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升
一、“亚都”刮起的新闻旋风
1992年5月,改革以来素以稳重有余而锐气不足著称的北京终于掀起了一股不算小的风浪,报界刊登了两条兼并消息:一条是某亏损的国营企业上书陈希同市长,可怜巴巴地要求被别人兼并;另一条是民办高科技企业——北京亚都人工环境科技公司自掏腰包刊登的广告。前者由于市长拍板,兼并很快告成,后者也刮起了一股强劲的“亚都旋风”,着实火了一阵。
实际上,亚都本无意要刮起这阵旋风。大概是为谨慎起见的缘故,他们只是小心翼翼在《参考消息》、《北京青年报》和《北京晚报》分别刊出了一则仅300字的兼并启事,启事称:“我公司由于技术力量和经济实力受场地和人力的限制无法适应亚都事业迅猛发展的需要,诚愿兼并在竞争中迫切需要引进新机制、新产品的国营或集体工业及商业企业。兼并后将承担其所欠的一切债务,妥善安排其职工的工作,改善他们的福利待遇,实现被兼并企业的扭亏为盈和稳定发展……”
一石激起干重浪!
兼并启事刚一刊出,亚都公司一时间电话不绝、门庭若市。仅一个月内,便有500多家企业的“求爱信”雪片般落在亚都公司总经理的办公桌上,500多封来信中,除10家盈利较好的企业是为了求锦上添花而谋求与亚都合作外,其余都是经济状况陷人危机的亏损企业。据亚都公司对其中248封来信分析统计,严重亏损的企业有122家,占52%;按性质分,国营企业102家,集体企业124家,其他企业22家。有趣的是,要求兼并的企业中,竟有3家合资企业,2家私营企业,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上述102家国营企业中,固定资产在1000万元以上、职工人数在1000人以上的大中型企业竟达32家,科研院所有8家。有家固定资产近亿元,职工上万人的矿山企业,竟然也要求躲在亚都的双翼下生存。
二、孤“掌”难鸣
1987年,何鲁敏等人告辞了科研院所,白手创办了一家民办高科技公司,这就是亚都公司。短短几年,他们开发的不同品种的亚都加湿器铺天盖地占领了国内约94%的市场,他们创造了综合经济指标每年递增200%至300%的记录,人均利润超过4万元。
飞速发展的亚都却仍感觉有使不完的力,胃口也大得惊人。近两年,他们先是发行亚都信誉卡,接着发行500万元亚都债券。前不久他们从北京新科技产业开发区的上地信息产业基地购置了17亩土地,却仍嫌不够。因为企业发展之快,早已与他们的场地现状形成尖锐矛盾。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亚都公司被场地一分5处,每处都是租的。此番,他们想到了兼并亏损企业。
为了尽快达到兼并目的,亚都的决策者们迅速对要求兼并的企业进行分析,很快从中选择了10来家企业,频频与之接触摸底、洽谈实施兼并的具体事宜,但没有想到,每次是乐观而去失望而归。
就企业本身而言,每一家不论是厂长、经理还是职工,均是上上下下希望被亚都兼并的,他们考虑的是:生存与发展!
一位厂长是如此深明大义:“请贵公司赶快兼并我们吧,我代表全体职工感谢您,我这个厂长不当都行!”
一位农民法人代表同样如盼救星:“热烈欢迎亚都兼并我生产队!”应该说要求让别人兼并本身是痛苦的、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就其观念而言,却是一种可喜的进步,是将企业引进市场的一种可喜变化,它比起过去那种不顾企业利益,只考虑自己官职去留升迁的官本位,简直是令人振奋的突破!遗憾的是,官本位的消除,远没有倒脏水那么简捷。
天津一家商场,在给亚都要求兼并的信中表白:“由于历年管理不善,市场观念不强,缺乏现代竞争意识,造成30万元残、次、冷、背商品的库存积压,使市场难以启动发展。”亚都通过核算,选定它作为亚都分公司,双方协商一致之后,商场经理即上报,上级领导的批复竟是:“亚都想兼并你,我还想兼并亚都呢!”
北京郊区一家曾号称“亚洲第一大皮鞋厂”的合资企业,建成不到两年就被迫停产,其原始注册资金为1600万元,亚都应邀登门洽谈兼并事宜。主管单位这回倒是慷慨,但开价胃口则大得惊人:2500万元!
亚都人四出奔波洽谈,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是亚都兼并的条件苛刻?不!亚都有一个选择标准,那就是兼并必须利于亚都的发展,另外,兼并中支出的费用不能高于买地皮所需的资金。亚都作为一家在北京甚至全国率先提出兼并的民办企业,因其选择的兼并对象是国营企业,于是便碰上了头号难题:转换机制,企业产权的归属。
兼并受阻,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一家民办企业,凭什么兼并堂堂的国营企业呢—这在以前看来,不仅是天方夜谭,简直是大逆不道!
然而,时代毕竟不同了。如今,企业在走向市场,市场在制造竞争,竞争在呼唤效益。不然,国营企业怎么会破天荒“屈尊”提出让别人兼并呢?
三、有苦难言
要求被亚都兼并的国营企业的厂长们,大都因企业不堪负重才被迫要求被兼并。为了达到被兼并的目的,他们不大情愿地在来信来电中向亚都表露苦衷。从来信分析,许多国营企业经营失败的原因至少有这么几个方面——
1、不适应市场竞争机制
“1989年我厂获省级先进企业称号,系列织机套筒获省优质产品称号,共有职工652人,但在纺织行业能力过剩的潜在影响下,工厂近几年连续遇到市场疲软、资金紧张的严重困难。”(湖北某厂)
“针织行业经营厂家过多,特别是合资企业和乡镇企业的兴起,对我们影响很大,出现连续亏损。我认为我们的弱点:一是科研人员对从科技型转变为科研经营型的认识不足;二是大锅饭吃惯了,自力更生能力差;三是销售手段不灵活,不能适应市场经济,不会做生意。改革还在深入发展,万一停止拨款,我们就很被动了。”(北京某厂)
2、产品结构调整慢
“近几年,音响产品竞争激烈,产品结构调整缓慢,‘八五期间技改项目正在审批中,太缓慢了。”(烟台某厂)
“我厂问题一是产品结构调整慢,新产品是国家计委立项的彩电偏转磁芯生产线,已引进德国生产线,投资2500万元,目前正处于认证状态,估计今年能够完成认证。二是僵化的国营体制约束了生产力的发展,若无新的动作,难以有本质上的突破。三是几年来效益差,难以自我积累和自我发展。”(北京某厂)
3、盲目建厂,盲目扩建在要求被兼并的企业中,有一些竟是近两年才开始兴建的。
某煤矿:“年设计能力60万吨,因地质条件复杂,开采困难,于1990年底矿井停止生产,现在职工900名,已全部转向多种经营,完全改变了企业的性质,急需引进新的经营机制。”
某商场下属企业:“新建未定名,现有厂房3000平方米,无资金,无产品。”
更让人费解的是,大批亏损或经营不景气的企业,依靠国家贷款,却仍然大规模增建厂房、宿舍,以至负债越来越重,银行大笔资金长期无法回收。如北京某厂:“属国家中型企业,因工厂历年经营不善,入不敷出,无经济效益。现厂内贷款1500万元正建一5000平方米装配楼,预计年内竣工。”
四、难与易之间的呼唤
一边是不堪重负、度日如年的国营或集体企业,另一边是生机勃勃欲求更大发展的民办高科技企业。按说,一切按市场调节所产生的优胜劣汰都应该是正常的经济现象,企业的生命力和竞争力也正来源于此。
然而,传统的所有制与新兴的民办企业之间似乎早就筑就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前者若能兼并后者,似乎便来得天经地义,后者若想兼并前者,则成了一个最具时代性的难题、一个拧得死死的时代结——我们能解开它么?
要说难,解开它的确难。衡量的标准当然是所有制、是传统的政治价值标准。
要说易,解开它也的确容易。衡量的标准则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是邓小平关于“只要有利于促进生产力发展”的英明论断。
一个问题,两种观念。产生的竟是如此截然相反的两种结果,令人不由得联想到改革开放以来一系列观念突破给中国经济带来的繁荣。这所有的一切变化,说到底应归功于党内恢复的思想路线:实事求是。
既要实事求是,我们就不能忽视最基本的事实:一家电子企业,亏损已1000多万,女工整天在厂里打毛衣,却仍天天发工资;另一家光学材料厂,停产已经一年,职工放假在家,只能靠50%的工资度日。
谈及兼并受阻,亚都人深深感到的切肤之痛就是:国营企业无力自救,亏损上百万甚至几千万,可有关主管部门就是不许企业“改嫁”,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旧时所树的贞节牌坊,令人不由得产生几分感慨。何况,亚都兼并并非白吞,他们要负被兼并对象的债务,负责被兼并企业职工的妥善安置。
更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全国各地都在大搞新技术产业基地、科技园,仅北京就有亦庄、上地、昌平、丰台等等,这些基地和科技园在成片占用大批新开发土地,与此同时,原有的企业大面积亏损,大批企业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大量厂房、人员和设备在闲置、在浪费,难道这些企业不该利用?难道我们还要用国家有限的资金搞重复建设?
诚然,亚都公司作为全国首家提出兼并国营企业的民办高科技企业,它所面临的问题是全新的,这里面确实牵涉到许多复杂的问题。而随着企业转换经营机制的深入发展,此类问题将会显得愈发普遍、突出,确实构成了一个亟待解开的“时代结”。
有句俗语:“解铃还需系铃人。”要解开这个“时代结”,无疑需要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政策法规,我们真诚而迫切地呼唤有关政策法规的尽早出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