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允科
40年代,东北长白山麓,一群山民世代以采参为业。寡妇翠环深深爱着家里的帮工石柱,石柱却骑马找驴,一边受用小寡妇,一边与“村花”英子野合。石柱在悬崖峭壁采到一只“夫妻参”险些丧命,结果以“触犯山神”的罪名遭到“绑山”的严惩。在生命垂危的紧急关头,寡妇翠环赶来营救,石柱与怀了孕的英子遂双双逃离曾经养育他们的小山屯……在电影市场严重滑坡、观众人数锐减、人们渴望导演“先讲好故事”的今天,黄健中较为明智地叙述了一个古老的三角恋爱故事,并将它与惩恶扬善的主题进行了改造和升华——善良淳朴的山民面临不幸时,竟冷酷无情地抛弃自己群体中的最优秀分子。这种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刻反思,确实耐人寻味。
而《山神》的出现使我们联想起日本影片《口山节考》。也是贫困的山村,严酷的生存环境,迫使日本山民将年过七旬的老人遣送深山老林,任其冻馁,以保障群体的继续生存,这是多么惨绝人寰的悲剧!晦暗的画面、咆哮的风雪,促使观众去对“大和民族”的文化心理进行剖析。对比之下,《山神》的主题与《*山节考》类似,但在艺术手法的运用上则远逊后者。
在电影文化的生长期,往往内容大于形式;在电影文化的成熟期,往往内容与形式相契;而在电影文化的衰微期,那就必将出现形式大于内容的现象。正是在“献礼片”热早已冷却,电影市场惊人萎缩的情况下,《山神》“出笼”了。在充分肯定其成绩的前提下,我们应当指出:《山神》的唯美主义倾向削弱了影片主题的阐发。
片头,先来了一段合唱:“嗨,好大的篷啊,好大的帆,好大的桅杆顶破了天。嗨,似云它不是云哪,似山它不是山;似神它不是神哪,似仙它不是仙……”悠扬高亢,快人耳畔,紧接着摇移优美凝重的画面,随着银铃般的少女欢笑声,粗犷的山民石柱追逐而入画面。尽管翠环为亡夫出殡的场面搞得很铺陈冗长,但影片的基调是欢快胜于悲哀。以后故事演绎,土匪包围崔把头的院子,县长少爷光顾英子爹的小酒铺,神秘人物吴大鉴出没无常……虽然情节火爆、悬念丛生,然而观众仍然感觉石柱赖以生存的小山屯浑似世外桃源——影片画面过于精致、基调过于温暖,而其中民俗风情的表现又过于绚烂,从而使观众对黄健中所要透视的严肃主题——对民族文化的反思打了折扣。以往,由《黄土地》发*,《黄河谣》、《筏子客》等影片也都存在游离主题的偏多的风俗描写。
从今年初始,电影界一再呼吁拍电影要“思想性、艺术性、观赏性”“三性统一”,以期冀在坚持高台教化升斗小民的前提下,把维持电影再生产的群众拉进电影院。对“三性统一”论,电视连续剧《围城》导演黄蜀芹居然嗤之以鼻,她认为在国民素质较低的今天,“阳春白雪,和者必寡”。但大多数导演,不管心里怎么想,都绞尽脑汁在“观赏性”上痛下功夫。问题是一矫枉就过正,观赏性强调过了头,立刻出现形式大于内容的弊病,黄健中拍《山神》也未例外。
一般来说,由于政治的、历史的、体制的原因,中国电影导演普遍底气不足,常常是“十年磨一剑”,逮空儿一试,声誉鹊起,按理此时应休整思维,让舆论沉淀,然后在更高的起点上向下一个目标挺进,可不介,他往往胜利冲昏头脑,不及遐思,匆匆提刀上阵,结果事与愿违。最明显的例子是黄建新:《黑炮事件》一炮打响,他很快又推出《错位》。由于急于出新,又是反复出现栅栏式的玻璃门,象征主人公赵书信的官运日蹇;又是无端让赵书信超然物外,在荒漠中踽踽独行并与老子面晤,意念化与直奔主题之嫌应了黄建新自己说过的话:“宁愿在探索中失败,不愿在保守中苟安。”
黄健中也犯了同样毛病。让我们看看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拍《山神》的。两年前,吉林省朝阳镇参场“要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便敦请青年编剧张冀平来场体验生活,很快张写出电影文学剧本,先径送上影审阅,谁料上影没看上。斯时上影宣发部主任朱延芹小姐兼供职香港奥丽斯影业有限公司,她看了本子认为不错——影业公司的后台是奥丽斯化妆品有限公司,若出资拍《山神》,岂不一举两得?——既为奥丽斯做了广告,又推出新影片。当即向北影著名导演黄健中力荐。
开始,黄健中有点勉强,毕竟这是命题作文嘛,但他还是接受了。既接受了,就得抱定必须赚钱的路数去拍。考虑到大陆、港台观众目前的观赏心理,黄健中首先就想到在“观赏性”上要做足了戏。好在北影与奥丽斯经济上“不吝”,《山神》北上长白、南下福建,耗片比高达1:8(国产片一般1:3.5),精雕细刻,整整用了八个月时间完成《山神》。演员也是当今的影视界大腕儿:申军谊、王馥荔、盖丽丽,并且能够到外景地体验生活,与参农三同,保证了表演质量。那么,为什么《山神》缺乏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呢?并非黄健中功力未逮,而是他在创作中思想出现混乱、情绪有所波动,神不守舍。
黄健中自己坦诚说过:“电影经济滑坡,不一定意味着电影文化的滑坡,面对商品大潮的冲击,我也想调整一下电影的艺术位置,或者说艺术片与商业片不一定截然分开。”抱着这样一种求索精神,他开始了《山神》的拍摄。问题是他的艺术天平明显向“商业片”倾斜。盖丽丽扮演的英子在爱情表达上的大喊大叫、眉眼飞动明显夸张,申军谊扮演的石柱外热内冷、稍嫌木讷,只有王馥荔扮演的寡妇翠环基本到位。这里面不单是演员经验多寡所致,关键是黄健中要用妩媚的英子取悦观众,因此在演员动作过分夸张时未加纠正。至于吴大鉴的来无踪去无影,更属导演拎来拎去的表意工具,其故做神秘反而使观众易于在观赏中出戏。
现在人们议论国产电影的不景气,归咎于电视、录像的争夺。那么,文娱活动远比中国发达的美国,其电影为何迄今执世界电影之牛耳?归根结蒂,还是国产电影上不去。上不去的原因有三方面:一,故事不感人、失真,以《山神》为例,尽管有兵匪袭扰,但参农的日子一派红火。影片背景交代是“40年代”,我们在影片中却看不到日寇、国民党军的肆虐。二,不敢针砭时弊或浅尝辄止,参农的生活圈子太狭仄了,不能在广袤的范围表达剧烈的社会矛盾与人性的冲突。三,现代观众特别需要电影的“代偿”功能与“宣泄”功能。就满足观众猎奇心理与窥隐癖而言,《山神》是做到了的,但它代偿不了占我国观众多数的青年人对现实的宣泄心理。
我的漫淡决非贬损黄健中导演,更无攻讦名人以誉己的阴暗心理。相反,我对黄健中的作品《如意》、《良家妇女》、《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贞女》、《龙年警官》及荣获第四届东京国际电影节特别奖的《过年》非常欣赏,这些作品体现了黄健中对妇女命运的关注及对中国人人性的探究。正由于《过年》享誉在前,我们自然对《山神》的期望值就大。石柱为整体利益铤而走险,却挖了“夫妻参”触怒山民,在他们眼里,山规比人命更重要,于是残忍地将石柱“绑山”,英子奉陪。如果没有翠环寡妇的搭救,俩人的小命早就上西天了。山民的愚昧、翠环的博大胸怀,“人性”在这里揭示得再明白不过了。然而,它无法让你落泪,也无法让你紧张,根本原因在于超量的打情骂俏、村妇围殴、草地苟合等情节设置大大地转移了观众的视线,以至导演企盼我们“对民族文化心理”进行深层反思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去玩赏英子的俏丽、石柱的剽悍与寡妇翠环的声嘶力竭。简言之,《山神》缺乏历史的沉重感。
与第五代电影导演比,第四代电影导演更关注人物的命运与性格刻画。在这一方面,作为第四代导演群中佼佼者的黄健中尤其擅长。在《山神》中,我们感觉到他的电影手法细腻流畅,绝无磕磕绊绊,也没有玩弄空镜头、堆砌寓意色彩。然而正由于黄健中的成熟近于圆熟,当他试图八方讨俏又要保留心灵中的艺术净土时,他的《山神》的较为深邃的内涵被呜咽的唢呐、送殡的白幡与英子的娇嗔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