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迪
杨绛《干校六记》记当年学部人马敲锣打鼓整队而出,赴河南干校。但见:
“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读至此,不禁让人扼腕感叹:可惜俞平伯先生没有用文字把干校生活记录下来,给后人留下不少遗憾!不知俞老夫子此时在红旗下作何感想?
其实,俞平老是留下文字的,而且不止一处。
一九七八年,是俞平伯先生和许宝驯女士结婚六十周年,俞平老作长诗《重圆花烛歌》,记述了他们夫妻“
此后甑尘不回首,一肩行李出燕郊。
燕郊南望楚申息,千里宵征欣比翼,
罗山苞信稍徘徊,一载勾留东岳集。
小住农家亦夙因,耕田凿井由先民。
何期葺芷缭蘅想,化作茅
村间风气多淳朴,旷野人稀行客独。
步寻来径客知家,冉冉西塘映萝屋。
兼忆居停小学时,云移月影过寒枝。
荆扉半启遥遥见,见得青灯小坐姿。
负载相依晨夕新,双鱼涸辙自温存。
烧柴汲水寻常事,都付秋窗共讨论。
君言老圃秋容瘦,我道金英宜耐久。
酒中一曲凤将雏,孙曾同庆嘉辰又。
新加坡的周颖南先生在俞平老九十华诞之际(一九九○年)精印了《重圆花烛歌》,后附俞平老的内弟(又是表弟)许宝
然而,俞平老自己却有详细笺注的。那就是老人在干校期间写的家信。《俞平伯书信集》(河南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八月版)收有俞平老致儿子俞润民的二十余封家书,有几封就是在干校写的,详细描述了当年的干校生活。
七十多岁的老人离开相守大半世的书斋,来到穷乡僻壤,住简陋伙房,其惨境可想而知。但在老人当时的家书和后来追忆的诗句中,却都是淡淡的一笔带过。某日半夜忽起大风,怒吼声隆隆,老人只觉脸上掉土,便蒙被而卧。次日早起一看,方知所住茅屋,已被吹去一部分茅草。俞平老在信中接着写道:
“昔读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吹我屋上三重茅,今日方有真切之感,而老杜之襟怀真挚旷达,古贤真不可及。”
以前读《干校六记》,佩服作者以淡淡的笔调追忆那史无前例的岁月,佩服钱钟书先生在序中的这句话:“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需要有何等的胸怀和超脱,才能这样回首不堪的往事。再读俞平老《重圆花烛歌》中的那段诗,似乎看到的只是西塘映萝屋、月影过寒枝的田园野趣;似乎干校生活只是耕田凿井、烧柴汲水这般寻常。一旦我们了解了这背后是怎样不堪回首的批斗、凌辱,我们便会感到这平淡的文字蕴藏着多么深厚的人生体验,作者不但没有丝毫夸张,反而经过沉淀和过滤,使个人的感受得以净化和升华。这便是《干校六记》和俞平老这些诗文的魅力所在。
平实不仅是作文的最高境界,也是为人的至上境界。但是,看似容易,其实谈何容易。俞平老曾在一诗之小叙中有“陵谷沧桑皆难为比”之句,后觉不妥,因这些比喻用得太滥,让人感到浮泛而不切,便把“皆难为比”改为“犹为泛喻。”俞平老在给儿子的信中说,“这是我原来的真实感觉,而在文字中却没有能够表现得恰如其分。即此一端,可见写诗作文之难。按说也并不难,只要词能达意,古语所谓‘辞,达而已矣。但这‘达之一字,又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