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
大门终归是要打开的,而且那个打开的门缝会一天比一天大。很自然地,从那个门缝里钻进来的就不仅仅是外国的坚船利炮、术数之学、思想制度,还会有从穿到吃一系列外国习俗。拿我国近代服饰来说,就是随着那个开放的门缝一天天增大而一天天变化起来,改变风格的。
中国人在很长时间里根本瞧不起夷装夷俗。这大概也是很自然的事。一方面在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与西洋绝不通音信,老死不相往来;另一方面中国的服饰传统又绵延不断地发展了二千多年,人们耳濡目染,早已习惯了从祖宗的祖宗那里传下来的儒服雅步、宽腰博带以及由严格的等级制度规定的衣冠服饰,也早已习惯了由宽腰博带基础上形成的审美观念。所以当西洋人跨上中国国土的时候,人们除了震撼、惊愕之外,便是一脸的不以为然。——那也叫做服装么!瘦身细管裤,恐怕那些洋鬼子的腿都不会打弯罢!
士大夫的观念总比别人更传统一些。好在不全是读了书,只相信中国文化至上的人。不管士大夫们的脸是怎样地不屑一顾,还是有好奇的人去领略一下新鲜。当马嘎尔尼费了很大气力才谒见了乾隆的时候,英国人却吃惊地发现,乾隆那些忠实的子民们竟有人在私下里仿穿外国服装!原来,新鲜感才是个挡不住的诱惑呢!
如果说利玛窦当年儒服华冠是为了接触中国的士绅阶级,把基督精神渗透到中国文化中来,那么,中国青年仿穿外国衣服却并没有想由此而把中国文化推广出去,反而起到了把西俗介绍进来的作用。它之于中国服饰风格当是最早的触动。
鸦片战争以后,五口通商了,外国人纷纷涌入中国。他们觉得中国神秘而又新鲜。而中国人何尝不觉得外国神秘而又新鲜呢!就跟我们今天常见的一样——老外们身穿中山装,戴一顶绿军帽,足登老头布鞋而招摇过市——那时的情景刚好相反,是少数中国青年模仿外国人的穿戴。于是,广东的风流小伙子们开始穿西装了,少女们不禁喷喷称赞:穿西装的哥哥们真是体面得很呀。不过,穿西装系领带和脑袋后面拖着的那条大辫子委实有些不协调,所以一直到清末,男子穿西装的仍只是少数。再往后,上海妇女的衣着也越来越倾向于紧身合体,越来越想表现形体的曲线美了。这个变化可算是悖及理学,悖及传统了。马上有人跳出来骂道,这种样式“衣瘦如竹管,后露臀前露乳”简直是自甘堕落,“丑态难遮”。尽管道学家们横竖看不惯,可是妇女们却照样爱穿,而且穿的人也越来越多,以至“流风所及,乃至全国”。
同治、光绪年间盛行的紧身合体的款式,是受西俗影响而发生的一个变化。就外型来说,这种样式缩小了衣服的裁剪比例,突出了人体曲线,从而导致了审美观念的巨大变化:从注重服饰美到注重人体美。人们不再觉得那种肥大的像个大口袋似的“宽腰博带”是一种美了。另外从妇女上衣下裙的直观比例来看,也逐步形成了衣短裙长的定制,从而符合了工艺美学的一般审美标准——黄金分割。
受西俗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譬如女装中时髦一时的高领,中国传统服装中一般都是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质地和镶绣花边来修饰衣领的,很少有高领的出现。而清末民初却特别时兴高领。其制领高过脸颊,甚至还用洋抽纱加以装饰。有人诙谐地把这种领子称作“朝天马蹄袖”。其实,与其去联想男人的马蹄袖,倒不如去看看那个时代的泰西女装,那时候,泰西妇女盛行一种扇形高领,用硬物支撑其高领,宛若孔雀开屏。比起泰西妇女领子的夸张程度中国妇女的高领似乎还有不小的距离,但这两者的风格却惊人的一致。
那实在是一个多彩的时代,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
不必再去说西洋传入的大荷叶边,不必再去说舶来的袜子、皮鞋、香水、怀表,也不必再去说这个时代人们爱不释手的金属纽扣、洋抽纱、绒毛衣之属。反正是愈洋气愈时髦愈好。无怪当时有人觉得好像“愈是新人物、愈用外国货”。这里的新人物当是思想开明,勇于冲破旧习俗旧传统的新派人物。
穿戴越新,越洋,对传统的冲击也就越大。于是乎,剪辫易服到了呼之欲出的程度。康有为说,在列国竞争强者胜的机器时代,中国传统的服饰实在是要不得了,非得断发易服与民更始不可。不幸,康有为和他的伙伴们未能完成断发易服与民更始的壮举,他们所有的理想和宏图全随着维新运动的失败而夭折了。
不过,由西俗带来的讲求轻便快捷的价值观念,还是在穿着习惯方面悄悄地萌芽了。道光以后,为了方便做事行路,人们偏爱着“轻裙短袖”,连厚底方头鞋也为薄底鞋所代替。到19世纪末,“京师爱着薄底鞋”,以至人们把它谑称为“跑得快”。比起来,妇女衣着的变化远比男子服装来得更大,这也许是女子天性爱美的缘故吧。
断发易服的真正到来是20世纪初期,而且它不仅仅是为了适应机器时代,还成为革命的象征。辛亥之时,风尚习俗的变迁,竟像走马灯那样地快。旧服饰潮水般退去,新服饰春笋般勃兴。有人说,那年月是新礼服兴,翎顶补褂灭;剪发兴,辫子灭;盘云髻兴,堕马髻灭;爱国帽兴,瓜皮帽灭;爱足兜兴,女兜灭;天足兴,纤足灭;放足鞋兴,菱鞋灭……。这一兴一灭的现象,不正是急剧变化的时代的一个小小的缩影吗!
直到清末民初,服饰自顶至踵,面目全新。其中,最根本的变化恐怕要算新的审美观念了。
新审美观之一,女子放足。
旧习俗尚小脚的风气究竟源于何时何代已是不可考了。大体可以说缠足的恶习至少流行了一千多年。中国传统的审美观念大概是深受阴柔之美的影响,特别讲求女子的柔弱之美,甚至发展到病态的程度。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偏好小脚女子,正所谓“裙下双弯,真个销魂”。不幸的是,男子销魂恰是女子受罪。且不说四、五岁的幼女被残忍地缠坏双脚时的痛苦,就是挨过了这份苦痛也将终身行走不便,连走都困难,怎么还谈得上参与社会活动,争取妇女权利呢?所以一千多年里妇女们被锁进闺房深院,成了男人的附属物。国门洞开以后,中国人越来越觉得缠足实在是一种不健康、不文明的恶习,遂有不少有识之士多方奔走,广为呼吁,号召广大妇女自尊自爱,“放足湔除千载苦”。于是妇女们觉醒了,她们自我解放,加入了放足的行列。脚变大了,弓鞋(又叫菱鞋、三寸金莲)派不上用场,跟着就来了一场鞋的大变革。什么布鞋啦、放足鞋啦、皮鞋啦、高跟鞋啦,纷纷登台亮相。一时间,缠足小脚落伍了。不少已经缠过足的妇女为了追上时代适应新的审美标准,也改穿洋装皮鞋。不过,终归脚已致残,不管她们往皮鞋里塞多少棉絮,然而走起路来仍然是“撇去歪来总觉宽”。
新审美观之二,束腰凸胸。
革命之后,着洋装成了时尚。不少妇女觉得早在同光年间就开始时兴起来的紧身合体式身衫仍不能充分地体现人体美,于是她们干脆直接模仿西洋妇女的样子束腰凸胸,刻意地追求人体曲线。其细腰之法就是人为地束紧腰部使之达到美的标准。光腰细了还不行,胸部还需突出出来。而中国妇女在几千年里穿的都是近乎于大口袋似的服装,加上道德理学的影响,唯恐胸部过高有碍传统,有伤风化,所以中国的多数妇女不像欧美妇女那样有发达隆起的胸部。然而着西装而胸部平平是不美的,于是就有人想到要改变形象。她们想出了各种主意,有的人将棉花塞在胸前,以使胸部凸出,甚至还有人将大小适中的皮球一切两半,做一个假胸来迎合时尚。这东西大概就是今日妇女各式各样胸罩的最早替代物。所以,要追溯起今日妇女生活用品产生、变化、发展的历史,恐怕至少要追溯到那个时代。
新审美观之三,发型革命。
男子剪辫、女子去发髻是新时代在发型上的两个标志。男人们脑后那条垂了二百多年的发辫越来越叫人觉得不雅观了,所以没等到辛亥革命就已经有不少穿上洋装的人剪掉了。到辛亥之时,剪辫更成了革命的象征,不剪或者犹豫,就好像是在政治上同情旧王朝,而又有谁想去为一个行将垮掉的旧王朝唱挽歌呢!于是男人们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发型革命。剪辫之后,男子的发型主要是齐耳短发和学生头。由于实在不匀惯头顶漫无约束,有人居然想出来用生漆把头发全胶到一块以固定发型的主意,这也许就是现在发胶、摩丝一类护发定型用品的前身吧。也有少数时髦男青年烫发,一取其卷,二取其黄(因为当时烫发技术、设备所致,烫发以后头发发黄变硬),这样虽生为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但头顶却率先接近了洋人,成了最时髦的人。
女子发型的变化没有男子那么大,不少人只是把发髻的样式改变了一点,总算没有忽视新的时代。青年女学生则把头发梳成短发或束成马尾发。最时髦的发型要算东洋头而不是烫发,所以烫发之法传入中国最先实践的是男子而不是女子。
近代服饰不仅在审美观念方面发生了变化,在道德观、等级观、实用功能等方面也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拿道德观念来说,中国古代妇女讲求笑不露齿,行不摇裙,举手投足都得符合那个“礼”字,更不用说衣着的款式、风格了。而近代女青年却“赤臂露胸,短袖青衣,云环高垂,皮鞋耸底”。她们走出闺房,必然向全社会展示自己的服饰与形体,这不是一个绝大的进步吗?还有等级观念,中国古代服饰的核心是等级制度,不同的等级享用不同的颜色、款式、纹样、质地,任何人都不得僭越。可是到了近代,人们的衣着更多表现的是职业分工与年龄界限,从大总统到平民百姓,穿戴的样式没有太大的差别,而对材料、色彩、款式的自由选择则彻底否定了服饰的等级制度,这不也是一个绝大的进步吗?限于篇幅,其他方面的变化不再一一列举了。总之,新的服饰观适合于方方面面,从旗袍到连衣裙,从礼帽到文明棍,‘一切前清宫爵命服及袍褂补服翎顶朝珠,一概束之高阁”。穿着的风格实用了,自由了,全新了。近代服饰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社会生活的进步,它至少在审美情趣、价值观念、社会心理诸方面肯定了从封建枷锁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观念,促进了思想更新,推动了社会革命、政治革命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