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忠懋
看西方人喝酒总难领会。没有下酒菜,喝着有什么滋味?还有就是,一仰脖子咽下一口,急匆匆的,情趣何在?我们不难从中发现,东西方人的性格及饮食的差异何其大也!东方人沉着、冷静、含蓄,太极拳才得以推行,还有念经、坐禅、气功和看热闹、逛马路等等,无不体现着我们的耐心极好,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慢条斯理地运动、研究、开会和饮食……
说到饮酒,绍兴成亨酒店才是人们愿意光顾的地方,要是换了酒吧,凭着柜台。坐着高凳,持着酒杯。那可太蹩扭啦!西方人奉行“喝了就走”,我们却喜欢“坐地生根”,进了咸亨,没两小时出不来。我们喝茶讲品,这要充分调动视觉、味觉与嗅觉——观其色,品其味,闻其香,所谓“慢啜细品”。同样,喝酒也急不得,一口好酒下去,脸上有惬意的表情,嘴里发出啧啧之声,随即摇头晃脑起来——做神仙也不过如此!
须知,这种“中国风格”的喝酒离不开下酒菜。
什么样的菜最适宜下酒呢?首先,不一定是所谓的人见人爱的名菜或山珍海味,而是能配合喝酒慢节奏的那些菜。那种入口即化的菜如豆腐一类是不适宜的。但“香椿拌豆腐”却另作别论,因为它用筷去夹,很难夹住,挑那么一点,又不多,何况里面还有切得细细的香椿。总之,吃起来颇费周折,能拉长时间,还凑合。臭豆腐也可以,因为它的外皮被炸得又焦又韧。而烧得酥烂的东坡肉或是鱼翅、海参,虽是好菜,没牙也能对付,喝酒就难中意。
通常,吃菜怕硬,但喝酒时却不怕。建国前后,我见过嗜酒的穷汉,到酒店里一坐,只要酒不要菜,从袋里掏出一包五香豆来,扔一粒进口,很有嚼头。牛肉干是硬的,拿来下酒匹配。烧不烂的牛肉,别人讨厌,喝酒的却也不拒,因其有韧性。盐水鸭如用老鸭制作,也费咀嚼,下酒无妨。有一年,我与朋友们同游南京夫子庙,在一家饭店喝酒,买了一大碗盐水鹅,我咬了一口,知道此鹅老矣,只得让朋友们去享受,他们却照单全收。在南京。有一下酒菜不可忘记,那就是有名的鸭肫,买回家,切一个,也足够消磨一个小时。
带骨、带壳的菜十分理想,所以椒盐排骨、红焖猪脚、炸鹌鹑、炸麻雀、凤翅、凤爪、盐水毛豆、螺蛳之类会使酒客欣喜异常。我吃过油汆龙虱,慢慢地剥去它的翅、腹、头、脚,在胸部可获得米粒大的肌肉,十分鲜美。这玩意儿不宜下饭,但佐酒却受到青睐。我爱吃鱼头,因为那里面花样百出,费事的是骨片多,但喝酒的欢喜——如换上扬州“三头”之一的“拆烩鲢鱼头”,骨都拆了,还有什么情趣可言?吃猪耳与食猪尾,洋人难以理解(因为他们连内脏都弃而不食的):中国人怎会把它当作佐酒的无上佳品——两层皮夹着骨头有什么好吃的?螺蛳是有壳的,吃时单用筷怕不行,得用手帮忙,用嘴去吮,若不顺利,还得倒来倒去吮呢。如此倒腾,那节奏还能快得起来?最合老宁波心意的下酒菜是梅蛤,它色泽粉红,漂亮得很,称上半斤,加葱花、料酒和盐,炒过后是最耐“消费”的,因为一筷只能夹上一只,一碗有一二百只哩。还有盐水毛豆和盐水豌豆,剥剥吃吃,口味又淡,花费又少。
鱼大多有刺,刺密而细,讨人嫌,例如鲥鱼便是。难怪定居美国的女作家张爱玲说到人生恨事时。提及这鲥鱼多刺是她人生恨事之一。但作为下酒菜,鲥鱼却又因其多刺而最受“杜康”们的推崇。他们都是征服细刺的能手,喝酒时口内空空。且时间充裕,多细的刺也难漏网。
不能一概而论地认为,不硬、无刺、无壳、无骨的菜都不是理想的下酒菜。例如冬天,室外大雪纷飞,室内炉火熊熊,三两知己围坐一桌,炖一壶花雕,高谈阔论时端上一碗冰冷的蛎黄,也就是牡蛎的肉,蘸着调料汁。热酒冷菜,那滋味不用说有多美了!
依我之见,中国菜之所以如此出色,恐怕酒客是对其有贡献的,因为他们有他们的吃菜要求:他们在细嚼慢咽时,必然会思考如何给那些下酒菜定名,该用什么原料,如果他有烹饪经验,就会出出主意应如何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