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勇
正常的人都是两只眼睛。
两只眼睛似乎只能看到事物的单一侧面:面对一张纸,看到A面就看不到B面。从这个意义上讲,除了定位功能外,两只眼并不比一只眼强多少。
他们通常用一只眼工作:端起相机,眯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尽量睁大,凑到取景框前,透过镜头仔细观察色彩斑斓的世界。
柳军旗、曹拓、吴军都曾是新闻单位的摄影记者,曾年复一年地眯着一只眼观察着目力所及的一切,并把有价值的万般事物驻留在胶片上。如今,他们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无冕之王”的桂冠,干上了个体户。并非出于一时冲动,他们用另一只眼—头脑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
照相术的发明使人类将自己的形象万世流传的理想得以实现。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又使照相业不再是达官贵人独有的享乐,当平民们能够承受起照相的开销后,照相业曾一度成为获利颇丰的行业,从生至死,不照张相便似乎枉在人世走了一遭。也正是科技的发展又将照相业推上了极尴尬的境地:柯尼卡、理光、亚西卡相机物美价廉,柯达、富士、阿克发铺天盖地。人们已不必去照相馆便能把自己的影像留在相纸上。一时间如秋风飒飒,照相业一片凋零。
除了少数名气大的外,多数照相馆都难以为计,或依靠冲扩彩色照片,或依靠零售照相器材,或依靠出租柜台卖些日用百货勉强维持,而原本赫赫有名,地处北京繁华的西单闹市区的“国泰”照相馆竟被某大公司兼并。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柳军旗、曹拓和吴军在一个北京人都不很熟悉的地方挂出了“名友艺术摄影厅”的牌子。他们深知照相业当前的处境,他们也决非欲挽狂澜于既倒的英雄好汉。三个人一拍即合匆匆“下海”,着实令周围的人吃了一惊,在这匆匆中似乎带有某些莽撞。长期的记者生涯,培养了他们独特的职业敏感,当他们眯起一只眼工作时,脑海中翻腾的却不仅仅是镜头中的景观所激起的波澜。他们看到了什么?
与飞速发展的经济生活成为对照的,是国营照相业仍沿用旧有的管理模式和经营方式。50年代也好,90年代也罢,顾客走进照相馆无非要遵循如下程序:您要照什么规格的?1寸的6寸的黑白的还是上色的还是彩色的?开票、排队、叫号、坐下,摆摆灯,头往左歪歪,脸向右偏偏,笑,摄影师一捏球乾坤已定,顾客完全无法预知十天八天后自己是以何等容貌见诸成品照片……
与此相配套的是恶劣的服务态度。在一家京城名气不小的照相馆的取相柜台前曾上演了如下活生生的一幕:一顾客对着印在6寸相纸上的自己的形象直犯愣:“怎么照成这样?”工作人员问:“是您不是?”“是我。”“那就得了。”‘可,怎么这么……难看呀?”“您的长相就这样,怎么着?您还指望着我们能把虎妞照成七仙女似的?”此话一出,那位本是眉眼周正的姑娘已被气得五官挪位:“退钱!照片我不要了!”工作人员毫不犹豫地把钱拍在柜台上,并当着顾客的面三把两把扯碎了照片……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正值多数国营照相馆为生计而愁之时,个体摄影厅却似雨后的蘑菇,片片丛生,生意兴隆。就实力而言,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个体户决非国营照相业的对手,他们能够把顾客从国营照相馆拉走的有力武器就是灵活的经营方式和真正把顾客视为上帝的优质服务。
当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之后,当“蓝蚂蚁”开始变得五彩缤纷之时,美的涟漪重新在中华民族的人海中荡漾。人们期盼美好,人们享受绚丽,同时又希望这美好和绚丽永驻。这就是摄影业的市场。
(二)
他们看准了这个市场。但在“下海”的一瞬曾产生过稍许犹豫:是与别人联办还是采用所谓“挂靠”的方式,还是“一个猛子扎到底”干脆干个体?前两种方式似乎要保险一些,万一有点闪失多少也还有点退路。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保险绳也是枷锁,联办或挂靠的方式很容易走上国营照相业的老路。干个体,无资金无场地无顾客,如果挣不着钱可就无依无靠衣食无着了。但从古至今,多少成大业者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干个体!
决心一定,一切便都得豁出去,他们是从倾家荡产中起家的。摄影是个极要本钱的行当,尤其是艺术摄影,手中的家伙丝毫含糊不得,各种高级相机不说,仅各种背景纸就800元一张,且用一段时间就得更换一批。购置设备、租场地、多方打点、“票子开路”,家里值得一卖的都卖了。柳军旗折腾得最彻底:沙发、地毯、组合音响全搬进了摄影厅,连床板也拆了钉成了广告牌,一时间他已是家徒四壁,空荡荡的地板上就剩下个大床垫……
至今他们不承认当初之举大有破釜沉舟的味道,他们极为得意的是自己的眼光。曹拓笑眯眯地抽着烟,欣赏着挂满摄影厅四壁的、出于自己双手的作品:“漂亮吗?实在漂亮。这里没有一个模特儿,全是老百姓。美就在大众中,如今,大众已开始认识到了什么是生活,懂得了如何装点生活。从挂年画到摆家具,从四白落地到贴壁纸,人们的审美情趣紧随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提高。想想几年前,挂历和电影名星的照片还是室内墙壁装饰的主流,潘虹、刘晓庆、索菲亚·罗兰、山口百惠……四壁生辉。如今,老百姓的审美取向越来越趋于个性化,而最能表现个体的无非是自身。艺术肖像摄影在这个时代正可以大放光彩。”
正是由于对时代的准确把握和深厚的技术功底,使得“名友”注定要成功。短短几个月,“名友”摄影厅已有了些名气,顾客不仅有北京的,还有从大庆、四川、上海等地闻讯赶来的。
(三)
他们曾经透彻地分析了国营照相馆的经营方式。
“都什么年代了,还是开票排队仨灯一个球捏了就走,这么干下去非把顾客照跑喽。”吴军捧着那架他从日本带回来的“尼康”侃得头头是道:“摄影是艺术,是创作,不是毫无感情色彩的纯经济活动。好的照片是摄影师和被拍摄者共同创作完成的。”
“名友”的模式极其独特:顾客进门,先不忙于开票,摄影师会笑盈盈地同顾客山南海北地一通神聊,直聊得生出相见恨晚之感,才会真正涉及拍照的诸项内容。摄影师会向顾客提出拍摄建议,整个拍摄过程是在极其亲切、轻松的气氛中进行的,顾客不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消费者,而是成为了与摄影师合作的创作者,消费的同时又体验了艺术创作的独特感受。不同的顾客是在不同的氛围中参与创作的:除了相机、灯光和背景外,照相过程加入音乐恐怕是“名友”的独创之举。老成持重的顾客会在斯美塔纳的交响乐中得到松弛;浪漫的艺术家会在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中进入创作的遐想;身着牛仔服、蓬勃着青春气息的姑娘小伙,会被震耳欲聋的摇滚乐煽得热血沸腾……此刻,摄影师不失时机地捕捉每一个有价值的瞬间,不惜工本地频频按动快门。在“名友”照相费时费胶卷,为一个顾客服务一般要用去40分钟至一个小时,拍光整整一个胶卷。
一切由顾客说了算,又是“名友”的一个特点。顾客说什么时候看小样,放大哪一张,悉听尊便。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国营照相馆:照片无论好坏,其规格在开票时已定,仅有的一张底片又使顾客决无挑选的余地;您想早些取相吗?理直气壮地收加急费,面对不理想的照片,顾客往往是有苦难言。柳军旗讲了一个故事:
一对恋人准备结婚,计划订得周严无比:拍一张结婚照,取相的那天正巧街道办事处办理结婚登记,登记第二天坐飞机去外地旅游。当这对新人欢天喜地取了机票,又信心十足地去照相馆取相准备再拿着照片去登记时,竟被工作人员笑盈盈地告知:“对不起,新郎闭眼了,得重照。”重照的代价是,即使照快相也得第二天取,而此刻这对新人已手握第二天的机票,他们又不愿没有合法的夫妻身分去各地周游……新娘差点哭了。他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到了“名友”,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连照相带取相,两个多小时全解决了,不仅没耽误登记,而且,相照得实在漂亮。
一位自从在“名友”照相后便发誓今后再也不去别的照相馆照相的女顾客说:“这里的照相技术没治了,服务也没治了。”
(四)“名友”有一个原则:决不用明星、名人作幌子。多年的摄影生涯早已练就了他们的眼力。他们认为美就在生活中,就在普通的老百姓中,也许,这里的美不像明星们那样具备夺目的光彩,可如果一旦被发掘、塑造出来便会产生出明星所不具备的震撼力。为了发掘出普通人身上的潜在的美,“名友”只拍黑白人像,他们屏弃那些华而不实、猛一看给人以富丽堂皇感觉的色彩,用黑与白丰富的层次突出人物的个性特征。这一逆彩色浪潮而动之举正是他们成功之所在。
他们用通常塑造反面人物的布光为一名美术教授拍摄,使教授的额头显得更加充满智慧,双目更加深邃;
一位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最怕被人称为奶油小生,他的肖像被处理得皮肤粗糙、眉眼粗犷;
一个原本很胖的姑娘在照片上的形象清秀无比……
几乎每一个顾客都认为“名友”的摄影室太简陋了,而每一个顾客又对“名友”的作品赞不绝口。当听到顾客的赞誉时,“名友”的摄影师常常会说:“感谢您的合作,这是咱们共同创作的成果。”
也许人们还无法理解在“效率就是金钱”的今天,“名友”一天内为什么只接待10个顾客;人们还很不习惯“名友”只给照片不给底片,顾客底片的版权竟不属于顾客自己的概念,但“名友”毕竟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便站住了脚,而且有了一批“铁杆顾客”,这确实超出了3位老板兼摄影师的预料。
尽管成功来得快了些,但他们并没有飘飘然。他们明白自己的优长劣短。他们不敢稍有懈怠。
他们时刻睁大着自己的眼睛—另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