气又好笑。

想这强强,刚刚中专毕业便被派去支边。十几岁的独生子,从未离开过父母,他妈不放心,便来托咐方方,请方方照拂强强,还让强强叫方方“叔叔”。方方自己倒是没敢占长辈之尊,只是以兄长待强强,工作上帮助强强,生活上关心强强,闲了就教强强下围棋。方方细细想来,强强上次去与别人下棋输钱,寻根究底,自己还真有些责任。方方知道,六十五元对强强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抵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这样想着,方方便有些动心。加上强强又在一边苦苦哀求,便说:“我刚回来,忙。过两天再说吧。”

强强听方方松了口,欢天喜地地去了。

晚上,家里人依然打麻将。

方方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看完了,便去检查小茜的暑假作业。小茜正在练琴,方方听出了毛病,心中不悦,便说小茜:“你认真些!”小茜说:“爸,我累了。”方方说;“你才拉多久的琴,就说累了?没出息!”小茜说:“你们大人才安逸哟!可以看电视,可以打麻将,随便玩。”方方说:“你白天不也在玩么?”小茜说:“我要做作业,要复习,还要拉琴。一天到晚事情都做不完!”方方听了,也觉女儿可怜,见她确实没精打彩的样子,便饶了她,让她把琴收拾好,漱口洗脸洗脚后睡了。

方方拿起一本先锋派小说来读,却硬是读不下去。便又打开电视,把频道选择键“啪啪啪”地摁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一个体育节目,只好任意选了个电视剧,无聊地坐在那里消磨时间。

妹妹菲菲此时站在古月身后,把方方的神情看在眼里,便过去说:“哥,说你被别人拱下来,没有当上处长,这几个月都磨皮擦痒的?”方方说:“你听谁说的?没有那么严重!只是想起来觉得挺冤。”菲菲说:“有什么好冤的?不就是没当官么!”方方说:“不仅是当不当官的问题。主要是让他们把我的声誉糟踏了。”菲菲说:“那有什么关系!你要不想当官,自然就没人说了。其实当官有什么好嘛?要都耍不痛快。就像我们学校那些当官的,连麻将都不敢打。”方方说:“谁说当官的不敢打麻将?我们这里的局长处长都在打!”菲菲说:“对罗!当官的都打,你咋不敢打呢?”方方说:“我不是不敢打,是不想打!你说,打麻将有什么好处嘛?”菲菲说:“你不是烦么?打上麻将,保你就不烦了。”

方方有些心动,问菲菲:“那玩意儿好学么?”

菲菲说:“好学得很!你要有心学,坐一边看看就能知道个大概。你去看看嘛。”

方方想:麻将这玩意儿既然能博得各界各种文化层次各年龄段男男女女的青睐,怕真还是个好玩的东西呢!他想起了办公室里钱师的热情邀请,想起了巫师的冷嘲热讽,想起了瑛瑛的真心劝慰……再看看自己的亲人们对麻将的投入和痴迷,看看自己孤燕似的呆在电视机前,形只影单,很有些格格不入的味道。这是何苦来着!不妨也真去学学麻将,若果然好玩,消消烦恼不是也挺不错么?

方方果真站起来,走去坐在老爸身旁,边看边问,还真就摸出些门道来了。

原来打麻将确实是很简单的:圆的叫“筒子”,花绿的叫“条子”,红的叫“万字”,这三门牌都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各四张,其它还有“红中”“绿发”“白板”等等,也是各四张。打时各自抓起十三张来竖在面前,然后或“吃”、或“摸”、或“碰”,想方设法让这些牌每三张一组,或同种数字连着成“顺”,或同种同数“碰”着成“坎”,再有两张同样子的牌成“将”,这副牌就可以“和”了。

经不住强强的软磨硬缠,方方找个借口溜出办公室,跟强强一道直奔附近的“兰溪茶园”。

进了茶园,方方果然看见了胖眼镜。但此时的胖眼镜并未下棋,而是坐在方棋盘前守株待兔。方方和强强从他茶桌前走过,假装意外地看见了他。强强说:“咦哟!这儿不是你么!怎么,转移战场啦?”

胖眼镜抬头见是强强,立时两眼放光。兴奋地说:“是你呀?来玩两盘?”

强强说:“玩就玩!”说着就拉住方方在茶桌前坐了下来。

胖眼镜看了看坐在强强身边的方方,说:“怎么?今天带了个高手帮忙嗦?先说下,旁人不许指招!”方方说:“我是啥子高手哟!才学棋。今天是跟这位小兄弟来耍的。你们只管下,我看就是了。”

胖眼镜放下心来,从棋盒里抓出一把子,要与强强“猜先”。强强谦虚着说:“你比我更凶,我下黑棋就是了。”说着先拿起一子放在

右下角的“小目”上。胖眼镜也不再说什么,伸手拈一颗自子放“星”上了。

强强与胖眼镜落子如飞,不一会儿就进入中盘。方方心想:世界级的围棋大师们对弈,常常有“长考”几十分钟,甚至几小时的,有的一盘棋要下好多天。像强强和胖眼镜这样也叫下棋,简直是有辱圣贤!方方心中这样想,面上却装成“半瓶子醋”,在旁边胡乱给强强指招。胖眼镜起初还制止方方,后来见方方的多嘴于棋无碍,一些臭招反让自己得利,便不再阻拦,挺大度地让方方随意说去。

这盘棋强强很快中盘认输。

强强一边假装很不满意地埋怨方方瞎掺和,一边从桌下把一张五元券递给了胖眼镜。

方方不服强强的埋怨,反而说强强:“你的棋下得太臭了!”强强说:“你才臭!”两人争吵间,胖眼镜说话了。胖眼镜指着方方说:“这位朋友,咱们还没交过手,来玩两盘怎么样?”方方说:“我不行!只有输钱。”胖眼镜说:“输了怕啥?当交学费嘛。”方方说:“学费?交多少?”胖眼镜说:“就一毛钱,如何?”方方明知赌场上的“一分”是指“一元”,“一毛”指“十元”,“一块”指“百元”,“一吊”指“千元”,“一方”指“万元”……但方方却装不懂,说:“就一毛钱呀?行!我跟你学几盘。”边说边把强强推开,自己坐正了。

这盘棋方方不讲布局,跟着胖眼镜扭杀一气。方方不时卖个破绽,让胖眼镜吃去几个子,却在不经意处暗下伏兵,终让自己一条关系胜负的“大龙”起死回生。方方假装侥幸地逃出重围,然后一鼓作气将对方的地盘冲得七零八落,赢下了第一盘。

胖眼镜却也不恼,以为又是他的惑兵之计奏效,笑嘻嘻地对方方说:“你哥子下得好啊!再跟你学一盘。五毛如何?”方方说:“五毛就五毛。”说话问,胖眼镜从茶桌下递过来一张“大团结”,方方接过来,说:“拿零钱吧,我找不开。”胖眼镜说;“讲好一毛的,就不用找了。”方方问:“咋呢?”胖眼镜说:“你哥子看来是新手。这里说一毛就是十元,”方方急了,说:“那五毛钱就是五十元罗?”胖眼镜说:“你真聪明,能够举一反三。”方方说:“算了算了,我来不起!”胖眼镜不依,说:“你刚才说了‘五毛就五毛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男子汉大丈夫,说话哪有反悔的道理?来来来,该我先走了。”说着把一颗黑子重重地拍在了右下角的“星位”上。

这盘棋两人不再扭杀,各自占了两个角,再去争夺中场。方方不加思索,落子如尽,依然隔一阵放几个“臭子”,让胖眼镜吃得笑眯眯的。胖眼镜一副笃定拿下这盘棋的得意劲儿溢于言表,方方却愁眉苦脸地不时发出懊悔的叹息,让胖眼镜盲目地保持着优胜意识,直到收完最后一个“单官”。方方让胖眼镜“点目”,结果不多不少,恰恰赢了四分之一子。

胖眼镜一时愣在那里。还是方方提醒他交“学费”,他才尴尬地掏出一张五十元大券递过来。方方收了,正要起身,胖眼镜却拉住方方说:“再来再来。我就不信赢不了你!”

本来方方见自己已为强强赢回了六十元,差不多也就算了。不想胖眼镜却拿话来激方方,说:“我们把学费再提高点。一块钱一盘。敢不敢?”方方看着胖眼镜的张狂劲来了气,决心教训教训他,便又坐下了。

胖眼镜急于雪耻,不客气地抓起一颗黑子下了个“小目”。方方想了想,轻轻拈一颗自子放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上。此子一落,众围观者尽皆惊诧有声。下围棋的人,谁都知道“金角银边草肚皮”的基本原理,开局时是。占角”,也是“挂角”,哪里见过第一手棋下在正中央“天元星”上的?见方方下出如此“臭招”,胖眼镜先也惊诧,随之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嘲笑。胖眼镜赌着气,放肆地挥师进杀。方方只管左遮右拦,表面看来是穷于应付,其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一一消解了胖眼镜的攻势,暗暗地积蓄起力量,再加上“天元”一子威风八面,白棋早早地又呈胜势。方方经过一番精心计算,让胖眼镜又吃些子,再收些“大官子”。及至终局,白棋依然是一百八十子,黑棋按规定“贴还”白棋二又四分之三子,白棋又以“四分之一子”赢了。

胖眼镜输红了眼,非要再下一盘!说方方如果不下,他就不给这“一块钱”。方方说:“你不给我就不要了!”说着站起来要走。围观的人纷纷打抱不平,七嘴八舌地奚落胖眼镜丢人。胖眼镜脖子上青筋直暴,可众怒难犯,只得从贴身的内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四人头”来。

方方一边接钱一边劝胖眼镜说:“胖老弟,你不是对手。别下了!”不料胖眼镜勃然大怒,说:“这两盘你不就是运气好一点吗?我就不信翻不过你这四分之一子去!”方方说:“如果再下,我还可以只赢你四分之一子的。”胖眼睛听不进去,说:“你别牛皮!我要是再输一盘给你,从此不再进茶园下棋!”方方说:“好!你刚才也说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今天就成全你。”

两人复又坐下。方方问;“这盘的学费是不是又要翻一番,提高到两块呢?”胖眼镜说:“两块少了!五块!”方方不禁心头一惊,微微摇头,问胖眼睛:“你身上还有没有那么多钱啊?”胖眼镜愣了一下,狠着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输的。万一输了拿不出学费钱,任你剥皮抽筋!”

方方已失去与胖眼镜周旋的耐心,一开局便抢占要冲,围起一大片实地,然后挥师杀入敌阵,“点”、“靠”、“压”、“挤”、“立”、“挖”、“冲”、“断”……十八般武艺悉数派上用场。胖眼镜那里经得起方方这般攻击,早早地便觉大势已去,硬撑着强行挣扎一番,终是徒劳,只得无可奈何地中盘“投子”认输了。

这盘最高赌金的博弈,早已惊动了整个茶园。方方和胖眼镜下棋的这张茶桌,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个水泄不通。众人见胖眼镜输了这盘棋,情绪一下子都激动得兴奋起来。那胖眼镜大概平日在这里骗赢了不少人,如今被一新面孔连涮四盘,大家莫不欢呼雀跃,幸灾乐祸地起哄乱叫。“胖眼镜,你也有今天!“胖眼镜,比子弹!“胖眼镜,还不快交学费!“胖眼镜,你虾子明天来不成罗!”……方方见胖眼镜一副痴痴呆呆的可怜样,也不理他,起身欲去。强强一把拉住方方,说:“方哥,他还没有给钱!”方方说:“算了,走巴。”强强不干。众人也喊:“胖眼镜,比子弹哟!”胖眼镜傻呆呆地翻遍了所有的衣袋,那里找得出五百元钱!众人见状,更加兴奋,齐声高叫:“脱衣服!脱皮鞋!……”胖眼镜面如纸灰,汗如雨洒,竟一下子跪上茶桌,向方方打躬求饶:“哥子,请高抬贵手,今日放我一马。改日我一定送到府上。”众人又起哄:“不行!不行!你小子输打赢要,没得钱凭啥子下大注……”

方方挥手止住大家哄闹,指着胖眼镜说:“你小子太糟踏围棋了!这围棋可是你赌博谋生的手段!就你那两下子竟敢来骗钱?”胖眼镜说:“哥子说得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方方说:“你刚才可是说过,输了最后一盘再不进这茶园了?”胖眼镜连连点头,说:“说过的,说过的!以后再不来了!”方方指着旁边的强

强问胖眼镜:“你那天在会馆,可是赢了这位小兄弟六十五元?”胖眼镜看看强强,点头如捣蒜。方方说:“看你身上还有张五元的,你先拿来。”胖眼镜抖索着递过身上仅有的五元钱。方方接过来,连同头两盘赢得的六十元,一并递给强强,回头对胖眼镜说:“你看着的,我替你把六十五元还了这位小兄弟了。”胖眼镜连忙点着头说:“要得,要得!”方方又说:“刚才这最后一盘赢的五百元,我也不要你的了!”胖眼镜闻言一愣,旋即喜出望外,在茶桌上把头磕得山响。方方又说:“这第三盘赢你的一百元,我本想还你。但我痛恨拿围棋来赌博!为了给你个教训,我把这张‘四人头撕一半给你保存。愿你看到它就想起今日,警戒自己别再用棋赢钱!这另一半给这位小兄弟,让他也引以为戒,别再下棋赌博了!”方方说完,“哧啦!一声把手中的‘四人头撕成两截,分别给了胖眼镜和强强,然后转过身去。众人鸦雀无声,默默地让出一条路来,齐齐地用目光护送着方方离开了茶园。

茜茜的麻将瘾头日益高涨。下班回家,饭也不做便上麻将桌。等老妈把饭菜做好,大家赶着吃了,碗也不洗,就又坐起。以前茜茜迷电视,方方还可与她边看电视边说说话;现在茜茜打麻将,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心思全在那些“筒子”、“条子”、“万字”、“红中”、“绿发”、“白板”上面,方方与她便无话可说,待茜茜从麻将桌上下来,大都是下夜一、两点钟了,方方纵是没有入梦,看书也早已疲倦,哪还有精神调情做爱,只剩下熄灯睡觉的份了。以致两口子天天在一起,竟连话都说不上两句。情感缺乏交流,方方渐渐觉得茜茜陌生起来。

方方极力去与小茜亲热。可小茜放假,白天方方上班时,她已把暑假作业做了,小提琴也练了,围棋也打了,待吃过晚饭,便一溜烟地跑出门去玩,比她上学时跟方方呆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一大家子呆在一起,方方反生出一种深刻的孤独来。

那日机关工会发了两张电影票,方方兴冲冲地拿回家,问谁去看电影。谁知老爸老妈林林菲菲古月都异口同声:“哪个去看电影哟!我们打麻将!”方方让茜茜跟她去,茜茜也不去,说:“过几天爸他们就要走了,我还想趁这几天好好过一过麻将瘾呢。”方方说:“你们都不去就算了,我带我的女儿去!”没想到小茜一听嚷起来!“爸,我可不去啊!我跟同学约好了去学自行车的?”方方问:“谁教你?”小茜一扬头:“您别管!”林林听了开玩笑说:“我们小茜有小哥哥保驾了。”小茜脸红了,说:“幺叔好坏哟!奶奶您也不管他!老妈顺手打林林一下,说:“小茜那么小。你开的什么玩笑。”

晚饭过后,小茜先跑了。桌上碗盏一收拾,一家子又打开了麻将。方方慢慢洗了碗,看完新闻,这才揣着电影票出门去了。

方方出了门,先绕到子弟校操场,看见小茜正与几个同学在一起学骑单车,“教练”果然是个小哥哥,那小哥哥不是别人,却是原来住隔壁的郑副局长的公子郑小春。方方也不去打扰他们,转身向瑛瑛宿舍走去。

方方虽然对郑副局长有意见,怪他关键时刻不给自己“扎起”。但对郑小春,方方却是很喜欢的。小春那孩子挺乖巧,嘴也很甜,见了方方总是笑咪咪打招呼,“方叔叔方叔叔”地叫得很亲热。小春对小茜,那更是没说的:学校中有人欺负小茜,全仗小春保护,小茜对小春是很信赖的。小春虽然生在官家,却全然没有“娇”“骄”二气,成绩挺好,人挺聪明,还挺有礼貌,茜茜也是常夸赞他的。只是方方见小茜有了自己的天地,全然不把自己的爱心和亲热当回事,心中便有了更多的惆怅。甚至生出一丝对小春的嫉妒来。

方方敲开瑛瑛的门。瑛瑛说:“我还以为你再不来了呢!”方方说:“瑛,走,我们看电影去。”瑛瑛说:“今天的月亮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吧?”方方不说话,默默地拉着瑛瑛走出去。

两人好久没在一起看过电影了。坐在黑暗中,看着银幕上的男欢女爱,两人都有些莫名的激动。方方悄悄把瑛瑛的手握得紧紧的,握出一手汗来,却谁也没有分开的意思。

电影散场,方方和瑛瑛最后走出电影院,一路无话。路过方方家门,两人稍稍停了停,却默契着依然又向前走……

一进瑛瑛寝室,方方便把瑛瑛紧紧地拥住,在她脸上唇上一阵狂吻。瑛瑛流着泪,主动地迎接着方方。压抑多年的情感闸门一下子打开来,再也收束不住,两人相拥着倒下去,权把瑛瑛的闺裘,做了两人的鸳鸯枕,重温了一场灵与肉和谐的欢畅。

那夜,方方回家很晚。可麻战还没结束。大家心思全在麻将上,谁也不在意方方回来的时间。方方也不管他们,洗漱一番后,兀自上床睡去。

那晚,方方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陷入一个无边无际的沼泽地,他却不惊不慌,也不挣扎,任泥淖一分一分地漫上来,漫过胸,漫过肩,漫过头却再也沉不下去,悬在泥淖之中,不见天日,也不触实地,感觉上却又不难受,只是有些凉,凉得还挺舒服。

茜茜的嫂子来了。

吃过晚饭,嫂子要让茜茜陪她逛夜市,茜茜不好推托,再不情愿也只得去了。

终于,方方顶替茜茜,坐上了麻将桌。

大家先是七嘴八舌地对方方进行启蒙教育:什么“推倒和”呀,什么“数番”呀,什么“断幺无字平缺将”呀,听得方方稀里糊涂。方方说:“你们先别灌那么多!咱们还是遵从毛主席的教导,在干中学。实践出真知嘛!”于是,大家便唏哩哗啦地搓起来。

方方本来不笨,待得摸上几把,加之老爸不时指点,很快便入了门,不消两圈,便能独立操作了。

虽能独立操作,毕竟还不是熟练工。有副牌本来可听“三六九”三张牌的,方方偏偏去听了一个独张的“夹心五”,看得老爸直摇头。但他“毛子手红”。就硬是把那张“独五”摸来打和了。有盘他理不清楚,把一张“四条”打出去,对家是兄弟林林,见方方打的“四条”。便自认为十分保险地打出一张“七条”来。不料方方却大叫一声“和了”。倒牌一看,原来他“一、四、七”条都可以和的。众人都笑方方,他也脸红。林林说:“遇到你哥老倌,算兄弟我倒霉!你自摸不和,偏要让我放炮。害得我多支出,你也少收入。真是害人又害己。只是便宜了老娘和古哥。下盘不准了哈!方方说:“不准了不准了!”林林说:“再这样我不付钱了。”方方说:“这盘不付都可以,别等下盘了。”

下盘更绝:方方做“清一色万字”,碰了“三万”和“五万”,手中还有一对“六万”、一对“七万”、三个“八万”,听了“五、六、七、八万”四张牌。待他摸起那个绝张“五万”后,却不知和牌,把那“五万”拿去“杠”了!殊不知歪打正着,居然从牌尾巴尖上,让他摸起一张“六万”来,成了“清对杠上花”。这“清对杠上花”的价值比和“五万”的“清一色自摸”翻了两番。牌倒下来,直让另三家叹气。一边摸钱一边说:我们算是服了你了。

那一晚,方方兴致勃勃,玩得十分痛快。

茜茜回来,他也不让,竟把与瑛瑛的约会都忘了。停牌上床后才想起来,心中不安,翻来复去睡不着。茜茜也睡不着,便来与方方亲热,两口子好久没有同时钻过被窝了,一亲热便有了反应,很是折腾了一阵,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翌日上班,瑛瑛见方方,便不理他。方方直陪不是,瑛瑛才问:“你干啥去了?”方方说:“还不是听你的话,学打麻将。”瑛瑛说:“你真的下水啦?”方方说:“真的。打到一点多钟!”瑛瑛说:“那麻将还真有那么大吸引力呀!早知道也不要你学了!”方方说:“后悔了吧!”瑛瑛说:“咋不呢?害得人家等一晚上。”方方说:“后悔迟了!这下麻上了瘾,怕就难得陪你了!”瑛瑛嘴一撇;“稀罕!”

说话间,巫师打了开水回来,钱师也来了,瑛瑛立即向他们宣布:方方学会打麻将了!钱师很高兴,说:“我们又多一个麻友,以后不怕‘三缺一了!巫师说钱师。“你别高兴得太早,人家方方才不得陪我们这些老头子玩呢!”方方听了赶紧说。咋不呢?原来是不会嘛。这下会了,咋敢不陪您老人家呢!”巫师听了笑眯眯地说:“那今晚就去吧。正好老傅又出差了。”方方答应得很爽快,说:“去就去!”

方方看钱师和巫师十分高兴,便与他们一起说些牌桌轶事和麻将经验。有了共同语言,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方方极尽新手谦恭之态,让两位老将心甘情愿地从理论上指导一番。

瑛瑛插不上嘴。静静地坐在一边。方方看她的神态,总觉得复杂,搞不清她对自己真的下水打麻将究竟是赞许还是不以为然。

那晚方方真就去赴麻战之约。老傅不在家,战场摆在巫师家里。方方到时,巫师已摆好桌子,铺好桌布,一副绿背的玻璃钢麻将已摊了开来。方方是首次到巫师家,巫师显示出极大热情,又是沏茶,又是让座,又是拿烟,仿佛方方是什么大人物光临,使他蓬壁生辉了似的,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巫师一边忙,一边说:“小方,你终于肯到我巫老头子家来坐坐啦!”方方听了,心头很不是味,便有了一丝自疚,急忙说:“巫师,你别这样说。咱年轻不懂事,以前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老多担待点。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正说着,钱师、强强也来了。强强见方方在座,便阴阴地笑。强强正要开口说什么,方方说:“我知道你小子想放什么屁!快闭住你的鸟嘴。”钱师说:“对!少说话,多干事!”边说边带头把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地响起来。

开学前夕,老爸老妈林林菲菲古月全回县里去了,家里一下子清静起来。晚上没有麻将打,茜茜便有些坐卧不宁,原来那么迷电视的,现在再好的连续剧,也看得有些心不在焉。方方看在眼里,却不去管她,想她自己慢慢会习惯下来。

方方这几日也没去打麻将。在家把小茜积在那儿的暑假作业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督促小茜把错的地方改了。开学的头天,方方还专门去给女儿买了新书包新文具,让小茜高高兴兴地迎来了又一个新学年。

那天中午放学,小茜回家时,怀里抱着一只小小的白狗。方方问她哪儿来的?小茜说:“拣的。”

原来小茜放学回家,听到路边有嘤嘤嘶嘶的叫声,走拢去看,见是一只小白狗蜷缩在草丛中喘息,连“汪汪”都“汪汪”不出来了。小茜好可怜它,流着泪把它抱回家来。

方方看那小白狗,既不是“卷毛”“狮子”,也不是“沙皮”“哈巴”,纯粹是本地的土狗,没什么价值的,不然,别人也不会把它轻易地弃之路旁。方方本不想要,但看着小茜噙满泪水充满哀求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动,温和地对女儿说:“小茜,别哭!一会儿让妈妈帮着你给小狗洗个澡。”

小茜破涕为笑。

饭后,全家一起给小狗洗了澡,用电吹风把白毛吹干,然后冲了一杯牛奶,用小勺慢慢喂它。小白狗吃饱喝足,不再嘶叫,像婴儿偎色母亲怀里一般,让茜茜抱着甜甜地睡去了。

自那以后,小茜待小白狗亲如姊弟,给她取名“小白”,叫得好亲热。小茜早上喝牛奶,定要倒给小白一半;小茜吃鸡蛋,定要分一大半给小白。不几日,小白狗给喂得胖嘟嘟的,白绒毛洗净吹干,蓬蓬松松,走起路来一摇三颤,煞是好看。小茜、茜茜、方方都爱逗着小白玩。小白给方方一家带来许多欢乐,它自己也像是一个孤儿寻到了家园,每天开心地无忧无虑成长。小茜上学,方方茜茜上班,它都“汪汪”地送到门边;待听到方方茜茜回家的脚步声,它就跑来候在门边,摇头摆尾地撒欢脚跟脚地随着方方茜茜跑上跑下;小茜放学回来,它更要用稚气的“汪汪”声表示欢迎,非得让小茜抱着它亲热一番不可。

小白狗给家庭生活增添了许多情趣,方方茜茜小茜都宠它爱它,但有一样又恼它气它。或许是与生俱来的祖传劣根性,无论方方茜茜小茜怎样调教它,它就是不到安着瓷砖马赛克的卫生间里去拉屎撒尿,偏偏要跑到门外边去方便,弄得方方茜茜一天到晚无数次地给它扫屎拖尿。这还不算什么,恼火的是方方茜茜又不是时时在家,就算在家也不知活泼泼的小白何时跑出门去,这就难免让狗屎狗尿在门外走廊上停留一阵。为此,方方一家不免与郎姐又矛盾上了。

也不知是郎姐在这临街的屋子住久了,习惯了窗外的车水马龙声而不怕嘈杂了呢,还是她的神经衰弱症有了好转,总之,方方一家已经有好久没有听她说睡不着觉了。暑假期间,父母弟妹天天晚上搓麻将,方方最初还以为她会发难的,却一次也没有听她发过杂音。方方想她可能不会再多事了,心理上轻松了许多,却不料因狗屎狗尿,两家又搞出些火药味来。

那天中午,方方茜茜正在厨房忙碌,忽听门外郎姐扯着嗓子在叫:“狗儿拉屎了!臭死人了!”方方茜茜急忙抓起扫帚拖帕,把走廊打扫清洗一番。等他们搞好屋外卫生,厨房里饭都糊了。方方气得把小白关进卫生间,任它“汪汪汪”地叫一了中午。待茜茜解手时刚打开厕所门,它一溜烟又跑走廊上去了。

遇着方方茜茜不在家,那狗屎狗尿的便会在走廊上较长时间地停留,郎姐见了,便黑着脸抗议,让方方茜茜把狗关起来。方方无奈,只得把门死死关闭。可小白毕竟不是人,哪里理解得了方方的苦心,一旦它屎尿憋急了,便在门边又跳又叫,用它的小爪子把铁门扒拉得咣咣乱响。郎姐又来说小白搞得她睡不着觉,脑壳生痛!方方一来可怜郎姐的脑壳,二来更可怜小白的肚子,不得已只好把门打开,然后尾随着把小白的排泄物收拾了。

有天,郎姐出门时,恰好看见小白正倚着墙边方便,便抬腿狠狠地给了小白一脚。小白痛得汪汪直叫,哀鸣着逃回家来,蜷缩在床下流着委屈的眼泪。小茜赶紧抱起它,轻轻地抚摸着它绒绒的白毛,泪汪汪地直骂郎姐那黑婆娘太狠心了!边哭边要到门外去骂。方方拦住了。茜茜说郎姐这是打狗欺主,要去找郎姐问个道理。方方硬拦住了。

方方拦得住茜茜和小茜,却拦不住小白。也不知真是狗通人性还是咋的,小白竟然搞起报复来。那晚它跑出家门,不偏不倚地蹲在郎姐门口的棕垫上,端端正正地拉出一堆秽

物。第二天郎姐出门,一脚便踩在那堆狗屎上,差点摔了一跤,虽然没有倒下去,但脚上的摩登皮鞋已染满了米黄印迹。方方茜茜听见郎姐叫骂,赶忙跑去一边扫洗一边陪不是,心里却暗暗地幸灾乐祸。

郎姐对小白狗起了杀心,小白却对她十分戒备。小白一听到她的咳嗽声说话声脚步声,就立即跑回家。郎姐再放肆,也不敢跑进方方家捉狗,只得假惺惺地关心方方,说喂狗不好,不卫生,警防小茜得“狂犬病”。方方听了,心中直骂:只有你这种逗狗咬的婆娘才会得“狂犬病”。正想说她几句,还没开口,茜茜已发话了,茜茜说:“哪有那么多毛病哟!我们当知青时,生产队哪家不喂狗!咋啥病都没有,吃饭睡觉都香呢?”

郎姐自讨没趣,却不甘心,又去找家属委员会反映,说方方家喂狗影响了环境卫生,你们得去管一管。家属委员会的老太太果然上门来问,方方茜茜说我们养了只小白狗是不假,小狗在走廊上拉屎撒尿也不假。但我们总是随时打扫。您老看,这走道不是挺干净的吗?老太太四下打量一番,说:“嗯,是不错!你们这走廊比大院里所有走廊都干净。咦!还香呢。喷了空气清新剂吧?这郎姐也多事,别人养狗不养狗关你屁事,只要卫生搞好就行!”边说还边逗着小白玩。小白见老太太亲热友善,便与她疯,逗得老太太直乐。临别小白还举起右前爪做“再见”状,高兴得老太太连声说。这小白狗硬是乖”,去时一步三回头。郎姐知道了,气得脸青面黑,却也无可奈何。

郎姐正对小白无可奈何之际,墙上广告栏中张贴出一张公安局的公告来。公告规定城市一律不准养土狗,要养狗得养洋种的,还要上户检疫等等。郎姐看了公告,大喜过望,立即跑到公安处告状,说方方家养着土狗。公安处长亲自找方方,让方方看了公安局公告。方方无话可说,表示服从,心中却有些愤然:这国人崇洋媚外的劣根性,何以发展到了养狗都只能养洋种的了呢?

听说小白狗不能养了,小茜伤伤心心地大哭一场。方方茜茜也觉凄惶,全家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小白。小白虽然是狗,终也是一条生命,况且还可爱而有情,谁也舍不得置它于死地。方方说干脆把小白带到郊外去扔掉。小茜坚决不同意,说那样小白孤单单地多可怜,说不定就饿死了!拖了几天,经不住郎姐的再三告状和公安处的再三催促,茜茜利用周末,把小白带回县城,托人送到乡下亲戚家去了。

小茜从此恨透了郎姐。郎姐招呼她,她理也不理;中午拉琴,再也不去厨房,偏要在两家只隔一墙的卧室中拉;进进出出,关门关窗,再也不放轻手脚,反倒有意摔碰,震得轰响……方方茜茜说她,她就是不听。方方茜茜知她心中有气,也不愿让她太委屈,便任由她去。说来也怪,郎姐以后仍时常招呼门外玩耍的小孩别吵闹,甚而制止楼上的小孩拍乒乓球,却再也不来干涉方方家的动静了。

十一

机关组织周末舞会,按人头发下几张舞票。巫师很高兴,他爱跳舞,有时俱乐部放录音,他也要去舞上几圈,更别说今晚请了专业乐队伴奏。巫师说:“老钱,今晚休战,跳跳舞去!”老钱不好此道,但也不能夺人所好,只得悻悻然说:“你们跳舞吧,我休息休息。”转过头看到瑛瑛,又说:“瑛瑛,来,把钱叔的舞票拿去。”瑛瑛说:“我有了,还要给谁呀?”钱叔说:“再带个小伙子去啦!”瑛瑛神色有些黯然,说:“钱叔,您别开玩笑了。我都老太婆了,到哪儿去带什么小伙子哟!”钱师说:“你老什么老?还是个黄花闺女呢!”瑛瑛方方听了,都不禁有些暗自脸红。好在钱师只顾自己说得高兴,没去注意瑛瑛方方的神态,还说:“真的哟,瑛瑛,你是该有个小伙子罗!要不要钱叔我给你介绍一个?”瑛瑛红了脸,赶忙说:“不要,不要!钱叔,谢谢您了。”钱师见瑛瑛脸红,不再说下去,转而把舞票塞给方方,让方方带茜茜跳舞去。

方方回家告诉茜茜晚上有舞会,茜茜不以为然,说她不跳舞。方方问茜茜为什么不去,茜茜说:“我要打麻将。”方方听她突出此言,很是诧异,问:“你到哪儿去打麻将?”茜茜说:“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方方问:“谁来跟你打麻将呀?”茜茜说:“我们单位的,你别管!”方方说:“那我干什么呀?”茜茜说:“你跳你的舞去吧。”方方说:“我跟谁跳呀?”茜茜说:“你找瑛瑛去吧。”方方闻言一惊,两眼定定地看着茜茜。茜茜说:“看着我干什么?跟你说真话,瑛瑛心里苦,你还不该陪她去散散心?”方方听茜茜说得真诚,也就无话,只是心里想;茜茜知道自己与瑛瑛旧情难断,平日里表面上与瑛瑛亲如姊妹,私下里还是常常告诫方方不得与瑛瑛太过亲热。今日因为自己要设牌局,竟然主动让方方去找瑛瑛跳舞了。看来,麻将这玩竟儿真是魅力无穷啊!连丈夫也能舍下了。

晚饭后,方方真就出了门,真就去找瑛瑛。

敲开瑛瑛的门,见瑛瑛又是在洗衣服。方方说;“瑛瑛,走,我们跳舞去。”瑛瑛说:“我才不去呢。”方方说:“我就要你去!”瑛瑛说:“我就不去!”方方说:“去!”瑛瑛说:“不去!”方方蹲下身,从背后搂着瑛瑛。柔柔地吻着她的脖颈,轻轻地咬着她的耳垂,哀哀地央求:“瑛,陪我跳舞去!”瑛瑛说:“你咋不让茜茜陪你?”方方幽幽地说:“她要打麻将。”瑛瑛回头,眼里闪着泪花。两人对视片刻,便猛地吻在了一起。

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方方拽起瑛瑛,说:“走吧,我们还是跳舞去。”瑛瑛梳理一番,然后命令方方:“你先出去,本小姐要换衣服了。”方方“噗哧”笑了,说:“你真成黄花闺女啦?见不得人。”瑛瑛说:“方,你真坏!”方方说:“我才不坏呢。来,我帮你。”边说边上前解瑛瑛的衬衣扣子。瑛瑛说:“去去。这会儿谁要你献殷勤?真要你时你又草鸡了!”两人逗笑间,瑛瑛身上的长裙和衬衣已褪在地上,丰健苗条的胴体上。只见贴着胸前的两点青黑和三角区的一点粉红。方方看得热血上涌,一下子把瑛瑛抱起来扔在床上。瑛瑛急了:“方方,你要干什么?”方方喘着气说:“我要让你看看咱哥们儿究竟是草鸡还是金鸡!”边说边扯下瑛瑛的胸罩内裤。瑛瑛一边手舞足蹈地反抗,一边骂着“方方你要死了!方方你要死了!”渐渐地骂声低弱下去,代之而起的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娇喘和压抑不住的呻吟。

狂潮过后,两人软软地躺在床上。瑛瑛说:“方,咱就这么躺一会儿,别去跳舞了。”方方说:“不,要去!我好久没有跟你跳舞了。”瑛瑛说:“方,我好累!”方方说:“一会儿就好了。”瑛瑛说:“方,你好狠心!你是暴君!”方方说:“暴君也是君!你得听我的!”瑛瑛说:“狗屁!”方方说:“你再乱说,我就再干你一次!”瑛瑛说:“别别!我们快去吧。”

方方和瑛瑛一起走进舞厅,只见里面已满满地挤了百十对舞男舞女,你撞我,我踩你,转身都打不开,还有一屋臭烘烘的热气在空间翻滚升腾。瑛瑛拽了一下方方,说:“我们别进去了。你会后悔的。”方方说:“既然来了,哪能就走呢。怎么也得舞两曲再走。”说完拉

着瑛瑛坐在窗边,索然地看舞场中的男女被变幻的色灯搞得花花绿绿的,一片人妖颠倒的场景。只见巫师紧紧搂着郎姐,跳得慢悠悠地,边跳边窃窃私语,不时还溢起几丝浪情的笑纹。瑛瑛对方方说:“你看到了吧?跟郎姐学着点。”方方说:“她不是已经入党了么?”瑛瑛说:“你懂什么?下周就要讨论她转正的事了。”方方便骂:“这女人,真她妈的,恶心!”瑛瑛说:“它是你什么人啊?你生得哪门子气?”方方说:“她要是我的什么人,我早把她劈了!”瑛瑛说:“假如我那样呢?”方方说:“少开这种玩笑!要是你一样把你劈了!”瑛瑛说:“我是你什么人啊!”方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站起身,硬把瑛瑛拽进场中,也贴着身跳起来,却不是撞了别人,就是被别人撞击,怪不舒服。所幸这一曲很快完了,两人赶快坐到窗边去透气。乐曲再起,却丝毫没有了入场的兴致。

正想离去,不知巫师突然从哪里钻出来,站在瑛瑛面前,说:“死女子,你咋这会儿才来嘛?走,陪巫叔叔跳一曲。”边说边用手来拉瑛瑛。瑛瑛也不看方方,站起身。笑嘻嘻地任巫师搂住纤腰。挤进场中。瑛瑛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让自己的身子和巫师之间保持了一定距离,但身上的紫红色连衣裙仍不时拂在巫师裸着的小腿上,老头子好生惬意,看着瑛瑛说着话,那目光色迷迷的。瑛瑛笑嘻嘻地应答着,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方方看得心头起火,愤然离座而去。

出了大门,夜风一拂,方方顿生悔意:真该听瑛瑛的,不来跳这鬼舞。

家里麻战正酣。

茜茜见方方回来,便介绍说这是小吴,这是小王,这是娟娟。方方一一点头,说:“你们玩,你们玩。”说完便向寝室走去。这时,方方看见娟娟正对他柔媚地笑着,不禁砰然心动,暗暗惊叹:这女子,真她妈漂亮!

十二

方方自加盟老傅老钱老巫的“麻协”以后,相互间共同语言多了起来。机关本来人浮于事,上班时常常闲得无聊,相互间便交流交流麻坛心得,回忆回忆头天的战况。说到某盘和了一个“杠上花”,平素不苟言笑的老巫也不禁欢天喜地;说到某盘一个“幺九对”下听没和成,反到放一炮“将对”,历来性格开朗的钱师也要连声叹息。只有老傅毕竟是“处座”,多少得有点官样,不好参加麻技讨论,但他也不干涉,任大家搞自由化去!

麻坛信息交流得差不多了,便又说些局内外新闻。老巫说她女儿在铁路局,每月拿一千多块的工资。大家听了,便骂“他妈的地质局没搞头”。老钱说大院里昨晚被小偷连偷五家,大家便骂“他妈的公安处的巡逻队尽是吃干饭的”。有天大家说起局团委的甜甜,说她中午与办公室的牛牛幽会,被回家换鞋的丈夫撞上了,牛牛被从床下抓出来后,跪在甜甜丈夫脚下求饶,还提出把自己新娶的老婆让甜甜丈夫干,作为补偿,只求甜甜丈夫开恩,千万别声张。方方瑛瑛听得面红耳赤,没有发表意见,只静静地听老钱老巫老傅骂:甜甜那狗丈夫,真他妈不是个东西!方方与大家打成一片后,自然融洽了人际关系,渐渐地感情升温,方方不错地舆论使又起来了。有天老傅给大家传达局办公会精神,说局里又准备提拔一批处室领导,请大家认真按德才能绩兼优的条件,向组织上推荐人选。散会后,钱师便笑着说:“小方现在已成熟多了。现在该你上罗!”方方说。“钱叔,您别开玩笑!我是不行的。”钱师说:“有啥不行的?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我看你是行了。老巫,你说呢?”巫师闻言面显尴尬,但很快就堆出笑来附和钱师说:“行啊,行啊,该年轻人上罗!”方方说:“我就算罗!还是陪各位老人家打打麻将,乐和乐和。那当官的事,就让郎姐啊瑛瑛啊她们去干算罗!”瑛瑛说:“方方,你找不到话说了么?”巫师说:“方方说的也不错。瑛瑛你也可以干嘛!”瑛瑛说:“你们尽拿我开心!我不跟你们说了。”方方明白巫师知道瑛瑛不会与自己争位置,才这么说的,其实老家伙心里想的是郎姐上。方方也不戳穿他。又来附和巫师。说:“对的,就推瑛瑛。钱师,你说呢?”钱师却已没了兴趣,说:“你们都行,你们都行!”

省府召开编制《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的讨论会,老傅带着方方去参加。头天散会后大家都往餐厅走,方方却对老傅说:“傅处座,我先走一步。”老傅说:“你慌啥嘛!吃了饭咱们一起走。”方方说:“您去吃饭吧。我要回去管女儿。”老傅说:“你老婆呢?”方方说:“回娘家了。”老傅说:“那我也不吃了,咱们一道走。”方方心头一热,说:“别,别,您老去吃吧。边说还要边跟省计委的人‘勾兑勾兑。那几个地方拼盘项目的投资还没有落实呢。”

正说着,省计委分管地勘的老王来了,听方方说要走,老王说:“走啥子哟:吃了饭就在这宾馆里住。他们去看电影,咱们搓几圈。”方方吃惊,说:“你们也打麻将啊?”老王说:“打呀!谁不打?”方方说:“那你们打,你们打,傅处长您就别走了。”老王说:“小方你也别走啊!一晚上都离不开老婆啊?”方方说:“哪里哪里,我女儿一人在家。失陪了。”

方方把单车骑得风快,开了门,叫了一声“女儿,爸爸回来了。”却无人应声。看屋里没小茜的书包,知她还未回家。心中犯急,又把单车推出门,打算去学校找一圈。正在这时,隔壁的郎姐开门出来,问方方:“找女儿吧?”方方点头,郎姐说,“在我们家。”

原来小茜今天上学忘了带钥匙。知道方方中午不在,只得在学校胡乱吃点饼干面包,没有睡午觉,下午放学进不得家门,便坐在门口睡着了。郎姐下班见了,与她丈夫一起把小茜抱进自己家,让她躺在沙发上睡,还盖了一条毛巾被。方方直感谢郎姐,郎姐说:“谢什么呀!邻居嘛,谁还没点事要帮忙的。”方方说:“那是,那是。郎姐你以后有什么事只管说。”边说边拍醒小茜,让小茜说。谢谢郎阿姨”。小茜还为小白的事在忌恨郎姐,就是不开口。郎姐见状,从里屋留出一只白绒绒的小动物来,说:“小茜,你看这是什么?”小茜惊喜地叫一声。小白”,接过细看,却是一只小白猫。小茜抱着小白猫又逗又亲,说真好玩。郎姐说:“小茜,喜欢吗?”小茜点头说:“好喜欢!”郎姐说:“你喜欢,郎阿姨就送给你!”小茜高兴得蹦起来,说:“谢谢郎阿姨!”方方来不及阻拦,小茜已抱起小猫跑自己家去了。

高兴过一阵子,小茜心有余悸地问。“爸,郎阿姨不会整小猫吧?”方方一愣,赶忙安慰女儿,说:“咋会呢?这不是郎阿姨送你的吗!”小茜又问:“爸,这只小白猫是波丝猫吧?你看它好乖哟!”方方说:“是波丝猫。”小茜说:“郎阿姨咋一下子大方了呢?波丝猫好贵的。我上次让您给我买,您还舍不得呢!”

方方若有所思。

十三

省里会议结束后,老傅组织计划财务处的同志学习会议文件,传达会议精神,讨论始何编制全省地勘行业的《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大家天南地北,不着边际地瞎扯一通,然后散会。

搞财务搞统计的人离去后,老傅问:“这事你们看谁干吧?”大家都不吱声。老傅便说:“我看让方方干算球。”方方说:“咋该我干呢?我不干!那年为《部局三年承包方案》,我干得差点累死了,也没得到一点好处。没好处不说,还惹了一身腥。我何苦呢?”钱师说:“小方,别赌气。干吧,好处自然会有的!”巫师听了刚才方方的牢骚,神情有些不自在,也来讨好方方,说:“处座今天亲自点你的将,不就是对你器重么?”钱师说:“小方,局里正在选拔中层干部,你还不好好干!”方方说:“算球罗,谁还不知道当官是怎么回事么?又不是凭谁有本事,谁干得好就谁上的!”瑛瑛这时开口了,她说:“方方,你最年轻,这种熬夜加班的活儿,你不干,难道让巫师钱师去干啊?再说,你熟悉全局情况,又不是干不了!何必计较过去的事呢。”方方知道这是瑛瑛在提醒自己,便说:“我年轻,我该干!你比我更年轻,你咋不干呢?”瑛瑛说:“我又没你那本事!我要行,我就干了。”方方说:“有啥不行的。谁也不是生来就会!”钱师说:“我看这样吧,方方和瑛瑛一块儿干。我们老头子已无所谓了,你们要干好了,以后申请高级职称时,这玩意儿也是一项成果呢!老傅,你看如何?”老傅说:“就这么定了。瑛瑛协助方方干!老巫,行不?”老巫说:“行行行!让他们两人干!”方方心中高兴,表面却不露声色,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好好好,我干我干。不过,这下晚上可就不能陪你们打麻将罗!”

老傅老巫老钱听方方这么一说,全都愣住了。

原来,近日强强已经厌倦了与老头子们打小麻将,觉得一点不刺激,哪有与他的一帮社会朋友玩时,一盘十元二十元的来得痛快,他便以耍女朋友为名,撤离了处里的“业余麻坛”。耍女朋友关系着强强的终身大事,老头子们不好勉强。所幸方方已在麻坛迅速成长,可以陪着老头子们消磨光阴了,有无强强也就无所谓。而今要让方方搞全省的《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这是一个大事,要查资料,立项目,算投资,编报表,写说明……省里又要得急,不加班是来不及的。可方方一加班,这晚上就要“三缺一”了!

三个老头子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老傅毕竟是处长,总得想着向上交差,便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歇几天吧。等方方把这事干完了再玩。”钱师说:“方方啊,你可得干快点啊!”方方说:“快点快点。我反正尽力而为!”

老傅老巫老钱正垂头丧气间,瑛瑛提出了一条建设性的意见。瑛瑛说:“你们晚上可以到方方家里去打嘛。让茜茜陪着你们玩不就成了!”方方明白这是瑛瑛在为自己讨好老头们提供机会,心中虽然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面上却堆起笑纹,以满心高兴的样子对老傅老巫老钱说:“对,对!您们到我家里去,茜茜可以陪您们玩,又不会误了照管小茜。”老头子们听了,顿时高兴起来。老巫说:“瑛瑛这死女子,硬是想得周到呢!”

暑假时,父母弟妹是带着麻将牌来的,走时又带走了。茜茜那晚约同事到家里来打麻将,是去强强家借的。今晚老傅老巫老钱要来,方方总不好意思也叫别人拎着麻将来。下班后就先去买了一副麻将和一张毡的桌布,拿回家茜茜见了说:“怎么舍得买这些了?”方方便把自己要加班,老头子们要她陪着打麻将的事说了,茜茜挺高兴。方方说:“茜,就委屈你了。”茜茜不解,说:“这有什么委屈的?”方方没吱声。他不想明说。他不愿扫了茜茜的兴致。

晚上,老傅老饯老巫准时驾到,见方方为他们专门置备了新行头,都有些感动,说方方真够意思!方方给他们每人沏上一杯特级花茶,摆上一包“红塔山”,然后请他们上桌,边抽烟喝茶边战斗。方方站在一边看他们搓了两把才说:“您们慢慢玩,我到办公室去了。”老傅说:“小方,就辛苦你了。”钱师说:“整巴适点啊!别惦!着麻将干不成事啊。”巫师说:“年轻人,我们全靠你们了!”

方方出门,在走廊上听到郎姐在屋里说:“听,隔壁又在搓麻将。”方方心想:这女人的听觉咋就这么灵?以前自己与茜茜在床上“Made Love”时,不知让她听去了多少?以后怕是要压抑着些才是了。

整栋办公楼,只有计划办公室亮着灯。方方到时,瑛瑛已在那里。关上门,方方先把瑛瑛搂在怀里,两人亲热了一阵,方方说:“瑛,我要你!”瑛瑛说:“你疯了呀?”方方说:“你说我疯了我就疯了。反正我要你!”瑛瑛说:“这里不行!”方方说:“那哪儿才行!你寝室行,你又不让我去!”瑛瑛说:“我还不是为你好!这段时间正在选人,要让别人说你和我怎么怎么的,你不又完了?”方方说:“我不管!我就要你!”边说边把瑛瑛往沙发上抱。瑛瑛说:“别胡搞!一会儿有人来了。”方方说:“谁来呀!这办公室的三位和我们家那位正搓得热火朝天呢!”瑛瑛说:“方方,你越来越坏了!”方方说:“我就是坏l你不也喜欢我,坏吗?”说着扒拉下瑛瑛的三角裤,撩开纱裙,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了。

两人慢悠悠地吻着动着,享受着一种宁静温柔和谐如溪流般的欢畅。方方附在瑛瑛耳边说:“你猜,刚才我出门时,钱师说什么了?”瑛瑛说:“我哪猜得到啊?你说吧。”方方说;“他说‘整巴适点啊!别惦着麻将干不成事啊!”瑛瑛“噗哧”笑了。方方说:“怎么样?够巴适的吧?咱没有惦着麻将吧?”瑛瑛说:“你讨厌!巫师说什么没有?”方方说:“巫师说的是‘年轻人,我们全靠你们了!”瑛瑛听了,搂着方方脖子“嘻嘻嘻”地笑个不停。两人就这么说笑着玩着,足足过了一个小时,瑛瑛才从方方身上下来了。

缓过气,两人开始工作。待把历史材料清理出来,十一点半都过了。两人关灯下楼,门口值班室的老头说:“小方瑛瑛,你们加班加得这么晚呀?”方方说:“当官布置的,不得不干啊!要加一个星期的班呢!”

方方打开门,家里已是人去桌空,看看表,确实还不到十二点。方方对麻战早早结束感到奇怪,正要开口,茜茜已上前来小声地说:“你还不晓得吧?刚才公安处抓赌来了!”方方心里一惊,忙问:“抓到了么?”茜茜说:“咋没抓到呢?我去开的门。别人进来时麻将还摆在桌上,巫师正等我出牌呢!”方方问:“咋处理的呢?”茜茜说:“咋处理?都是熟人!公安处的人见是老傅他们,便都笑了,说‘是你们嗦!打你们的,打你们的。他们还坐下来边看边问,‘打好大?钱师说‘你们看打好大嘛?公安处的看桌上尽是块儿八毛的小钱。老钱老巫老傅都十分气愤,问是谁告的?公安处的说不知道,电话中听不清楚,只晓得是个女的。”方方问:“后来呢?”茜茜说:“后来公安处的只说你们小声点,甭打晚了,影响别人休息。走的时候还让跟你说,对不起了,请谅解。老傅他们给弄得很扫兴,也就提前结束战斗了。”方方听完茜茜的诉说,已经猜到是谁搞的,气得骂了一句:“狗日的臭婆娘!”

方方本来有些疲倦,但上床后却久久不能入睡。气愤之余暗自庆幸:自己今晚幸好在

办公室加班,才让这冲着自己来暗箭射着别人了。

十四

公安处抓赌,抓到老傅老巫老钱,很是伤了他们的面子。特别是听说有人报案,自然对那报案人恨在心中,三人都决心要弄个水落石出。他们问方方,方方心明如镜。却不讲。他说:“你们让我和瑛瑛去办公室加班,我咋知道是谁干的那缺德事嘛!未必还怀疑我会找公安处的人去自己家里抓赌不成?”钱师说:“我们咋会怀疑你呢?报案的是个女的!”方方开玩笑说:“那肯定是瑛瑛了!”瑛瑛便骂:“方方,你放什么狗屁!”傅师巫师钱师都说:“你们俩昨会干这种事呢!”

老傅老巫老钱四处活动,不几天便打问明白,那报案人果然不出方方所料:郎姐。

原来郎姐知道局里这次选拔处室领导,自己的竞争对手依然是方方。上次撺掇着巫师一起搞了方方一下,虽说得逞于一时,但那些原本莫须有且又不够秤的罪名,很快便被查清,方方依然受到局领导的赏识,而今与处里老同志的关系也十分融洽,上上下下一片叫好。郎姐明白,自己这次是很难搞倒方方了。

既然搞不倒,不如讨好。郎姐是个利害关系十分明白的人。于是,有了关心小茜、送小茜波丝猫的举动。但那晚她听到方方家中在搓麻将,开初也只是嫌嘻杂心烦,带着怨恨在家中骂,骂着骂着也不知哪根神经末梢一动,眼前突然闪现一片光亮。她想:“在这提拔考察的关键时刻,抓住方方赌博曝光,方方不就又完了么!恶念一出,立即实施。她本想亲赴公安处报案,又怕暴露了自己,便溜到小门口的公用电话亭,花三毛钱给公安处报案,说方方家里,正有一帮人在聚众赌博,你们公安处的管不管?公安处的人与方方本来很熟,也知道方方家常有麻战。但大院中打麻将的多了,都知道是以娱乐为主,公安处的何苦去管?可是今晚有人报案,并且质问“管不管”,公安处的就只好答应“要管”了。放下电话,郎姐赶回家静待事变。一听到有人敲方方家的门,她立即兴奋地头晕目眩。当听到隔壁茜茜问谁敲门,门外回答是“公安处的”时,她立即屏息竖耳,聆听隔壁动静。谁知公安处的人进了方方家,方方家中依然麻声阵阵,甚至还伴随着欢声笑语。郎姐情知不妙,在家里坐立不安。待隔壁门响,她从自家门上猫眼往外细看。才见是老傅老巫老钱随着公安处的几个人鱼贯而出。郎姐对自己未摸清底细就匆忙报案的孟浪行为懊悔不迭,却又暗自庆幸报案时没有向公安处通报姓名,不然的话,这人就得罪多了!

但郎姐低估了老傅老巫老钱的能量,他们三个烟鬼与小门口公用电话亭旁的烟摊混得烂熟,随便在买烟时一聊,便知道是谁报的案了。郎姐本来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可如今当了婊子,行藏又未掩住,牌坊自然也就立不起来了,反恼得老傅老巫老钱对她恨声迭迭。这个婆娘咋这副德性,干这种缺德事呢?

隔几日,组织处来人征求群众意见,郎姐自然得不到好评,连一向为她唱赞歌的巫师,也加入指责她的行列,她便名落孙山了。倒是方方讨了便宜,得到一致推荐。反对的只有郎姐,她还跑到组织处去告方方不认真工作,经常打麻将搞赌博,被公安处逮住过。组织处去公安处核实,知道在方方家打麻将的是老傅老巫老钱他们,却没有方方。去问老傅老巫老钱,他们说我们在方方家打了麻将是不假,但人家方方没有打,咋能说他参与赌博呢?人家方方不仅没有打麻将,而且是在办公室加班,为包括你们在内的地质局的几万人筹算着下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温饱问题呢!我们打完麻将离开时他都还没有回家,怎么能说别人不认真工作呢?你们组织处的可别再干些捉风捕影的事了!冤枉一个好同志,实在是犯罪呢!

方方与瑛瑛连着在办公室加班,名正言顺地得到几天亲热的机会,两人都挺高兴。那几天他们亲热一阵就工作,工作累了又亲热,心情愉快,精神也好,事情做得也顺溜。那晚,终于由瑛瑛制好了所有表格。方方撰写出长达万言的文字说明。看着自己辛苦的成果。两人既高兴又感伤。瑛瑛说:“好想再加几天班。”方方说:“要不是老傅明天要在处里讨论,我真不想今天搞完。”两人说着又接在一起,如胶似漆地缠绵了好一阵,直到守办公楼的老头打来电话,说要关大门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如蜜月新房的办公室,关灯下楼了。

十五

忙完《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方方又松闲下来,自然免不了又去打麻将。

公安处去方方家抓赌,老傅老钱老巫搞清是郎姐报的案后,心中都明白她是冲着方方去的,由此觉得在方方家打麻将不安全,便不再去了。茜茜晚上不能不管小茜,也不能去老傅老巫家陪他们玩,老傅老巫老钱只好“休会”,实实在在地饿了几天麻将。等方方和瑛瑛把《十年规划和八五计划》一脱手,便拉着方方过麻将瘾了。

麻将打得多了,便打出些感情。方方看中长篇小说和文艺理论书籍的时间少了,平时翻看报刊杂志的时候,对有关麻将的文章倒留意起来,对有关麻将的知识也丰富了许多。仅就麻将的起源,方方便知道有几种说法。有说是始于清代,系由明代的马吊牌演变而来。举世闻名的大文人冯梦龙颇精此道,写了一本《马吊牌经》,颇受世人推崇,冯梦龙因之被誉为“麻坛鼻祖”。又有说麻将起始得更早,古时江苏太仓粮仓的仓官发放了一种游戏工具“竹筹牌”,那筹牌是以与捕雀有关的东西做图案的,慢慢便演变成了麻将牌:“筒子”圆圆的,是火枪的口子;“条子”也叫“索子”,“索”即“束”,是捆起来的麻雀脚;“万字”是赏钱,是仓官对捕雀多的士兵的奖赏;“红中”是打中了麻雀,流血见红,“白板”是放了空枪,白忙活;“绿发”是得了赏钱,发了财、“东南西北”代表着四面风向……各种说法,有的有理,有的牵强,不一而足。

不管麻将起于何时,由什么演变而来,仅它现时的娱人功能,方方已有了诸多体受。常常因搓完麻将,大脑还兴奋睡不着觉,便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日竟然由自己的体验,总结出麻将的几大娱乐功能,遂扭亮电灯,摊开久违了的方格稿子,旋开炭素墨水笔,在搞纸上方正中写下四个大字:麻将五乐。

接下来,方方笔走龙蛇,一段开场白以后,文章切入正题:

……世人多道麻将有诸多危害,珠不知麻将也有诸多乐趣。以余体受,至少也有以下五乐:

一曰希望之乐。

人,总是生存于希望之中,打麻将便能给你以无穷希望。自己摸张无用的牌,打掉了,还可等别人打出,张张都有希望;这一牌不成,又可等待下牌,牌牌都有希望。今天输了,可以等明天再来翻本,天天都有希望。现实生活中,不如意事常八九。麻将则不然,纵使手背,也总会摸上几张好牌,满足你一时的希望。如遇手顺,来几下“杠上开花”、“海底捞月”“清一色自摸”,或者和了“三元会”、“清对”、“幺对”、“将对”等等,那快乐岂仅限于一时?牌桌上希望的实现,对人生不如意来说,也可以聊补一二了。

二曰创造之乐。

人完成某种创造,或者达到某种成就,不管多么辛劳,不管付出多大代价,自会获得一种快感。麻将桌上,不论你做“清一色”,做“三元会”,做“对子”,绝对基于个人的意志,不会惑到压迫,纵算大牌下听时有一番紧张,那心情也是愉快的。而每当“和”了一副大牌,自会涌起一阵快感。牌的成就越大,快感越高,倘若一副大牌再来个“杠上花”带“海底”时,其乐趣何下荣膺方面大员!有某名公说:“不能做大事,只有做大牌。”其理趣亦在此。大牌给你的满足和快乐,现实生活中你哪里找去?

三曰权力之乐

人,多其支配的权力欲望,若仕途坎坷,终生处于被支配的地位,就只有威凌比他更弱小的妻子儿女。而那些有一官半职的人,其权力也是受限的。人人的权力欲望,都时时在内心扩张,永远无法满足。绝对的满足,在麻将中却可以得到。当你竖起牌来,求大求小,随心所欲;调兵遣将,了无牵制;既无会议约束你,也无文件规范你,至高至上,独断专行,责权利高度集中。有时人家九张下地,你放胆再打一张,大不了包他一牌而已。这种权力,现实生活中你哪里满足得了?

四曰率真之乐

自私是动物的本能,也是生存之需要。但现实生活中,人却圃于道德而掩饰自私,因而人多虚伪,难以真诚持人。明明是勾心斗角,却又要笑脸相向。而打麻将便没有这一套。上家扣下家,下家顶上家,见机刁碰,放和小牌,互相角逐,有我无你,无需虚伪。如对家“清对万字”四坎倒地,手中独钓独张“五万”,你抓住了却不放,结果旁家和了,对家在刺牌中翻找那张五万,你却趾高气扬地拿出手中的“五万”放到他面前,得意洋洋地说:“我早就扣住不放了!”对家垂头丧气,你却哈哈大笑!“把自己的乐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正是麻将的最大快乐!这种幸灾乐祸的心理,在现实社会中你敢不隐讳么!

五曰平等之乐。

人处大千世界,总有尊卑长幼之分。现实社会中,老百姓见了当官的,总有些战战兢兢,下级在上级面前,说话也小心谨慎,心理上分然自卑,难以平等相处。打麻将则不同了,管你书记局长处长科长,管你父母兄妹大叔二姨,在麻将面前“人人平等”,你可以对科长说“我把你碰翻”,可以对处长说“我要卡死你”,可以对局长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也可以说“书记,你输了”!麻将不认职权大小,只认大牌小牌,放炮和牌。这些狂浪之语,日常生活中你是连开玩笑也要忌口的!

方方信笔由墨,洋洋洒洒千余言一气呵成。自己读着也觉痛快。痛快之余,也觉有些偏颇。想了想,又提笔写了一段。

麻将具有精神代偿作用,又可耗散人的余利精力、渲泄人的不满情绪,对社会的稳定亦起到一定效应。在现实生活中不易得到的精神乐趣,几圈麻将便可尽兴享受。而打麻将并非逃避现实。精神的舒畅,恰恰有益于生活和工作。如果忽视麻将的社会性人生性和艺术性,而把它一概视为赌博,最是不公!麻将的真正乐趣,不在于博取输赢,而在于博取输赢过程中所体现的艺术和哲理。至于存心以麻为赌之辈,哪能真正享受到麻将的乐趣!对真赌徒,何事不可一赌?岂止麻将而已哉!

第二天,方方一早便把《麻将五乐》寄往《城市晚报》,不几日文章就在《周末》版的显著位置刊登出来,好多人都看到了,说方方硬是人精,不搓麻将则不搓,一搓居然在还搓出些道遭来了。“麻将五乐”好啊!一时间,《麻将五乐》在机关各办公室广为传看,以至于原来说打麻将是“学习一百二十号文件”的,现在都改称为“找五乐”了。

只有瑛瑛说:“方方,你不该写那篇文章的。”方方还没回过神来,又听瑛瑛说:“写了,也不该拿去发表的。”方方说:“怎么?惹了什么祸么?”瑛瑛说:“我预感不好。总觉得会有人拿它另做文章!”方方说:“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了。谁要怎么的,就随它去吧!看它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十六

部里也要搞《八五计划和十年规划》,来了通知,在湖南大庸市开会布置。老傅要方方与他一道去。方方说:“怎么又是我呀?”老傅说:“这是局领导的意见。”老钱一听说:“这是对你的赏识,给你熟悉情况的机会。小子,别自己把好事放弃了。”老巫也说:“小方,去吧,多认识点人,以后当了处长才好与兄弟局打交道。”方方正在想该怎样回答,瑛瑛在一旁出了声,瑛瑛说:“方方,张家界那么好玩的地方,你还不想去?那我去啊!”方方说:“你怎么又扯到玩张家界去了?”瑛瑛说:“大庸就在张家界边上。在那儿开会,未必还不爬上去玩两天么?”方方惊喜地说:“真的呀?既然有爬山这么艰巨的任务,怎么好意思推拒呢?咱就服从领导安排算罗!”家都笑了。老傅说:“这小子!怎么学得越来越油了?”

方方去买火车票,才知道这里没有直通湖南的列车。回来问老傅,老傅也不愿中途倒车,便让方方去买飞机票。坐飞机要主管机关的副局长批准,方方去问,才知道原来黑山探矿工程队的队长,近日刚被提上来当了这管机关的副局长。新副局长姓孙,方方原来跟他很熟悉,便直接去找他,谁知这孙副局长先说要控制差旅费,后又说方方不是处级干部,没资格坐飞机,便只批准老傅坐飞机,要方方改乘火车。方方窝一肚子气在心头,回处里后把孙副局长的签字条往老傅面前一掼,说:“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老傅看完条,明白方方生的是那门子气,便说:“你别急,我找局长去!”

老傅刚出门,老钱便问方方咋回事?听方方说了原委,老钱便说:“如何?小方?不当官就是要受气啊!”老巫也说:“还是当官好!”老钱说:“不过我们小方也快了!”

老傅回来时,虽然递给方方的是孙副局长改签的字条,但方方心里仍不平顺,想这人怎么会一高升就变脸呢?原来当队长时来要投资,在方方面前孙子似的,还说有什么不好处理的发票交给他处理。可而今只请他签个字,况且是公事,他倒刁难起来了。幸好自己在这方面把握得严,从没让下面给过自己什么好处,行过什么方便,不然,现在怕就有些麻烦了。

飞机飞到长沙,再坐一天汽车,这才到了大庸。会议期间,一上张家界,二游猛洞河,人间仙境,让人心旷神怡,精气十足。晚上不好消遣,便有一些人,摆开几张桌子,进行方城大战,老傅搓得兴致勃勃,方方却没有轮得上,便随着一些人去了市里的一家卡拉OK厅。

会务组把这小厅包了。方方见有几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边,以为是会务组请来伴舞的,也不好意思去请她们跳。坐了一阵,去点了一首《东方之珠》来自娱,不想效果挺好,竟博得满堂喝彩,连方方自己也吃惊还有这等天赋。

见无人跳舞,会务组的来告诉大家,那几个女子是这厅里的伴舞小组,一个小时一人三十元,我们会务组会付费的,你们尽管邀她们跳就是!

方方明白了:原来这是些卖钟点的货。心

中便看贱了她们,走到她们面前,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方方抱着不跳白不跳的心理,把那几个小姐挨个接着跳了一遍。有个胖乎乎的姑娘,主动与方方贴得很紧,还夸方方歌唱得好。跟方方要名片。方方心想:我一个主任科员,哪有什么名片,却又不好明讲,只说:“对不起,我没带在身上。”那女孩又娇滴滴地问。“先生,你姓什么啦?”方方说:“我姓方啦!小姐,你呢?”女孩说:“你就叫我妞妞好啦!”

跳得又热又累,方方便坐下来休息。那叫妞妞的女孩也凑过来,陪着方方嗑瓜子闲聊,给方方点烟,对着方方媚媚地笑,甜甜地叫着“方哥哥”,过一阵,妞妞靠过来依着方方,把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放在方方大腿上摩挲着,红嘟嘟的小嘴凑在方方耳边,悄悄地问:“方哥哥,你想不想吃夜宵,我陪你去啦!挺好吃挺好玩的。”方方此时早已心猿意马,便跟着妞妞一道去了!

第二天天已麻麻亮,方方才回到招待所。同室的老傅已醒了,问方方:“你小子跑到哪里风流去了?当心得艾滋病啊!”方方说:“傅处座,您想到哪儿去了?什么风流不风流的!我是去看通宵电影去了。”

会议结束,老傅和方方都不愿再坐一天汽车到长沙,再从长沙乘飞机返回,决定走一条新线:从张家界坐汽车到怀化,从怀化坐火车到A市,再转省城。

A市有局下属的第一探矿工程队。老傅让方方先给队上发了个电报,老傅和方方到时,便被接到队上,海吃海喝了一顿。书记队长都要老傅方方住两天,说陪他们去一个新开发的汉代古墓看一看。老傅方方说部里时间要求得紧,不敢耽误。队上只好派人去买来当晚的车票,一人一袋水果,把老傅方方送进卧铺厢里去了。

送老傅方方上车的是第一探矿工程队的计划科长。安顿好行李后,方方礼节性的又把计划科长送下车。握手告别时,计划科长递给方方一个信封,说是一点小意思,感谢方方多年来对第一探矿工程队的支持,还请以后继续关照。方方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心中敲起鼓棰,急慌慌地乱响,赶忙推拒不受。计划科长坚持要给,还说方方思想不开化,太保守了。方方见计划科长态度顽强,知道推辞不掉,就问:“老傅有没有?”计划科长说:“你别管他!这是给你的。”方方还是不敢要,听开车铃响,急忙返身上车。计划科长抢上一步,在车厢门梯上把信封塞进方方口袋里了。

车开一会儿,方方去方便。厕所里,方方把信封打开来,见里面是五张“四人头”,心里又咚咚咚地跳了一阵,待平静了,才回卧铺厢,爬上顶层去睡觉。躺在铺上,心中却总不踏实,翻来复去地睡不着。方方很想问一下老傅是否也要了信封,但总不好开口。心里便想:老傅不仅要了信封,肯定信封里装的还不止五百元,说不定是八百或者一千。这样想着,竟心安理得起来。再想到自己在大庸与妞妞玩了一宿,玩掉四百多块,正愁回去不好给茜茜交待,有了信封中的这五张“老人头”,在茜茜那里也就不会露馅了!

胡思乱想一气,慢慢地还是睡着了。咣铛咣铛的摇摆中,居然还做起了梦。方方梦见自己在一个怪怪的圈圈里身上的皮一层一层的蜕落,却丁点也不痛,还怪舒服的!那皮越蜕越快,也不知蜕了多少层,终于渗出全身的血珠来。方方害怕了,害怕就感觉到疼了。那疼由轻到重,方方渐渐耐不住,便大叫一声,醒了。

醒了便再也睡不着。

方方心里沉甸甸的,总觉得这梦兆头不好!

十七

梦兆其实非常地好!

方方回局,先就去办公室。一进门,巫师就叫住他,递给他一张《入党志愿书》。巫师说:支委最近研究了一下,决定发展方方和瑛瑛加入中国共产党。瑛瑛的表已经填好交上来了,你也赶快填好,别耽误了!

方方又惊又喜,内心不免感慨万端!自己以前兢兢业业地工作,恪守着正统的思想道德标准,无数次地表示希望加入中国共产党,却没有人来管。自己主动找上门去,也只是让自己再努力争取。争取,争取,争而难取!而今不争取了,却又有人把党票送上门来了。想自己现在玩物丧志,偷情受贿,与过去已判若两人,却要填《入党志愿书》了,又想到梦中的怪圈,便觉得有些荒唐!再者,从没听说瑛瑛写过《入党申请书》,怎么忽然一下子也要入党了。

想归想,还是拿过笔就填表。钱师在一边说:“你入党的事,巫师帮了大忙的哟!你得好好感谢感谢!”方方说:“那自然,那自然!巫师说“应该的应该的!以后当了处长多关照点我们这些老头子就行罗!”

晚饭后,方方要出门,茜茜不高兴。方方说我一会就回来,茜茜问他哪里去,他说去看看瑛瑛和巫师。茜茜说办公室里还没看够啊!方方说给他们送点东西去。边说边翻出从湖南带回来的一瓶“鬼酒”,一个张家界土家人的织锦挂包,出门去了。

先去瑛瑛那里,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心中十分懊丧。只得去看巫师。敲开门,却见巫师钱师与瑛瑛在打麻将。方方心里气瑛瑛,在这里又不好说什么。只奇怪地问:“怎么只有三个人?瑛瑛啥时也会打麻将了?”巫师钱师一边请坐一边说:“你跟老傅走了十多天,我们又不愿跟其他人打,就把瑛瑛抓来学,这不一学就会!现在外面都时兴打三家拐,我们也就打三家了。”方方说:“我是奇怪您们今天咋没喊我打麻将,原来是这样的啊!”老钱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们是想到你和老傅坐了几天车累了,今天要休息,便没约你们。你也要跟茜茜亲热亲热嘛,对不对?你打不打嘛?要打坐上来就是。”方方忙说:“不打不打。我来看看您们。”钱师说:“来感谢老巫来了吧?哟!这挂包挺漂亮的。”方方说:“哪里哪里!都给您们带了点小礼物。这挂包给瑛瑛。这“鬼酒”给巫师。钱师,我给您带了两条湖南烟,明天给您。”大家都说谢谢谢谢。方方说:“谢什么?我还不是全靠您们扎起!”巫师说:“方方,你放心!我们这些老头是不会拆你台的。”方方说:“感谢感谢!您们玩,我先回去了!”

回去后,茜茜告诉方方,前两天局组织处的找过她,问她在原单位的情况,还问原单位怎么走,方便不方便?看样子像是要去外调。方方听了,对茜茜说:“那你赶快抽空回县上去一趟,问问局里的人去过你原来的单位了没有?去了情况怎么样?如果没去,你就想法做做工作。你到省城来,你们经理是很不高兴的,你得去给他顺顺气。不然的话,到时他乱说一气就麻烦了。”茜茜何:“你们局里的跑去调查我干嘛?”方方说:“你不是我老婆吗?他们要提拔我,还不先得把你搞清楚了。”茜茜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便答应第二天就回县上去。说完正事,方方去亲热茜茜。茜茜却推开他说:“去,先去洗个澡!看你这头发脏得哟……”方方说:“好你个茜茜,敢嫌我脏了!那你帮我洗澡去。”茜茜说:“我懒得!我看着电视等你!”

方方打开燃气热水器,飞快地洗头洗澡。边洗边有种感觉,觉得自己很脏,怎么洗也洗不干净了。方方拿力士香皂在身上抹了一遍

又一遍,还把洁尔阴倒些在胯下乱抹了一气。但无论怎么洗,那种不干净的感觉就是洗不掉,以致上床后,心理都调适不过来,造成生理功能障碍,让茜茜的热情白白消耗了。

十八

部里的《八五计划和十年规划》要求先报设想,局里开会听取了老傅汇报后,确定了一些总体指标,最后撰写设想报告的任务依然落实到方方头上。瑛瑛陪老傅老巫老钱搓麻将,也不来协助方方。方方独自静心静气地在办公室熬了两夜,便把报部的《省地质局八五计划和十年规划设想报告》搞出来了。报告对本局改革开放以来的形势作了历史回顾,高屋建瓴地提出了本局制定《八五计划和十年规划》的指导思想,对有关指标的确定和实现的可能性做了详尽的阐述,对发展中的困难和解决办法提出了切实意见。《报告》条理分明,逻辑严密。第二天老傅组织处里的同志讨论,大家都说“可以可以”,不再讨论。老傅也不卖弄自己的“处级水平”,一字不易地送交局领导签发审核去了。

正吃晚饭,郑副局长却来敲门。方方心中一喜,以为是党委托他这个主管局长给自己谈话来了。边想边热情地请郑副局长坐。郑副局长不坐,却从文件夹中取出一份材料,方方看见正是自己写的《设想报告》,心头一惊,问:“怎么?郑局长,有什么问题么?”老郑笑了,说:“没有没有,很好很好。你小方搞的东西我是最看得上的。小方,不错!你要准备好,以后怕是要多担点责任罗!”方方说:“没说的,郑局长,跟你扎起就是。”郑局长说:“这个报告我看过了。你晚上给局长送去,请他签发。他明天要到野外队去,等他回来就来不及了。”方方说:“你签发还不是一样的。”郑副局长说:“这事重大。他签发更郑重一些。”方方说:“那好,我马上给他送去!”郑副局长说:“不慌不慌!等局长吃过饭了再去吧!你守着他签字后拿回来,明天一早交打字室,赶快打印寄发。”

晚饭后,看过《新闻联播》,方方才去局长家。从来不烧香磕头,便不知庙门朝东朝西。方方这人的毛病,是不喜欢跟当官的套近乎,以致局长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只得一路问,答话者就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方方手中的文件袋,仿佛里面装着金银珠宝似的。方方悟到那眼光中的内容,便补一句:“我找局长签发文件去!”

敲开局长家门,只见局长正在八仙桌旁聚精会神地打着麻将。与局长过招的,一个是他的儿媳妇蓉蓉,另一位漂亮小姐,方方瞅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见她对自己嫣然一笑,伴着一声娇滴滴的“方哥,是你呀?”才猛地想起是茜茜带到家里打了一次麻将的娟娟。蓉蓉对方方说:“娟娟是我的表妹。”方方说:“认识、认识。跟茜茜一个单位的。”娟娟说:“方哥,你来打。我们正好‘三缺一。”方方说:“我不打,我找局长有事情。”局长听说找他,便让方方等他一下。方方站在局长身后,见他不几下就“自摸和”了。方方说:“局长,手好顺啊!”局长说:“顺个屁!今晚才开壶(和)”

听方方说明来意,局长说:“这个老郑,签发了就是。何必非要我签嘛!”边说边掏出笔,在文稿处理笺上写一个大大的“发”字,再写上自己的大名,便把《报告》还给方方说:“你要好好再核对一遍,慎重些。”方方心想,你光要我慎重些,自己却看都不看就签了字!心中这么想,却看着文稿说:“局长这是大“发”呢!今晚您肯定要发了!”局长笑着说:“你这臭文人就会说话。来来来,我们正好“三缺一”,你也来搓几圈试试,看你发不发!”方方去坐在空位上,只听娟娟说:“方哥发不发,还不是看您当局长的提拔不提拔他。”局长说:“咋不提拔?定都定了。等我过几天回来,开会把另两个处的人选定下来,就一起发文了。”娟娟说:“何必一起发?先定的先发不就完了。”局长说:“也不慌在这几天。哎,娟娟,我看你对方方挺关心的嘛!挺有意思的嘛!”娟娟嘴一噘,说。“表叔,你当局长的可别乱说啊!人家方哥能干,就是该提拔!何况茜茜姐对我挺好的嘛!”方方听着娟娟娇柔的声音,心里很感激很舒服。抬眼看娟娟,娟娟也正盯着自己看,那眼光辣辣的。方方有些意乱起来,竟一气放了四、五炮,都放给局长了。

方方推说小茜一人在家要他照看,先回了家。小茜已诸事完毕,方方让她睡了觉,自己躺倒一边去看书。他记得前贤维新派首领粱任公先生有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麻将,只有打麻将可以忘记读书。自己几个月来身体力行,常感佩此言确然不谬!但今晚换了几本书,都看不进去,老觉得娟娟的笑脸在书页上晃来晃去!

看不进书,索性不看。打开电视,看香港的枪战片,看台湾生活片,看大陆的历史片,看日本的爱情片,看欧美的侦探片……掉来换去,直到每一个频道都说了“再见”。

这时,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见是娟娟。娟娟笑眯眯地走进屋,说:“方哥哥,今晚我回不去了,在你们家借宿,好不好嘛?”方方心跳不已,说:“茜茜不在家。”娟娟说:“我知道才来的。”方方一听,血往上涌,稳住情绪,说:“那你就跟小茜睡吧。”娟娟一笑。

娟娟要洗澡,方方给她开了热水器。一会儿听娟娟在叫:“方哥哥,香皂掉洞里了。另给一块香皂嘛。”方方从厕所门缝里塞进一块香皂。一会儿娟娟又叫:“方哥哥,给我毛巾嘛。”毛巾递进去,娟娟不接毛巾,却拖住方方的手,一下把门全打开来,蒸汽弥漫中,娟娟的玉润肌肤朦朦胧胧,方方却看清了她那两颗红樱桃和一小片青青的芳草地,不禁心旌摇动。娟娟撒着娇,说:“方哥,给我搓搓背!”方方让她转过身去,把手在她背上轻轻抚摸着。他不敢使劲,总觉得手指下的那片柔嫩会随时破裂开来。

当娟娟再喊方方给她浴巾时,方方再也忍不住。他用浴巾把娟娟一圈,抱起她来,边吻边走进卧室里去。温柔乡里,方方眼前却浮现出那个怪圈来。

十九

第二天傍晚,娟娟又来了。不光她来,还来了小王、小吴,说是朝贺方哥荣升!方方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都让你们当真了!”娟娟说:“方哥,你别瞒了。我那局长表叔亲口讲的,还会放黄?”方方说:“就你娟娟嘴快!”娟娟说:“人家好心好意来朝贺你,你就这么待我们呀!算了,我们走吧!等明天茜茜姐回来了再跟你算帐!”方方笑了说:“我没说不欢迎你们来呀!你们说吧,怎么个朝贺法?”小王、小吴说:“我们打几圈麻将,娱乐娱乐就行!”方方一听,欣然从命。

大家坐下来。娟娟说打大点,小王、小吴都赞成,说点炮承包,炮手一人付钱,给二十元,自摸三家,一家给十元。方方说太大了,成了“赌”了。小吴说大点才刺激,不然晚了会打嗑睡。方方说别打太晚了。小王说:“明天星期天,不上班,怕啥?打个通宵算了。”方方还想与娟娟重温昨日鸳鸯梦,便说不能打太晚了,明天要加班。最后议定打到两点,小吴小王家近无所谓,娟娟走不了,就跟小茜睡去。

那一晚,方方心情舒畅,头晚没睡多少

觉,精神头依然很好,想到结束麻将战还有另一番温柔的肉搏战,内心便美滋滋地十分惬意。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方方是做好了今晚输一把的心理准备的。谁知手气却好,“杠上开花”,“海底捞月”、“三元会”、“清一色”……什么大牌都玩了。赢得小吴小王娟娟都没了脾气,说这“升官发财”真他妈的是一对儿。我们方哥要升官了,这麻将手气也红起来。方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谢谢各位兄弟捧场,今晚不管赢多少,改日全拿来请客,‘烫火锅,我请客。”大家听了,都使劲地乐起来。

谁知乐极生悲!

快两点时,方方说:“咱玩最后两把,玩完散场,改日再练。”因有事先约定,小吴小王也不好说什么。就在这时,有人拍门。拍得很响,很有些肆无忌惮,边拍边喊:“开门!开门!”娟娟、小吴,小王吓做一团,方方强持镇定,问“谁?”

“派出所的!”

大家慌忙藏钱!方方知道“是祸躲不过”,便去把门打开,让进一个戴大盖帽的和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来。灯光下,方方与那大盖帽相互一望,都惊得差点叫出了声。原来,这公安正是在茶园让方方赢得跪着求饶的胖眼镜。

方方明白这下完了,也不求情。眼睁睁地看着胖眼镜指挥两个治安联防人员把麻将和桌布作为‘赌具收了,把没有藏完的钱也收了。胖眼镜这才转身对着方方说:“你怎么也搞这种‘下三烂的东西了?围棋不能‘赌,麻将就能‘赌么?没想到你让我戒了赌,你却开了赌?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方方羞得无地自容!他知道进了公安机关的派出所,对自己唾手可得的前程意味着什么!可事已至此,他也不愿太草鸡,让胖眼镜看了笑话,便镇静地对胖眼镜说:“我跟你走!但这几位是我的朋友,我把他们叫来玩的。请你放过他们,一切由我承担!”

“你承担得了吗?”胖眼镜冷笑着,“要拘留,要罚款!”

“拘留,我一个人顶他们三个!该拘五天,你拘我二十天。罚款,我一个人付。砸锅卖铁我也不含糊!”方方横了心。

“好!兄弟我佩服你!就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胖眼镜回头对小王、小吴、娟娟说:“算你们走运,交了一个好朋友!他妈的,怎么就会有人背后告他呢?”

派出所。

方方被胖眼镜叫到一间单独的办公室里。胖眼镜客气地让方方坐下,沏上一杯香茶。静默了一阵,胖眼镜说:“方大哥,那次跟你下棋后,我没再踏一步茶园,没再赌一分钱。我记下了你的话,棋有棋道,人有人品。后来我被招为公安干警,心里好感激你呢!”

方方羞愧得不敢看胖眼镜了。想自己却正是那次以棋制博以后,慢慢玩物丧志。打麻将,偷情,受贿,以至今日进了派出所。活该呀!活该!

停一阵,胖眼镜又说:“我以后一直自己打谱,总想着有机会再与你下棋。不,跟你学棋!可惜我不知道你在哪儿是干什么的。没想到今晚有人报案,让我们抓赌,却把你抓住了!方大哥,你得罪谁了?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搞你?不过,我倒有点感激这个报案的女人,她使我终于可以请你教我下盘棋了。”

方方脑子一片糊涂,眼前又浮现出怪圈,他默默地坐着无言以对。只听胖眼镜又说:“方大哥,你不要紧张。要不是为了下棋,我是不会请你来的!我们抓赌不是抓你们这样的。你几个机关工作人员,能有多少钱来赌!今天周末,哪个院子里听不到麻声?都要拘留,这派出所还不挤爆;都要罚款,这公安机关还不成暴发户了!”

方方闻言笑了。笑过,心里并不轻松。他想自己是完了,如今吃喝嫖赌,差点五毒俱全了。

胖眼镜拿出棋盘和围棋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说:“请吧,方大哥,赏个脸。”

方方看着布满经纬的棋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说:久违了,围棋!

胖眼镜先拿起一颗黑子,还没放到盘上,方方就急忙拦住说:“我好久不下,不行了,我走黑棋吧。”胖眼镜不依。两人争执不下,只好说。猜先吧。

就在这时,方方惊讶地看见自己面前的玻璃板下,平平整整地压着半截百元的人民币……

方方明白:无论走先走后,自己都赢不了这盘棋。

责任编辑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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