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焚书未焚

1992-07-15 05:29贺星寒
读书 1992年3期
关键词:明王朝李贽专制

贺星寒

李贽的集子取名为《焚书》。他清楚这些文章,戳到了当时正统理论家的痛处。“即中其痼疾,则必欲杀我矣。”要想安全,要想保险,最好烧掉。故取名《焚书》。

知道有危险,偏偏要刻印出来。取个叛逆的书名,更像是有意作对,自愿充当靶子。这样的异端异人,自然为封建时代的专制统治所不容。李贽最终被害死,大概是顺理成章的事吧?

中国封建王朝,自汉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实行思想专制,手段很丰富,一般还是不动用武力的。批评孔子的如王充、刘知几等,均未遇难。我冒昧说一句,卓吾先生是自寻死路。谁叫他把屁股坐歪了呢?

卓吾先生是直肠子,率真,任性。当官时,就常与名僧坐论玄虚。后来干脆进山不出,终于获得免职。免职后,又不回家,自称流寓客子,在朋友家住着。他喜欢当面指出别人错误,不留面子。有俗客来会,话不投机,便叫别人坐远点,说是嫌臭。研墨伸纸作书法时,脱衣大叫,窜上窜下,作兔起鹘落之状。有一天感觉头痒,嫌梳起来麻烦,干脆就刮成光头,只留鬓须。他这样超脱,朋友能理解,却害怕影响下一代。更主要的是他发异端邪说,弄得学者朋友钦佩其才能,却害怕其口舌文章。所以每一处先生都不能住得久长。

李贽对生死问题也有独到见解。他认为“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即然不能长生,死又不能避免,所以,“勿伤逝,愿伤生也!”

对死看得很超然,但死法却很重要。因为死法是生命的最后形式,需要重视。为此,李贽特作《五死篇》,进一步阐述。他认为程婴、纪信、聂政、屈原之死,是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不屈而死,也属非凡。下面是尽忠而死,功成而死。前者不知君,是愚;后者不知足,亦属愚,但总算是善死。“智者欲审处死,不可不选择于五者之间也。”

然而天下绝大多数是终老病死,这当然属于庸夫俗子了。他们顺其自然,总比那些临终时还要做几句诗,表白自己不怕死的人好些。好在不说谎,不沽名。

“丈夫之生,原非无故而生,则其死也又岂容无故而死乎?”老头子很清醒,知道前五种死法不可得,对庸人死法又不甘心。怎么办?“唯有做些小买卖耳……英雄汉子,无所泄怒,既无知己可死,吾将死于不知己者以泄怒也,谨书此以告诸貌称相知者,闻死来视我,切勿收我尸!”

李贽捍卫的是自己的思想,就不需要折衷、策略和实用。这种不宽恕精神,后来也在鲁迅先生身上闪现。李贽实际是给自己设计了一张蓝图,最终以行动将其变成现实。他在一个时代中,是孤独的。

革命家的行动是革命。思想家的行动是言论。当学者们纷纷审时度势,明哲保身之时,李贽就显得不识时务了,终被逮捕。

据袁中道《李温陵传》,受审时,李贽因病卧于阶上,拒不认错,说:“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判官都笑他倔强。也不像有杀他的意思。“久之旨不下,公于狱舍中作诗读书自如。一日,呼侍者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

卓吾先生既然能在狱中作诗读书,肯定饭吃得饱,也不至于时时挨板子。据袁中道推测,很可能不判,遣送回原籍了事。偏偏他要自割其喉,到底图个啥?侍者问他:“和尚痛否?”他用指头在手上写字:“不痛。”也许卓吾先生真的不痛。他正在对不知己者泄怒,如何能感到痛?

李贽这回做的可不是小买卖,而是大买卖了。他是为捍卫自己的思想而死。他的自杀,成了对封建专制最有力的一击。

明王朝也算是运气不好,遇上李贽这种疯和尚,关押一下,就自刎,弄得好不尴尬。

其实明王朝的选择也不多,为了朱家的江山永固,就只有消除异端。面对李贽的敢说敢怨敢怒,就只有采用武力。对李贽,武力是无效的,他死不改悔,这就有些伤脑筋,最终大概还是只有杀了干净。无奈卓吾先生抢了个先手!

李贽在《焚书·自序》中说:“夫欲焚者,谓其逆人之耳也……逆耳者必杀,是可惧也。”刻印此书,能“入人之心,则知我者或庶几乎!”果然如此,思想家遇害,思想长存了。正是:人焚书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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