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飞
丝丝絮絮,千里行程读完一册《采花贼的地图》。荒荒坤轴,悠悠天枢,挽不住流动,找不到感觉,剩幽幽一份迷惑非花非雾:怎么又一个董桥?幽默、洒脱、聪明、调皮,专从“小道”挖掘“大道”的奥秘;不缠绵不悱侧,却依然是芳草罗裙煎洗不去的一股子多情——是董桥还是迈克?
一个“贼”字下得嗲,再用“采花”来限定,由不得入不安分。可见的文字已掬得起一捧情热,他作了贼,还要引你也去分赃。有一种超越文字的想象,那是更大的诱惑。
他在“巴黎闲散心”,却给你发来一堆明信片。不是一面景,一面情,也不是情景交融,是毕加索蓝色时期的绘画,让你看得出是女人,却把那千娇百媚安错了部位。扪着质感的巴黎风流心怦怦然。你看得见风情万种的一片,却找不出一个你爱的“她”。这地图决不可信,那是作者的心电图。若再把它复原,准能见得出一双充满狡黠的眼睛。巴黎旅游指南批量生产,迈克的眼睛却只有一双。
在《冷落蒙娜丽沙》中迈克说:“只是那么不动声色的微笑,看久了未免使人心寒。无影无浪的止水,也就是死水罢?天天坐着受人膜拜,既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从来不拂袖而去,耐性地陪着一个干涸了的笑脸——太和蔼的人,太没主见的人,永远教人产生不了兴趣。而且,看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大概不会煮饭。这样一个女人,再美也是无奈。”这段话可圈可点,可入拉罗什福科的《道德箴言录》。可我说,蒙娜丽莎的美,是永恒;生活的美,是瞬间。后者的美,在温飞卿的《菩萨蛮》中——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虽然有称这境界是用美人香草来比喻君臣,但浪漫的主题被严肃化,抽去了严肃,依然留下浪漫,依然是生活中美丽的瞬间。把蒙娜丽莎留给殿堂里的艺术,把令人“望着出神的不知名的女人”留给生活。在愉快或不愉快的瞬间中,观望式的欣赏美或不美的永恒,岂非两全?
玉
散文家在那里纵横挥洒,从容不迫,用文字的七巧板拼接出巴黎游踪的雪泥鸿爪,让人哪怕忘记了巴黎,也还记得迈克。他笑法国人的数字表达法——数字去到六九突然停止了,七十是六十加十,八十是四乘二十,九十是四乘二十加十,直至一百才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字作代表;于是八九七十二变成八九六十加十二,九九八十一变成九九四乘二十加一;于是交换电话号码简直像发表演说——他说法国人在这方面肯定要得语言勇气奖。但作“巴黎闲散心”的散文家,却偏偏不说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而是八九六十加二,九九四乘二十加一,“大花园里头有小花园”。这语言勇气的后面,分明见出语言操练者的纯熟老辣,游刃有余,和一份乐此不疲的耐心。他肯定知道有一双羡慕的眼睛追随着他——是羡慕也是嫉妒还有期待——所以“巴黎闲散心”之后还有“天南地北”还有“从前在三藩市”。“地图”最后的标记结束在《图书馆》:“图书馆是善忘的人怀旧思故的场所,也是贪婪的人企图侵占不属于自己的国度的地方。觅遍缕缕芳魂,把那残脂败粉揉作清香一柱,在迷迷白烟中,苏门答腊、字字双、青铜时代和某位不幸行差踏错的政客,成为一则荒谬而完整的神话,在玳瑁框的眼镜儿上现了一现。”迈克的《地图》,归宿也在图书馆,不用借助玳瑁框的眼镜片,有朝一日,我会在那里找寻昔日旅途的一缕迷迷白烟——倚窗读迈克,为空虚而无奈的漫漫旅程填充一串回忆,虽然是一叶他人眼中的风景,虽然朦胧且又遥远。
(《采花贼的地图》,迈克著,香港风中细路有限公司,港币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