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定安
去年九月来到德国,就住在伯尔的一座原乡间别墅,现在的“海因利希·伯尔家园”(Heinrich-B
伯尔在我国读书界不算陌生,但也不能说很为人熟知。我国早在一九八○年就翻译出版了《伯尔中短篇小说选》(外国文学版),并且,一九八二年被评为在中国青年中最受欢迎的外国文学作品之一。以后,又出版了他的两部长篇小说《莱尼和他们》(一九八一,上海译文版)和《保护网下》(一九八七,外国文学版)。此外,就我所知,还出版了他的《一声不吭》和《小丑汉斯》。
伯尔在欧美颇富盛名,一九七一年当选国际笔会主席(直到一九七四年),并首次应邀访美。一九七二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有趣的是,他在当年的联邦德国,曾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作家。甚至在他获得世界殊荣之后,有的评论家还贬斥他是“文才平平却又大受读者欢迎的作家”。他的力作《保护网下》出版后,在欧美立即轰动,美国《纽约时报》列为一九八二年最值得一读的二百种书之一。然而,这部小说一九七九年在联邦德国出版时,有的评论却说它是“一位晚年文风日益拙劣却又摆脱不了早年情结”的作家的作品。尤有甚者,有的评论竟断言此作乃“伯尔文学艺术生涯的送葬曲”。直到五年后,在他本国才开始“评论转向”,肯定《保护网下》的成就。一九八五年,伯尔逝世,德国总统魏茨泽克在给伯尔夫人的唁电中曾说:“海因里希·伯尔的去世,我们失掉了一位德国文坛巨擘。无论思想自由在哪儿受到威胁,他总是奋起维护它。他好争吵令人不快,他既叫人反感又赢得别人尊敬”。这段话,可谓描述了伯尔的基本性格,同时也为他之在本国引起争议作了注脚。
伯尔性格坚毅,疾恶如仇。他的作品是很“贴近生活”、“紧跟现实”的,也是“干预生活”的。他曾深刻地评论过作家的“眼睛”。他说:“善于观察的眼睛是作家必备的工具,作家应当有足够好的眼力,使他也能够察觉在肉眼的光学范围内尚未出现的事物”。又说:“作家的眼睛应当是人的、公正不阿的”。(引文见《“废墟文学”自白》、《伯尔中短篇小说选·附录》)他讥讽那些“玩捉迷藏游戏”的作家们,用玫瑰色、蓝色或黑色眼睛写作,以“邀宠和得到好报酬”。他倾心而赞扬的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称赞他的眼睛“既不完全是干的,也不充满泪水,而是稍微有点湿润——拉丁文‘湿润这个词就是:humor(幽默)。”
伯尔驳斥那些以“中伤的语调谈论战争文学、回乡文学、废墟文学这些文学名称的人们”,“怪罪我们看到了这一切。”他说:“把同时代人诱骗到田园诗中去,未免过于残忍”,并宣告:“我们并不因此把眼睛挡上,我们照旧在看”。(《废墟文学自白》)伯尔不仅是“看”,而且“写”,仅从《伯尔中短篇小说选》中就可看出,其中从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中期的中短篇小说,确实反映了战争文学——回乡文学——废墟文学的文学发展足迹。同时亦以文学反映了德国那个艰难的年代和这个年代中普通人的生活。
六十年代以后,随着德国生活的巨大变化,伯尔的创作也进入新的阶段。七十年代的长篇《莱尼和他们》,八十年代的长篇《保护网下》,都以“贴近生活”、“紧跟生活”之姿,及时而又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实。但是,如果仅仅如此,我们也许可以说,伯尔仍不能成为真的伯尔。这样做的作家可谓并非少数。问题在于,如何做和做得如何?也就是作品的内涵、历史深度、文化含量如何?艺术成就和审美素质的品位多高?
在这方面,伯尔做出了有高度价值的奉献。
伯尔这两部长篇,都具有一种双层面的社会内容和审美素质,从社会内容来说,《莱尼和他们》,以一个普通德国女士的人生为主体,尤其以她在二战期间在军工花圈工场,同一个苏联战俘博里斯冒死罪之大风险的恋情为主体,来反映德国在希特勒浩劫中的民族灾祸与生存困境。但小说却采取了一种特殊的叙事方略。作者以调查者的身份,来叙述当前活着的当年的当事者的调查所得,于是,第一,对历史的叙述,是立足于当前的追述,第一叙述者的作者成了第二叙述者,(人物)所述种种的转述者;第二,当年之事,都是当前的人们以当前的眼光来追述的当年往事。这样,历史与现实、当年的人们和当事的人们就结合在一起了,两个时间—空间层面,不仅是结合而是融汇在一起了。这里的世事沉浮,人生变幻,都以双层面的状态呈现出来,这就不仅是在写过去的困厄岁月中的人生艰苦,而且在用今天的和平富裕生活中依旧存在的人生困境,来双层面地揭示了“人生实难”和社会问题。莱尼同博里斯之间冒死的然而是纯真的爱情,在当时是一种重罪,一旦发现,必然立即悲惨地死于纳粹之手。那么,现在,应该是翻转过来了吧?然而,相反。莱尼却仍然处于人生困境,出门就被人戳脊背,骂为“破鞋”、“共产党婊子”、“俄国佬的姘头”。书中写到:“莱尼再也无法理解这个世道了”,她发问:为什么人们这么恼恨她,“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读到此,令人想起祥林嫂的向天发问。莱尼沉默地忍受着屈辱的生活,儿子也因为在逆境和笑骂中生活性格扭曲而犯罪。但是,当年的军工花圈工场的纳粹头子策佩尔,却逃脱了惩罚,生活优裕,享乐晚年,此外,还有不少这样的正—反/反—正的人物命运的表现,透视着社会生活的复杂艰难。
为了这样地表现他的内容和宗旨,伯尔所采用的独特叙事方略,也是双层面的。小说写的是主人公莱尼的人生,然而,全部是用别人对她的讲述来表现的。每一个当事者在讲述莱尼的种种事情时,都同步同格地在演述自己,不仅事涉己之所闻所见所感,而且,在讲述这些时所表露的自己当年和当前的思想、观点、感情、心理、判断,都是同时在演述自身。这样,一面是莱尼为聚焦点,“他们”都是照见莱尼其人的镜子,而同时,莱尼又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这些照她的人们。原书的题目是“GruppenbildMit Dame”,直译大意可为“通过一个女人雕塑的群像”。一个女人
这种叙事方略,是同作者的使现实具有历史感,使历史具有现实感的立意结合的,正是这种叙述框架才容得下,装得合这种社会内容。而这种叙事框架与方略,便使小说本文成为一种有力的“召唤结构”,吸引读者去加工、重构、思索、创造一个审美对象。事实上,小说的故事叙述是通过被调查人的一个一个证词来实现的,因此,重复(一件事好几个人讲好几次),无序,“错层”(Splitlevel),读者必须在阅读活动中去把握各种事实因子,去构筑整个故事的框架。这就不复是一目了然,顺序而读,按步就班了解内容了。这里的未定因素很多,读者的创造天地很宽。而作品的审美价值亦就更多了。
《保护网下》则是叙述今天之事,正如译者所说,它的紧跟现实几乎赶上了新闻报道。但是,如果没有对现实的深沉的历史感和对现实反思之后的对未来的思考,同时,又有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而采用的叙事方略,小说就成为新闻纪事了。本书与前部长篇不同,不是“以一聚众,而是一段一主(人公)”,互相交叉,在分别叙述中构筑了整个的故事:如小说原题所说:“由于关怀而形成包围”(Fursor-Gliche Beiagerung)。由于恐怖主义分子的骚乱,警方对雇主协会主席及其家属采取严密的保护措施;然而,这却使他们虽然安全却失去了一切行动自由,连散步的自由,爱的自由也没有了。这里,所涉及的社会状况,时代困惑,人生问题,是多层面的,而又统统含蕴于“分段交叉”的叙事方略之中,一般讲一个人,这段的主角,在下一段成为次要人物,依旧是“穿插分割”“片断分散”的“召唤结构”,要由读者自己去想象、组合、重构、从而得到审美的愉悦。
伯尔曾说,他常常处理一种“神话—神学”的“难题”。这可理解为一种人类生存难题的“原型”。爱情—幸福与罪恶/金钱—上帝还是魔鬼?/保护—包围/犯罪—得福;合理的生活—获罪/等等,这部小说都深沉地蕴育其中。它们都贯穿一个真挚的爱情纠葛,然而都是“犯罪”的。在《保护网下》中,写到了金钱的暴得导致了对金钱和富翁的仇恨而致产生恐怖主义。其中深刻地提出了经济增长导致的负面社会效应,以及如何寻找物质充裕之外和之上的更好的人类生活的问题。
联邦德国在废墟之上取得飞跃的发展,创造了被称为“世界经济奇迹”的成果。今天,生活在德国,亲见它的生产—科技—社会发展的高度成就和优厚的物质—文化生活,当然,许多社会问题也严重存在,如伯尔的作品所反映的。然而,拿现实同伯尔早期作品中的“战争—废墟”惨状相对照,令人所想甚多。而伯尔在后期作品中所提出的“经济增长”之外和之上的问题:“经济增长吞噬了一切”,现在实际上也不仅在德国,而且在发展中国家,在极力推行现代化政策的国家中,也严重地面对着。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也不能不使我们想到,这是伯尔透视和洞察生活的结果。他盛赞狄更斯的写现实而使现实的黑暗和弊病得到改善,他自然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起到这样的作用。从他的作品所具备的品质来讲,是已经具备这种“潜势”的。问题在于读者的阅读行为能否去主动建构和创造审美和阅读效应。当然,也更有其他方面的许多重大问题,需要“实际解决”,这都是文学之外的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