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午楼
欠债可不还,但须清算一下谁欠谁的,以证良知未泯。这是我读《一个历史难题》(《读书》一九九三年四期)后的感想。
不过文中有句话:“农民没有主动参预过运动,文化大革命对农村几乎没有触动。”此说我不同意,特别是后一分句。在那场全民族浩劫中,哪有世外桃源?
一九六八年夏,我越出牛棚,逃匿农村;一九六九年底,又“光荣下放”农村劳动,其中前三年半奉命参加整人的运动管专案,后被强制就地分配农村中学教书。据我耳闻目睹,文革对农村“触动”(应读作“破坏”)不小,要之如下诸方面:
自杀风起于文革之始,缓解于一九六八年末。农村极左凶顽,对原已定为地富反坏右者,加紧暴力镇压,受不了的就自杀。一中年妇女,被称地主,有亲属在台。专政者以酷刑逼她交出台湾来信(其时无法通信)和枪支。她只有投河解脱。
冤案群文革来了,忽然出现若干“假党员”、“漏划”的地富反和现行反革命。一七岁女童喊“反动口号”,挂牌游行,一农妇抱爱犬参加“早请示”宗教仪式,故“反动之极”。阳光下社员们正在田间劳动,干部突来“政治大普查”,令各人回家开门,检查毛之像是否被破坏。这极易出现“现行”。农妇们习惯于将用过的针随手插于糊贴旧报纸的土墙上。一妇针插“宝像”,已被立案作为“现行”。经鄙人复查,将此冤案否定。
闹派性彼时有公社一级政权组织,也就有行政、文教、金融、商业、工业等系统。有系统就有人就有对立面。平时积怨,集中发作,纠斗不息,每每带来冤假错案。
多运动在整个大运动中,农村又有许多运动穿插其间:一打三反运动、农业学大寨运动、整顿社队工业、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断,冤案时出,冤案又来自逼供信。发生马振扶事件、黄帅事件后,本来朴实的农村学生,像城市红卫兵那样神气,乱贴无数大字报起哄,逼教师“惹火烧身”。
恐怖世界文革前期,某地农村地痞、流氓、恶霸,发疯似地,以抓“同善社”(被视为反动会道门)、抓“五湖四海”(被视为反动组织)之“分子”为名,大肆乱捕无辜群众。太阳才落山,路上断人行,否则就有被捉危险。人捉到后吊起毒打,以酷刑取乐,致伤、致残、致死者众。我访问过许多被打者和少数打人者。被打者麻麻木木,一直不知所犯何罪;打人者洋洋得意,不知道脸上有血污。
其它如“传达最高指示不过夜”;开展忆苦思甜教育,吃忆苦饭;农民也须大演革命样板戏;公社礼堂、广场上常开批斗大会,被斗者有新、老专政对象及外地来此“游斗”者,包括一位写“反动日记”的女大学生。有一千多万知青插队,有一千多万“下放干部”、“下放城市居民”和戴帽押送农村劳改的各类“分子”。二千多万城市人口压向贫困的农村,这“触动”是惊人的。农村也来个反触动:单是被虐待的“下放户”和被奸污的女知青加起来,数字也是惊人的。我们参与政治运动的,还须奉命把那阶级斗争的必然性、长期性、复杂性,向那群饥饿的农民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闹得鸡犬不宁,仍然喋喋不休。加上其它种种因素,农民哪能休养生息?
我牢牢记得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穷队劳动单价(即一个整劳力每日十分工所得报酬)都在一角左右,个别的是二分钱。当时鸡蛋七分一只。农业被破坏景况可以想见。由于农业被破坏,加上工业被破坏等等原因,才导致“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所以我认为“文化大革命对农村没有触动”之说是不符事实的。我有责任把自己的见闻写出来,目的不是和《一个历史难题》的作者抬杠,而是耽心活着的历史见证人不服这口气,更耽心千千万万在文革期间的农村冤魂死不螟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