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尚逸
天津学艺
父亲出生在安徽的一个贫苦农庄,兄弟姊妹众多,祖父独力负担养家活口的责任,很是吃力。一天夜里,祖父把父亲从床上叫醒,以无奈的口吻对他说:
“为父的实在养不起这个家,我已央邻家的二牛儿带你去天津当学徒,明儿就走。赶快让你娘帮你打包袱!”
翌日,父亲在祖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目送下,随着二牛哥到天津学艺。
二牛哥在天津一家颇有名气的玻璃店做伙计,带父亲去见店老板,老板允诺让他留在店里见习。
父亲进入玻璃店后,每天天未亮,就起床打扫店铺、烧开水、替老板娘倒尿桶;晚上帮忙打烊,整理帐册,多半要弄到大伙儿都睡着,他才去歇腿。白天招呼客人、送货、补货……忙得不可开交。
“每次师父叫我歇会儿,停些喘,我都直觉地以为师父是暗示我干得不够劲,于是干得愈卖力。”父亲一直称呼店老板为“师父”。
“也因此,不只学透了玻璃业的精髓,更赢得师父和师娘的信任。”
来到台湾
1947年夏天的一个黄昏,父亲的师父——店老板,把父亲喊到帐房内,表情庄重地告诉他:
“时局不稳,我想让你先到台湾去落脚,玻璃、铁钉等材料,你挑些运去;开张的资金,我也帮你张罗妥当。将来有钱赚,我不会亏待你的,赶快准备去!”
“师父,我恐怕不能胜任。”父亲惶恐地回答。
“你在我店里好多年了,我不会看走眼的。”师父坚持他的决定,“况且我可能随后就会赶去台湾和你会合。”
“那我先去台湾打点,等师父和师娘来。”父亲说。
那年冬天,父亲带母亲和当时尚抱在手里的哥哥,乘船抵达基隆。玻璃、铁钉等材料也陆续运抵台湾。
玻璃店在基隆开张,父亲日夜盼望师父和师娘早日来台接管店务。然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师父和师娘却始终没来。
师恩难报
随着国民党政府搬迁来台,建筑工事大兴土木,物资却非常缺乏,父亲携来的材料成为奇货可居,他又是此业高手,生意自然愈做愈旺。后来把玻璃店迁到台北市,又在板桥盖玻璃工厂大量生产,钱真是赚多了。
父亲从不认为赚来的那些钱是他的,他认为那些钱是师父的,总是准备着随时要还师父。
他不嗜烟酒、不沾赌博烟花,也没什么消遣嗜好,只有喝劣等茶叶,算是最大的享受了。赚的钱统统买土地或房子,他说:“买房地产最便利了,只要师父和师娘一到台湾,我去地政事务所办个过户手续,把我的名字过到他们的名下就行了。”
也因为父亲一直认为这些他买进的房产,统统应该属于师父和师娘所有,所以40几年来,我家没卖过一块土地或一间房子。
1952年左右,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一个消息,说可以从台湾通过香港方面,汇钱进入大陆。父亲高兴得一整晚睡不着。
第二天中午,父亲写了几个字“临时有事,暂歇半天”,贴在店门上,吆喝全体员工到餐馆大吃一顿。席上,据店里的老张说,父亲不断地说:“终于能把钱寄给师父和师娘了!”
母亲也说:“这是从我们来台湾之后,第一次看到你爸喝酒,并且还喝了半瓶红露。”
情结难解
1977年,父亲终于收到他的师父辗转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内容大意是说,从1952年开始,每年都收到父亲从台湾汇去的钱,一一列出,以供查对,师父并说他没有看错人,要我们保重身体云云,且说他和师娘总算熬过了文革的痛苦……
父亲颤抖着手,持信阅读,泪流满面,以后每隔一两个月,就会从他的抽屉内取出,默默阅读。
我家的双门电冰箱已经使用超过10年了,不仅冷度不够,有时还会断电,母亲提议要更换一个新冰箱。没料到老爸马上否决:“这个电冰箱是用师父的钱买的,丢掉它,万一师父和师娘来了,怎么向他们交代?”最后,母亲和我费尽唇舌,父亲才极为勉强地同意买新冰箱,但条件是:新冰箱必须买小的,以免“浪费”师父的钱。
1981年冬,从大陆那边传来消息:父亲的师父去世了。
听到噩耗的父亲,立刻放声痛哭,悲恸之切,只能以“如丧考妣”来形容。事实上,父亲常对人说,他有三个父亲:生父、岳父、师父。
从此我们家的神桌上,多了一座“神主牌”——父亲的师父的神位。
老师父去世,父亲唯恐师娘生活欠缺照顾,汇钱更多,次数更勤。
近乡情怯
我们家人早已听熟了父亲讲他当年学徒时,师娘如何待他好:晚上曾替他盖被子,他去倒尿桶时,师娘有时会偷偷塞给他一个小铜板;有一年围炉,师娘竟然夹了一只大鸡腿给他……
父亲总是这样说:“要不是师父和师娘给我一口饭吃,我能活下来吗?要不是他们给我磨练干活,我哪懂得玻璃是圆的扁的?若不是他们信赖我,我还能有今天?饮水要思源,不能辜负人家对我们的好。”
解严的前两年,父亲听人说,岛内已有些人设法溜进大陆探亲了。
于是父亲便开始吵着要到大陆扫祖父母、外祖父母及师父的墓,更重要的是,他听说师娘病重临危,想亲往探视。这时父亲已结束事业,身体不佳,不良于行,但他仍执意希望到大陆探视师娘的病情。
不久,我陪拄着拐杖的父亲飞赴香港,准备进入大陆探亲、扫墓。
料不到,不知父亲是否近乡情怯,抑或有其他原因,竟然不肯和我进入大陆。
“那您至少跟您的师娘通个电话吧?”我想既然来到香港,师娘家也有电话,拨个电话,听听她老人家的声音,或能免除父亲的思念之苦。
我拨通电话,把话筒交给坐在身旁的父亲。只见他双手颤抖,发不出声音,竟把话筒抖落到地上,他再拾起话筒时,却挂上电话,说:“我还是不说话的好。”
我和父亲返回台湾,大约过了半年,大陆那边有消息传来:师娘病逝。
父亲和母亲又再一次“如丧考妣”,办理师娘的念经超渡法事,当然我们家神桌上的师父神主牌上,又加上了师娘的姓名,父亲每天早晚必定焚香祝祷,行礼如仪。
办过师娘的法事之后,原本有病在身的父亲,身体状况更是每下愈况,又患上了轻度老人痴呆症,有时会有些昏迷的现象。
1991年2月间,一个酷寒的清晨,医院对我们发出父亲病危的通知,并暗示我们准备后事。依照习俗,我们把父亲运回家里,让他在自己的家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个“穷”家出身的学徒和“钱”家师父的故事,出现在今日人心不古的社会,实属不可思议的“传奇”,但却是我家活生生的真故事。
(蔡纪新摘自《海外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