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验
在少男少女的世界里,卫生间带来的满足感,花钱难买。
请看———
几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女孩,风风火火地跑到我家,不由分说把一本校刊塞给了我。“老师,校刊不到半个钟头就卖光了。全是这篇文章的功劳,都说写绝了,您看。”我忙扫了一眼,喝,题目的确怪怪的。
《我爱卫生间》。
“我家卫生间是个昏暗的小屋,比起我自己整洁敞亮的房间来,它更像真正属于我的天地。
“我最喜欢在卫生间引吭高歌,自我欣赏;也喜欢偷拿着一本书钻进去,开着灯大读特读,当引起大人疑心时,就喊一声:‘我在洗手呀!一边大开水管子,一边把书塞进衣服里或扔进洗衣机,等出去后,再伺机回来取走;我还可以利用卫生间做点傻事儿:比如将它的门错当大屋门为客人打开,引得客人险些勇往直前地误入歧途!又比如,因说错了方位,使同学错用擦洗衣机的毛巾擦了脸,而我则在一旁暗笑;我也可以在烦闷、伤心时,砰然关上卫生间的门,站在一片昏暗中,站在模糊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我的泪,顺着脸颊一滴滴滑下来……”
“这些孩子,也真怪,那么好的条件,就至于非往卫生间里躲?”我一边读,一边笑,一边这样想。
我们不愿被打扰
我们想从围着镜子的墙中
逃跑
我拿着这篇作文,分别找了两个女孩,想问问她们是否有同感。17岁的那个告诉我,她的母亲很温柔,父亲也绝不古板,自己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父母的疼爱中,可她依然想逃跑。卫生间就是好的去处。
她有自己的房间,却不能在那里干自己的事,展示自己的秘密。不能公然地看闲书、写诗、写信,也不能呆坐着,更不能笑。有一次,她无缘无故地想哭,又怕母亲知道后把事儿闹大,就关上门,轻轻抽泣起来。结果,母亲还是发现了,没完没了地刨根问底,晚餐桌上又和父亲一起絮絮叨叨地开导她,她觉得难堪极了,那颗心没处搁,没处放的。从此,她决不在自己房里做那些家长认为不正常的事了。
一次,她考试得个70多分,从来没这样糟糕过,伤心极了。她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头扎进卫生间,边锁门,边咕叽: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放屁!她背靠着门,任眼泪自由流淌。这回她不再小心翼翼地抽泣,而是呜呜大哭。她打开水龙头让流水的哗哗声,盖过哭声。这是长大后,第一次痛痛快快、无遮无拦地哭。
她哭够了,打来一盆水,使劲洗脸,把泪痕洗净,然后哼着歌,没事似地出去。一边在微肿的眼眶上抹油,一边故作惊异地叫着:“唉哟,我的脸怎么这样干呀,赶快擦点油吧!”然后,跑回自己屋大笑,庆幸自己在痛快的宣泄后,把家长蒙了过去。
“真的,那篇作文说的对,在我们家50多平米的住房里,只有卫生间可以独处,可以找到一分宁静——这不是幽默。因为我们是家里的焦点,是被严密保护和注意的对象。”
另一个女孩子—一位二年级的大学生另有一番理论。她告诉我,都市化的现代生活,把人与人置于无处不在的联系中。你做每一件事,都会情不自禁地审视周围人的目光,观看自己形象。正如我们从浴室镜子里审查自己的微笑和头发一样,我们从听者的眼光中检查自己的话是否自然纯真,是否具有女性魅力。
我们总是被一堵镜子的墙围住,看不到那一边。
卫生间却不同,“镜子”被“私事不容侵犯”的铁律挡住,那道门一关,就等于向旁人宣布:以下的事与你无关了,不论是脏是净都由生命的本意决定,请勿打扰!
所以您刚才问我,为什么大学校园的厕所会有那样的怪事,小门一关,您就会听到歌声,有时还挺放肆;小门一开,歌声就停了,接下来,便走出个像模像样,温文尔雅的人来。
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擦干泪,不要怕,
至少我们还有梦。
一个半大男孩儿,显然对女孩子不屑一顾,很摆出一副气概:我也喜欢卫生间,但绝不是为了去哭。我家卫生间有一扇窗子对着花园。冬天的晚上,我就爱打开那窗子,关上灯,置身于黑暗,面对着寒风,扯开嗓门大唱。有时伙伴在楼下唱,我在楼上呼应,寂静和黑暗中,我们的歌声好像能把黑漆漆的天空掀起来:“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这就是我们所追求的意境。”后来,写那篇习作的女孩儿对我说。
“那天,我把作文给妈妈看,她说写得挺好,就是惨了点;老师也这样认为。您说,我的感觉怎么跟老师、家长不一样呢?我可不是流着眼泪写的,一点都没‘惨的意思,更不认为那只是又脏又臭的地方。写完了作文,我愉快极了,痛快极了!不是我们故作多情,卫生间的确有种意境。比如,它的封闭感,它充足的水分,它的音响效果,它昏暗的灯光就像电影里酒吧间的情调,最神秘的是冷冰冰的四壁,由于没有旁人介入,它显得异常辽阔、深邃,更没有被镜子围住的感觉……”
不等她说完,来了个女孩儿,就把话题断了。“对,那种意境,最适合我们这个年龄的人做白日梦,一种自己编的,现实里不可能实现的梦。”
“能说一段你的梦吗?”
“噢,那不行,这是个人秘密。”
一个单独聊天的机会,剃着小平头的16岁男孩,终于讲述了他的梦:“我不是专为做梦才去卫生间的,只是那个门一关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归我了,听我指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想,有时想大人们说过的那些道理,有时就编故事。我喜欢佐罗,像他那样有英雄气概的人,现在真少,当然也没机会。他杀富济贫,行侠仗义,是条好汉。”
那天,男孩儿坐在马桶上,感觉自己变成了佐罗。骑着黑马,手持亮闪闪的剑。这把剑比佐罗在电影里拿的先进多了,剑头有激光杀伤器,剑把是个精密电脑,可以调整目标、杀伤强度,也可以接收各种信号。
他正想得起劲,妈妈敲门了:“别一泡就是半天,快出来写作业。”他没理睬,继续编故事:
忽然佐罗的剑把上发出急促的信号,通往飞机场的大道上有一个逃窜的恐怖分子,两个月中,他杀死了10个无辜的儿童。佐罗的马飞似地跑起来……
他的妈妈又敲门了,“死孩子,干什么呢?快半个钟头了,还没拉完,动作快点儿!”
他愤愤地大叫:“催什么!马上就完!”其实,他根本没动,接着编他的故事……
女孩子据说不做这种梦。漂亮些的女孩更爱做明星梦。她们设想自己变成了刘晓庆,变成了毛阿敏,站在领奖台上捧着金杯向热情的观众点头微笑;长相不出众的女孩,更爱设想自己变成了才华横溢的女经理,穿着西装,威严地站在硕大、豪华的写字台前,向毕恭毕敬的男人发号施令。多情的女孩子,则会从书摊买一本用阿兰·德隆的照片做封面的杂志,捧着它独自在卫生间狂吻,梦想有一天,能飞越欧洲大陆,一头扑进阿兰·德隆的怀里……
青春的梦,那样传奇,那样荒诞,又那样美好。
然而我们,克制自己
把脚后跟踩我自已的
歌喉上
“看来,在都市生活中,卫生间不仅是人的物质的排泄场,还是精神的发泄场。”把他们都聚在一起时,我字斟句酌地说。
“我不同意使用‘发泄这个词。”
“为什么?”
“因为发泄意味着不负责任。我们长大了,不想什么事都让别人负责。老师负责我们学习,家长负责我们生活,难道还要负责我们的情绪吗?帮我们哭?帮我们笑?帮我们做梦?我们正在从不成熟走向成熟,我们希望学会自己对自己负责。”说这番话的男孩子,文弱得没有点阳刚气,但这话的分量却透出一种凛然的气概。
“我也认为‘发泄这个词不好。”一个有点傲气的女孩接着说:“有些女同学就爱故作纯真,随随便便在众人面前发泄,大哭、大笑实际上是为了让别人注意自己,用一种不幸的方式掩饰内心的虚荣,我认为这种发泄是虚伪的、软弱的。”
“我喜欢在卫生间独处。哭也好,笑也好,做梦也好,骂人也好,都是为了具有一种能力—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我最烦别人参与我的事情,也不爱随便相信别人的话,我愿意自己思考。在众人面前,我希望自己像大人而不是孩子。我们生活的时代充满竞争,节奏越来越快,压力越来越大,每天都会发现新的事情,都会有比你强的人出现,我们须随时调整自己,汲取新的力量,这力量应该来源于我们自己的生命,而不能靠别人。”
那篇习作的作者,把校刊放在手里掂了掂:“写这篇文章时我17岁,现在18岁了。当时我很欣赏它,可现在却感到挺幼稚。虽然我仍像从前一样喜爱卫生间,只要走进去就觉得放松、安宁、踏实,但我不再偷偷摸摸地把它当成唯一独处的场所了,我可以在宽敞的马路上骑着车游荡,感受自然的风,自然的雨;可以在陌生的人流中保持自己独立的大脑,我觉得现代生活迫使每个人都得学会逃避一些什么,面对一些什么。对我们来说,就得学会逃避周围的压力,逃避镜子的围墙,逃避被人类的各种文明游戏污染的天空,逃避我们会变成大人们发明的电脑儿童。”
“逃避不是软弱,而是选择,是更坚强的面对,就像一首歌唱的:‘重整精神,走向人生的战场。”
我整完了最后一段笔记。这些孩子般稚嫩的故事和话语,使我想到了日益拥挤、繁华的都市,想到了我们这些在泛着水银灯光的大厦间匆匆穿流的大人们,孩子们有卫生间,我们有什么呢?
我联想起一部现代派剧作—《椅子》:两个在舞台上搬满椅子的老人,伛偻着身子艰难地爬着;联想起一件现代派艺术家的作品一《泉》:一个陶瓷烧成的、清洁的马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