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蛐蛐儿

1995-03-31 09:45张江明
清明 1995年5期
关键词:蛐蛐儿汪先生石阶

张江明

故乡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秋天。

等到丰收的庄稼上了场,等到院里的果树压弯腰,村北的梆子戏就开了锣,村南的大碾子旁就斗开蛐蛐儿。

那年我刚记事,晚上常提着猪蹄灯笼与一些年龄相仿曲小孩在戏台下串来串去,有时被母捉住,便失去了东游西逛的自由,被揽在怀里看那莫名其妙的戏文。

白天大碾子旁边的蛐蛐儿大战则远比晚上梆子戏好看,称王称霸的是种红蛐蛐儿,红须红翅,红盔红甲,所向无敌。看到红蛐蛐儿威风凛凛的出场,惊心动魄地厮杀,旗开得胜的鸣叫,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奇妙的境界。

可惜,秋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便眼巴巴地盼望着第二个秋天。

可惜,我只盼到春天便离开了故乡。记得那天祖母眼泪汪汪地让我跟她去姑姑家,说如果我不去她也不走。尽管我着迷子故乡的猪蹄灯笼和红蛐蛐儿,但我还是舍不得离开祖母,就这样,我跟祖母去了北京。

姑姑家居住的那个两进式四合院格局不小,三十几间房子只住了几户人家,院子里静得能听得见花丛里蜜蜂的嗡嗡声。尽管院子里整洁漂亮,但我还是迷上了后院一那个已经倾圮的后花园。看样子这地方已经荒芜了很久了,只有几树桑榆伴着几处残砖断瓦,几簇野花却伴蓍几片玉米豆秧,那氛围很象故乡的原野,却又多了几分凄清,少了几许自在。因为很少有人光顾,初时那里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世界。尤其是每到秋天这后院里此起彼伏的蛐蛐儿叫声更使我认定这里仿佛是故乡飞来的一方乐土。

等我上了学才知道,原来这京城里斗蛐蛐儿的名堂可比乡下多。那罐、那罩、那探子讲究不说,那蛐蛐几经都是一套一套的,但有一样与乡下相同,即同样把红蛐蛐儿奉为极品,谁若得了它便可所向披靡,称霸一方。

于是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逮到红蛐蛐儿。

但一直到我读完三年级,从没逮到过一只红蛐蛐儿。院子里的边边角角被我翻了个遍,尽管“老咪嘴”“一口货”者流早已被我嗤之以鼻,但罐中所养也不过是几只二流货色。

也就是从那年夏天开始,院里常有一个盲人金六来卖艺,他的京胡、二胡、月琴、三弦都玩得极好,嗓子虽然不够亮,唱得却挺有韵味儿。金六虽然沦落到挨门卖艺为生的地步,却依然衣着整洁,一副知书达礼的派头。据大人说金六祖上也是个大户人家,前些年破落了,金六又为情场上的事哭瞎了眼睛,他所在的护国寺戏班前些时散了伙,就只好走到挨门卖艺这一步了。

据说周围这一带只有我们院里的几位老太太肯多给金六一些钱,但不知为什么院北屋声势显赫的汪先生却坚决抵制金六。亏了祖母当时是居委会的一个什么头目,说服了汪先生,金六才得以在此谋生。我当时就奇怪,那个平时总是哼着京剧的年轻丰腴的汪太太为什么从不看金六表演?而那天汪先生不在时,金六的一曲“夜深沉”竟把她拉得满屋乱撞却不敢越雷池一步。

祖母为人很和气,每次除了待客般茶水招待金六外,必蒸一锅馒头送给金六。金六对谁给多少钱并不在乎,但对祖母送的一锅馒头却千恩万谢,常说今生不成来世必报之类的话。

转眼又到了秋天,不知不觉闻蛐蛐儿又踩着蝉鸣浅吟低唱起来。那天傍晚金六刚要收弦,却下了淅沥小雨,祖母便留他吃了晚饭再走。

天黑了,秋雨仍然没有停,我坚持在雨中才有希望逮到红蛐蛐儿的宣言被祖母的条帚疙瘩喝住,急得满屋乱转。猛然却瞥见金六蹙着眉头谛听着什么。只见他眉头一展,指着汪先生的台阶说:“快去,北屋石阶上有一对红蛐蛐儿,只可逮双尾儿,不可伤三尾儿,快去快去。”我将信将疑,我就不信满院子折腾了几年也没见过的红蛐蛐儿现在会出现在北屋石阶的上面?我忽而觉得金六是不是诳我?要不他为什么偏说红蛐蛐恰恰出现在北屋石阶上?而他与汪家似乎有什么瓜葛?

“你听,声音闷则感,定是八厘极品,快去……金六表现出少有的兴奋和激动,俨然一位斫轮老手。

此时雨停了,满院的蛐蛐儿声此起彼伏,我满腹狐疑地走到北屋石阶前亮开手电,循着沉闷的声音照去,只觉得眼前一亮,头发一下子立起来了,眼前的北屋像一座神秘的宫殿突兀而下,竟把我带入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在第三级石级上果然有两只个头很大的红蛐蛐儿,金须金尾,一雄一雌。我的手哆嗦着,如同梦游般举起罩子逮住了二尾儿,放走了三尾儿。

我的欢呼激怒了汪先生,他一口咬定我夜上台阶图谋不轨,我争辩几句,他竟踩了我的蛐蛐儿罩,并要夺我的蛐蛐儿罐。金六赶来护住了蛐蛐儿罐,汪先生却鄙夷地大笑起来:“癞哈蟆还想吃天鹅肉?穷光蛋还玩蛐蛐儿?”金六气得满身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我觉得汪先生的讥讽好象刺到了他疼处。

祖母赶来,一番愤激的、大概是从佛门听来的众生平等的议论竟驳得汪先生哑口无言。祖母平时极谦和的,那是我见过的她唯一的一次发脾气。

从那以后,金六好些天没来过,听人说病倒了。

祖母正四处打听金六的住处,那天他来了。乐器一件也没带,却抱着一个小木匣,说是送给我的,里面有一个深灰色的雕有二龙戏珠的澄浆罐,一个银蛐蛐儿罩,一个金探子。我和祖母都惊呆了,这可是真正的澄浆罐呵!

祖母推辞,金六凄惶地一笑说:“我孤身一人留给谁呢?只是别象我似的玩物丧志。”他顿了一下又说:“北屋石阶上可能每年都有一对红蛐蛐儿,但只可逮二尾儿,不可逮三尾儿,这样你可能每年都得到一只红蛐蛐儿。唉,怎么偏偏生在他的台阶上呢?”

此后没过多久就听说金六死了,是在中秋节那一天,在十五的冷晕里过世的。

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后一连三年我真的每年都在北屋的石阶上逮到了一只红蛐蛐儿,一连三年我都成了胡同里的蛐蛐儿王,到第三年,伙伴们便撺掇我去护国寺斗一番。

我记得那时护国寺刚取消庙会不久,原先的热闹嘈杂一扫而光,唯有后门在秋令时的蛐蛐儿市场依然如故。那里有从乡下逮来蛐蛐儿卖的,有用斗蛐蛐儿打擂争霸的,也有用斗蛐蛐儿赌博的,但凡这种场合也少不了流氓滋事。

初时我不敢去,后来一则想看看自己的红蛐蛐到底有多大威力,二来从小习武的徐四又叫齐了几个人志愿保镖,我便抱着澄浆罐,在徐四一帮人的簇拥下来到护国寺的蛐蛐儿市场。

我们赶到时已近晌午,擂主是个中年男人,他的蛐蛐儿咬败了几只名将,正神气得不可一世。他见一帮小孩凑来,显得很不屑一顾,待看到我手里的澄浆罐,腾地一下站起来,睁大了眼睛看,及至看到罐中的红蛐蛐儿,我见他分明倒抽一口冷气。他“提”出他的花头蛐蛐儿时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眼。

我用银罩“提”出我的红蛐蛐儿,只见它先是扎住阵脚,振翅嘶鸣,接着并无需用探子指引,却早已拍马舞刀直取对手,头三个回合势钧力敌,但再往后我的红蛐蛐儿则显出高其一筹的实力,对方虽英勇拼杀却渐无还手之力。

正在这时,“花头”擂主用罩子罩住自己的蛐蛐儿说:“且慢,老弟这蛐蛐儿的确不凡,但我这蛐蛐儿已战过几次了,你赢了也不算本事。”

“那你说怎么办?”徐四问。

“我这三个蛐蛐儿是今天的霸主,咱们来个三英战吕布怎么

样?”

还没由我回答,中年男人已径自把自己的三员战将提入战场。我的红蛐蛐儿毫无惧色,与那三个蛐蛐车轮般厮杀起来。这一番大战居然打了七分多钟,直杀得天昏地暗。我的红蛐蛐儿越战越勇,直杀得观战者欢呼雀跃,直杀得中年男人汗流浃背,直杀得那三个霸主跳出战场选命。

我刚把红蛐蛐儿提回澄浆罐,徐四拉起我就走:“快走,流氓来了。”

“哪儿走?把红蛐蛐儿留下,咱们交个朋友,要不然别怪我不讲义气。”为首的胖子带着几个流氓拦住了去路。“走!”徐四大吼一声,带着我们冲将过去。也仗着徐四武艺高强,也仗着众人心齐勇猛,我们终于打出一条“血”路冲了出来。我们互相看看各自带血的伤痕,被撕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谁也没说什么,簇拥着红蛐蛐儿凯旋般回到家。我们在护国寺的胜利在当天晚上就被传遍了整个儿胡同,红蛐蛐儿从此名声大震。

深秋来了,萧瑟的秋风摇黄了一片片依依不舍的落叶,唯有多愁善感的生命踽踽独行。

我沉迷于蛐蛐的鸣叫中,似乎忘掉了整个世界。那天夜里,当我被祖母不住的咳声惊醒时,忽然想祖母好象已经病得几天起不来床了。而我,竟然疏远了祖母很久,一向都疏于问候。我想起前些天我陪祖母乘公共汽车去地安门同仁堂看中医,因为光想着玩蛐蛐儿,竟坐过了站,面病中的祖母只好从鼓楼走回地安门,望着祖母苍老憔悴的面容,我猛然感到刻骨铭心的惭愧。

第二天,我本想把所有的蛐蛐儿都放掉,犹豫很久,还是留下红蛐蛐儿。

天更凉了,我用手绢包住澄浆罐,把它塞在我的被子里。

没想到,那天班主任检查同学们的个人卫生,没带手绢的学生一律被逐出教室,让我们回家叫家长带着手绢来承认错误才允许继续上课。

我知道姑姑去上班了,祖母卧床不起,当然也来不了学校,我便打定主意站在教室外等着放学。

一些没带手绢的同学陆续由家长领着,带着手绢走回了教室,只剩我一个人在教室旁边的台阶上发呆。

蓦然,祖母踉跄着从校门口走来,拄着手杖的胳膊哆嗦着,左手高高扬起一块新买的印着小熊打鼓的手绢,满头银发在秋风中飘动。

我哭了,我感到了心灵的震颤,也知道了泪如泉涌将可能淌出一条义无反顾的人生的小溪。

我没有回教室上课,我坚决把祖母扶回了家。

冬天到了,秋天的生灵早已躲到了遥远的天边,祖母把包着手绢的澄浆罐暖在自己的被窝里,红蛐蛐儿居然活到了腊月,时而还鸣叫几声。大家都说没见过活到冬天的蛐蛐儿。

此后大概没过几天,那天夜里,寒气顺着窗缝钻进来,砭人肌骨。已经几天不怎么说话的祖母摇醒了我:“你的蛐蛐儿活的好好的呢。”我诧异祖母怎么半夜说起了蛐蛐儿,迷迷糊糊接过澄浆罐暖在自己的被窝里又睡着了,朦胧中我觉得祖母慈爱而留恋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第二天,祖母去世了。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知道,祖母曾经带给我的那个世界已随她埋葬于厚土之中,我在一刹那间感受到了涅槃与新生的顶礼。

祖母留给我的是那缺她在病中给我送到学校的印着小勇熊打鼓的手绢。

祖母在世时并没有阻止我玩蛐蛐儿,她去世后更没人管我,我却突然意识到祖母并不愿意我玩蛐蛐儿,她肯定期待着我在学业上的长进。于是,我觉得自己的意志力好象在一瞬间成熟了,竟足以抵挡北屋石阶上那一年一度的红蛐蛐儿的诱惑,再也没有玩过蛐蛐儿。那脱颖于群声之中的红蛐蛐儿的嘶鸣却引发我对别一种辉煌的向往。

初中毕业后,我去空军学校学习飞行,随身带走的唯一的财富就是祖母送给我的那块印着小熊打鼓的手绢。澄浆罐、银罩子、金探子都留在那个木盒子中。飞行学院的淘汰率高得惊人,能否飞出来只有天知道,那种前程未卜的感觉并非杞人忧天。毕业后,能否走完一个歼击机飞行员所必须走过的里程也是一个悬案,在海天之间游动的并非只有幸运,还有黑色的精灵;军衔与军功章间驻足的并非只有自豪与荣誉,还有难挨的寂寞与危机。好在生活中并不缺少秋天,而秋天除了沉甸甸的谷穗还少不了蛐蛐儿的争鸣。而且好象每当我面临挑战时总会不期然传来飘飘渺渺的蛐蛐儿的叫声,每次我都觉得我必须咬紧牙关走下去,好象只有这样我才有希望见到祖母,或者说是有资格见到祖母。有时我会觉得蛐蛐儿的惊鸣好象爱的感泣,是对生命之恋的感泣,它使人蓦然从喧嚣与市俗中挣脱出来,切入郡种刻骨铭心的缠绵与温馨,好象生命的本体突然被感悟了,从而燃起奋发的垣火。

数年之后,当我有机会重游故居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那个荒芜的后花园被辟为施工场,北屋的石阶被挖走了修了防空洞,秋风中也少了蛐蛐儿的鸣叫。最惊人的汪太太临终立下遗嘱,竟要求与金六合葬。而金六送给我的那个澄浆罐、银罩子、金探子也不知哪里去了。一直到现在,我居然再也没见过一只蛐蛐儿,更不要说红蛐蛐儿了,想来也觉得挺奇怪。

但蛐蛐儿的叫声却时而闯入我的生活,它象神秘的箴言,有时偶然从秋风中走来,细语一番对人生的感叹,我竟觉得它象博爱的宽宏,抚过满是坎坷的昨天。有时它象无所不能的圣音,不仅能拉回春与夏的激情,而且随时能还给你一个想象中的秋天一

但愿秋夜里还有两只红蛐蛐儿出现,而我却不再有寸草春晖般的惊讶和未尽天职的遗憾;

但愿秋声里还有红蛐蛐的琴声,而我却能在北屋的石阶上捕捉到胜利的契机;

但愿秋色中吵不了红蛐蛐的斑斓,而生活之舟能就此启航,盛着已经结了果的辛酸与收获飘向又将还给你一番希望的冬天。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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