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发祥
《中外文学姻缘录》和《翻译美学比较研究》是专论文学翻译的姊妹篇。
最引人注目的是,作者把翻译摆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他援引西方学者的话说:“翻译是艺术的高级形式。绘画必须栩栩如生,跃然纸上;音乐必须抑扬顿挫,富有旋律;雕塑必须精镂细刻,曲尽其妙。而翻译既需要绘画之真实,又需要音乐之谐律,更需要雕塑之匠心。这不是技术,而是艺术,而且是精湛的综合性艺术。”(莫里逊《翻译的艺术观》)
既然是“综合性艺术”,辨析它之为美,就不能如常人所见,囿于语义学上的对等转换原则。作者正是涉足多种学术领域,如文论、诗论、画论、曲论、哲学、美学、心理学、语言学、修辞学、文体学等等,然后才回到译苑来说美道奇的。相对而言,文学翻译与文学创作的关系最为密切,因此作者大量征引古今中外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以之标为篇目,以之充作译理,以之衡量译作的得失优劣。例如,在评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的英译《红楼梦》(第四十回贾府初宴中的一段)时,他说,用shake,sputter,collapse,gasp,fall into,chuckle等词,来穷形尽相地描摹贾府长幼的笑态,是译者的“精心选择”,“一一符合人物的身分、地位、气质和个性”。(《翻译美学比较研究》,第164页)小说家着眼于人物的刻划,译者自不例外,翻译与创作两者在本质上本来就息息相通。尽管翻译是一种再创作,要受原作的制约,但这里依然有十分广阔的选择余地,一任译笔恣意挥洒!
翻译之美亦多隐而不彰者,不细辨就难以看出。作者讨论翻译术语,每每深刻而透彻,给人以常中见奇的印象。例如辨析“化境”,首先撷来钱锺书先生的一段林纾论,作为立说的基石。然后在古典文论中探本寻源,抉发“化境”深隐的美学意蕴,指出其“不得以字句诠,不可以迹相求”(贺贻孙《诗筏》),并选用《管锥编》里的精彩译例作为佐证。继而笔锋一转,又转来讨论可否与“化境”相通的几条途径——“归化”、“欧化”、“同化”和“化而为一”。再经细密剖解,举例说明,断定旨在“使读者读译文,和作者本国人读原文有同样的印象”的“归化”说,较为允当。但又嫌其只求经营语言,立意不高,进而声称只有摆脱“语言”的窠臼,跨越“技巧”的樊篱,才能达到“依义旨而传,而能如风格以出”(《管锥编》)的审美要求,也即是“化境”。
译作有上品下品之分,译美有春兰秋菊之殊,译风也有个人或时代之不同:对之鉴别,均需要借助比较,平行的或纵直的比较。因此作者搜集了大量译例,反复比照、权衡,据此评骘高下,指点异姿,关于孰能捕捉原作“文心”,孰则离之较远,解说得一清二楚。“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直观的比较增强了读者对译美神韵的直感。顺便说,在作者视为败笔的译例中,有些出自名家之手。读者可能不会同意他的分析,却不能不佩服他实事求是的学风。
看到了译苑以何为美,再回味一下“翻译如媒婆”之类的讥诮,便觉得有了新的体会。如果嘲笑者意在一笔抹煞所有的翻译实践,应该说,那是他的苛刻;如果意在求全责备,要求百分之百地信传原文,应该说,那是他的肤浅。翻译完全可以做到既忠且美。但那种“忠”,不是刻板式的“忠”,而是神似的“忠”,逼肖的“忠”。翻译并非万能,确有不可译者在焉,这一点在译诗中表现得最为突出。所以,有人说诗不可译,罗伯特·弗罗斯特也俏皮地断言,诗歌乃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然而译诗并未因此而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原因何在?这就是因为,译者在追求一种“表里俱秀,形神兼似,味如甘醇,吮之欲醉”(拉姆斯登语,作者引为一书的卷首语)的作品。站在译苑之外,或者浅涉辄止,焉能窥见译者那种精细而微妙的匠心,焉能窥见译苑深隐的那一片片独特的美境?但如果嘲笑者是针对译苑败笔或粗制滥造的作品而发,那倒情有可原了。
(《中外文学姻缘录》、《翻译美学比较研究》,奚永吉著,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八月版,3.80元;一九九二年三月版,5.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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