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男
被美术知识调教出来的观众,面对当代中国油画时,很容易用理论家那套鸟类学式的分类法进行分类。比如画农村风情要有古典情怀;堪称“玩世现实主义”的作品必须出现嬉皮笑脸、龇牙咧嘴的模样;而胡涂乱抹一定是前卫艺术家的自报家门。中国艺术的观众已不止一次地进行过这类欣赏的演习,每一次大展都给他们提供了新的场地。那些艺术杂志和民间传闻足以让人了解到各种风格的背景知识。这些背景知识一经张扬、复述就反过来一方面坚定了艺术家创作的固定路数,成为自觉行为;一方面规范了观众的欣赏标准,失去了挑剔的活力。假使欣赏者与被欣赏者有朝一日坐在一起时会很和谐,作知音状。
中国艺术操作者们(经纪人、画商、组织者)正在补习“生动地展示”这门基础课,就如商业需要人们走“包装”程序一样,都是为了达到给人造成“展示出生动”这一错觉的目的。《中国油画双年展》(一九九三年七月二十三日至八月一日)、《93中国油画年展》(一九九三年十月九日至二十三日)、《第二届中国油画展》(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至五月四日)接踵而来,这些带“中国”字头的展览都号称是全国性的权威大展,无论阵容还是人数大致旗鼓相当,开幕式和研讨会也极尽了中国目前所能有的规模。每一位观众都可以在这些大展上检阅一遍中国的油画创作大军,那朝气蓬勃的劲头真叫人感到鼓舞。近两年的油画大展热,不论是对艺术操作者还是对参展艺术家来说,无异于一次次的“秀才赶考”。
题材的稳定便于观众欣赏,如同圣经题材在西方艺术史上的稳定一样(文革时期的政治题材也是如此),这免去了艺术史家多少归类上的麻烦。艺术史家又是观众进行艺术欣赏的引导者。观众从熟知的题材中验证了知识的共同点,显示了理论家们渗透给他们那些应有的艺术教养。对艺术手法和技法的归类也很容易,如写实、表现、抽象、玩材料,还有几种形式的交叉结合。熟练的程度也在强调共性。
对理论家和观众的归类热情我并不觉得奇怪,但对一些油画家的主动归堆儿反倒觉得不可思议。观众有时不可避免地按照理论家的指导在被动地欣赏艺术。把教条简单化才能学习并实施,富于变化而又需要灵活掌握的事物只能交给少数人的悟性。而那些自称能引导新思潮比别人更有悟性的艺术家,现在却把自身规范在整齐划一的油画秩序中。这个油画秩序是由理论家的空洞设计和画商的实际条件构成的。艺术家的主动洗心革面使得这个秩序最终形成。今天,每一种成熟的画风之下都饱满地集聚了一大批画家,他们共同站成了一个油画方块队,迈着正步,步伐大致整齐。他们之间的差别不是在走向上的差别,而是进入各自的方块队在时间上有早有晚的差别;不是题材和手法上的差别,而是在技术上有生有熟的差别。当每一个画风的方块队迈着正步从近两年的油画大展上走过的时候,客观地说,谁都会觉得中国油画大军很壮观。这集中体现了艺术家的集体责任感和理论家的教化之魅力,还有艺术操作者们精明的眼光。虽然没有领袖、没有宣言、没有契约,但大家很自觉地组成了正步方块队形,每个画家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属于哪一个队列,从中找到了各自的“生活范围”。
不仅如此,仅仅是技巧上的高低更使评选作品的活动变得省事,也免去了画商在选购作品时那种习见的犹豫不决。中国油画的现状越来越像传统水墨画的玩味状态,只不过没有水墨画的笔墨材料而已。秩序一旦稳固形成,就失去了层出不穷的生机。不过,我还是希望这一切能构成不断颠覆与创新的前提。
当各个油画画风的方块队从我们视界走过的时候,可以想见,还会走过一个又一个的批评家的方块队、欣赏者的方块队,还有画商经纪人的方块队。你所感叹的已不再是艺术图像的匮乏、欣赏能力的衰竭,而是创造性独立人格的普遍脆弱。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日于上海客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