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路
小序
我与张禹老师熟识共事十余载,常谈经论道,把盏夜侃,口无遮拦,心无代沟;其殷殷謦欬,谆谆教诲,使我终身受益。几年前虽离休但反聘,仍朝夕相处,不觉失落。今闻张老已决意离开编辑部,离开合肥,回到他16岁就离开的故乡故土,踏上叶落归根的路,顿感怅然,心生苍凉。兹将几年前写张老而未发表的旧文翻出,以慰老人之行。
历史结束了梦魇的岁月一恍惚又过去十余年了。如果没有十余年前那场顺天应人的大风暴,张禹,以及和张禹有着同命运的一代人,要想在当代文坛找寻到他们的名字和踪迹,那恐怕近于痴人说梦了。在一个凄风苦雨、孤灯独悬的夜晚,我拜读张禹送来的载有他的新作的《随笔》,头脑中竟突发奇想:是的,一切都在假设与否定中交替,一个人的命运也就在这样一种交替中被注定。如果没有那场十年劫难,如果没有那场反右斗争,如果没有声势吓人的声讨胡风集团的运动,如果没有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国共两党几十年的血与火的争斗,那么,张禹及其同代人的命运又该是怎样的呢?
让答案在虚幻和迷惘中自行消失吧!历史尽情地磨难了人,然后才在人“老之将至”之时还人一个残缺的并非自我的形体。
张禹的命运又岂能例外?
张禹,原名王思翔,一九二二年出生于浙江南部农村。他的少年时期,正值抗日战争爆发前后,他积极投身于救亡运动。为寻求真理,他于一九三八年辍学,和同学一道离开浙江,曾浪游安徽、江西等省。从十八岁开始,在地方报纸任副刊编辑,并经常发表杂文,抨击时弊。为此,一九四一年夏在赣州遭到国民党地方当局的逮捕和关押。一九四五年秋又在浙江平阳被国民党当局当作“共匪头目”追捕。一九四六年,张禹到台湾,热情地参与了爱国民主的活动。为沟通大陆和台湾之间的文化交流,他创办了《新知识》杂志;这份杂志被查禁后,还在台湾各地大量流传。之后,他又和台湾乡土文学代表作家杨逵办起了《文化交流》杂志。《文化交流》第一期发表了许寿裳、杨逵等人的文章,比较客观地介绍了鲁迅、郭沫若、茅盾和台湾前辈作家赖和等人的思想和著作。当时上海的一些进步报刊都曾予以报道。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变后,张禹再次遭到台湾当局的追缉,被迫乘坐走私船,漂海逃离台湾。他躲到浙江的乡下,根据自己在台湾的所见所感,写下了近七万字的长篇报告,文章分析了“二·二八”事变的原因、经过,揭露了国民党在台湾的残暴腐朽统治,歌颂了台湾人民的正义斗争。(这篇报告解放后以《台湾二月革命记》为名出版。)
解放前的张禹为追寻光明献身文学事业而离井背乡、颠沛流离,几乎到了浪迹天涯的地步。他驾着一叶文学的小舟,在布满暗礁和漩涡的航道上漂流着,在生与死之间沉浮着。正是在这种艰难险恶的生活中,他阅读了许多革命理论著作,坚定而勇敢地用他的笔尖指向黑暗势力;他写了大量的政论、杂文、文学评论、诗歌、报告,用几十个化名发表在各地报刊上,大约有一百万字。
全国解放后,张禹在本职工作之余和老作家尹庚创办了私营出版社——《泥土社》。在他担任主要编辑的几年期间,《泥土社》出版了几百种书,其中包括胡风的几本评论集和胡风主编的《七月诗丛》。当时在上海,张禹写了一些措辞尖锐的评论,因而也得罪了一些人。批《武训传》时,他因写了一篇批夏衍的文章,《文汇报》组织版面对他进行了批判。一九五四年,张禹再到安徽,在安庆任文化馆馆长。一九五五年,“反胡风”运动刚刚开始,张禹便被送回上海,受到批判和审查,被列为“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这之后,他又被遣回安徽,在文化厅剧目研究室研究地方戏,后又到文联创作研究部管管资料。一九五七年又被定为右派,并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从此,文坛上再也见不到张禹的名字,而在花凉亭水库、淠史杭灌渠工地、皖西汽车修配厂却平添了一个被强制劳动者的身影‘。比起花凉亭水库那些屈死的冤魂,张禹是幸存者,同时也是生活的和生命的强者,他毕竟经受了二十年的屈辱和磨难。一九七八年省文联恢复,次年创办大型文学期刊《清明》,一些老同志便改正了对张禹的错误处分,让他回到文联并担任《清明》编辑。二十二年云烟过眼,正是惊喜犹未定,酸楚已啮心。在他的一首词里留有“磊落少年心事,苍茫投老髭须”的句子,也许正是他彼时彼地心绪的写照。但稍为熟悉张禹的人都可以看出,在这一位曾经沧海的老人身上,几乎找不到多少伤痕。在他执笔写的编辑部文章《写在一九八○年春天》里,通篇洋溢着一种恢宏豪迈、热烈率真的神韵,便是极左路线所不能摧毁的极好佐证。
重新担任编辑后的张禹仍然以推出高质量的文学作品、发现和扶植文学新人为已任。他不仅有着丰富的编辑经验,而且有着用血泪换来的宝贵的人生经历和阅读积累。这就使他能够从较高的认识层次和审美角度上去把握作品,从历史的沉淀中和现实的蕴藏里去发现作品的价值。他十分注意在文学新人中发现好苗头,并且不吝惜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给投稿者写信,热情给予鼓励和支持,同时也提出要求与期望。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他不断地更新自己的知识和观念,注视和研讨着当代文学潮流的发展;但在涛声四起、五光十色的时代大潮前,他又不轻易附和。他时常说到自己的固执,说到自己可能落伍和保守,这些话当然不是虚假的谦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这种可能存在的固执和保守里,同时也寄寓着一种认真而执著的追求。
对于张禹来说,人生留给他的唯有落日黄昏的灿烂时光,所以光阴对于他就显得格外珍贵。他常常有一种紧迫感,在繁重而琐碎的编务之余,他不愿丢弃搁置多年的笔。几年来,他写了大量的评论、散文、杂感、诗词。
张禹的杂感多是有感而发,绝无无病呻吟之态。他常常从历史的纵深处思考,然后再回到严峻的现实生活中来,选择命题,加以开掘,加上他多识博闻,常常是顺手拈来,巧缀成篇,这就形成了一种立意峻峭、缜密无懈、包容恢宏、睿智干练的老辣风格。他在《从禅宗的“杀佛”和牛顿的皈教》一文中,从唐朝的禅宗“杀佛”、“杀祖”到建立禅寺、弘扬佛法生发开去,联想到建立了不朽的自然科学定律的牛顿,早年从上帝统治下夺取了太阳系,到晚年却皈依宗教,向上帝默祷,进而剖析出中国现代迷信的历史的民族的社会的根源,最后援引恩格斯的话语呼唤着民主与科学的到来:“一切僵硬的东西溶化了,一切固定的东西消散了,一切被当作永久存在的特殊东西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东西,整个自然界被证明是在永恒的流动和循环中运动着。”这就为当时刚刚勃起的思想解放运动注入了一股新的激流。
张禹的评论也是卓荦不群、独发新声。在我们的文化之门刚刚对外开启、港台文学点点滴滴挤进来的时候,白先勇的小说使大陆读者耳目一新,并受到普遍的推崇与赞誉。但是,作为经历过新旧两个社会、
看到过国共两党的成败得失、谙熟台湾风土人情的张禹却以更加沉稳冷静的眼光来研究白先勇的作品。在一九八三年的厦门全国港台文学研讨会上,张禹提交的论文《论白先勇和他的“台北人”》中,首先准确地给“台北人”下了定义:“这是一个特定的社会集团——即被推翻了的国民党政治军事残余力量,从大陆撤退到台湾,以台北为中心形成的社会集团。其核心是现时的和过了时的高官大员、工商巨子;在他们四周,围绕着各色各样的依附寄生的人群。这些人,特别是其核心人物,是无可奈何地流落到台湾来的,因此在精神上说始终是侨寓者,是孤立于台湾本地人民之外、之上的外来客。这个社会集团虽然以维护旧中国的旧传统为职志,力图抗拒席卷中国大地的历史大变化,但它本身既是这个大变化的产物,便不可能避开历史发展的规律。因此,这些‘台北人就有其独特的生活、志趣和命运。”张禹充分肯定了白先勇以这些“台北人”为描写对象所取得的巨大成功,肯定了他对中国当代文学所作出的重大贡献。接着,张禹对作为小说家的白先勇成功的艺术道路进行了探讨。认为他的成功除了他个人独特的生活领域、先天的艺术才华、良好的文化与文学素养之外,他还能够将中国文学的民族传统与西方现代小说的技巧融为一炉,使其浑然难分。另外,白先勇从台北来到纽约,继而再将“台北人”放在自己理性的思考中发酵、形象的思维中再塑造,诚如南美解放运动者西蒙·勃力瓦所说的:“要理解人和革命,你必须在近处观察,而在一定距离之外进行评价。”这是白先勇获得成功的奥秘之一。张禹以惋惜之情指出白先勇小说的缺憾:题材的狭窄、主题的重复单调以及充塞其间的那种世纪末的虚无悲观,作者巨大才华和其生活的局限所产生的矛盾似乎成为他自身创作上一个极难逾越的障碍。这篇论文引起了海内外学者的兴趣和重视,同时也为大陆广大青年读者阅读和欣赏港台文学作品指出了正确的方法和途径。
张禹还有一些文章,你有时又很难说它是散文还是评论,他把评人与写己巧妙穿插,将“有我”和“无我”之境涂为一色,让情、理、意、趣水乳交融,给人一种多味的感受。在《断水更流有异姿——读丁芒诗集有感》一文里,有一节记叙他和丁芒、唐湜游雁荡山夜宿灵峰招待所听丁芒吟诗的情景,令人读后难忘:“山中的夜色特别深邃,此时,神奇的合掌峰早已遁入空无;万籁俱寂,只有细雨滴沥,好像山灵石怪在窗外听诗而叹息。丁芒读了一首又一首,越读越有劲,仿佛不仅面对着两个‘听诗叟,而是面对着广大的听众,高声朗读,慷慨激昂。忽然间风雨大至,电灯灭了,一片漆黑吞没了世界,呼啸着的松涛山鸣谷应,格外阴森逼人。我擦亮火柴,点着案头的半支蜡烛。在摇曳不定的烛光中,丁芒继续读起来,热泪纵横,铿锵之声愈严厉激烈……夜深了,蜡烛完了,我一个人躺在黑夜中,还听见留在斗室中的朗诵声:
十年浩劫,又加十年灾难,
这根尺量尽了天下的人,
也把脉脉的爱情面纱挑破,
虚假还她虚假,忠贞还她忠贞。”这哪里是在评人作论,分明是自己胸中蓄积既久的感情波澜在翻卷、奔腾!
是的,张禹作为中国老一代的知识分子,跨越了新旧两个时代,看到过王朝的覆灭,目睹过民族的兴衰,经历了社会的动荡,识透过各色人等的嘴脸,自己也阅尽了人世沧桑事,饱尝了冷暖酸辛情。虽“愁苦而终穷”,却从不“变心而从俗”。正可谓“历尽磨难真情在”。他始终在肩负着历史的重轭追赶着时代的脚步,他不倦的笔端下永远涌流着对祖国对人民对自己为之奉献一生的文学事业的挚爱。他传奇丰富苦难恬淡的一生永远是值得后学——我研读的书。
责任编辑: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