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绍培
德国军事理论家克劳维茨曾说过一句十分著名的话,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然而,事实上,在二次大战之后,没有哪一次战争真正达到了人们的政治愿望。战败国自不待言,战胜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英国人似乎打赢了马尔维纳斯群岛之战,但却没有解决问题,不过让问题的解决延后罢了。以色列虽然在中东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军事神话,但最终还是要回到谈判桌上来。美国人在越南以及前苏联人在阿富汗的遭遇,人尽皆知,同时越南或阿富汗也没有什么收获。最近的战争传奇故事是美国人率领西方列国对付伊拉克,战事意料之中地一边倒,美国与西方胜了——军事上是如此,政治上的收获则十分有限。
不妨这么说,战争是政治失败的无奈手段,政治成功的话,其标志之一就是避免了可能的战争,不仅别人避免侵犯,而且也避免侵犯别人。“不战而胜”,孙子一语破的,说出了政治的最大秘诀与最高境界。这一真知灼见,也可以以经济方面去解释: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打一场收益不大的仗,无论如何也是不划算的。反之,政治却可能以较低的代价赢得更多的东西。
稍稍追究一下,孙子“不战而胜”、“不战而屈人”,办法又有哪些呢?像苏秦、张仪之辈,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列国,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无疑也是一种政治:外交政治或游说政治。我认为,孙子的主要办法,大概不外乎此。我们可以景仰孙子思想的伟大,却也不必囿于他的办法的有限。
二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发人深省的结果之一是战败国—日本与德国的经济奇迹。目前日本在世界上的经济实力仅次于美国,德国在欧洲则坐上了头把交椅。冷战使日、德受益匪浅。日本被解除武装,客观上使它得以摆脱军费开支的重负。偶然也好,必然也罢,总之,两国都以经济上的强大重新站立起来,而且不限于此。想当初日本为了“大东亚共荣圈”穷兵黩武,而今“东亚经济圈”却又依稀可辨。“大东亚共荣圈”恶名昭著,“东亚经济圈”则不然,战争该得到的得不到,经济却办到了。日本的和平力量十分强大,许多人为日本的侵略向东亚各国谢罪——原因之一,恐怕是:既然和平的自由贸易更有利于日本,为什么不爱和平而爱战争呢?
自由贸易与战争不一样。中国人不爱也不会屈服日本人的刺刀和坦克,但是现在的中国人却深爱日本的制成品,曾几何时,人们以拥有日本家用电器而自豪。像“东芝”、“松下”、“三菱”等等日本大公司的名字,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自由贸易就是这样,它迎合你,满足你,并不强迫你。我们不得不服这一点:日本人有能力把他们的产品做得那么精致、合理、令人愉悦。就这样,财富滚滚而去,流入日本人的腰包。虽然这中间有一些不合理,但至少在形式上却是合理的——日本人以他们的优良技术、良好的管理,一句话:较高的生产率赚大钱。
重要的是自由贸易使得国与国之间有着愈来愈密切的关系。要是一国的制产品必须经由他国的消费才能实现其价值,那么,拥护他国的消费、促进这种消费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合乎逻辑的选择。一个富裕、发达的国家,虽然不乐于见到别的国家像他一样富裕、发达,但更不乐于见到周边国家一贫如洗。日本人来中国投资,东亚“四小”来中国投资,帮助中国发展经济,以促进中国消费—需求能力的成长,这是符合他们的利益的。然后这也合乎我们的利益。只要这种关系愈织愈密,就愈来愈有这种可能:战争即意味着对自己的战争,也就是自杀。
于是,经济的作用凸现了出来。曾有人指出,由于欧洲人热爱小说艺术,因此,欧洲将不再有战争。因为小说沟通了欧洲人的心。这可能并非那么荒诞不经。我们照此可以说,由于自由贸易,战争的危险大为降低了——如果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话。
那么,什么东西将被用来替代战争——作为政治的后续手段?答案是:经济。不过,经济不仅是政治的继续——即经济在政治遭到困难时,被最后作为底线考虑——而且,经济也是政治的开端。多少元首来访时,带来大批企业、工商业界的头头脑脑,如果说访问取得圆满成功,那就意味着签订了预期那么多的合同、拿回大批的定单。现代政治围绕经济旋转,经济的标准也就是政治的标准。而政治的目标在单纯的政治手段与强力的军事手段都不是上选被证明时,经济作为最佳手段也被证明了。
要生活得好的欲望——这一欲望往往被宗教压抑、曲解——是一个最古老,又最现实的欲望,它贯穿人类的历史,支配着绝大多数的人。这一欲望不待乎学习,它与生皆来,目光炯炯地盯上了它认为是好的东西。经济的力量就在于此。好的消费品满足过好生活的欲望。于是人们学习或创造生产好的消费品的技术、管理、制度,乃至于文化一一最终,那些生产出好的文化、制度、管理、技术的人或集团,就变得有力量,当好消费与文化被认定具有宿命般的必然联系时,尤其如此。好的产品意味着胜利之所属。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如果要给出一个简易的算式,那么就是:好产品的算术之和。
经济作为政治手段加以使用,近一些年来有了越来越多的表现。“制裁”一个国家的主要涵义便是经济上的。在这个任何一国都不得不与他国进行经济交流的地球上,集体封杀一国进行这种交流活动,也就相当于开除该国的“球籍”——随着冷战结束,开除一国“球籍”的可能性更大了。
贸易战则直接采取了战争的替代形式。有人预言下个世纪是经济战争世纪。台湾“前经济部长”赵耀东说:“二十一世纪将是经济战争的世纪。经济战争是无情的,它没有前后方,没有区域性,没有时间性。如果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被外人挤占了生存空间,那时失利比军事战争的失败要惨痛得多。”经济战争比军事战争是不是更酷烈,后果更惨痛,且不论,说下一世纪是经济战争的世纪倒是知言。而以经济争夺生存空间一语,则道出经济与战争的连带性。当我们说经济使得战争不可能、不合算(不经济嘛)、太愚蠢,是否就已种下了以经济进行战争的逻辑种子呢?到底什么是经济?经济就是一场无休无止地在和平时期进行地没有硝烟的战争吗?经济缔造了“和平”,但这已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种“和平”,而尤不同于歌唱祈祷似地演唱的那种“和平”。
当然,“经济战争”这种拟战争化的说法,也未必能抹去经济与战争的显而易见的差异。经济与战争都跟争夺生存空间有关,但战争以暴力强取,经济以柔力渗透。战争违背人的意愿,经济则满足人的要求。战争的成果包括:一国宣布战败;被战胜国占领;成为战胜国版图的一部分;成为战胜国的市场及原材料的来源,等等。经济的成果有所不同。也许,对经济战争而言,生存空间没有领土的形式,换言之,生存空间转化为利润,初级工业制成品以及消费品的倾销地。然而,经济的成果其实正是战争想得到的最重要的成果。
现在的版图是以最原朴的素材——土地——为依据绘成的。在我的案头就有一张这样的《世界地图》。不知有没有人画一张直观的《经济地图》。这样的地图虽未见画出,但许多人心目中早已有了。在论及领土的大小时,作为“日本通”的美国人赖肖尔说得好:“国家的大小可以用各种标准来衡量,而平方英里肯定不是最重要的标准。事实上,它还很容易造成错觉。南极、北极,甚至新几内亚的一千平方英里土地,还抵不上莱茵河下游或者伊利诺斯州富饶的农业地区十平方英里土地。西伯利亚、阿拉斯加或者加拿大西北那些把矿藏资源同适宜于居住的地区分割的辽阔地带,在经济上是一种累赘,而不是资产。”(见《日本人》8页)让我们把赖肖尔的观点发挥得更彻底一点,像“生存空间”这样带版图意味的概念,对于进行经济活动是有妨碍的,因为经济撇开了这样一些东西,它把它所要的直接转化成经济形态。一个地产商为他的一块地皮自豪,将不会由于它的大小,而只是由于它的价值。因此,前面说以经济争夺“生存空间”,只是比喻性的说法。
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说过万物皆数。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奖的得主把经济研究拓展到非经济领域。现在,世界在急速地经济化,或许有一天人们会说万物皆经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