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想在诗人、散文家和哲学家那里寻找自我。因为它常听其他的一滴水谈起这件事,说只有诗人、散文家和哲学家才最了解一滴水。
啊……一看见这个“啊”字,一滴水知道它找到的是诗人。“啊,一滴水里也闪耀着太阳的光辉。”这话多好,一滴水有那么大的本事,太阳的光辉!多么伟大的一滴水啊!一滴水感叹自我的时候也用上了“啊”字。当一滴水想到自己也是太阳的时候,它有了一种天才的悲哀:天上那个太阳也太骄傲了,好像世界上只有它一个太阳,不,还有一个呢,还有“闪耀着太阳光辉的一滴水”。为了让太阳尽早地知道这一点,一滴水早早地趴在了最高的一株青草叶尖上,等那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来。太阳升起来了,刹那间,一滴水也闪射出七彩的光芒。真的!一滴水兴奋地向太阳喊道:“喂,太阳老兄,你看见我了吗?我也是一个发光的……”一滴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在太阳光的霓虹里,化为一缕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滴水的这次寻找自我的努力失败了。不过它知道了一个事实:不要到诗人那里去寻找答案。还是散文家的话实在,散文家怎么说的呢?那是一个熟透了的说法:“滴水穿石。”多实在,多有分量,与在草尖花丛中装扮太阳绝对不相同。看来诗人都是在花花草草中找到那个五彩缤纷的定义,而散文家总是写下力透纸背的金石般正确的话。想到这里,一滴水已经悬在崖顶上,它马上就要滴落,看到下面的那块巨石,它心中升起了无限自豪:“对不起了,石头老弟!”一刹那间,它滴落在石头上,飞溅起来,一滴水在眩晕中,不忘望一眼那块石头,天呀,它一动不动地呆呆立在那儿。碰壁以后的一滴水,去找散文家问罪,散文家说,你只看到“滴水穿石”四个字,那是我文章的标题,没看内容哪行?原来文章在这里,说一滴又一滴的水千百年后会穿石。天!那不是一滴水,是一条河。一秒一滴,一天八万六千四百滴水,一年是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滴水,千百年有多少啊,这能叫滴水穿石吗?一滴水觉得散文家实在不懂数字:“散文家是什么,这下我知道了,就是不学数学的人士。”
最后,一滴水去找哲学家。哲学家说:“透过一滴水可以看到大海,一滴水就是一片海。”海是什么?一滴水觉得哲学家的确很有学问,但要知道海是什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于是一滴水长途跋涉,一路上问:“海在哪里?”找海的一滴水又一滴水成了溪,成了河,成了大江向东去。当它见到大海的时候,它知道哲学家又把话说反了。不是吗?“大海里有无数的一滴水,而一滴水离开大海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只是一滴水!”
想到这里一滴水明白了,它终于找到了自己。一滴水是什么?“不是太阳,哪怕有时也有光芒;不是穿石的利器,也许有某滴水会有这个运气;更不是大海,大海是让所有一滴水忘记自己的地方。一滴水不是太阳不是石头不是大海,就是一滴水而已。”
(選自《叶延滨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