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地少年

1995-03-31 09:45程青松
清明 1995年5期
关键词:华仔华尔街

程青松

你羽毛未丰

便注定不能飞翔

因为,你没有。

自己的天空

江泊·《盆地少年》

江泊是从鱼咀上船的。他没有买卧铺票,一个人俯在船舷上。船身下是条源远流长的大江。河流两侧影影绰绰的峡谷护着这片静寂的紫色盆地。从鱼咀到Y市,六小时的水路,起伏跌宕间就让江泊走了两年。来不及进行回顾,人又已在旅途。困顿鱼咀的日子,江泊常常怀疑自己是否选择错了职业或者说仅仅将其视为一种谋生手段。最没料到是居然有几个学生来为他送行。望着叫不全名字的学生,刚刚解脱的江泊陡生无以复加的惘然。

深夜十二点,“巴山”号客轮停靠终点,轮船比预告时间晚了两个小时。江泊提着两口沉重的皮箱行进在人流的最后。趸船顶上的探照灯像芭蕾舞表演打出的追光,冷冷地跟着江泊瘦削的背影。两年不归,江泊对这座城市已感陌生。除了大学毕业分回Y市呆了一个暑假之外。大学四年,江泊也很少回来。六个年头一晃而过,江泊真有点“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感觉。光影交错的霓虹灯下,似乎所有的建筑和所有的道路都处于一种被重新设计重新规划重新组织的状态。或许准备得不够充分,矗立在十九码头大梯子上方的美人广告牌显得有些仓促和草率,剩下一只硕大的乳房没来得及安装。

“老师,发力不?”殷勤的挑夫不失时机地拦住江泊。这个时辰,客人再多,Y市的三轮车、摩的、中巴和的士司机也是不屑于光顾的。江泊把行李交给挑夫。“老师,你这箱子真沉。”挑夫边走边跟江泊拉话。“哦,都是书。”江泊答道,一路上,他对两只皮箱爱护有加,宁肯自己受累也不愿里面那些书受颠簸。

半小时后,江泊来到“华尔街”上。十多年前,“华尔街”还与郊区的一大片碧绿的农田接壤。“华尔街”的少年们摸田螺,捉田鸡,苍苍的青空下,逍遥着混沌无知的童年。其后,Y市新城区扩展,“华尔街”最先纳入开发区域。陋巷时来运转,它的发迹宛如浪子回头的传奇故事,几经脱胎换骨,“华尔街”已成为Y市的象征。连它的原名新华路也早被人们淡忘。“华尔街”的居民们毫不谦让地享用了这个既时髦现成又令人心跳的花名。按照时区换算,大洋彼岸的那条华尔街正是下午。股票交易所大厅内人头攒动,股商们抢在收盘前进行最后的拼杀。那条街,无形地控制着一个时代的经济萧条或者兴旺。

江泊付了挑夫的钱。挑夫嫌少。江泊加了两元。他只有这点钱了。这次调光是进城费卫华就垫了四千元钱。江泊最怕欠帐,这是母亲遗留给他的秉性。学习不欠帐,工作不欠帐,延伸到为人处世诸方面,一概如此。

“华尔街”66号为一幢六层楼的白色公寓。别看它居于高楼林立的“华尔街”显得矮小而又落伍,十年前却是“华尔街”的光荣与骄傲,市民们经过此地必投之以敬意。江泊的母亲,新华小学的老校长江心涵作为Y市第一位特级教师与其它行业的精英分子一同接受了政府与市民的馈赠。

江家在二楼。江泊拎着箱子爬上去。他掏出钥匙开门。这把钥匙是江泊上大二那年母亲交给他的。母亲说,放寒假回来轮船晚点了,可以自己开门。但母亲一点耐心都没有,新年前夕她就走了。母亲是累倒在讲台上的。“华尔街”年龄稍长一点的无人不晓。江校长在“华尔街”的消失,宿命地意味着某种精神的引退。江泊把钥匙伸进锁孔。奇怪,转不动。江泊身上只有母亲交给他的这把钥匙。而这扇门,也算是他如今唯一的归处。江泊费劲地把钥匙退出来,隐约听到里面有响动。旋即,又安静了。他不想把门敲响,因为大哥大嫂已经就寝。江泊准备再试一次。大门突然打开。楼梯口的路灯照着大哥蜡黄的脸,他手中握着一把菜刀。只裹一件睡衣的大嫂靠在大哥身旁,簌簌发抖。

“老二。你可把我们吓了一跳。”大哥舒了口气。江泊停在门口,满脸惶惑,犹如犯了弥天大罪。不知所措。这位盆地之夜的不速之客看来到得并不是时候。

回到“华尔街”已经两天了,江泊还在晕船。江边长大的人晕船真是笑话。想必是那夜呆在船舱外面让江风吹得太久的缘故。大嫂挪揄道:“老二,我看你八成把魂儿丢在鱼咀了。”江泊没有反驳。他的归来,扰乱了大哥的家居格局。江泊只得暂时睡沙发。离家数载,江泊等于拱手出让了屋主的权利,当然他不会明白其中的微妙之处。江泊看着璧橱上的旧闹钟。以前,闹钟里的公鸡会一秒钟点一次头。现在,它停止了这种机械的运动。成年的江泊已不需要靠它来提醒自己把握时间。江泊意识到了现实的迫近,而过去的一去不复再来。

大嫂又开始数落江泊:“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们一声。老二,这回你通了哪条路?准是找的高市长吧?老二,就这点儿行李?哟,锅碗走时都送了人,你挺大方嘛!我看以后你成不成家!我说老二,买那么多书干嘛?当饭吃吗?对了,以后可不要坐夜班船哦,遇到车匪路霸怎么办?”

“少说两句,行不?”大哥从厨房里探出头。“去、去。”大嫂不高兴地撇撇嘴。大哥把头缩进了厨房。大嫂又绘声绘色地给江泊讲起家里换锁的缘故。“华尔街”闹强盗,偷了当官儿的。好家伙,全是金项链、金戒指。还有股票呢。紧接着,“华尔街”家家户户都换锁,比呼拉圈流行还快。咱家刚装修房子,钱紧,先换了把双保险应急。江泊懒得听这个女人唠叨,掉转头,继续整理他带回家的书。江泊把书置于空空的书架上,一眼望去,书脊上都是些被人们遗忘或者正在被遗忘的名字。这两年,有它们相依作伴,江泊不觉寂寞。

“这是啥子书?”大嫂指着江泊握在手中的册子问。《盆地少年》。”江泊将小册子重新放进皮箱。

吃过晚饭,大哥大嫂照例歪在客厅看电视。三十五岁的大哥,已经呈现出未老先衰的迹象。江泊有些警大哥难过。“晓得进哪个学校吗?”大哥同江泊。“不晓得。得看教委定。”江泊说。

“最好进二中。二中是省重点,奖金高。不过,老师的包袱重,放假还上课。你们年轻人,自由散漫,受不了。”大嫂头头是道地分析。

有线电视台播完《本市新闻》之后便是冗长的观众点歌。通常要点一个多小时,然后是固定的两部录相片。大哥尤其喜欢武打片,血腥的武打片,血肉横飞的场面给予他无法言喻的快感。

“观众朋友,现在到了《荧屏寄情》节目时间,首先我要为‘华尔街66号二楼的江泊先生送上一首歌。你的朋友彭卫华先生欣闻您重返‘华尔街,特点播《潇洒走一回》,祝您在未来的日子里,心想事成,前程似锦!”

江泊听得真切,卫华为他点了歌。没等荧屏上的歌星开口,大嫂兴奋地晃着丈夫的肩膀嚷道:“老大,给你兄弟点的歌哩。”她又撇着嘴夸赞江泊:“老二,我说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儿,对,对,对!这回准是华老板帮了你的大忙。”

华老板?江泊好生糊涂。“就是那个彭卫华!人家现在可不得了。”大嫂对江泊迟钝的反应十分不快,“江泊,点一首歌三十块钱!华老板嘛,出手就是洒脱,就是大方。”

“你有完没完?”大哥已经忍耐了一整天。大嫂愣

了愣,随即以牙还牙:“你凶啥子?有本事你也给老娘点两首。老二,你来评评理,我跟你哥这么多年,给他当牛做马,还不知足?他是省长?还是国家主席?有资格管我说话。”大哥拉着长脸不吱声。大嫂占到上风,岂肯罢休:“我就晓得你看我不顺眼。‘华尔街上的狐狸精多的是,有本事招几个回来,老娘马上走人。”

江泊不善劝架。才回来,他就搅得家里不得安宁。江泊看着墙上镜框里的母亲,他们沉默不语地相对。八年了,江泊很少想她。想念母亲对他是一种奢侈。江泊把目光重新转向电视,第二首歌出来了《祝福》,还是点给他的。卫华整整给江泊点了十首歌。江泊和彭卫华的名字不断地在Y市有线电视的频道上出现,大大的露了回脸。大嫂看完点歌节目,心里越发不痛快。

江泊出了家门,来到越拉越长的“华尔街”上。才这么些年,“华尔街”就已成为Y市的神经中枢,远远近近的高楼大厦,点缀着星河般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夜总会、美容院、精品屋,配上洋味十足的花名,远眺去,宛着一台盛大宴会的布景。蓦然回首,江泊已很难找到十年前出没在这条街上三个少年的身影。那时“华尔街”在他们眼里,不啻一个小小的城堡,是他们的天下。江泊揉了操眼睛,迎面面来的少男少女,前呼后拥,神秘兮兮地耳语着,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江泊站在路灯下,像一个来自异域的过客,张望着。

初到鱼咀那年,江泊尚有两个班的教学任务,每周十二节课,仗着年轻,江泊倒也应付自如。没料到第二年开春,镇上人家纷纷外出打工。江泊班上的学生走了近半。春天的鱼咀,水瘦山寒,校园四处落英缤纷。空荡荡的木结构教室传来江泊抒缓而又孤独的朗读课文的声音: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未来,我歌唱希望……

这个时候,彭卫华正好来了。他感到愤慨。他实在看不惯江泊那副宠辱不惊的德性。江泊大学毕业那年,原本有希望留在省城的一家报社做诗歌编辑。无奈疏于人情世故的他念的师范,省教委有明文规定,凡是来自盆周地区的师范生一律返回当地支持地方教育事业。江泊乖乖地回到了Y市。接下来“发配”到鱼咀,则绝非年轻人意料之中。当时,适逢Y市教育部门大批调入县、区、乡工作多年的中老年教师。要怪只能怪江泊时运不济。卫华大为不平,打断了负责人事的科长的一条腿。结果不仅赔了医药费,还给拘留了七天。

卫华是收到江泊的另一位少年伙伴,念水电工程研究生的阿超的来信后抽空去鱼咀的。阿超在信中告诉卫华,江泊成天沉缅于禅书佛经,担心他走火入魔。卫华见了江泊,虽然有些沉郁,但并不显得特别的颓废,先前一肚子积怨自然消了许多。

在鱼咀的小酒馆,卫华喝了个痛快:“江泊,要不是你妈当年对我有恩,我绝不帮你。我看你到底改不改万事不求人的倔脾气。这个世道就这么圆事,人走茶凉,现在教委那帮子人,哪个不是你妈的学生。知恩不报,王八蛋。”卫华的拳头捶得饭桌咚咚直响。惹来小酒馆外的乡民顿足张望。

江泊内心震动。前年卫华被拘留后,他去看卫华。卫华满脸胡茬,显然拘禁的日子并不好过。卫华没有责怪江泊,只让他想法送条烟进去,烟瘾犯了,卫华出来时,狷介的江泊已经意兴阑珊地去了鱼咀。这次卫华丢下一大堆事来看他,怎不让他满心感激?江泊答应卫华一定配合他争取调回Y市,仿佛回城的那个人并非他自己,叫卫华哭笑不得。

卫华吸取上次的教训,给教育部门捐出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亲眼看到发给江泊的调函盖了大红公章才放了心。江泊情知欠卫华的帐有形的能还,无形的却很难归还。

卫华跟江泊从小在“华尔街”一起长大,初中毕业后到云南当过两年兵,除去这两年,一直没离开过这“华尔街”。卫华兄弟姐妹五个,从前他的父亲开纸扎铺,扎花圈卖。母亲在搬运社,干重体力活,从Y市运往外地的大水缸和榨菜坛子都经由“华尔街”的妇女们肩扰背扛搬上货船。贫寒的家境疾病般折磨着彭大妈的自尊,却锻造了卫华争强好胜的性格,“华尔街”上发生最多的事便是少年之间的斗殴。其中,十之八九都有卫华的参与。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身体与身体直接的冲撞中,强悍的卫华品尝到力量带给他的快感与荣耀。

卫华是个大忙人,前两天刚为老母亲做了六十大寿。在“华尔街”两边的道上摆了六十席,食客云集,蔚为大观。“华尔街”上的人都说连市委书记的儿子结婚也没这么铺排。

江泊找了个日子去拜见卫华。卫华正忙着指挥他的雇工将原属市川剧团的“阿波罗”夜总会重新装修。江泊笑道一声:“华老板!”

卫华见是江泊,装做求饶的样子:“别骂我了,江老师。”话没说完,他腰间的call机就响了。卫华关掉call机,硬拉江泊到“阿波罗”楼上还投对外开放的KTV坐,并告诉江泊:“单位已经落实了,一职中,省心。职中的学生没有一个读书的料。这样,你好写你那些命根子诗了。”

江泊不便推辞,随卫华上了楼。KTV包间的墙上布满色情清极浓的招贴画,俊男、靓女极尽诱惑下作之态。两人还没在腥红的沙发坐定,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长脸男人推门问道:“华老板,要不要叫位小姐?”卫华示意江泊,江泊急忙摆手,卫华给江泊倒了杯酽酽的热咖啡。“把卡拉OK接上。”卫华吩咐长脸男人,又向江泊介绍:“老张,原来师范学校的,停薪留职帮我干。”

江治端着咖啡杯问卫华怎么晓得他那天回来。“华仔告诉我的,你回来那晚他看到你了。亏他记性好,你们有两年多没见面,他居然还认得你。”卫华说的华仔指的是他的弟弟彭小华。大家都叫他华仔,因为他长得有点象港星刘德华。

“华仔上几年级了?”江泊随便同同。

“莫提了,那孩子初中毕业后就不肯念书了。我辛辛苦昔给他找了份工作,储蓄代办员,干了两天就跑了回来,嫌银行的钱脏。真拿他没办法。我看他迟早要把老母亲给怄死。江泊,有机会帮我开导开导华仔。你是老师,肯定比我内行。”

江泊还从没见卫华这样犯难,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江泊宽慰卫华:“慢慢来。”老张接好了卡拉OK,恭敬地把话筒递给江泊:“唱两首,唱两首。”江泊一首也投唱。不是他不给卫华的面子,而是他的的确确一首也不会。卫华握着麦克风唱了一曲,其中有几句:“……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合得我难过。对你付出那么多,你却从来没有感动过!”

Y市第一职业高中开学一个星期了,计算机班的语文教师还没去报到。校长派人多方打听,才知道此人早在两个月前便弃职去了珠海。以前只有学生流失。现在老师也开始流失。语文课在职中虽只能算一门副科,但必须开,有总比无好。校长到教育局要人,恰好撞见华老板。经教委举荐,江泊成为一职中颖学年教职员工最迟的报到者。江泊领取了新学年的第一份工资。这回他的运气不算坏,赶上教师节,还得了一个磁化坏和一床毛巾被。江泊的教学任务

也不重。两个班的语文课,加起来一周六节。除了上课他还有很多时间干自己的事。

江泊上储蓄所存了一百元钱。每月一百,一年就一千二。加上学校(听校长说的)年终也有一笔数目不小的奖金。这样不到两年,江泊就可以归还卫华借给他的钱。有了这种计划,心里也觉得踏实了些。

晚上,大嫂对江泊下了逐客令。大嫂开门见山地问江泊为啥不向学校要房子住。二十几岁的人,已经成年,跟哥嫂住在一起很不妥当。嫂子有喜了,家里要添人口,况且江泊是个夜猫子,喜欢熬夜,电灯一点就是一通宵。生活习惯不同,对双方都有影响。大哥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双眼盯着地板。

江泊默默地支起身,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只希望大哥开口说两句话,两句公允的话。这样,他的心会好受一点。大哥的头垂得更低。大嫂使劲地拧了一下他的胳膊:“睡,睡,睡,成天只知道睡,像个瘟猪。”

江泊从书架上取下那些陪伴他多年的书。他的手触到一捆裹着油纸的纸筒。摊开看,全是学生时代的奖状,边角泛黄了,仍然完好无损,奖状肯定是母亲保存下来的。江泊的心隐隐作痛,他有种闯入“过去”而又被“过去”拒绝的感觉。这个家已没有属于他的空间。盆地之夜,江泊一如盲目的蝙蝠,一颗心四处碰壁。江泊将奖状放进皮箱。跟他的《盆地少年》静静地放在一起。他忍不住用手抚摸了一下《盆地少年》的封皮,这时,他听到一声可怕的嚎叫。江泊惊惧地掉过头,大嫂捂着肚子,血从她的睡衣下方流了出来。大哥阴沉着脸揪着她的脖子,他刚用膝盖狠狠踹了她一下。

清早,盆地的天空还没全亮。“华尔街”上行人稀少。江泊拎着两口皮箱重新出发。从“华尔街”乘公共汽车到职中得花去四十分钟时间。江泊在公共汽车站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殷虹。江泊小学毕业那年,殷虹就考进了Y市川剧团。那时,少年们管殷虹叫“华尔街的一枝花”。她的黑白头像曾经被放大后陈列在“红光”照相馆的橱窗里好几年。稍事年长,江泊无知轻狂的少年梦中,也出现过殷虹摇曳的身影。那种充满焦虑的情欲折磨了他整整一个夏天。不过,终归过去了。离开盆地到外面世界飞翔了四年。倦鸟知返,几度盘旋之后,江泊又落脚在“华尔街”。

殷虹瞪大眼睛问:“是你吗?江泊。”江泊比过去显得更内敛,更沉稳。尤其是他神情中独有的那份自我抑制,令殷虹意乱神迷。二十六岁的殷虹风韵犹存,只是眉目间多了一份沧桑,风尘中行走岁月留下的痕迹。大约一年半前,她成了华老板的情人,卫华在鱼咀的酒馆夸耀她叫床叫得特响,大有翻云覆雨之势。

“这么早提着箱子上哪儿?”段虹问江泊。“职中。”江泊心不在焉地答复。“你们家不是够住吗?”殷虹追问。她察觉到江泊遇到了某种挫败。猝然的发现使她兴奋又使她惴惴不安。她很想跟这个“华尔街”已经罕见的纯真男子攀谈。“对不起,车来了。我要赶时间。”江泊对段虹说。殷虹踮起脚,向江泊招招手。吊嗓般地叫道:“回头见——”

江泊上车后还提着皮箱。“华尔街”从他眼前掠过。一幅长长的标语惹人注目:“热烈祝贺首届盆地小姐选美大赛在我市取得圆满成功。”街上的行人,悠闲慵懒,睡眠惺忪。盆地人很少见过真正的大平原,以为天空就是一个大锅盖,目光也较为短浅。江泊对此有着探刻的理解。他诅咒过、痛恨过,期望永远地远离盆地。然而,他又出现在“华尔街”了。他不禁为自己源于肤浅的自怜而贸然离开鱼咀的行动扼腕叹息。其实,小小的鱼咀绝非一无是处。他很喜欢小镇那种空洞而又充实的生活,荒凉滋养了他的诗心,寂寞丰润了他的梦想。

随着公共汽车一个急刹,江泊晃了晃,差点失去平衡。职中到了,他准备下车。染着棕红色刘海的售票员拦住了他:“票。”哦,我忘记了。“哪儿上的?”“‘华尔街。”“一块钱。”江泊放下皮箱,掏了一块钱给售票员。售票员又拦住后面的一位女生。她用精明的眼珠扫瞄了一下票面:“过期的。好哇!逃票!掏钱,罚款五元!”她的嗓门够大,女生涨红了脸小声跟售票员解释:“我有月票,忘带了。”江泊原本打算下车,他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车门。他听到身后有个求助的声音:“老师!”他知道是在叫他。他转过身,女孩焦急地望着他,江泊瞥见她胸前的蓝色校徽。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替这个女孩解围。江泊放下皮箱,走过去很有礼貌地跟售票员说道:“我是一职中的老师江泊,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她不是故意逃票的。请你原谅她。你看,这是我的工作证,还有,身份证。”

售票员撩了撩棕红色的刘海,奇奇怪怪地看着江泊,她竭力控制着自己。最后还是忍不住尖声笑起来。她被江泊傻气的样子逗笑了。她甩了一下手中票根,拉长着脸跟女生讲:“今儿个老娘心情好,下次让我再逮到,饶不了你。”江泊替女孩付了一元钱,道声谢,票也没扯忙拉着她下了车。哐当一声,江泊那只已经很旧的皮箱绽开了。

“江老师,我来捡。”女孩蹲下,欲帮江治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籍。“我自己来。缺上课了,别迟到。”江泊说完又提醒她:“下次别忘了带月票。”女孩给江泊鞠了一躬:“谢谢老师。”她转身跑向教学楼。江泊抬起头,女孩孩已消失,他还没来得及瞧清她的样子。江泊扣紧皮箱,决定去找校长。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间房子,一间能让他栖身的房子。

校长对江泊的遭遇深表同情,声称没单间了,让江泊将就点儿,暂时跟去年调来的丁家棣老师合住一间。江泊毫无异议,随后勤主任去了自己的宿舍。这间屋子原本就安了两张床,由于在一楼,光线不太好,略显潮湿。门口阳沟旁植着一株长春藤,叶片绿阴阴的,颜色很深。丁家棣问明原因,掩饰着内心的不悦给江泊倒了杯开水:“欢迎,欢迎。”

江泊的第一堂课没有上好。开小差的学生比比皆是。最令他尴尬的是授课中途,好心为新老师压阵的校长从教室后面破门而入,闪电般地没收了三名学生手中的“赃物”。讲台上摆放着一个带耳机的“随身听”;一本岑凯伦的《白马王子》;一本浅绿色封面的硬皮簿。语文课变成了校长的训导课。

江泊宣布下课后没去教研室,直接回了宿舍。江泊半躺在铁床上,闷闷不乐。屋里暗暗的,屋外下着一场急雨。江泊索性拧开台灯。小憩片刻,江泊想取本书翻翻。拉开抽屉,一眼看见母亲的照片。母亲无声地微笑着。江拍感到久未有过的温暖和甜美。对母亲的爱,江泊一直耿耿于怀。究竟成就了今天的他,还是抑制了今天的他,他也很迷惑。

母亲的一生,清苦而又无怨。呈现给她的孩子和学生总是最完美的一面。她从不体罚学生,从不向家长打小报告。“华尔街”最顽皮的少年经过她的调教都会变得驯服。碰上江泊今天遇见的场面,她会果断地放下课本,拣支粉笔,在黑板右上方写一个大大的,有力的“静”字。转瞬之间,少年们中了魔法似的,教室里变得鸦雀无声。她的端庄与含蓄,近乎神圣。据说闹“红卫兵”时她还照常上课。当然,这未免有点加工的成份。江泊的父亲,一位优秀的中学教师就没

有逃掉劫难。那年,江泊才两岁。

江泊自幼成绩优良。同时,又几乎是天生的不合群。对自己,江泊并不十分欣赏。却颇受街坊邻居的赞雀。陪衬着调皮捣蛋的卫华,带给他的是不计其数的皮内之苦。挨的打多了,卫华竟当成了家常便饭。有一天下午,语文列全班倒数第一的卫华逃学到江边望娘滩凫澡。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辛劳一整天的彭大妈听人说她的娃娃没有上学堂后。一气跑到望娘滩,将赤条条的卫华拖回家,绑在板凳上,举起扎花圈的竹篾块就开打,抽得卫华皮开内绽。围观的街坊被彭大妈踢到几丈远。江泊跑去叫母亲,江校长正在开会,话没说完便赶至彭家。卫华一动不动,只有出气的份儿了。他的三个姐姐在一旁嚎啕大哭。三岁的华仔,吓得湿了裤档,江校长叫人替卫华松了绑,背起奄奄一息的卫华,直奔医院而去。医生抢救完卫华。说了一句:“再来晚点。命就保不住了。”

打那以后,卫华变了个人。成绩逐渐上升。升初中会考,在班上与江泊、阿超竟成三足鼎立之势。江泊至今不完全明白卫华为何进步那般神速。这显然不是一顿打的缘故。师者,传遭受业解惑也。母亲奉守着“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信条,并藉此影响过“华尔街”的几代少年。物换星移,到了江泊这里,顿感无能为力。

“笃!笃!”屋外传来两记清脆的敲门声。

“请进。”江泊直起身。门开了,雨后的阳光透过长春藤的缝隙把外面的世界点缀得斑驳迷离。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叫人迷惑的芬芳,空气里有轻微的颤动。“江老师。”檐上的雨滴叮咚坠落,掉进一片游移的心海。

“找我吗?”江泊问。

“我是——来拿那个硬皮簿的。”来人说。

“你叫什么名字。”

“韦岸。”几度踟蹰之后韦岸鼓足勇气跨过门坎向江泊这边走来。江泊用温和的眼光看着韦岸,以减轻她的局促与不安。

“是这个吗?”江泊指了指那个浅绿色封面的硬皮簿。

“嗯。”韦岸答应。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很男孩子气,一如她的名字。她坦白的眼眸,像一片蔚蓝的晴空,令江泊倍感自己的迟暮和仓惶。

江泊芜尔一笑:“以后上课专心点就行了。把本子拿回去。流行歌曲,有的是时间抄嘛。”像这样的年龄,江泊在几何课上也偷偷抄过普希金的《致凯恩》,只是他没让那位秃顶的几何老师发现而已。他担心如今的孩子从肤浅、直白的流行歌曲里去了解和触摸世界,太过片面。

“我不是抄的流行歌曲。”韦岸高声替自己解释。江泊不解地问:“是吗?能告诉我你抄的什么?”

“语文笔记。”韦岸的话令江泊惊愕,“校长干嘛没收它?”

“江老师,你真的没打开看吗?”韦岸也有些糊涂。江泊摇头。这个女孩不像在说谎,他认为。韦岸骄傲而又不屑地说道:“这个班上的人上语文课从来没有记笔记的习惯。所以校长会搞错。可江老师,我想你不会……”韦岸欲言又止。江泊抱歉地对韦岸说:“对不起。”他很想打开那本浅绿色封面的硬皮薄,可他没那么做。他态度诚恳地说道:“老师会跟校长解释的,你先回去。顺便告诉另两位同学来把录音机和书取走。”

韦岸走后,江泊突然觉得与这个女孩似曾相识,一时之间,偏又记不起。许多时候,江泊都迷糊得很!这天夜里,江泊辗转反复,莫名地烦乱,睡得很不好。丁家棣和几位没成家的年轻教师在隔壁房间搓麻将,哗哗哗的,寂静的午夜,像峡谷里受阻的湍流,声声入耳。加上下了一宿的秋雨,江泊只盖了床薄薄的毛巾被。捎带前些日子的劳顿奔波,第二天,江泊竟然感冒了。

江泊懒得上医务室看医生。拖了三、五天,病情反而加重了。上课时,红光满面,头重脚轻,晕晕晃晃的,看学生很远,看教室后面的墙壁很近,江泊心中窃笑,真有点朦胧诗的感觉。

星期六下午没有课。江泊吃了几粒丁家棣给他的“康泰克”,昏昏沉沉的想睡。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江泊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抽了本现代作家散文选集躺在床上看。读到《炉边夜话》一篇,江泊又开始胡思乱想。

“三个少年出去寻找他们的运气。”原来母亲常讲给他听的这个故事出自于其芳先生笔下。病中的人,与其说耽于怀旧,不如说是逃避现实里病痛的噬咬。

当年大哥下乡与父亲的死,有着甚为直接的原因。可以说他是羞愧地逃到乡下去了。母亲和江泊,有时还有卫华,后来添了阿超,冬夜里,四个人圈着小火炉,听江心涵讲故事。三个少年,一个渴望从军,成为飞翔鸟;一个羡慕水族,渴望去往浩瀚的海上,最后一个流连这片大山守护的乡土,坚持留在了家乡。江泊不知道选哪个少年做,总之,他不会选最后一个。“雀儿的翅膀硬了就离开老巢,人站在生长起来的檐下是羞耻。”江泊最佩服的是来自广袤北方的少年阿超。阿超是少年江泊心目中的偶像。阿超没来到“华尔街”以前,江泊认为自己还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不觉中,暮色已潜入盆地。夕阳刚刚落下山梁。转眼天就黑尽。江泊合上书,肚子有些饿。食堂的饭已卖过了,他打算出去吃点炸酱面。还没出门,韦岸来了。江泊有些诧异。韦岸靖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江老师,趁热吃了,治感冒的。”江泊觉得新鲜:“听谁说的?”

“辣油通窍嘛。您快吃了。”韦岸先前已来过一次,见江泊休息着,便没惊醒老师。江泊掏钱补给韦岸。韦岸道:“老师您快吃吧,给钱我也不会要。”“不要钱我就不吃。”江泊觉得让学生破费,不甚妥当。

“就算我还你的情,一比一,扯平。”

“扯平?”江泊疑惑地问。

“江老师,您可真健忘。想想看,在公共汽车上。”韦岸提示江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江泊。江泊惊愕一下,恍然大悟,不错,正是她,韦岸。“月票办了吗?”江泊吃着砂锅问。

韦岸顿了顿,说:“没有,我住校,星期六才回家。用不着办月票。”江泊瞟了韦岸一眼,以为她在开玩笑,韦岸满不在乎地说了句让江泊再次意外的话:“我经常逃票。”江泊的心咯噔一声,他糊涂了。他越来越搞不懂现在的孩子的行为举止。江泊埋下头吃砂锅。人无完人,他也曾有过尝试逃票的念头,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进走,做一次小小的冒险。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江泊的心,经过辣椒和牛油的刺激,暖和起来。

盆地之夜,韦岸心旌摇晃。她开始做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江泊浑然不知。送走韦岸,江泊把整理好的《盆地少年》装进牛皮纸大信封。他不能再耽搁了,明天到邮局去寄给省城出版社草叶老师,草叶一直很关心他的创作《盆在少年》收录了江泊大学时代零星发表在各种刊物上的诗作和近年结晶于鱼咀的诗篇。

江泊夜里被脚步声惊醒,丁家棣刚摸回屋。他晦气地摸了摸空空的口装:“输惨了,输惨了,再也不搓了。”江泊无限同情地瞅着他,找不出安慰丁家棣的词汇。

江泊搬到职中两个星期后,彭卫华才知道。华老板出远门到广州采购了一批发烧音响器材。近日里,

“阿波罗”夜总会就要在“华尔街”开张。加上先前的“哥伦比亚”咖啡屋和“食为天”火锅城。卫华的生意越做越大。卫华是靠开火锅店起家的。“华尔街”火锅店数十家,惟“食为天”最气派,生意也红火,这与卫华频频走动于显要名流官邸分不开。

卫华给江泊打来电话,大发脾气:“这像啥子话,扫地出门。江泊你干嘛要搬走?那套房子是你妈挣的,怎么说也有你的份儿。要不是那房子还姓江,老子早叫人掀它个底朝天。你大嫂不是个东西,讨打挨。”江泊不吭声。他希望息事宁人。大哥亏欠母亲的少吗?母亲还是宽谅了他。何况大嫂已付出了代价。江泊想起大哥那张麻木、阴沉的脸仍痛苦不堪。

卫华发泄够了,又吹起他的广州之行。这次出门,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在选美,你方唱罢我登台,热闹非凡。“江泊,Y市选美组委会给我发了张贴子,请支持地方文化娱乐建设。说白了,还是放点血。回头就让华仔把钱送过去。江泊,比赛完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妞,做我的兄弟媳妇儿。”卫华谈起女人便来了劲儿,女人是他生命中不可缺的一部份。他十六岁就跟“华尔街”最风骚的女工商睡过觉。

“女人让男人面对现实,也可以让男人逃避现实。”丁家棣和几位单身教师平日里在一起,总是谈论女人。江泊渴求过女性的温存,但他懂得抑制。他努力反抗自己潜在的欲望,然而并不为之苦闷。末了,江泊被卫华遥得没办法,答应国庆节回“华尔街”一趟,参加“阿波罗”开张大典。

卫华打电话给江泊的当天晚上,殷虹叫了辆出租车来到被她视为“郊区”的职中。殷虹在车上不停地扑粉、描眉、唇膏换了三次。

般虹打量着江泊的寝室,简单得不成样,说寒舍亦可,陋室也不为过。她鼻子一酸,两眼便噙清了泪:“江泊,你让我说你什么才好。”江泊见殷虹动了容,递给他一张手帕:“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呵。”殷虹用香水面巾纸拭去眼角的泪痕。“你看你,没人心疼,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嘛。”

江泊无言。殷虹问江泊:“刚才那个女的是谁?我怎么像在哪儿见过她。”“一个学生。”江泊答道。韦岸是去取蜡纸的。学生们熟悉江泊后,他的语文课略有起色。另外,江泊还说服犹豫不决的校长拨给他一笔经费,他准备油印一批古今中外的散文名篇和短篇小说,做为课外读物散发给两个班的学生。等他们产生兴趣后,对语文课也就不至于再那么厌烦。“江泊,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殷虹又道,“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江泊推辞说不必。他缄默的样子让殷虹情难自抑:“江泊,你怎么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丁家棣咳了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丁家棣,他们都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丁老师什么时候回来的,江泊也不知道。

江泊送殷虹刭校门口。从宿舍到校门口是一条碎石路。今晚还有月光,炼乳一般。远处隐约传来狗吠。职中背后是一道宛如城墙的断岩。这里,与“华尔街”仿佛隔得很远。殷虹进川剧团后,在舞台上扮过不少风光的人物。后来,嫁给剧团的导演,满以为可以过好日子,哪想到剧团一年比一年不景气。她丈夫下海承包‘阿波罗,开始还不错,后来就不行了,欠了一屁股债,回家成天找老婆撒气,时殷虹拳打脚踢。殷虹说到此,悲声大放。

“不是都过去了吗?”江泊说。

“江泊,你真是善良。还记得小学分快、慢班吗?我分到慢班,你妈还常让你给我辅导作业。”

“我们都住一条街嘛。”

“不是这样,江泊。彭卫华待我不是这个样。小时候他就喜欢欺负我。吓得我成天躲着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今我还是成了他的人。他把我当成一件衣裳,想穿就穿,不想穿就脱了扔到旮旯里。”

“他会对你好的。”江泊说,“卫华管着一大家子人,姐姐、姐夫、彭大妈、华仔,也不容易。”“我知道他是个大孝子。”殷虹说,“江泊,今天我来找你为的是两件事。第一,来看看你。你的日子过得蛮不错,我放心了;第二,我托你帮个忙。”江泊考虑了一下:“你说吧。”

“我想参加选美。其它评委我基本上都能摆平,就剩卫华。他身边的女人多的是,我担心到时候他胳膊肘往外拐。”

江泊十分为难,最后他还是艰难地做了决定,答应给卫华提个醒。他知道谁当选“盆地小姐”对他并不重要。落到殷虹身上,就犹如雪中送炭。名不正言不顺地跟华老板过“露水夫妻”生活总非长远之计。

“说定了。”殷虹如释重负。遥望“盆地小姐”的桂冠,她似乎已十拿九稳。

江泊到“阿波罗”扑了空。老张指挥着一帮人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对华老板不定的行踪老张无从知道。江泊又去“食为天”。彭大妈和她当年搬运社的一帮子老姐妹正围着八仙桌搓麻将,见了江泊,老姐妹们难免又提起江校长。彭大妈拉着江泊的手直埋怨,回到“华尔街”这么长时间了也不过来跟她打个照面,让她好生挂念。彭大妈摆脱体力劳动后,身体也发了福,只是目光依然严厉。卫华把火锅城的财权交给母亲,开工资税金一律由她做主。江泊恭敬地给彭大妈道了再见,出了火锅城,朝位于“华尔街”西头的“哥伦比亚”咖啡屋行去。“哥伦比亚”咖啡屋是卫华前年开办的,生意一直比较清淡。咖啡屋造形颇为雅致,门窗一袭的茶色。

江泊推开玻璃门,屋内回旋着肯尼·吉悠扬明快的萨克斯演奏乐。顾客不多。三三两两的情侣坐在白色沙滩椅上窃窃私语,一边饮着咖啡—边看街景。透过茶色玻璃望出去,外面的世界显得十分暧昧。

江泊向柜台小姐打听卫华。忽昕得有人叫他,声音有掩饰不住由于激动而产生的些微慌张。江泊转过脸。他看见一个下巴尖尖的少年。少年有着白皙的面颊,身着干净的名牌牛仔上衣,下面是一条黑色长裤。他就在江泊身后,散发出淡淡的薄荷香味。

江泊揣测着道:“华仔!”

华仔跟韦岸相比正好反了过来,华仔谨慎、胆怯,心存警戒。书岸自然、大方、无所畏惧,不大懂得保护自己。“见到你哥了吗?”江泊问华仔。华仔皱了皱眉头,斟酌片刻说:“跟我来。”

华仔带江泊上楼。楼道铺着紫色地毯,行走无声。鱼咀中学的木楼梯,上下时吱呀呀地响,江泊还隐约记得。他们来到一扇门前,华仔敲了敲门,没人答应。“你哥怕不在吧?”江泊问。华仔瞥了江泊一眼,使劲地敲,江泊示意华仔他改天来。这时,卫华慌慌张张地拉开了门,他的衬衣来不及束好,牛仔裤的拉链只拉到一半。“是江泊啊!”卫华气恼地扫了华仔一眼,华仔避开卫华的目光。屋里传出一个嗲嗲的女声:“华老板,快去快回哟。”卫华掉头吼道:“你他妈的哪块肉发痒?催,催你娘的×!”

江泊窘迫万分。卫华掩饰自己的失态:“没事,没事,我们到隔壁谈。”他一眼看出江泊有事。江泊生性迂腐、清高、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算服了,华仔这娃儿存心让他大哥出丑。”江泊忙解释不关华仔的事,要怪就怪他。江泊和卫华进了隔壁房间,江泊踌躇着提醒卫华:“你也该检点一下了,大白天的,对华仔的影响不好。”卫华不以为然:“我跟底下人打了招呼

的,说我不在,哪晓得华仔会梭过来。江泊,搞‘阿波罗把我累得够呛,这叫忙里里偷闲,见缝插针。”江泊不与卫华论理,睨了卫华一眼,随后将殷虹所托之事和盘道出:“你自己看着办,卫华,帮不帮她是你的事,我只是原话照说。”“还早呢,初赛、复赛,一个月后的事。江泊,以后甭理她,不情愿办的事就直截了当的拒绝,我彭卫华为人处事,自有分寸。”“你妈今天托我说服你跟殷虹把结婚证办了,老人家急着抱孙子。”“搞起和平演变来了。抱孙子?一个兄弟就够我心烦。江泊,好好教你的书,婆婆妈妈的事别管,咱哥俩互不干涉内政。”

江泊应允卫华。他不是一个喜欢添乱的人。下了接,江泊忽地看见书岸,她坐在一张沙发上好像等人。她怎么会到这里来?黑灯瞎火的。江泊叫了韦岸。书岸见到江泊,同样吃惊。

“你来干啥?”江泊不能不问。“找华老板呀。”韦岸的话让江泊如遭雷轰。“你找他干嘛?”江泊追问。书岸不解地说:“江老师,Y市评选‘盆地小姐,华老板是评委,我来问问他参赛的条件。”江泊如同栽进了一个无底洞,他无力控制自己的下坠。江泊失态地抓住韦岸的肩:“你不能参加,马上跟我回学校。”韦岸挣脱开,江泊把她弄疼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让江老师如此大动肝火。她生疏地瞧着江泊。

江泊的脑子里有如乱马奔突,若明若暗的咖啡屋里,他像是被人扒光衣裤的裸体者,所有的隐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他气急败坏地骂了韦岸一声浅薄,转身冲向“华尔街”。

江泊朝学校的方向狂奔。他没有乘车,车太嘈杂,他需要安静。回Y市后,哪想到身刚得到安定,一颗心又开始流浪。他承认他对韦岸十分偏爱,偏爱得让他自己都觉过份。殷虹参加选美自有苦衷。她想抓住即将飞逝的青春的矢尾。韦岸是为什么呢?虚荣吗?炫耀吗?江泊喜欢与韦岸相处,感受她的明快,可他又不敢与韦岸靠得太近。他害怕她的叛逆和我行我素。也许这正是江泊逐渐失去的东西,他一直自信环境无法改变他的某些理念和准则,实际上,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妥协。

江泊走得太疾,出了城区,精疲力竭。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歇气。他还是有承受能力的。他只是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有人说“华尔街”是Y市的神经中枢,卫华是“华尔街”的灵魂,他真的那么神通广大吗?他帮过江泊,可他多半是报江泊母亲的恩。江泊忍不住地怨尤,母亲,为何我总是走不出你那片温暖的阴影?卫华压根就没有在乎过江泊,至少,他的感觉。江泊真能做到泰然自若地接受别人的馈赠么?不能,他做不到,他并不想索取贿赂。他那可怜的自尊心早被伤害得所剩无几!如果你容易受伤,那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这是阿超说的。江泊听到一声清越的鸟唳,他睁大眼。寻找盆地之夜的天空。一只夜鹰在盆地上空盘旋,他以为是阿超的矫键的身影,揉了揉眼,才发现自己的头顶有一蓬刺蒿,伸开的枝丫,如一双双黑手。孙悟空的跟斗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江泊的脸上,浮现出苦痛而怪异的笑。

十一

江泊没有出席“阿波罗”夜总会开张的庆典。据说,到场的显要名流摩肩接踵,光芒四射。庆典会止华老板宣布Y市川尉著名演员殷虹小姐为“阿波罗”夜总会公关部经理,老张为总领班。

江泊这周没有布置作文。他回避着韦岸,每天上完课便匆匆回到宿舍,躲进他那块小天地。丁家棣劝诫他:“江泊,我们的身份是老师,别跟学生往来得那么密切,这个学校的学生挺复杂,弄不好会把你牵扯进去,就说你班上的那个韦岸吧,以前是二中的学生,省重点呢,于嘛转学到这个破学校来?”

丁家棣朝江泊做了个“拜拜”,又到隔壁找人玩扑克去了。生命需要消耗,青春不会永远,所以韦岸不舍得浪费。卫华会骗她上床吗?江泊简直不敢想下去。

星期五下午,江泊在操场边散步,韦岸大汗淋漓的向他跑来。江泊有些惶乱,他觉得自己真是够可耻的。有什么权利在那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责骂她。江泊羞愧地垂下眼帘。韦岸先开了口:“江老师,我是专门来跟你认错的。”

“认错?”

“这两天,我想了许多,都是我不好,干嘛非要参加比赛不可。江老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学坏,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你别为我生气了,行不?”操场上的风不小,秋风拍打得地面和落叶簌簌的响。江泊喜欢听这种声音,它叫他有种幸福的感觉,他一直认为汉语比英语博大精深,其中之一是因为很多词汇在汉语中的含义英语完全无法表达。青春的时候人们是夸张的?夸张而且残忍的,但并不应该责备的。是的,我们并不责备。江泊油然想起诗人的低语,他无处不在,在盆地之内,在盆地之外,何其美好的语言,何其芳菲的灵魂。

“江老师,你怎么啦?”韦岸打断江泊的思绪。秋天的阳光里,她像一株春天的树,无比的葱茏。江泊嚅嚅地说:“没什么。”

傍晚,江泊与韦岩绕过校园,沿着石阶登上后山腰。自山腰望去,夜晚的Y市象一口亮晃晃的深井,而城墙般的山崖则宛如井栏。“江老师,你跟华老板是同学吗。”“嗯。”“听说你调到职中是他给你开的后门。”“嗯。”“江老师,你家在‘华尔街住?”“嗯,家里太挤了。”“江老师,你认识殷虹吗?”“我们同过学。你问这个干嘛?”没啥,我认识她,可她不认识我。江老师,你有朋友吗?”“当然有。”江泊肯定地说。

江泊指的朋友是阿超,闭上眼睛,阿超就静静地伫立在他眼前。七十年代初,阿超随父亲南下,可想而知,这个来自遥远得摸不着边际的北方少年带给江泊是如何的一番震动。阿超满口的普通话,走南闯北的经历平添的神秘,以及他天生的豁达与洒脱,迥异于促狭、工于心计的盆地人,同时,也令“华尔街”的少年自惭形秽,敬而远之。

阿超来到Y市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便是江泊,他乐于告诉江泊大漠、戈璧的辽惘恢宏,但他更喜欢听江泊的呓语、喜欢盆地的湿润连带绵延的大山和峡谷,他觉得世界本应象这般起伏曲折,千回百转。发现“华尔街”的妇女们敞开水龙头洗衣毫不吝惜,阿超跟江泊说:“北方能有这一半的水用就好了!”此话给卫华听见了,“华尔街”的少年们便越发相信北方人用黄沙淘米煮饭的讹言。

江泊十分相信预感。昨夜她跟韦岸说了那么多,大都是关于阿超。怀旧是衰老的征兆。江泊并不害怕。他无从知道韦岸是如何孤独的女孩。她的朋友很少,知心的,一个也没有。

上午,江泊收到了阿超寄来的快件信,江泊小心的拆开。江泊!

你好!

收到来信,很高兴,已有近两个月没有你的信息。惜乎短哉,不足尽兴。虽然如此,于我而言,即使是只收到你一个信封,都是报快乐的。可抵家书,可抵万金!

我已经顺利地读完研究生的课程,不久便面临分配,对自己的去向我也有了十分明确的安排,且在进行当中。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上辈子大概是给活活渴死的。这辈子水注定对我始终诱惑,始终柔情,始终不可思议,像妖精,像女人,像我的老婆(开玩笑

的)。待一切水到渠成,尘埃落定,我自会带给很想的朋友一份惊喜。

就在

你身边

Your Lover:阿超

十二

江泊等到十一月,快立冬了,阿超还没回来。江泊猜想,可能阿超去了新单位,一时半会请不了探亲假。说起来,他们两个也有好多年没见面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江泊和阿超一直同学到高中文理分科。高考时,他们竟戏剧性地获得了相同的分数。当晚阿超偷偷揣了一瓶“诗仙太白”拉上江泊到望娘滩和着晚风两人一起喝了个痛快。

从灰蒙蒙、脏兮兮的Y市去往高楼林立的大都会,最初的新鲜、好奇逐渐为一种胁迫感代替。江泊的心境迅速地发生了变化,他想摆脱Y市、摆脱“华尔街”。迷迷糊糊走过无数个日子,盆地深锁了江泊的梦想。大学时代,校园内外时有风云波澜,江泊无意争锋。他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狂热地爱上了诗歌。

江泊收到阿超的信不久,也收到了草叶老师的信。江泊的诗集《盆地少年》颇令草叶老师欣赏,他希望能够使之尽快列入出版社的计划。草叶老师对诗坛现状甚为不满。信尾力邀江泊在抽得出时间的情况下,不妨去省城一趟,共同商讨出版事宜。江泊想等等阿超,先给草叶老师圆了封信。

江泊是个希求完美的人,生活中却屡屡出现败笔。江泊班上有几位学生家长跑到学校找校长大闹了一场,都是由江泊油印的那批课外阅读材料造成的。油印材料,耗费了江泊相当多的心血,另外还投入了韦岸的大量精力,韦岸主动帮江泊刻写蜡板,晚上一个人在教室里的灯下一刻就是两三个小时。家长们威胁校长如果不停止散发那些材料,他们便会复印数份上告至教委。家长们大动肝火的是其中两句:

“我那时唯一可以骄矜的是青春,但又几乎绝望地期待爱情。”

校长把江泊叫去谈了话,让江泊立即停止不属于教学范畴的工作。江泊竭力辩解:“这是何其芳的作品,我们这个盆地诞生的诗人的作品。”

“江老师,你上好自己的课就得了,别给我添乱,我照样给你发奖金。”江泊哑然,有着农人一样褐色皮肤的校长,眼中竟有一份悲哀,江泊转了个话题问:“校长,是不是快开冬季运动会了。”“是的,教委要来检查,你问这个干嘛?”“我想请一周假。”江泊说。校长接受了江泊的请求。

获悉江泊要上省城,韦岸来向老师道别。江泊没多少行李可带,索性整理了一下皮箱,将自己的书置于学校分配给他和丁家棣共用的书架上。丁家棣的书不多。江泊的书将整个书架充实得密不透缝。

“哇!这么多书。”韦岸张大眼睛看着江老师的书架,江泊的头发沾了点灰,她替他掸去:“江老师,你真是一个大富翁。”江泊想起大嫂说的,书也不能当饭吃,冷冷一笑,告诉韦岸:“有一半是我父母留下来的。从第三层往下数,才是我买的。我念的师大,伙食国家补贴。母亲奇给我的生活费大都买了书。学校外面的书摊挺多,那时的书又不贵,便宜得很。”江泊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你看这本《干校六记》,杨绛写的,才卖几毛钱。九一年出版的就涨到两块了,不过,它跟岑凯伦、汪国真不同,两块钱买到六般人生体验,确实不菲。”

江泊想起书中所载何其芳同志在于校吃鱼的故事,当地竭泽而渔,食堂改善伙食,有红烧鱼。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可是吃起来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烂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大家听完大笑,带着无限同情。

“可以借我两本吗?”韦岸发现江老师非常爱惜他的书,取书的动作十分柔和、小心。江泊把《干校六记》插入原处:“当然可以。”江泊替韦岸选了两本何其芳的诗集,“Y市的书店竟然投有何其芳的书卖。真是莫大的悲哀。”

“江老师,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江泊道:“几乎都收全了,就差一本《预言》。”

《预言》,韦岸重复了一遍书名。江泊送韦岸出门,听见丁家棣在隔壁房间喊他:“江泊,要不要过来搓两把?”江泊婉言谢绝。韦岸站在长春藤下,侧脸看江泊,眼泪滑过脸颊。江泊看得真切。韦岸就是这样,觉得好笑时,她会大声地笑出来;难过的时候,不管身旁是否有人,她都会流下伤心的眼泪。

江泊出发那天,职中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冬季运动会开幕式。他接到了阿超的电报:“近日返家”。

十三

雨终于停了下来,峡谷里,浓浓的江雾渐渐散开。途中屡屡抛锚扎雾的快班船又开始航行。凌晨两点,晚点近十个小时的客轮终于安全抵达Y市,怨声地道的乘客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

几天前,江泊还在省城骑着借来的一辆本应更新换代的自行车,不知疲倦地穿梭往返于出版社与草叶老师家。晚上回到师大的招待所,泡一袋方便面,马虎地咽下,然后摆成大字状,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又开始冲锋陷阵。草叶对江泊的不期而至大感意外,他刚给江泊发出一封信。由于出版社进行机制改革,除部分硬性完成的出版任务外,其余全部推向市场。像江泊这种情况,必须自行解决出版费用。说白了,得掏钱买书号。草叶老师不忍江泊空手而返,带着江泊四处寻找赞助商。推销自己,江泊毫无经验。欲罢不能,泥足深陷。

万般无奈,江泊决意返回。世事变化如此之快,令江泊措手不及,自觉宛如一个白痴,憋足劲跑了一场没有计时的马拉松,累到终极,无人喝彩。草叶老师陪江泊在省城玩了一天,看了一场来自俄罗斯的民间芭蕾舞团演出。每逢男女演员拥抱接吻,从某个包厢里就发出动物发情似的嚎叫。据说,上面坐着位靠饲料添加剂生财的暴发户。武警将其请出剧场,演出方才得以正常进行。草叶执意留下江泊的诗稿,嘱江泊筹到钱后立即通知他。江泊痛别草叶老师,直奔火车站买当日的车船联运票。票房无票,江泊咬牙加了三十元从票贩手中购得一张,昼夜兼程地赶回盆地。

江泊最后下船。上了岸,抬眼瞥见大梯子上方的广告牌。连日来的风吹雨淋,使得红唇微启的美人脸上挂满红红绿绿的“泪痕”。接船的人稀稀落落,Y市在熟睡中。江泊行囊空空,形单影只,像个独行侠。

“江泊!”响亮的喊声令江泊一震,疾疾地,恰似要穿透夜色伸过来抓住他。江泊双腿发软,他看见一个人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熠熠生辉。江泊的心狂乱地跳起来:“阿超!”转瞬间,两个人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弥久地,不舍得分开。江泊沉浸在这种温暖的拥抱里,也许它是一种宠溺,滋生的是依赖。可他,至少在这一刻非常需要。他是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卒,脆弱得不堪一击。

“你怎么知道我今晚到?”江泊喃喃地问。“我去你们学校同过,他们说你上省城了,请的七天假。”“你呆了一晚上?”阿超笑道:“哪有什么?我在候船室看了两场镭射电影。”

“现在跟我走,行不?阿超征询江泊的意见。阿超在信上总是戏称自己为江泊的Lover——情人。阿超的女友罗琳一年前去了美国,她一直说将来会到

阿超生活过的“华尔街”亲眼看一看,当然,包括阿超赞不绝口的诗人江泊。江泊能够体会阿超的用心。他始终以他独有的方式支持着江泊。仅以朋友相称太不够意思。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奇吗?”江泊问。“当然。泊子,攒了几年的话要跟你讲,不许赖,咱俩摆龙门阵,三天三夜。”阿超的话,掷地有声。江泊顺从地点头。“泊子,你的事办得咋样?”

“还得等。没关系,两年都等了,早晚得出,是不是?哎,阿超,怎么带的路?”江泊发觉他们没有通向“华尔街”。“到我家去。”“你家不也在‘华尔街吗?”“江泊,听我说,我们去水电局,我的新家安在那儿,也是我的办公室。”

“你……你说什么?”江泊本能地高了嗓门。阿超安然若素地注视着江泊。江泊明白阿超带给他的惊喜是什么了?水到渠成,尘埃落定。然前,他一点也不觉得欢喜。相反,他十分的迷惑!

江泊茫然地看着远处,几幢高低不一的楼房在午夜时分犹如一头头狰狞的怪兽,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江泊胡乱地甩甩头:“不,不,我不知道。”阿超看着江泊,没再言语。幽冷的盆地之夜,纹有井字形的水泥路面漾着一片片水渍。两位少年伙伴,想着各自的心事,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着,直到消失在城市深处。

十四

阿超分回Y市,本应带给在省城受挫的江泊以不小的振奋。然而,江泊却消沉了。快班船上,他甚至想永无归期的顺着大江漂流下去。半个世纪前,那个盆地少年何其芳不也是义无反顾地横穿峡谷赴上海求学,之后又由被他称为“荒凉的海滨”的上海去了毗邻塞北的京城吗?那一夜,轮船驶过望娘滩,江泊见到一城温暖的灯火,还是瑟缩着下了船。

江泊没有将出版《盆地少年》缺钱的事告诉阿超。阿超的不明智之举与如今已离休的高市长夫妇的设想大相径庭。江泊听阿超谈过他的想法,峡谷即将兴建一座举世闻名的水利工程,他渴望身体力行的参与面对现实,江泊处于上不去,下不来的境地,心理上越发难以平衡,他对诗集是否还能问世充满了怀疑。

江泊更不能找卫华帮忙。他不想欠更多的人情。看惯了过多的变故与反复,江泊索性将自己包上一层厚重的亮。外面用力越大,反弹便越强。连韦岸对他的好,他也更加的没有自信,惶惑、闪躲、厌倦甚至反感。

韦岸捱过七天,见到江老师,思恋之苦消散了,剩下的只有沉醉与神往。江泊害怕韦岸火一样的热情,害怕那熊熊的大火将枯槁的自己燃成灰烬。这一次,江泊一点预感都没有,他对自己已经开始步入歧途毫不知晓。接连几天扛泊没在学校住。

星期六,江泊跟阿超去了望娘滩。阿超租了条小船,划向卧予江心的望娘滩。阿超跟江泊开玩笑:“如果我掉下去了,你就在船上刻个记号。”江泊认真地说:“别拿生命开玩笑。”

江泊婉转地把自己与韦岸交往的事说与阿超听。迟到的恋情,迟到的爱,在世纪末的洪流中算得了什么?过眼云烟。“我真不明白,像她那样活泼的女孩,怎么会喜欢沉闷的我?”

“这又有什么?爱是不需要理由的。江泊,恕我直言,你有个致命的弱点,你太贪心,好像是随遇而安,许多被旁人视为求之不得的东西,由于觉得它的奢侈而甘愿放弃。实际上,你就像个精明白的猎人,守株待兔,没有把握绝不轻易出击。”

“阿超……”江泊求饶似地哀求道。江泊告诉阿超,他已经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他是个穷光蛋,他没有什么可以给韦岸。哪怕是本薄尊的诗集他也应该有呵。他无权支配韦岸鲜美的生命。

“江泊,你把世俗的力量看得太强大,太不可一世。你说得没错,的确有些人,他们害怕你的执着,害怕你的矢志不渝,害怕你对感情像对你的诗一样的痴迷,他们诋毁你,攻击你,想让你臣服于他们的意志,他们的规范。可是,再没有比来自于自我确认更强大的力量了。守住你的真诚,泊子,我喜欢从前那个爱做梦的你。你还记得你喜欢的句子吗?至人无梦,那个境界虽然明净得很,于我们凡人却嫌荒凉。”

这一夜,江泊仿佛又回到了1985年。那年夏天在望娘滩,江泊头一次听到阿超的心在胸膛里跳动的声音。

星期天,江泊起了早床,心想韦家也住在“华尔街”,便打算去进行一次非正式的家访。江泊在银行门口碰到殷虹。新出炉的“盆地小姐”少了些许脂粉,倒也显出几分纯情。殷虹问起江泊的省城之行。江泊竭力掩饰仍逃不过殷虹精明的眼睛。心中秘密让殷虹抖落个精光。殷虹爽快地拍了拍胸部:“江泊,别犯愁,包在我身上。这次我得了八千元奖金呢。”

殷虹顺势拉江泊到“哥伦比亚”。华仔坐在一个角落喝咖啡,眼望着天花板。殷虹撇了撇嘴悄声说:“华仔是不是得了神经病?别人看直播的足球赛看得又吼又叫,你猜,华仔怎么说?”殷虹不愧为演员,立刻引起江泊的好奇心:“怎么说?”

“他说那些全是假的。事先排练好,然后找人来演的。”殷虹像在说天方夜潭。如果这真是不经虚构的现实,那么一定是对我们某种疏忽的报复。江泊不敢去看华仔的脸。

江泊准备接受段虹的资助,等诗集出版、销售完毕,他便如数归还殷虹。

江泊问了几家人,总算找到韦家。韦家蜷缩在“华尔街”的一条小胡同里,胡同口,有家买甜水汤元的小吃摊,生意兴隆。韦岸就是在这样一个小胡同长大的。

韦岸不在,她刚刚出去,上医院给母亲取药。韦岸的父亲韦师傅正给卧病在床的妻子擦洗身子。他没让江泊进屋,和善地叫了声江老师。韦师傅不过四十五岁的年纪,鬓角已有了白头发,十分扎眼。韦岸长得很像她的父亲。

十五

江泊去上课时,走到操场上被卫华的大姐夫张惶失措地叫住了。大姐夫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家出事了!今天来了一帮人封了‘食为天。他们先查了营业记录,接着又把卫华给驾走了。老娘也真是,一年多没缴税。听说这回要拿卫华开刀,肯定罚得不轻。这会儿,老娘急得要上吊,让我来找你:”找我?江泊以为自己的耳朵有同题。

“老娘说你跟高市长的儿子关系不错,叫你去说说情,求他老人家出面讲句话,把卫华放了。”江泊自知推托不掉。谁叫他与卫华兄弟一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他吩咐大姐夫先回去,等他上完课,中午就过“华尔街”那边去一趟。

中午,江泊到彭家问了事情经过,顾不得吃饭,骑着自行车去了高市长家。高家座落在“华尔街”东头,与西头繁华地段相隔甚远。高家大客厅摆着六人座的橙红色真皮长沙发,古朴的家俱一如往昔,没有换新。阿超的母亲对江泊的来访颇感意外。正是这个家,对阿超并无强烈的归属感。少年时代,阿超更崇敬江心涵,。一直认为江心涵是母亲的典范。他与江心涵相处,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她给予他的勇气与信心。市长夫人迁怒予江泊:“小江,你回Y市是你自已的事,怎么拖我们家阿超下水?他的女朋友早就出了国,等着他办签证,跑回来干嘛?这个鬼地方。”

“妇人之见!”市长有张倨傲方正的脸,毫无疑问是军旅生涯留下痕迹。“小江,你这可不对!彭卫华偷

税漏税,理当受罚。”赋闲在家的老人仍然关心着Y市的大小事宜。

“那个彭卫华,太张狂了。简直就是在‘华尔街呼风唤雨。”市长夫人忿忿不平地说。

江泊理屈辞穷,不好意思再留。高市长喝住江泊:“小江,你放心。彭卫华只要承认错误。主动缴纳罚款,人是没事的。请你帮我转告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不思悔改,下场可悲。”

市长夫人亲自送江泊,眼泪汪匠拉着江泊的手,拜托他规劝阿超搬回家住。

江泊的使得得以完成,足以坦然面对彭家上下。果然,卫华下午就回到‘食为天。卫华这次罚款数目极大,加上朴交的税金,总额达四万元,且需限期交纳。

晚上,卫华在“食为天”宴请宾客。客人不多,全是彭家的亲戚,还有老张和殷虹。老张说这是专为华老板压惊的“接风宴”。卫华亲自请了江泊。火锅烫过三个钟头,大家的肚皮也发撑了,卫华还二个劲儿地叫师傅上菜:“再来一盘鳝鱼!再来一盘鸭肠!”殷虹拉了拉卫华的衣袖,卫华红着眼睛嘟哝:“你又不是我老婆,凭啥管我!今天是我华老板的生日,老子想怎样就怎样。老张,再给我倒一杯。大家伙是我华老板的亲人,今儿个不醉不归。”

殷虹不愧为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恼怒,欠起身为众人斟酒:“华老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干——”

卫华一阵恶心,跌跌撞撞地朝洗手间冲去。彭大妈央求江泊去看看卫华。江泊敲了敲洗手间的门,只听得哗哗哗的水流声。江泊轻轻把门推开,卫华歪倒在抽水马桶旁,满地的秽物。他手里捏着一叠钞票,另一只手握着打火机,将钞票点燃。口中念念有词:“钱,钱,老子有的是钱。”江泊警卫华灭掉打火机:“卫华,你没事吧?”卫华也不回答,缓缓地垂下头,飞扬跋的卫华不见了。江泊安慰卫华:“这不像华老板哦,千金散尽还复来嘛。”卫华直瞪着江泊:“钱是什么?钱是纸,纸老虎,吓唬穷人的玩意儿。揩屁股老子都嫌硬。江泊,你干嘛对我这样好?”

“我们是老同学嘛,快别提了。”“老同学!阿超不跟我也是老同学?我让华仔去请他他都不来。看我的笑话,瞧不起我。”“他很忙,有我来就行了。”“你又不是他老婆。”卫华越说越激动。他告诉江泊,他妈私地里把应该缴的税金存进了银行,户头上的名字是彭卫华。

江泊告别卫华上阿超那里去。阿超到水电局上班后,一直闲着。自己找了些盆地水域分布图查阅。见到微微有些醉意的江泊,很是不满:“示威活动进行是怎样?”

江泊听出阿超的讥讽之意:“你什么意思?是怪我不该去捧场吗?卫华没上税是不对,可他不是故意的。比起那些伤天害理、招摇撞骗、瞒天过海的大明星,他只不过是九牛一毛。那些鸟歌星,就算报纸给捅了出来,戴副墨镜、换一身衣服,脸不红心不跳,这个赈灾义演,那个综艺晚会,照样扮高尚,装雏!”

眼见江泊的情绪越来越激愤,阿超说:“卫华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是故意的。谁负责?久走夜路必撞鬼。”

“我从来都不相信因果报应。我为诗歌付出那么多,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应该得到的东西。”江泊想起卫华喜欢的两句歌词:“对你付出那么多,你却从来没有感动过!”我们的“华尔街”都快疯了!江泊心里叫道,谁也别想感动谁。

十六

阿超去了龙山水库。于江泊看来,他们是不欢而散的。龙山水库是Y市拖了八年都没建好的“老大难”工程。市政府新班子上任的首项决策便是力争今年冬天让工程顺利竣工,以缓解Y市日益紧张的电力。春雨一发,工程建设的难度便会加大。阿超梦想的是大水库、大水电站。他主动申请去龙山,说是希望对小水电工程的情况有所了解,增加实际经验,对将来的工作不无裨益。江泊后来才知道,其实,阿超是想帮他。

阿超走时江泊没来得及送。只看到他留下的纸条。

江泊,本想专程过来向你道歉,时间却不允许。我不是存心让你难堪。事实上,我很想平心静气地与你谈一次。你会给我们机会的,我相信。临走,把你留在我这里的《盆地少年》底稿带走了,我只草草看过一遍,十分喜欢。再见。

梦中

抱拥

阿超

12.25

江泊懊恼得直想哭一场。男儿有泪不轻弹,好多年了,他竟然没有流过眼泪。母亲辞世那年是一个多事之秋,她乏力地躺在一家军区医院。精湛的医术与特别的护理都阻止不了死神的降临。病房外有棵茂密的榕树,阳光把树叶的阴影覆盖在母亲光洁的额际。她分明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江泊正念大二,请了假从省城赶到那个城市。之前,他写过一封信给母亲,他想退学重考非师范大学。母亲没给江泊回信。最后的日子,她被癌变的胃痛折磨得难以安眠。母亲去后,江泊在她睡过的枕头下,发现几本教科书与备课本。母亲用这样的方式阻止了江泊的冒险。

“妈妈跟你说了什么?”大嫂在军区医院的太平间外穷追不舍地问。如果江泊不吭声,她就一直问下去,直到江泊厌烦。

江泊想着自己的现状,确实过于颓唐。他搭上最后一班开往职中的公共汽车。半路里,雨声大作。盆地气候变化无常,Y市新闻里的天气预报几乎等于谎言。泊没带伞,下车便撒腿往宿舍跑。跑到长春藤下,前面有个人影,他失声叫道:“韦岸!”

韦岸在楼梯口,全身上下被雨淋得透湿。很显然,丁家棣不在,隔壁也没有亮灯。江泊生气地看着韦岸,心疼不已:“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宿舍。”

“我在等你!”

“等我?”江泊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吧。”江泊取了张干毛巾给韦岸擦头发。韦岸打了个喷嚏。江泊翻出自己过冬的毛衣。韦岸裹在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但,更可爱了。

“江老师,我是来给你送书的。”韦岸说明来意。江泊坐在她对面,尽量避免写她的目光相遇。江泊感到自己在迅速地投身于一场烈火。“什么书?”江泊问。

“《预言》。”韦岸说。“哪里来的?”江泊又惊又喜。

“我在我爸那儿找到的。哦……我没告诉江老师吧,我爸在日杂公司上班,收废品的,废书、废报,什么都有。我听你讲过这本书,你一直都在找它。”

韦岸!江泊第二次叫了她的名字。盆地之夜,江泊心内发出类似于迷失在深林里的呼唤。

十七

股虹送钱到职中,撞见江泊跟韦岸在一起亲密地交谈。殷虹支开韦岸,把皮包拉链锁上,满脸堆笑地应付江泊:“我去了银行一趟,因为我原先办的定期存单,所以他们不给取。我找了他们经理,经理是个色鬼,老想摸我的大腿,他说很想请‘盆地小姐给他们搞公关,拉业务,让我明天再去取钱,保证支付。”

“对不起,殷虹,你不方便就免了。”江泊不想为难她。殷虹忙不迭地说:“没关系,明天是周末,我有活动安排,麻烦你晚上亲自到剧团来取。说定了。”殷虹匆匆离开江泊,去教室找到了韦岸。

韦岸被殷虹叫到校门外的一家杂货店,杂货店里不三不四的闲人走来走去,令人心烦。殷虹认出韦

岸是废品收购站韦师傅的女儿。小女孩已长成大姑娘了。她是凭啥丰本事勾搭上江泊?殷虹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也没让江泊正眼看过。“我跟你们江老师早就相好了。江泊这个人啊,就是心软。别看他斯斯文文的,床上功夫还不错。”

韦岸难以置信如此肮脏的话会从这位“盆地小姐”口中冒出。她的心脏好像在缩小,几乎听不见心跳。她无力判断事情的真伪。她在心里不住地叫道,帮帮我,江老师,帮帮我,江泊。

“信不信由你。”殷虹解气地说,“明天你到川剧团来瞧一瞧就晓得了。你以为你年轻,可以跟我比,做梦!你知道你们老师缺什么吗?钱!他是个穷光蛋,他写的书还要我花钱帮他出。你有啥子能耐,不就长一张讨人欢喜的小脸。想帮江泊,除非去死,保险公司最多赔你三千块钱。”

韦岸中了计。第二天下午,放了学,她便赶车进城。她长久地徘徊在川剧团门前,阴差阳错,竟没有看见江泊走进去。

殷虹屋内灯光昏黄,窗帘低垂。江泊进屋后便发觉有点不太对劲。殷虹给江泊倒了一杯洋酒,江泊不好拒绝,啜了两口。洋酒的酒力上升得很快,江泊的头有些沉。殷虹将他扶到床上,江泊想挣脱她的安排,手足乏力。殷虹从窗帘缝中着到韦岸进了楼门,俯身辜近江泊。江泊别过脸去,他清醒的举止刺得殷虹疼彻肺腑。江泊坚守着内心的防线。

“叮咚——”门铃响了。殷虹脸上浮起诡谲的笑容。她将头发散乱开,又不由分说地撕开江泊的外衣。江泊支起身,望着敞开的门口,韦岸怵栗地望着他。江泊仿佛被洗过脑,脑中一片空白。他没料到会出现这种不可收拾的场面。

韦岸静得人地看着江泊,他家衫不整地坐在床上,胸口洒了一大滩酒水。江泊醒悟过来,韦岸已跑开了。殷虹焦急地等待着,她以为江泊会把她撕得粉碎。江泊没有再看她一眼。

江泊踉踉跄跄地挪回学校,韦岸在宿舍里等着他。上次,他给了韦岸一把钥匙,他不希望韦岸在门外傻乎乎地等他。那天他要是就住在水电局,不回来,说不定韦岸会等一晚上。

韦岸化了妆,浓得让江泊快认不出来。她木然地在嘴上涂抹着口红。江泊有口难辨,他没有信心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江泊开始自言自语地讲《盆地少年》的由来,讲他为之付出的努力,讲失败的省城之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不想欺瞒这个让他怜爱的女孩。他希望得到他的宽恕。

江泊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幽暗的珍珠一般。韦岸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落泪。她不懂,也不能体会。可她感到她的心也充满了悲伤。她愿意陪着他伤心,陪着他流泪。她觉得和江老师比起来,她的悲哀不算悲哀;她的痛苦不算痛苦!她的孤独不算孤独。“《盆地少年》对你很重要吗?”“嗯。”“我可以帮你吗?”江泊捂住脸说:“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

擦了蓝色眼影的眼睛里流出的泪把韦岸的脸弄得脏兮兮的。“来,洗把脸。”江泊找不到干净毛巾,把自己用的递给韦岸。韦岸腰从地接过来,将毛巾浸入温热的水里,然后稍稍拧了一下,敷在脸上。她嗅到了江泊的气息,这一刻,他们唇齿相依,肌肤相亲。眼泪从韦岸的眼眶不断地渗出,她使劲的捂着。

“江老师,我要帮你。”

江泊背过脸:“韦岸,我的问题我自己来解决。”

“我要帮你。”韦岸扎进江泊的杯里,“我要和你在一起。我爱你。”江泊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的爱太昂贵,老师不配。”

“只有你的心,我才肯贿赂。”韦岸吻着江泊的胸。江泊轻轻推开韦岸:“你走吧,老师想静下心来,想一想。明天给你答复。行不行?”

韦岸绝望至极,她温柔地替江泊擦拭去脸上的泪痕,转身就走。走出这间屋子,她的身影便立即为夜色吞没。消失在盆地之中。江泊恍然醒悟,窜上去,一把抓住韦岸。韦岸执拗地不肯回头。江治低语:“不要走,不要走。”他叫了韦岸的名字。韦岸转过身。横互在他们之间的天堑消失了。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再分开。书岸迫不及特地托起江泊的脸,吻住了他的唇。森林之火熊熊燃烧。他们含混不清的呜咽着,舌尖与舌尖贪婪地搅拌在一起,年轻的身体缠绕着,冲擅着,不肯分开。

这天晚上,韦岸没有走。她终于让江泊进入了她年轻的世界,一片丰茂的处女地。“你爱我吗?”“爱。”“真的?”“真的。”“江泊。”“嗯。”“这样好吗?”“你说呢?”“我是说,我什么也不懂。”“小傻瓜。”“江泊。”“嗯。”“你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肯定没有了。”“我是第一次。”“我也是。”“江泊。”“嗯。”“我要看你,你的全部。还有,我要你看我,我的全部。”江泊小心地舒展开自己,韦岸俯下身,把自己火烫的唇印铬遍江泊身体的每一处。江泊不再逃避,整个晚上,他都本醒着,幸福而又忧伤地醒着。韦岸在他怀里,发出均匀的鼾声。

十八

早上韦岸起来的时候,她再次要了江泊。江泊任由书岸年轻、美好的躯体插入自己的生命,生怕她会突然的消失。整个上午,他们都粘粘地呆在一起,直到中午丁家棣回到宿舍。丁家棣昨晚进城里的夜总会逍遥去了。他进屋时,书岸刚走。丁家棣嗅了嗅,讪笑道:“江泊,你今天跟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挺不错。”

韦岸说她想回家看看。江泊没有多想。否则,他不会轻易放她走的。星期一韦岸没有来。她的座位四节课都空着。直到下午,才从“华尔街”传来了一条可怕的消息:韦家的女儿韦岸出了车祸。

车祸发生在Y市通往外省的二级国道。混凝土路面流淌着鲜红的血,像一条红色的彩带。前前后后的车辆堵了一公里多长,从未见过的灿烂景象令司机们望而生畏。江泊赶去时,国道上空无一人,路边丛生的芦苇起舞翩跹。韦岸已被她父亲领回家,悲恸的父亲拒绝法医对自己的女儿进行解剖。窄窄的韦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其中有撞倒韦岸的卡车司机。小伙子对韦岸扬头毫无惧色冲向车头的情形仍然感到触目惊心。

江泊和韦岸的父母为韦岸守了一夜的灵。“吃点东西吧,江老师。”早上韦师傅到外面端了碗糖水汤圆。“江老师,不要自责了,这事与你无关。”韦师傅越是宽容,江泊越是觉得自己罪不可赦:“我至少应该知道我的学生心里想的什么,可我……”

“小岸照样要走这条路的。这孩子太聪明、太任性。总是把解决问题的办法想得那么简单。她妈妈单位前年优化组合给组合掉了,身体本来就不好,经不起打击,结果一病不起。平时我要照顾我爱人,分不出心来开导小岸,小岸呐,生在我们这个家可真是委屈她。为了减轻家里的压力,她转学到职中,指望早点出来工作。大人想不到的事,她都能想到。”韦师傅哽咽得整张脸痉挛着,血肉之躯所能承载的负荷要比任何坚硬的物体重得多。

九点钟,保险公司来了人,职中在每个学生的学杂费中均收取了人身保险金,如果意外伤害成立,韦家将得到一定数额的赔偿。调查人员问完有关情况后先行告退。韦师傅关上房门,叫过江泊,从屋里柜中取出一个信封,抽出厚厚的一叠钱说:“这是那位好心的司机硬给我们家韦岸的,你收着吧。”江泊倒

退半步,惊恐万分。韦师傅见江泊疑惑,转身又取了个信封:“本来小岸的意思是不让你晓得的。没办法,我只有违背孩子的心愿了。”

江泊颤抖地摊开信纸,听到了韦岸年轻的声音。

“爸,昨晚缠着您讲了那么久的话,是想把来不及说完的话统统讲完。小时候我们常这样,夏夜里睡在凉床上,仰望满天星星听您讲从废书中拣到的那些故事。这两年,您老多了。为了这个家,您没少操心。上次转学到职中,我又让家里该了帐,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我找到了一个办法。请您把钱收下。一半给咱妈治病;一半给我的老师江泊。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不要说了。韦岸。问题怎么可以这样来解决?没有了你,老师的生命一刻也不能延续。那天晚上,他不许你走,怕的是,转瞬之间你就走出那间黑屋,走出他的生命。他想让你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不要你帮他,是因为他不想连累你;不让你爱他,是怕你会伤心。你害怕自己的爱伤害老师吗?你怎么这样傻!你以为你可以悄悄地逃掉吗?可他,还是照样依然伤害了你!!你把老师推入万劫之中,连改正的机会都没有。江泊的心,狂野地呼号。他怔怔地看着韦师傅。韦师傅接了司机的钱,并不打算要保险公司的那笔赔偿金。江泊情绪失控地问:“为什么不能要?你们更需要它。为什么不要?”

“咚!咚!咚!”有人使劲敲门,韦师傅打开门,见是四、五个平时走动甚少的亲戚。领头的男人进门就嚷:“表姐夫,找没找到杀人凶手?听说小岸的死跟职中的一个流氓老师有关。您千万别心慈,绝不能让罪魁祸首逍遥法外。先找他们学校,学校不管,再到教育局闹。我不信咱们联合起来整不翻他。”

“小岸呐小岸,你死的太冤枉,呜——”商个女的刺耳地嚎哭起来。颁头的男人指着江泊问韦师傅:“他是谁?”

“我是韦岸的语文老师——”江泊语音未落,“就是他!”几个人蜂拥而上,扭住江泊,抡起拳头便要开打,“职中有个姓丁的说的,凶手就是小岸的语文老师。”韦师傅在一旁喝道:“你们让小岸安静一下,好不好!”众人吓了一跳,领头的男人趁乱向江泊脸猛击一拳,腥红的血从江泊鼻孔里流了出来,顺着嘴唇、下巴滴到地上。江泊大脑空空的,毫无反应。

离开韦家,不到两分钟,一场大雨铺天盖地而至。江泊神情恍惚地经过“哥伦比亚”咖啡屋,他从来没有如此地孱弱。救救我。韦岸,救救我。江泊迷茫地在“华尔街”游动。华仔坐在邻街的窗户边就着烛光品尝香浓的咖啡。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华老板替兄弟雇佣的贴身保镖。华仔激动万分地窥觑着发生在“华尔街”的一切,纤细的手指划过质感粗砺的桌布不住地颤栗。一不小心碰翻翻了烛台,烛油灼烫了他的手背。华仔颓然地瘫坐在地毯上,就像长夜里每次自渎之后的懊悔,可怜的少年痛苦地呜咽着。

十九

江泊回职中后再度遭到围殴。另有数位学生家长联名上书到教委,声称如不开除道德败坏的江泊就不送孩子到职中上课。甚至有人捕风捉影写了篇“社会纪实”登在《Y市日报》周末版上。一时,江泊竟成众矢之的,元旦前的一天夜里。江泊突然一头栽倒在宿舍门口的长春藤下,醒来时,江泊发现自已于干净净地躺在阿超水电局的宿舍里,阿超去职中给江泊请假。“这学期就不用来了。”校长心情沉重地说,他叮嘱阿起好好开慰江泊,年轻人别钻牛角尖。自取灭亡。人死不能复生,他完全相信小江老师的为人。

阿超到宿舍里取了些江泊需要的东西,丁家棣不用一枪一矛就赶走了江泊,也算报了江泊擅闯别人领地的一箭之仇。

江泊被阿超接到龙山素之前。“华尔街”还发生了—起小小的伤害事件。本将作为Y市形象派往南方开辟经贸窗口的。“盆地小姐”冠军得主段虹与某干部在“阿波罗”夜总会唱卡执OK时被人用水果刀朝脸盘上划了一刀。有人说是川剧团的人干的;有人说是落选的。“盆地小姐”干的。总之,众说纷纷。

整个冬天,江泊都在龙山度过。阿超看着江泊如同行尸走内。终日借酒浇愁,不胜悲哀。他不想责怪他,他只想看见江泊自己复元。韦岸几乎带走了江泊的所有,留下的太少。除了她帮江泊刻写的小说《万卡》、《麦琪的礼物》以及那本年代久远的早期版本《预言》和一本语文笔记本,别无它物。

卫华上山探望了江泊两次,第=次上山,龙山下了大雪。阿起和卫华架起柴火,与江泊田坐一处。他们三个好多年没这样团聚了。当年,Y市筑有一条贯穿全城的地下防空洞。能够行完这条防空洞的无疑可以称为“少年英雄”。探险的少年个个无功而返,行至漆黑的隧道半程,他们便会因为来自内心的恐惧作罢,阿超率同卫华,护着江泊,手牵手,点着他们从汽车站偷来的废轮胎皮,绑上铁棍做成火把,终于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夏日潜行完两千米长的防空洞。待三人找列出口,发现他们进入市图书馆的地下室,满屋的藏书令三位寻宝的少年震慑、昏沉。少年英雄神气活现地并排行进在“华尔街”上,无知的顽童喋喋追问他们是否看到地主婆、资本家和红卫兵。三位少年齐声大笑。

卫华对发生在江泊与韦岸之间的事知之甚少。卫华无意间提到韦岸找过一次他。言语中略有些惋惜。“小姑娘条件那么好,懵懵懂懂的一头撞了车,真是划不来。好死不如赖着活。当初她要是参赛的话。那八千块钱奖金肯定归她。”

江泊烤着阿超特意从老乡家割来的狗肉,想起自己蛮横的在。“哥伦比亚”责备韦岸和韦岸在废品收购站寻寻觅觅找到他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的《预言》。双目在柴火映照下,流血一样的红。韦岸那样做是不值得。可她不都是为了那本诗集吗?这个世界真的那么富有诗意?《盆地少年》,他简直就是一本不祥之书。

江泊撒开两位伙伴,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到水库大埂,阿超抱了件军大衣寻去。江泊不肯回屋,直直地立在风中,刺骨的寒风,一针针的扎进江泊的躯体,他要看看自己剩下的是一颗空心还是一腔热血。阿超陪江泊在风雪中站了近半个钟头。

卫华埋怨江泊缺钱为何没找他当即遭到江泊拒绝。卫华拗不过江泊。江泊自认是满身债务的人,再没有资格索取任何人的恩惠。“只有你的心,我才肯贿赂。”江泊每每忆起书岸说这话的情景,便会再次堕入痛苦得无法自拔的深渊。站在龙山高高的山岩上,俯看下边,那可是一个探谷。草长得跟人一样深,这是电影《人证》的台词,一个名叫西条八十的诗人的句子。

过了春节,水库工地开始繁忙。江泊像个隐士住在龙山。一日,阿超拉着江泊,找了块平地坐下。阿超对江泊说:“泊子,我想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不管你有没有听过。如果有,那就太没意思了。但是,我还是要讲。万一没有呢?你耐心听着?从前有个国王,他很宠爱的妃子死了。国王伤心欲绝,便打算修座宫殿来纪念妃子。整整十年,国王不理朝政,一心一意地建造宫殿,十年过去了,宫殿建成了,美丽得无与伦比。有一天,国王走进宫殿,突然发现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央接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与他宠爱的妃子的身份很不相称,他斥同卫兵,卫兵回答说是娘娘的灵柩。

国王沉思良久。最后默默地说:“把它搬出去吧!”

江泊,也许这个比喻并不恰当,我想要告诉你的是。或许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所追求的东西根本就没变,变的,只是心境。好像一颗砂,经过蚌内的一番时日,沧海变幻,聚成一粒珍珠。时间是蚌,我们是沙,记忆才是真正的珍珠。泊子,你如此放不下的,也就是记忆罢。

江泊默默地回到工地,整理自己的行李。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是该回去了。那座城市,还有书岸和他的记忆存在,那是足以让他珍藏一生的无价之宝。江泊无意中在枕头下翻见阿超带到龙山来的《盆地少年》手稿。显然,阿超读过多遍了,不知什么时候他为它装帧了一个封面。阿超学的水电工程。画也画得不错。紫色的封面中间狭长的部份犹如峡谷。峡谷之上有张一分为二的面孔,左边为少男形象,右边为少女形象。一瞥之间,江泊看到了阿超,还有韦岸。她一如往昔的自由、奔放。

江泊上车后。阿超对他说:“泊子,我在你包里放了四千元钱,你收下。这是我到龙山来四个月的工资加上春节加斑的奖金。在局里我算领得量多的了。这是我的心意,也代表韦岸的心意。我们都相信那是一本很诚实的书,《盆地少年》,让我们一起来祝福它。”

江泊望着车窗外的阿超。他的背后,是矮矮的山头,他的脸,黑黑瘦瘦的。尤如嶙峋的岩石。他的眼睛里有很亮亮的光。江泊僵硬的心,一点一点地复活。车快开了,阿超跑上来握住江泊的手说:“好好上课,好好写诗。诗人要当,老师也要做。”江泊使劲地点头,双眼开始模糊。

长途客车顺着盘山的公路滑行。江泊打开韦岸留下的那本浅绿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他看见韦岸用道劲的字体写下的语句:穿过生命黑暗的甬遭蛰伏的青春终会引爆。

二十

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江泊的诗集可望近期出版,不过,还得自行销售。收到草叶老师寄来的校样。江泊给阿超挂了长途电话。阿超知道后,高兴地告诉江泊,等最后一批机组调试成功,便回来休春节假。江泊不由得悲喜交加,径直上韦师傅家去坐了坐。韦师傅家境贫寒,却有尊严的活着,只可惜,小岸看不到这样一天,韦师傅喟叹,但她一定安心了。江泊不得不承认那个活生生的女孩已经灰飞烟灭,以粉末的方式,沉淀在她熟悉的这片空间,这条“华尔街”,这块紫色的盆地。

江泊离了韦家,遇见卫华。卫华的。“食为天”依旧门庭若市。“阿波罗”就更火,红得发紫。有军师老张替他出谋划策,营业额节节上升。唯独“哥伦比亚”日渐萧条。突然忙碌起来的盆地人再无耐心悠闲地坐着品尝苦涩的咖啡。卫华有意将店面出租。

“江泊,心愿了啦,你也应该放松放松了。”卫华说。江泊懈怠了一十冬天,新学年的工作于的不错。校长将他换了一个班。安排他到一年级当班主任。上课、点名,布置作业,批阅试卷。江泊终日忙碌着。他从不把自己的情绪带到课堂上,仿佛忘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然而在他心中,永远有着一个缺口。

卫华半开玩笑地间江泊:“你干嘛不写小说,带点黄的,我包你有赚头。”江泊无语应答,卫华道:“江泊,你这个人呐,现在不是讲换脑筋嘛,何苦死守着你郄个没有阵地的碉堡。”

江泊对卫华的关心表示感谢。卫华拉住江泊:“我这儿有几盘带子,比三级片还三级,老弟,别跟自己过意不去。拿去看看,解解乏。”卫华上楼取了个手提箱,硬塞给江泊。他告诉江泊,里面装的录像机,甭管有没有兴趣,看了再说。江泊心想自己电视机都没有,怎么看?卫华都忙昏了头。也罢,搁上两三天再还给他。江泊看着卫华,二十八岁的人,开始秃顶了,他的确很累。

第二天,江泊就听到,市公安局、文化局联合对“华尔街”的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搜查的消息。卫华的“阿波罗”首当其中。卫华在大搜查前几分钟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匆匆逃遁。警察没搜到黄色录像带,只在几间KTV包房里搜出几名嫖客和打滚妹。江泊听到这里,心战栗着,手心冰凉,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滋味。

江泊决定去看看彭大妈。去后才知道搜查是华仔去公安局告发的。他安慰彭大妈一番,又决定去看卫华。

卫华躲在国道边的一家小客栈。黑屋子里满地的烟头,空气十分恶浊。江泊劝卫华回去。卫华不住地晃着头:“我不想坐牢,我不想坐牢。”江泊说:“你自己拿主意,真有什么事,我和阿超会帮你度过难关的。”卫华猛吸了几口烟,辛辣的“希尔顿”让他咳嗽不止:“我这个做大哥的没亏待过他呀,前些年我拼拼杀杀在“华尔街”打天下,也没让华仔缺半个指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像他现在这个样,成天恍恍偬偬的,想起来我就难过。烟不抽,酒不喝,电视不看,游戏机不玩。他到底缺啥子,别闷在心里,讲来嘛,让我想法子帮他。”卫华说完,红了眼。江泊不再劝卫华跟他回去,他希望卫华走得越远越好,走出那条了黯然神伤的“华尔街”。

江泊送走卫华,眼看着黑色的出租车消失在国道尽头,才回头到“哥伦比亚”找华仔兴师问罪。江泊推开华仔的隔音房门,铺天盖地的播滚乐犹如冲出牢笼的困兽向他袭来。强劲的节奏,密集的低音鼓点,黑人歌手铿锵激越的声音使人想动。华仔对江泊的进入毫无知觉,他沉浸在半癫半狂的兴奋状态中。

“华仔?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泊关掉声源,压住怒火问。

华仔一在地上不回答,好像他一点也不需要谅解似的。满脸无辜的样子让江泊徽徽有些难堪。“知道吗?要不是你爹去的早,你哥也不会初中毕业就去当兵。为了这个家,他熬更守夜,流血出汗,好不容易出人头地有了今天的局面,也没少为社会尽义务,当然,人无完人,他也难免有偏差和失误。华仔你怎么不设身处地警他想想?”江泊并不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他发现眼前的华仔还只是个孩子,处于黑暗中的孩子。他害怕长大,害怕成人的世界,没有安全感的世界。江泊突然想起韦岸,这种念头来得太快,差点击溃了他。她竟以热血相搏,铸青春之剑。锋利的刀光把此刻的江泊劈得粉身碎骨。江泊觉得自己活像个小丑,穿了件圣诞老人的肥大衣袍,衣袍上缝着能够装一百份礼物的一百个口袋。他把礼物分给了一百个孩子。可是,华仔是第一百零一个。他该怎么办?他只剩下半颗心,把它交给这只迷途的羔羊吗?

江泊移到窗前,拉开窗帘。窗外的“华尔街”灯火辉煌。一城的灯火兀自明亮着,随波逐流的人啊,我们已有太久忘了感动。

二十一

期待已久的阿超从龙山回到了“华尔街”。他总是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阿超听江泊讲起彭家的变故,很不安:“江泊,你说怪不怪?看到华仔,总让我想起从前的你。他安静的时候,最你像极了。只是他缺少你那种内里的执着。”江泊吓了一跳。阿超补充道:“他看人的眼光总有一种距离感,隔着什么。”想起卫华临走前拜托他的事,江泊说:“卫华希望华仔跟我重新回学校上课,可彭大妈不同意,她要让华仔继承家业。”

阿超希望江泊别放弃爱的努力,对人,爱更是一

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

江泊给阿超看《盆地少年》的校样:“我本想用你设计的封面,恐怕行不通。”阿超笑道:“没关系。江泊,以前看你的东西总觉得过于细腻。现在感觉不同了。怎么说?你全弥补了。不,不可曰补。你真的产生了一种飞跃,给我的触动极大。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但殊途同归。经济需要脱贫,文化亦然。”

江泊谈到职中即将组织学生外出搞社会考查的事。阿超竭力欢迎江泊带他们到龙山去。阿超在Y市呆三天,便要走,他不放心自己的工作。江泊惭愧得很,他对阿超工作上的事知之甚少。江泊有课,阿超到邮局买了两千个信封,加班加点地照着《全国邮政编码大全》上的地址,向全国各地图书馆,大专院发出预订《盆地少年》的信函。他在信尾还特意加注:以书易书,亦可。

临走,江泊向阿超保证:“我会尽快带孩子们上山来看你。别忘了,保重身体。”江泊提醒阿超应该回去看看高市长夫妇。阿超笑容满面地说:“你放心,龙山水库举行落成大典时,我一定请他们到那里去钓鱼。龙山的空气特别好,适合养老。告诉你一个密秘,老头子钓鱼杆可不少哦。”

一个星期后,江泊不顾部份家长的反对,坚持带着他的学生上了山。从Y市到龙山要坐六个小时的长途客车。江泊耽心这些娇气的中学生身体吃不消。上路后,他的顾虑消失殆净,车驶出喧嚣的市区,一个小时后由直道进入盘山公路。孩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抢占窗口。车窗外,仿佛是突然闻涌起千山万壑,汽车忽而落至谷底,忽儿升到峰顶。更远处的山峦,掩藏在烟蓝色的雾霭中。有时,一道飞瀑从天而降,溅到车顶,惹来喜悦的喧哗。华仔坐在江泊身旁,耳朵里塞着耳机,江泊隐约听见几句:“……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江泊摘掉华仔的耳机,和霭地问华仔还记不记得上个月或者去年他为什么事不高兴。华仔茫然地摇头。“你看,你不是已经忘了么,过了一段时间,你也会忘了今天为什么不愉快的事。人,最重要的是,要不断地朝前看,”江泊给华仔打气。

江泊先带学生到龙山乡小学去看望那里的孩子。学生们受到的震动不小,纷纷解囊相助。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江泊的母亲的生活信条。江泊十分欣慰。

江泊随阿超来到大坝上,他们没忘记叫上华仔。阿超指着远方告诉华仔:“看,那些馒头似的丘陵,以后也不用害怕干旱的侵袭了。再过几年,龙山就会变成良田万顷,荷塘千里。那时,我肯定已经到了大峡谷水库工地。不过十年,整个盆地就会变成大平湖,水上的鸥鸟,轻轻一拍翅,就飞出了盆地。”

这一夜,月色溶溶,波光鳞鳞的水库大坝上。坐着三位年龄悬殊的“盆地少年”。性急的山民竟有人偷偷溜进水库鬼水了。华仔惊诧得以为水库中潜伏着水怪。

江泊想起鄢次阿超夜游大江的经历。那一次,江泊到望娘滩时便上了岸,他只能游一半,掉头寻找阿超。不见踪影,江风森森地扑打着脸面。江泊恐惧至极,忍不住大声呼叫。那时,阿超才刚刚跟卫华和江泊学会到江里游泳。江泊的呼号惊得水鸟哇哇乱飞。等阿超爬上望娘滩。江泊已经快要哭出声来。那是江泊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多么害怕阿超的突然消失。回家后,江泊挨了打,也是母亲唯一打他的一回。母亲声泪俱下地批评江泊,你不可以这样草率,不可以这样不珍视一个生命。你要对阿超负责,千万不可心存侥幸。江泊明白,母亲非常喜爱阿超。常在江泊面前夸阿超是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将来必成大器。

江泊提及此,阿超非常抱歉:“可惜,我妈回去之后骂了我一个小时要不要自个儿的命。我的命真的比你的值钱吗?未必。江泊,我真想念江校长。我一辈子都记得她给我们讲的三个少年出门碰运气的故事。哎,泊子,你来给我说说结尾,我想听。”

江泊真拿阿超没办法:“从军的少年最强壮,听说建了无数战功而终死在外地。羡慕水族的少年往海上去了就永没有回来。最后一个少年呆在故乡,因为他没有找到属于他的运气。”讲完,江泊突然有种其名的恐惧,好象说出了一个可怕的预言,他凝视着阿超。恍然觉得周遭的一切变得那么不真实。而这样的不真实又是由于太真实的缘故!

江泊和阿超谈了很久,谈到远渡重洋求学的罗琳,谈到音讯暂无的卫华;谈到十九岁的韦岸;谈到《盆地少年》;谈到诗人何其芳。江泊幽幽地说,他经常梦见诗人的形象。在梦中的城堡,诗人是至尊无上的国王,江泊一次又一次向他俯首称臣,希望拾取到诗人的牙慧。诗人的一生多桀而又追求完美,没有诗歌的年代,毅然搁笔。生命的尽头,留下“锦瑟尘封三十年,几回想来总凄然!”的绝句。

江泊把韦岸替他找到的那本《预言》赠给了阿超。

江泊恋恋不舍地离开龙山。孩子们踏上归途,仍然愉悦,但多了些砺练,能够收到这样的效果,江泊知足了。回到Y市后迟到的春雨发疟疾似的,一茬一茬的下个不停,势头有增无减。沿江上下都出现了严重的汛情。电视里关于水患的报导令人不安。江泊在城里焦急地等阿超给他来信,来电话。

终于有人带来阿超的消息。

在一次突发性的山洪事故中,阿超不慎坠水,因公殉职,山民们在水库大埙上找到犹如沉睡的阿超,他的面容没有受到丝毫损害。只是,更清洁了。

昏天黑地的熬过二个月。爬起来时,江泊已没了哀痛。他似乎明白这应该是阿超的结局了。江泊没去打听阿超“殉职”的详细经过,也错过了那个极为隆重的追悼会。有那个必要吗?江泊问自己。江泊的诗集已正式出版,从邮局领回崭新的两千册《盆地少年》后。他把它们堆成一座坟茔。然后他将诗集一页一页地拆开,点燃火柴。他把《盆地少年》付之于火中。看见了从不写诗的盆地少年阿超,火焰中,栩栩如生。

二十二

江泊收到一封辗转寄自美国的航空信。信是罗琳写的,她奇来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她站在那条举世闻名的大街上。在她身后,可以看见华尔街的英文路牌全称:Wall Street。

江泊以为,Wall Street,汉语直译应该叫做“墙街”。

责任编辑张守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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