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遐龄
陈康先生解放前就去台湾大学任教授,一九五八年后游学美国,竟客居数十载,今年二月遽归道山,因而我国哲学界以外的人很少有知道他的。然而他的哲学研究对我国当代哲学却颇有影响——主要通过他的学生的学术活动发挥。他的这些学生在今日中国已是老师宿儒。现在由他们中的几位编辑或参与意见的《陈康论希腊哲学》一书出版,是一件颇有意义的事,不但可以从书中窥见陈先生学术研究的成就、用力方向和特点等等,而且可以发现陈先生对当代中国哲学的影响之所在。
不知起自何时,人们凡事都喜欢问上一句“这有什么用?”说实在话,不少问题很难按这思路作答。例如“读书有什么用?”倘若按传统回答道“读书可以明理。”追问道“明理有什么用?”“明理可以做个好人。”再追问“做个好人有什么用?”就只好张口结舌了。不被斥为“封建顽固派”而讥为“迂腐”,算客气的了。按这思路,读书既然得不到小康,当然就无用,于是“读书无用论”风行。
问到“读古希腊哲学书有什么用?”更难回答。中国的先秦诸子著作可以当文学作品读。古希腊的哲学著作,柏拉图的还有一些华美的段落,但一谈到义理,中国读者往往头脑发胀,立刻兴味索——像先秦名家“白马非马”、“鸡三足”之类一样引不起兴趣。可见名家、法相宗等在中国很难避免衰落的命运。至于亚里士多德的哲学著作,既枯燥又晦涩,简直不可能看作文学作品,一般人恐怕很少有耐心读得超过十行的。
陈康先生的这本文集,大部分文章是讨论上述两位大师的哲学思想的。他是一位治学极其严谨的书斋学者,以中国人治西方哲学而享有相当高的国际声誉。但若问道,他爬梳那些故纸堆有什么用,回答起来也是很不容易的。
《庄子·人间世》中有两个寓言专为“无用之用”而编。一个关于栎社树的,说,那么一棵又高又大的树,造船、制作棺材、家具、门窗、梁柱都不行,简直一无用处。不成材吗?否!有用的树,像桔、梨、柚等,果实熟了,大枝拽、小枝折——材所以伤生也!不材所以能成其寿,全其天年。比之人事,则“神人以此,不材”,达到最高境界了。另一个关于支离疏的。支离疏是人名。古印度戏剧常有以概念为人物名字,并据以设计该人物形象的。《庄子》书中不少人名用概念名词,支离疏当为一例。前几年国外有把《资本论》编为剧本的,想必要借用这一手法。从姓名不难想见支离疏长得如何不成模样。就这么个人,既用不着参军,也用不着出工服劳役,发救济粮却每次有份。最妙的是结论——“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如果把陈康先生研究古希腊哲学看作这样的“无用之用”,那显然是不对的。其实,《人间世》这篇文章所表现的也不是庄子本人的思想。冯友兰先生猜测它是杨朱一派的作品,很有些道理。“杨朱为我”不是如今人理解的损人利己,实际上是在当时社会动乱的环境中回避积极的斗争,以保全自己,所谓“天下无道,圣人生也”〔生者,全其生也〕。所以孟子批评“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庄子的思想比杨朱的深邃得多。杨朱拘拘于养生,庄子则参透生死,通达大道,相去岂可以道里计!
庄子关于“无”说了许多话,似乎也在追求“无用之用”。然而其实质在求道。在这一点上,陈康先生与他相仿佛。“无用”正是道之所在。参悟了“无用”方能无所不用。不同的是,陈先生是个学者,致力于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弄清古希腊哲学思想之真相。庄子思想广大无涯,融汇了老子思想。就其论天地生死之精深,不但儒家远远不及,而且其所达境界,西方思想晚近才悟及。而论到内圣外王之道,攻击儒家“博而寡要”, 却不免学派之偏见。老庄崇尚阴柔,孔孟崇尚阳刚,如此而已。只是儒学之阳刚比起西方思想仍显得不够刚健。儒家讲究“刚而不猛”。与儒学相比,西方思想显得威猛而带霸气。在西方思想面前,儒学都嫌柔弱,更何况道家学说。于是近代以来,一批中国思想家起来,恨铁不成钢,致力于寻求改造国民性的途径,想方设法把中国人训练得威猛,给我们留下了一大批读物。
这些思想家的真诚与勇敢,值得人们永远敬佩。但是对他们的思路似乎应当有所反省。是否他们陷入了求索“用”之苦斗,忘记了寻找“无用”——大道?
如果这个想法成立,那么陈先生的研究就十分有价值了。他的用语是“后天的原因”(相当于上文的“用”)和“先天的原因”(相当于上文的“大道”,或“无用”,确切地说,“非用”)。不妨撮引一段他的文字:
关于西洋文化输入中国,在明末清初已颇有可观,然而后来却由于许多原因几乎完全中断。这里暗示我们一个问题,即除去已经指明出来的原因以外〔这些都是后天的原因〕,是否还有另一种原因〔即先天的原因〕。所谓先天的原因,乃指中国文化里是否含有些成份对于西洋文化中的某些成份有排斥性。如若对这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即使当年没有那些存在的原因,输入了的西洋文化仍会由于另一些机缘被排斥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始终不能吸收西洋文化。如若答案是否定的,那么,若无当年发生作用的原因,从那时起直至现在,西洋文化已可不断地输入且被吸收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迟早会吸收西洋文化的。见第464页,黑体字重点为笔者所用)
这段话由科学与民主问题引发。举国之人盲目崇拜和追求科学与民主,陈康先生却提问道:中国需要科学和民主,但是中国文化是否可以吸收它们,对于它们没有排斥性?这是何等的清醒与勇敢!陈先生不仅是学者,而且是哲学家。
柏拉图正当现在有些作者爱说的“轴心时代”。近代西方哲学发轫于柏拉图。研究清楚古希腊哲学,对于了解、体悟西方文化诸“用”之“大道”,是一个必要条件。如果同时研究清楚中国先秦诸子,体悟中国文化之大道,那么对于合于西方文化之道的诸“用”有多少能够合于中国文化之道,会有作出回答的基本条件。从而,西方文化中的哪些成份可以被中国吸收,哪些较易吸收,哪些较难吸收,甚至不能吸收,才有着手研究之条件,有助于解决我们现在面临的极其重要的问题,这是看似“无用的”研究之大用。
陈康先生这本文集有几篇涉及中、西思想传统之比较。生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学者很少有不关心这个问题的。陈先生在此同样采取冷静、客观、不轻易言之的态度,令人起敬。不过,他虽然自称只作诊断不开药方,所作的“病情分析”仍很难避免价值观念所起的“先行的”作用。“我注六经”大概永远是只可接近而达不到的理想,实际上都是“六经注我”。口号却非“我注六经”不可,否则放任自流不可收拾,直至无法讨论问题,各人宣布自己论点,而后奋臂攘拳出招。
陈先生深慨于充斥中国社会的不道德行为,他分析所得的大抵是:为人们订立行为规则不外学说(出自理性)和宗教。中国本土没有宗教,而佛教又是教人脱离社会的毁灭性宗教,基督教传来较晚且尚未得势,因而管理人的行为之职务一直由学说思想家承当。对一般人,道德规则必须是无条件服从的绝对的命令,只有神的诫命才可能使人们采取绝对服从的态度,学说的结论只有通过理性才能使人服从。中国既然没有积极的宗教,于是把学说的结论抬高到神的诫命之地位,结果是,学说的结论教条化,它与人的理性之联系被切断了;由于它在人心之中没有了着落,失去了为人绝对遵守的机缘,于是人们一方面念十三经,一方面可以毫无顾忌、毫不畏惧地违背经义行动。
他的分析太冷静,科学得无情,很容易引出悲观论调。陈先生自己也说,“中国第一流的头脑,经过两千余年的努力,所得的结果如此。这实在太悲惨了!这实在太悲惨了!”(第571页)由他的分析可以看到,中国的思想传统之所以得到这样的结果,关键在于缺少一个上帝。新上帝(耶稣)可以与旧上帝(耶和华)不同,二者皆为上帝因而有资格发出诫命使人们绝对服从则相同。耶稣创新诫命当然出自他的理性,这与摩西借耶和华之名创立诫命出自他的理性,是一样的。人们服从这些诫命却无须求诸理性。孔子没有想到要求弟子们尊他为神。即或想到了,而且弟子们也情愿了(耶稣再三启发,十二门徒中也只有聪明伶俐的大彼得一个人提出“你是基督”),恐怕人民只会把他塑造成善于呼风唤雨的大法师,如老子被尊为道教之祖以后的遭遇那样,很难成为基督式的神。西方思想中引入唯一神虽然较晚,其先已有古希腊哲学,特别是亚里士多德哲学,为引入此神作了准备。哲学固然是极少数人的奢侈品,并非在民众生活中无根可寻。毋宁说,足以成气候的哲学思想在民众的意识深处有着它的根基。古希腊哲学之前有神谱学。神谱学之前有奥菲教。如此一步一步地向前追溯,竟发现哲学的理性研究其实不过是古老信仰的一种翻新而日新的解释而已(第568页以下)。解释可以日新月异,古老观念仍可岿然不动地持存。近代西方哲学的种种思想最终都归源于奥菲教关于灵魂与身体之对立而结合的观念。今日中国人喜欢讲的对立统一,源头之一即为奥菲教的这一教义(另一源头是古代中国的阴阳学说)。至于奥菲教的教义源自什么,今日很难确切考证,不过,那必定有着更为古老、更为久远的来源,——不妨假定那有三千年以上的渊源,甚至可以上溯至一万年前新石器时代开始之时。由此看来,在未把身体与灵魂分裂并对立起来的中国思想中引进或自造一个上帝并使之为民众接受,是极为困难的。
如此说来,中国人在道德上竟没有前途了么?不然。陈康先生尽管声明只作分析不作建议,那建议也隐隐地涵在分析中,行文中多少透露着他心目中的建议,那就是引进基督教或改造或创立出一种类似的宗教。章太炎先生不是有过改造佛教以教化民众之建议么?然而,不但远水不解近渴,而且成功与否无法预知。传统的思路有种种弊病,一时仍只好用下去,或许竟还要用好几个世纪。否则,什么思路也没有,空白一片,终归是不行的。
我辈生也过晚,无缘亲聆陈康先生讲学。我本人受陈先生的学术影响,当以十几年前汪子嵩先生来复旦大学讲柏拉图哲学为开始。我不是个好学生,所以已记不清当时讲的具体内容。印象最深的是汪先生一句一句地讲原著的作风。以一位学者担任理论部主任,使我对《人民日报》增添了不少敬意。后来细读过汪先生著的《亚里士多德关于本体的学说》。去年看到汪先生作为编者之一的《陈康论希腊哲学》,才明白他的学术渊源所自。
亚里士多德思想与当代中国关系最大的,也许是物质概念(有时译作质料)。这个概念由讨论实体(常译作本体,有时译作本质)引起。陈先生这本文集中收入了几篇论实体的,还有一篇直接论及亚氏质料概念的。这些文章分析之精细入微,发掘隐义而彰明之,令人赞叹不已。其枯涩难解也是令人望而却步的。大凡一个宗教的创始者本人的言论,多半简明易晓,而门弟子一代一代相传,注解、讲疏、论述等往往越来越繁复、琐细,直至“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倒越糊涂”的地步。古希腊思想文献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已相当庞杂。后来又经历代学者反复咀嚼,几乎嚼烂了,令人不免生“歧路亡羊”之叹。陈先生着眼于讨论实体问题,可以说是在纷乱的迷途中寻找已亡之羊。文集中介绍自己老师的《尼古拉·哈特曼》一文,虽然简略,却也多多少少透露了一点其中的消息。
按陈先生介绍,尼古拉·哈特曼所创新学说旨在反对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主张万事万物不单在人心中作为知识对象存在,而且有其自在,因而创建了新的本体论(这个词陈文中译音作翁陀罗己)。这个新的本体论乃是尼古拉·哈特曼“自觉地继承亚里士多德”创建的。亚氏有把形式逻辑学(文中译名为论理学)与本体论相结合的趋向。这趋向经中世纪经院哲学发展,到沃而夫学派登峰造极,形成为唯理论的本体论。康德出来,以《纯粹理性批判》一书摧毁了唯理论的本体论。后来的费希特、黑格尔都取消了康德的物自身(这个词文中译为物如,通常又译作自在之物)。之后的新康德主义走向认识论上的唯心主义。尼·哈氏本人出自新康德主义的马堡学派。“出自”即“分家”。分家处在于承认事物有其自在,重新主张本体论。可见,尼·哈虽然继承亚里士多德,但并非全盘照收。他的哲学在康德批判唯理论之后,特别在新康德主义走向片面的极端之后而反省,所以陈先生认为,这是个新的努力,在哲学上开辟了个新局面。
陈康先生着力研究亚氏实体学说,原由大致可以窥见了。按我国哲学界的眼光看,陈先生和他的老师都应归入唯物主义流派。陈先生对我国现代哲学的影响之所在大体上也可由此了解。
不过,陈先生的影响似乎不够完全。在主张万物有其自在方面,我国哲学别有渊源;在本体论方面,陈先生的影响较显明。这两方面,或隐或显均具影响。但在消除唯理论后果这一方面,却看不到陈先生的影响,而这一方面却极要紧,无之,则新本体论无新可言矣。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大概是,对康德哲学,采取了简单抛弃的态度,而未继承其积极成果。
唯理论在本体论上的错误,其要害在于逻辑主义态度,即陈先生所说,亚氏逻辑学趋向于本体论方面(文集第469页)。亚里士多德本来意图是研究事物的自在存在,但是他实施研究时,所从事的却是分析语句的工作,把对实际事物的分析化成对命题和概念的逻辑分析。毛病正出在这里。实际事物的规律与语言逻辑的规律并不是一回事,因而对命题的逻辑分析,不能代替对事物的自在存在的本体论研究。这就是陈先生揭露“唯理论的武断”,“以为事物的条理和充当我们认识工具的理性是一而非二”(第468页),病根所在。为了化繁复为简易,不妨举个例子。例如物质(质料)概念。在西方哲学史上,物质(质料)概念是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史称“物质(质料)的发现”。不过,亚里士多德的“物质(质料)”是逻辑分析的产物,是个逻辑概念,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物质概念全然不同。列宁指出,物质是独立于思维之外的客观实在。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物质的经典表达。如果套用列宁的句式,不妨说,亚氏物质(质料)是不独立于思维、而在思维中的逻辑概念。
贩夫走卒,尽管不识文字,不善谈玄,不会辩证逻辑,却明白无误地懂得万事万物的自在。他们怎样证明的?他们是在亲自与万事万物打交道中体验到的。用哲学的话来讲,这是在实践或生活中体证、亲证。马克思主义的物质须这样证明。渊源于亚氏哲学的唯理论,对物质(质料)的证明却离不开逻辑——无论形式逻辑推理,还是先验逻辑或辩证逻辑的演绎,或某种逻辑分析。有人说,马克思主义的物质概念无法用逻辑证明,因而不成立。此言大谬。马克思主义的物质当然不能用逻辑证明,因为它无须也不应当用逻辑证明。提出这样的驳论,足见其受唯理论影响之深,其逻辑主义态度之顽梗。如果为了反驳上述驳论,致力于在逻辑上证明马克思主义的物质概念,那也是囿于唯理论思路,同样是错误的。
但是,尽管在认识论方面清除过唯理论的影响,由于忽视了康德哲学,唯理论在本体论方面的影响似乎还不小。陈康先生的这本文集在现今就仍还有所用,虽然他本人只求忠实地讲清史实及其原委,无所求其用。
苏格拉底为追寻善、美之理念而讨论善和美,无所求其用。但是那些只问用、不问无用的人,认定他用无用的理念毒害青年,毒死了他。苏格拉底留芳已八十世,那些杀害他的人而今安在哉?孔子一生凄凄惶惶地奔走于用世,然而其用世之根基仍是无用——道。老子称“无为无不为”,说的也是,深悟无用,方可无所不用。总之,用须合于无用,才是其所用。中国哲人与西方哲人处世态度有所不同,致力于无用之追索却是一样的。也许,今日哲人应当安坐书斋只问无用,如是或许竟可以使这大道已逝的时代懂得无用之大用?
(《陈康论希腊哲学》,商务印书馆一九九○年九月版,6.6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