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牧
人在生命的各个阶段,随着岁月的推移,爱好也会跟着发生变化。变化如何,自然因人而异。以我而论,除馬爱石、爱花、爱茶、爱哲理性的言谈等等而外,还爱豁达的风格。碰到豁达的人,就感到亲切和尊重。豁达是“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反面。因此,也有人把它叫做“豁达大度”。
豁达的境界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还是举若干个事例来谈谈吧!
邹韬奋当年在上海滩办杂志的时候,有一次乘电车经过外潍。他头戴呢帽,坐在窗沿,一面乘车,一面看报。忽然有阵大风吹来,他的呢帽给刮飞,飘出车窗外面了。邹韬奋却宛似无知无觉,继续安详看报,连头也不回顾一下。旁边的乘客提醒他道:“你的帽子给刮掉了,你知道不知道呢?怎么你连探视都不探视一下呢?”邹韬奋这才解释道:“外潍一带小瘪三多得很,帽子刮下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回头去看还是根本不回头都是一样。”这种风度,可以称之为“豁达”。
有不少人从高位退下来后门庭冷落,常常因而扼腕长叹,感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但是诗人黄雨不是这样看,他生前写过一篇《门庭冷落费》,很有深度。文章的主要内容是这样的:“……门庭冷落并不是什么坏事,甚至还可以说是一大好事。门庭冷落了,你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例如,你要写《回忆录》,读《红楼梦》,听音乐,看电视,就不会经常受到干扰。门庭冷落了,你就不用勉强去会见你不想会见的人,不用去面对皮笑肉不笑的怪脸,或阴阳怪气的丑相。你也不用费神去分辨其话语的真假,或揣摩其言外的真意。你也不用像往日那样苦思对付的辞令,斟酌用语的分寸。更不用担心会被捡去一言半语,用来攻击诽谤或拿去造是生非,挑拨离间;或肆意歪曲,作为他们将来向上爬的资本等等。”“门庭冷落了,你就可以随时去‘说亲戚之情话。来往的人不多。但都怀着宝贵的真情实意,可以说是社交生活的净化……门庭冷落,如此美好,求之尚且不易,何必因之而兴叹感慨呢!”
黄雨这些话鞭辟入里,可圈可点。从中也可以体会到,唯有理性清明,看通看透,然后可以达到豁达的境界。
有些人遭遇一点不幸,就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然而也有另一种人对于面临的横逆,尽管也不免感到痛苦,但决不会因此而失态,或者一蹶不振。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能克制自己,势将招致更大的不幸。天津作家冯骥才,家里失窃,但是字画之类的贵重物品安然无恙·他笑认为那贼并非“行家”。当派出所问他有没有重大的损失的时候,他说:“在家里我是最重要的生产力,我没有事,就谈不上什么重大损失了。”就是一例。
比失窃要大得多的不幸,当然也是有的。1957年乱划所谓“右派分子”的那段岁月,有不少人一被划为“右派分子”。就觉得“他生未卜此生休”。有人甚至驾只小艇,上置酒食,开出海面,纵酒之后,让海潮把自己卷去。也有毕生沉默寡言,从此抑郁以终的。但也有人观人度己,自问无他,深深了解这不过是一场扩大化的闹剧,必然是经不住历史考验的,一直嘻嘻哈哈,安详度日,例如著名女记者子冈就是这么一个样子。“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响。”真理毕竟不是被人捏来捏去改变形状的泥巴,历史终于证明像子冈这一类人物的远见。
凡是豁达的人,一般总是“物物而不物于物”的(做物质的主人,不做物质的奴隶)。有些人毕生搜集某种文物,热爱得不得了,但是到头来却可以扫数献赠给国家或什么博物馆、图书馆,眼睛也毋须眨一眨。例如阿英对自己藏书的态度就是这样。还有那位民初有“北京四大公子”之称的文物收藏家张伯驹。他早年变卖房产,又借黄金20两,凑足了黄金240两购下隋代展子度山水画卷《游春图》,又变卖夫人潘素的首饰购下陆机的书法真迹《平复帖》。1956年,他将这两件国宝慷慨献给国家之后说:“了此宿愿,亦吾生之大事。”这又是另一个境界了。
甚至对于死亡,也有人保持极其豁达的心境。赵丹在惠癌病垂危的日子里,病房里镇日放着音乐,一直微笑安详对待一切探病者,他私下里告诉人们说,“不愿把任何阴暗的情绪去感染任何人。”诗人黄药眠到7八十多岁的时候,常常茺尔而笑说:“阎罗王漏掉7我,没办法。”到真正病重的时候,还给我来过一封信,表示“告别”。像这一类豁达者,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了。
豁达者并不是与世浮沉,随波逐流,不是宿命论者,不是无所作为。他们也都热爱生活,也都会和困难战斗,但在面临不可逆转的命运的时候,泰然自若,或者掌握时机,仍然保持主动罢了。他们是具有哲人风格的。
有不少医生告诉我;人类在灵长动物中发展到这样高的阶段,其心理活动和健康的关系异常密切。我所认识的为人比较豁达的朋友,除了不幸染上癌症等绝症的以外。一般都比较健康和克享高寿。这种现象,是很值得研究人类健康问题的学者们注意的。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想必然大有裨益于身心。
秦牧原名林觉夫,我国当代著名散文家。他曾任《羊城晚报》副总编辑、暨南大学中文系主任、作协广东分会副主席等职,现任广东省文联主席、全国人大代表。他著有《长河浪花集》、《艺海拾贝》等几十本书,有些散文被采为大、中、小学教材。他曾以作家身份访问过许多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