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军译
亨利·科利兹克在沐浴着秋日阳光的大学校园内,一只手臂上搭着雨衣,另一只手上提着一个细长公文包。他约摸40岁,身材高挑、头发乌黑,双唇紧闭,一双黑眼睛清澈透亮。他在大学讲授商业管理,是个好讲师——语言简洁,谈锋犀利、口齿伶俐,威望颇高;他言词尖刻,很难对庸人有耐心。他的专长是“管理的现实性”,几年来就这个课题出版了几部著作,撰写了多篇文章,文章中的观点多次被《哈佛商业评论》引用。
如今亨利却面临着失去妻子的危险——这种预感是在埃德·钱伯斯上个月从科内尔调进大学以后才有的,因为事后得知他是科妮的旧时朋友。这世上,旧日朋友和旧日恋人之间区别不大。那天晚上他们三人在芝加哥餐厅用餐时只有瞎子看不出名堂来。钱伯斯仍是单身,科妮依然风姿绰约,亨利心中升起一股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嫉妒。从他们二人被幸福陶醉的眼神里可以看出科妮和钱伯斯正沉浸在对只有他俩才清楚的年轻时代的回忆中。整个谈话、目光和笑声都围着他们俩人,那是一个亨利不知道、也把握不了的世界。
他爱科妮。亨利比她小近10岁,这注定事情既简单又复杂。如果说他只爱她的某一部分——她的身段或者浅黄色头发,情况就会是另一回事了。她拥有丈夫对她的全部爱——爱她的思想、爱她的人品、爱她的谈吐,也爱她的走路姿态。可她并不是以全身心加以回报。她自己付出了多少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直到那天经过多年分别后她又一次见到埃德·钱伯斯,她才知道自己给予丈夫的是何等微不足道。
途经拱道向停车场走去时,他痛苦地想起前天晚饭后发生的事,那天是他们夫妇二人的结婚纪念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科妮提出跟他离婚。亨利伤心痛苦之极,但他决心凭借自己执著的爱来挽救这场行将崩溃的婚姻。
埃德·钱伯斯脚步声清脆地走过四面有回声的走廊和空旷的大学门厅,向80号会议室走去,当经过漆黑一团的空荡荡的教室时,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打开会议室的门。这是一间半圆形房间,摆着桌椅板凳。房间各处都有电灯,可没有一盏是亮着的。除讲台和小平台上亮着泛光灯外,房间淹没在黑暗之中。自转式大黑板、卷起的电影银幕、录音机、活动挂图和毡制板被明晃晃的泛光灯一照,亮得刺眼。听众席和课桌则黑暗一片。
亨利站在讲台后面,他说:“请进,埃德。”
埃德缓慢地走进房间,关上门。
亨利说:“你请坐。”
埃德一边慢腾腾地坐在靠近房间中央的地方,边问:“什么事,亨利?”他看上去一脸的茫然。
亨利走前几步站到讲台后面,一只手随便地依在讲台边缘。
“我打算占用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埃德。”
“就你讲?”
“就我讲。我保证我会心平气和地讲,我会回答你提出来的任何问题,也愿意跟你讨论。你能给我一小时的时间吗?”
“好吧。”埃德叹了口气,跷起二郎腿。
亨利步履轻缓地在灯光通明的讲台上走来走去,他说:“今晚我俩聚在这里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个问题,更确切地说有三个问题要解决:我面临失去妻子的危险;你要我的妻子;我妻子要跟我离婚。”他转回身疾笔如飞地把这三个问题写在黑板上,接着说:“你知道,爱情是一个感情问题,不是逻辑问题。还不曾研究出能解释男人或女人为什么会一见钟情或者应该彼此相爱的控制论装置或生物分析方法来。因此,让我从这些问题论出个理来毫无用处。我能说的是我爱科妮。我一直都爱她。她是我需要的唯一的女人。这就是我的感受。但我今晚要做的是向你提供一些真凭实据来挽救我的婚姻,保住我的妻子,同时也是挽救我自己的命运。正如旧时戏剧家说的,抓住最后一次机会吧,我的话句句当真。”
接下来,亨利上了一节他有生以来最专业化的课。他在活动挂图上写上美元、美分,准确列出每个月科妮习惯的生活标准所需开支情况以及她的高额债务。他在毡制板上列出埃德的工资和单身汉的开销。他飞快地在黑板上列了一张平衡表,用数字指出科妮跟埃德生活将面临到的经济窘困然后他移步到黑板前,一边往上加临时标题,一边说:“埃德和一个女人生活将面临到的真正问题,是没有什么教科书能告诉你将来是个什么样子的,因为女人跟女人不一样,而多数男人又是说谎老手。下面我要告诉你的纯属独家新闻。我的妻子也就是我所爱的女人,每天早上不睡到10点不起床,从不补袜子,她有购买昂贵手提包和帽子的癖好,桥牌技术糟糕透了,头上还有看不出来的头皮,在我们结婚的这几年里每年她都会因为患下面几种疾病至少卧床四个星期:喉炎、胃肠炎、周期性偏头痛、纤维组织炎、带状疱疹、水痘、脚踝骨折、椎间盘突出和感冒。”他举起厚厚一叠纸:“这些材料能证明我的话,几年来记在我电话帐上的电话费、新买的袜子帐单,未被晚间烹饪班招收的证明、桥牌分数,乡镇衣帽店和手提包商店的帐单,还有医生的处方。”
电灯灭了,亨利按了一下讲台上的按钮,屏幕自动卷下来,被房间后面的一架放映机照得通亮。亨利说:“我请你看一下我们家庭生活的一些彩色幻灯片,我们在家里为朋友放幻灯片时,这几张片子没有拿出来。”
他轻轻地按了一下手触开关,画面上的科妮正往一家商店橱窗里窥视、皱眉凹眼的,那样儿就像一个60岁的恶老太婆。“这是某个星期六早上我在超级市场趁科妮不注意的时候拍摄的。”接下来还有另外十几张片子:头上夹满卷发夹的科妮;在墨尔本新年晚会上微醉的科妮;在阳光下睡着时张着嘴的科妮;在车站向朋友挥手告别时一脸傻笑的科妮;身穿泳装的科妮:“你注意到她的腿有些弓形吗?”
“下面我让你看一下你做梦都想不到的东西,埃德,这就是科妮的家庭。我敢说你根本没想到她还有个家吧。来看看科妮的母亲吧。”画面上出现了一个瘦小枯干、中等年纪的女人,一张脸苍白、干瘪“你得照顾她一年。她的一个姐姐见人就骂。她还有两个姨妈,你最好经常给他们寄些钱去,她们早就失去了生活依靠。”亨利说。幻灯片上出现她的一位苍老的酒鬼叔叔,“一个月里酗酒一次,还有他的一个哥哥,由于赌博偶尔需要给予经济上的帮助。”
灯光亮了,埃德苍白的脸扭歪了。他说:“人无完人,你想证明什么呢亨利?”
亨利手点着他,双目喷火。“我要证明的是如果你打算跟科妮这样的女人生活,就必须爱她。诚然,科妮不是完人,有些小毛病,比如她睡觉打呼噜,喝下一杯柠檬水后会打嗝,受不了咖啡气味,汗流得比别人多,当然,她有自己的问题,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你不可能和他们生活一辈子,你没有感情基础。再来看看这张幻灯片吧,它是两年前我在一个湖边夏令营拍摄的,内容是科妮想钓狗鱼。”
灯光又灭了。亨利滔滔不绝地介绍着那次在穆尔维勒度过的假期。
当房间再次被电灯照亮时,埃德走了。他的座位上已没有人了。门被轻轻关上,亨利隐约听见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静悄悄而又近乎悲哀地拿起擦子,把黑板上的字擦掉,合上活动挂图,抹掉毡制板上的笔迹,走到讲台后面,双肘重重地搁到上面,耸起双肩,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走廊里一个女人鞋后跟轻轻的喀喀声由远而近。门开了。科妮站在门口瞧着他,眼睛红红的。她带着哭音说:“埃德他——他怎么了?他——他在楼下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了。”
亨利耸着双肩、望着她,轻声说:“埃德?我想他发现这样做值得,科妮。”她靠到最近一张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你都对他讲了些什么?你们谈什么了?”
亨利站直身说:“科妮,我现在就把告诉他的事说给你听。我和你结婚是因为我爱你。今天,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你。在我眼里,你是我的公主,我的梦中女郎,这世上伴我余生的唯一女人,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贱——”他的声音低下去——“只有死才能把我们分开。我爱你,永远爱你。”他停了停,“这就是我告诉他的。”
她慢慢坐下,倒在椅子上,双肩随着抽泣上下起伏亨利走上前来,把她搂进怀里,温柔地说:“我们回家吧,亲爱的。”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王文东摘自《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