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鹤
正当我们在公安法制文学的汪洋中踟蹰的时候,天水相接处,逸出一叶圣洁的帆——《影子的追捕》(《啄木鸟》1989年第3期)
一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我的坦白而抛弃我
——时星原
《影子的追捕》是一篇别开生面的短篇小说。
那是新疆,塔克拉玛干的大沙漠——一片远古之海。在浩渺、苍凉、雄浑、疯狂、温柔古怪的沙波上,金黄的沙梁如大浪拍天……
杀人犯李涛热恋着吴巧玲。而指导员却对吴巧玲多方施加淫威,被李涛打塌鼻梁骨。李涛受拘留15天处分。
夜2时,杀人凶手李涛袭击站岗的警卫,抢走半自动步枪,打死指导员之后,和吴巧玲一起盗走四匹马,逃向深深的沙海之中。
发案后十几个钟头,“我”、“老虎”、科长还有小龙小崔,乘链轨式55马力东方红拖拉机,带上一笼馒头、一大桶水和一捆葱,开始了艰难的追捕。突然车厢内,所有的人都滚到了一边——车子爬上了沙谷的大斜坡倾斜得十分厉害。观察哨及时地呼喊:快跳车!我们一个个飞快地滚向沙海……
我们五入象五棵刚从绿洲移向沙漠的植物。个个都耷拉了头没有一点精神。小龙渴得七窍生烟又爬上拖拉机,拿起长长的塑料管,咕咚咕咚地喝汽油桶内的水,喝得有滋有味的。
天落黑了,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沙包的洼地上躺了下来。大沙漠,白天烤得象蒸笼,夜里却象个冰窖。我们日夜追击,终于发现了一匹倒毙的马和一堆炭灰。这匹马脖子的血管被刀割断了,马后腿的肉也被旋去一大块——这显然是罪犯李涛留下来的印痕。
在继续追踪的途中又发现了第二匹马。我们提着枪往前跑。小龙小崔跑在最前边,我和老虎居中,科长落在后面,科长分析了情势,鸣枪示意后退,保存实力。科长执意要同志们返回,他说如果继续追赶,我们都得象那马匹一样累死渴死……可是我居功心切,劝科长一人先回大本营;我和战士们再追一程,否则前功尽弃。我向科长表示,一定带着犯人回归,并相约,科长每半小时放一次炸药,做为信号。
科长回大本营了。我向前去追“老虎”他们。天再一次落黑,我追上了坐在沙梁上等我的“老虎”他们。连日奔波,劳累、干渴、饥饿、寒冷、焦急和怅然无主的感觉,随着夜潮一齐向我们袭来——我们被沙子重重包围住了。
又是一天,我们四个人默不作声地沿着马蹄印向前走!我们麻木了——忘记了杀人犯李涛忘记了自己。象要烧干油的机器一样在做着最后的有气无力的机械运行。
我终于渴得不顾一切了,避开他们,有意落在人们后边。把手伸进了裤裆喝起尿来。太阳象火象血,伸出千万条火舌舔着我们的一切。我怕万一能活着回去被大家笑话,就没告诉战友们用尿救命。但,我的老搭当“老虎”明白他也喝了自己的尿,并若无其事似的告诉别人于是大家都喝了……
然而,几天没喝上水了,尿已荡然无存。“老虎”大声吼叫:别追了,再追大家都得完蛋!我内心同意他的意见——若再追只有大家死在沙海里。可是我嘴上却说了相反的话:都到这地步了,再几步就抓着了,我死也不回去。“老虎”最了解我的内心世界——为了表现自己,宁肯牺牲一切。“老虎”戏法一般地从贴身内衣处取出一个神奇的小水瓶。这一小瓶水就是大家的救命水。他给了小龙和小崔。叮嘱他俩回去找科长。
“老虎”放弃了救命水,放弃了生还的一线希望,选择了和我一块儿死追,追死的路。小崔小龙向大本营走去。“老虎”突然声嘶力竭地命令我:“把枪给我!”我心想老虎一定要打死我,他站在我背后,我不敢动,就缓缓地把冲锋枪交给了他。并等待他去摘我屁股后的手枪。然而,他没去摘,只是背起两支沉重的冲锋枪吃力地走在我的前边……
我终于垮了。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儿力气,索兴躺在沙坡上不起来了。
“混蛋!起来走!”“老虎”气愤地吼着煽了我一耳光,我觉着他的巴掌很软似乎也没了丁点儿力气。
“杀了我吧。我不行了,你杀了我吧!”我眼泪汪汪地对“老虎”说。
“老虎”摸出一把匕首,举起来——我的手同时也摸到了屁股后的手枪柄。“老虎”的眼珠盯着匕首,根本没看到我摸枪的手。突然“老虎”闪电般在自己左手腕上划了一下,血流出来了。“老虎”俯下身,将他那淌着血的手腕凑近了我的嘴唇……。斜阳坐在沙梁上的时候,“老虎”倒下了。他最后又交给我三块奶糖。我摇晃着爬上一架沙梁,发现凶犯李涛偎在沙坡上,他身边是已经死去的恋人吴巧玲和两匹马。
我迎着李涛的枪口上去,他却将枪垂了下来。他交给我两块手表。嘱咐我交给吴巧玲的家……然后李涛握枪的手连连扣动扳机,一直把子弹全部射进沙包里。他死了,临死前还叫我朋友,还把立功的机会留给我……
我当上了英模。
以上是《影子的追捕》的基本情节。这篇小说的结束语很耐人深省——
“影子很近,而对他的追捕却很难。”
这是一篇既重文品更重人品的使人灵魂圣洁净化的佳作。
标题:影子的追捕,言语平平,意味深远。函盖了小说的基本内涵。小说选择的题材大大突破了一般法制公安小说的范围;小说的立意更是超拔的;小说的表达也是颇具新的吸引力的。
粗读一遍,如不能听出弦外之音,你且莫误以为他在写丑陋的中国人!他在丑化英雄的一尘不染的心灵?!
作者精心地叙写了一位出生入死、立了大功的功臣心理的另一面——长期以来不被作者们重视的一面。
作者写这被人们长期冷落遗弃的一角是为了让英模更完美更高大,更具有人的灵魂。
作者描写活着的英模,更重笔赞美死去的无名英雄。作者描绘的角度令人起敬——一改给英雄模范评功摆好的司空见惯的视野;以有名英雄自审的目光注视自己灵魂深处的阴暗处更高地托起舍己为人的死去的英雄的圣洁的灵魂。
一边是追捕杀人犯李涛的简简单单的过程;一边是追捕者内心情思的深度投影。
一面是对沙漠无水无食,无边无垠的现实描绘;一面是对成功者心灵旮旯的无休无止的清扫!
《影子的追捕》给胜利者提出了更高更大的警策性问题;《影子的追捕》为公安法制文学的创作发射出更新更美的信号……
二
理智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如果一个门对它关闭了,它就寻找,甚至破开另一个入口处而进入这世界。
——苏珊·朗格
《影子的追捕》的立意超拔高远,材料更是超凡脱俗。
小说中的老虎,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公安战士。他尊重首长。(也包括小说中的“我”)在和疯狂迷人的沙海搏斗中,他宁肯自己喝尿,把省下的水留给他人,对居功自傲的“我”,在生死关头,不计情敌之隙用自己生命之血救助软弱无力的“我”,使“我”在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己斗的惊心动魄的疆场上,焕发出正义的力量,高尚的情操和革命的气节。
莎士比亚说过:“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代表!多么文雅的举止!在行动上多么象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象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
这篇小说的立意,完全可以用莎氏的名言来阐释。时星原在小说中是以歌颂公安战士的崇高精神和对真善美的无止境地追求为主调的。
冷静理智的小说作者,在执笔的时候,必然会精确地、清晰地、千方百计地去向一个新的更高的目标悄悄靠拢;同时也是戏剧般地引导读者驾着作者建造的小舟在不知不觉中靠向一定的港湾。
作者应该是先知先觉者,他必须清楚,他的人物,故事会对读者产生什么样印象,它用鲜明的画面向读者证明什么样的真理,它力图根除或批判什么样的有害的精神力量。总之,作者的内在凝聚点,也即是凝聚材料的焦点,必须抓准。它决定了组织材料的角度、方式,决定了材料的取舍。
留下的材料,不但包括了人、事的本质属性的总和,还应包括通过此人此事可以暗示、指引、联想出的各种人、事和思想感受来。
《影子的追捕》的作者精心地挑选一个很简单的(从时间长度上看是瞬间)——“我”在功模报告会上,想起给自己搭桥铺路流血牺牲的老虎、李涛与“我”之间在死海中互相追捕、自我追捕的故事。
作者着力铺陈的材料是对影子的追捕。
材料之一:
当大家分析杀人犯李涛为什么盗走四匹马逃向死亡之海——大沙漠时,“我”抓住这个自我表现,大显身手的好时机说,人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出来!把拉车的四匹马全牵走!是为了给人们追他造成困难,既然是设置困难,就证明李涛跑的路不是大路……。
“嗯,有道理!”科长一边点头一边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让这个干了20年公安保卫工作的老头子拍一次肩膀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仅时刻想露一手而且毫不隐讳地承认是官迷——为了一个副科长的椅子,“我”日日夜夜眼巴巴可怜兮兮地盯着它。
追捕杀人犯李涛时,“我”的心理也是矛盾的。一边追,还不想追上凶杀犯。因为“我”曾愚弄过那个杀人犯;杀人犯从心眼里佩服我,认我是朋友;而另一个“我”却积极追赶他,一心想快喝上庆功酒,当上副科长,当上政治部主任的乘龙快婿。
这些材料,从正面表现了“我”的头脑灵活,具有良好的公安素质;从反面暴露出“我”取巧心理和不良的上进动机。
材料之二:
我和杀人犯李涛的关系。
李涛因为指导员夺他的恋人吴巧玲而打伤了指导员之后,李涛被拘留了但他仍骂不绝口。如何处理他呢?我拿出了演戏的本领,镇住了李涛——我跟他拉家常、送他烟。劝他时,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痛苦。并说我很同情你,你应沉住气,让女方出面告那个老东西……。“我”故意把警卫班长支出去,解开他的手铐(其实我半开着的抽屉内早有一把顶上子弹用来对付他的五四式手枪。)当他稍有不老实时,我又使出了十八般武艺中的一个招式,制服了他。结果,李涛真的把我当朋友了。尽管“我”是个弯弯绕,有狐狸一般狡猾的心肠,他却认定“我”是个直肠子的好友。
材料之三:
在和“老虎”的人生竞技中“我”的行动有时是软弱的、错误的,但“我”成功了。
我们一行五人追捕李涛。科长发现离大本营愈来愈远了,离战斗的工具——拖拉机、馍馍、水越来越远了。而死亡却分分秒秒地逼近了。科长当机立断,鸣枪示意停止追捕。回转营地另作商议。“我”对这一正确决定置之不理,反而以英雄、先知的面孔劝走科长,带着“老虎”、和战士们继续向死亡之海冲击。为了保存实力,“老虎”再次怒吼,制止我的蛮干行动时,我明知“老虎”是对的,硬是高喊死也不回头。“老虎”明白我玩弄的把戏却舍不得丢下我一人。一意孤行的“我”生命垂危了,是“老虎”割断自己血脉营救了“我”。“老虎”死了,我复活了,我抓住了杀人犯,我当上了功臣,我成了庆功会上的聚光点,“老虎”却心甘情愿地默默无闻地倒在沙窝里了……。
材料之四:
“我”坦白了,“我”飞升了。
“我”侦破了重大案件。“我”的典型事迹及两级机关做出向我学习的决定都下发了红头文件。我可能把自己狗熊、卑劣的嘴脸隐藏起来——因为在大沙漠中,万里无人,只剩下我和“老虎”两个人时,“老虎”的无私,我的怯懦卑鄙,如果不泄露,是很难公之于世的,在那空空旷旷的大漠中,什么事都可以发生,人群、法律、机关、目光……一切的一切都离这里很远很远;同时,又可以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因为发生的事件会不留下任何痕迹!没有任何书证物证证人证言等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证明材料,不会有人也不可能有人再次沿着我们的踪迹来采集证据和搜集材料。即便是一个人、一群人埋在大沙漠里,也就算是无影无踪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等到以后发现绝对不会在法庭上而是——考古学者拿着放大镜作着某种推测罢了……。
以上多方面的材料,构成了“我”影子的意象。体现了人物人格的各种力量。这意象所寓含的多元意义,所指向的可以超越又很难超越的人的心灵世界,寄托了作者对美好人生、生命价值的无限探求。换言之,作者将“我”的某些动机与成功的效果;死了的真正英雄与活着的有名的英雄的心是相追比,突出地将“我”坦白真诚的灵魂的阴暗处,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庆功大会上。在读者,在人类眼前,打开了生命的内部的各个层面——从幕前一直看到幕后。完成了一次对更高人生境地的追求。在艺术创作上实现了“三级跳”(超越自然、社会和人生自己),实现了公安法制文学天地中英雄人物的思想的再度大升华。
这个世界没有因为“我”的坦白而抛弃我。英雄不是神,不能靠掩藏丑恶来为世人制造一种虚假的美。
作者对各种材料的组合、剪裁,深深地打上了他自己的独具的烙印。他用很简单、很平常的线条与色调勾勒出深邃复杂的人性和文化内涵,传达出人的种种深层的心理情绪。
有人说无论古今中外的小说发展,大体都可归为三个阶段:追求故事情节——追求人物性格——追求人的心理深层运动。笔者认为这篇小说既不追求曲折惊人的故事情节,也不着力塑造福尔摩斯、霍桑式的侦探。他的笔力向英雄人物,向普通的公安战士的心灵深处的各个层面掘进。他有意地抓住鲜为人们问津的英模的深层心理,对自己的影子不断追捕拷打的题材,超越一人一事个人命运,形成大信息量的文体意识和新的美学思想,组合成崭新的思想形象。给读者以新的启蒙;给领导以历史的理性;给自我以批判的思考。
作者从写故事,写典型的模式中跳一级,在人的灵魂层面,在陌生大背景下,展开了对人的封闭命运的挑战。在个人命运与性格的刻画中凝聚着对群体、民族命运的评点。
人只有重视自己的弱点,才能有希望更坚强;这种严格的内省精神才是真正勇士、英雄的灵魂之光。作者对英雄人物不断攀登的精神境界的开拓视角是可喜的,他让主人公站在庆功会高高的授奖台上,回顾那死亡之海内的沟沟坎坎,山山谷谷。把一般人不敢也不能开放的暗室的门窗一扇扇敞开了。这样,英雄的高度就是无前的了,英雄的襟怀也是天空、海洋难以比拟的了。
作者构思的凝聚点不在于某一形象的高大完美,而是你、我、他群体形象的构成。这种趋向也是写出福尔摩斯等形象的作家们望尘莫及的。
这个影子既不全是时星原那个“我”的,也不完全是“老虎”、李涛等人的,它概括了所有公安战线中上上下下的人。总之是人的影子。
《影子的追捕》的立意超拔、材料脱俗还表现在作者对人生存的环境——大沙漠的艺术处理上。小说前部分把大海与沙漠进行了比照性的描写:
“沙海和真正的海相比,除了颜色不同和内容不同,在形体上在气势上和真正的大海没有两样。沙海原在我的映象中是疯狂的、古怪的,而此时此刻展现在我面前的它却是宁静的甚至是温柔的……沙漠上一波一波的纹路仿佛海的凝固,态势静中有动,而且那黄色的‘水纹有模有样,生动逼真,惹人想起海之孤魂夜夜无尽无穷的嘶鸣。……天地两纸书页,翻到这里突然情绪沸腾,波涌浪翻,金黄金黄的沙梁如大浪拍天,一排排无尽地涌来,乐章至高潮时凝固了,成了这样一幅画,任你去读,任你去想。”
只有把爱与情、真与美无私地洒向沙海的人,才能将大沙漠写得如此似梦如幻,洋洋洒洒。
只有慷慨无私的人,才能流尽自己,将沙海如此苦恋;只有坦诚地直面人生、大自然,勇于征服死海的人,才能面对死亡看到山外青山,天外天!
在小说的后一部分,作者锦上添花,又为读者推出一轮满月下的迷人的沙海:
“月亮满满的亮亮的。月色如瀑,无声地倾泻于漠野。我第一次这么静静地看月亮,仿佛距离也特别近,似乎能看到月中的桂花树,眨眨眼都会觉得满树桂花晃动如铃。铃声绘成一支纯净的月光曲,浸泡着今夜的塔克拉玛干,也浸泡着我。全无了平日的那些摆脱不了的烦恼和苦闷,我觉得舒服极了轻松极了,仿佛脱尽了周身缠裹的皮毛,我不再是狐狸,不再是为副科长那把椅子绞尽脑汁摇够尾巴的狐狸!返归为人,吃人饭,说人话干人事的人!”
有人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比成死亡之海,而时星原却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听到了优美的月光曲,从这面天上无有地下难寻的神奇大镜子中体味出大写的人性。这是为什么?!对同一材料——沙漠。不同的目光却听出看出种种的不同呢。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在《复得的时间》中提出了很好的答案:“一个大作家并不按照现在流行的涵义,有所‘发明,而是在‘解释早已存在于我们各自心中的印象。就职责与任务来说,作家是解释者。”(《现代西方文论选》伍蠡甫,上海译文出版社)
笔者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是,许多作者同样置身于大沙漠,对这同一沙漠的解释是绝对不尽相同的。理由有三。首先,作者面对沙漠这个对象时,自然地和过去的许多印象联系起来,从而使现实中的沙漠具有了过去记忆印象的新的色调;其次,同样是现在的对象物,由于作者的不同情感,直觉触发的美感各异,所以其色调自然不同;第三,在观察描写沙漠时,和对未来的事物本质的探寻联系起来,于是解释沙漠本体这个丰富的生命体时,就会产生——死之海,月光曲和爱的宙斯等多种意象了。
《影子的追捕》的作者,时星原面对大沙漠将自己过去的种种美与丑的印象和严酷的现实中沙漠的千变万幻图景及对未来胜利的希望之光联系起来。于是,时星原眼底、胸中、笔下的大沙漠变了。在他的笔下流出了非凡的沙海,净化的灵魂。这正是高远的立意和脱俗之题材让沙海放射出的生命之光呵。
三
有意义的是“设计”一词具有双重含义。它又有目的含义,又有安排、构造方式的含意。
——杜威
如果说主题思想是一盏明灯,题材划定照明的范围,那么情节构架、故事表述则是增强小说美色、亮色的重要因素。
《影子的追捕》在运用审美对比方面,产生了明显的效应,获得了对比美的艺术韵味。
真实的美,是在相反事物的谐和中,恶与美相共,阴影与光明相光,产生了人格力量美。
且看作者对“我”的心理层面的描写:
“别笑话我,你这混蛋?嫌我臭是不是?我他妈的是一堆臭狗屎,你呢?狗屎不如!为什么?你太假。……
“公仆”一词如今被涂上了金身充分展示着诱惑。所以当公仆的人想当公仆的人越来越多,……跑在前面的人喘着粗气心满意足地坐在一个又一个特定的椅子上。跑在后面的人,没有椅子坐……我就是这群人流中的一个。我前面的椅子小得可怜……而我却两眼可怜巴巴地盯着它。我不能不是狐狸,有时不能不成为狼。
小说中的“我”不是一位无私无畏一心当人民公仆的把一切献给党的英雄。他也不是伤天害理的坏蛋。是一位善于利用时机,有领导艺术有大将风度的小干部。作者以抑扬交错、美丑对比的手法,描写出“我”的消极、积极多样交叉的心理态势——“我”一方面是一个具有良好心理素质的保卫人员,善于指挥,懂得分析在穷途末路之时还有一股子无论如何也要达到目的的劲头儿。另一方面“我”时刻想表现一下,露一手,狐狸似的狡猾常常使“我”工于心计赢得领导的微笑、点头和拍肩。
在小说的一些段落中,作者时而让“我”和“你”进行心对心的辩论——
“你小子官迷心窍,一天挖空心思找机会舔当官的沟子……”
“别光顾笑话我……,面对着你自己的镜子撕下你的脸皮吧,看那脸皮厚不厚?这样或许走的不是昨天的路。”
“我”背负着“老虎”的目光,逮捕了杀人犯,立下大功,当了英模代表,被提拔为刑警队副队长时,“我”的心理更是百感交集。接受了祝贺荣誉,又不心安理得。一个“我”觉得,领导握住我的手是一只血淋淋的手,我不是一个好人,应用这手狠狠抽我自己的脸!另一个“我”裹着狐狸皮的“我”微笑着,伸出爪子,很象那么回事地和人握手。
最后,“我”终于登上了心灵化了的理性高峰——在主席台上,我摘下奖章,掏出那三块糖把它合在一起,慢慢地放在雪白雪白的台布上。大声地抽泣着说,“老虎”死了,死了,真正应坐在这里的无愧于坐在这里的,不是我,而应该是他……
这篇作品,美就美在以丑衬美。把自己心室旮旯里不敢见太阳的臭东西,公开亮出来,不是在犯错误,挖坏根的时候,而是在荣升,授奖个人命运处于顶峰之际。
作者对人物自我心灵美和丑的对比描写,不仅当成故事情节的陪衬或注释,而且成为与情节展开密切相关的内在成份甚至是情节发展的重要依据。
崇高与渺小,阴暗与光明相反相成,相映成趣。使人物心理活动历程,感情情绪变化呈现起伏跌宕的流动状态。这正是事物发展中的对立统一规律的反映。没有丑不能显示美,没有美难以暴露丑。由是造成“一曲心弦,多种张力”的艺术效果。从而使人物心灵的航道愈拓愈宽愈深厚了
《影子的追捕》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审美注意,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一些事物的深刻内涵往往包含在典型细节之中。
在死亡之海的心脏,追捕者到了生命的尽头——渴得七窍生烟,肌体失灵。“我”偷偷地喝了自己的几滴尿。“老虎”却光明正大地和战友们一起喝了尿。又坚持一程,渴魔又一次纠缠住我们。为了返回大本营求救兵,为了让战友能活着回到大本营,“老虎”神秘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扁瓶——里面有清滢甘美的水——“老虎”宁死也没舍得喝的甘露,老虎把这小瓶圣水送给小龙小崔嘱附他们一定到达大本营。
这尿与水的细节,将“我”和老虎的灵魂照得通体透明。
两个小战士捧着救命水奔回大本营。“我”和“老虎”继续追击。
“我”还是挺不住了,躺在沙坡上不起了。“老虎”高举匕首,切断自己的血脉;把血滴进“我”的口内……“老虎”倒下了。奄奄一息之际,他说:“你是个混蛋,小雪(“我”的恋人)是个好孩子!答应我,好好……好好待她!”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我发誓般地点了点头。
他又笑了,这次笑得很吃力……他吃力地抬起手,指着贴胸的上衣口袋说:“小雪给我的,留,留给你!”他的手停在空中,静止在空中。
“老虎”的上衣口袋里是三块奶糖。
这些细节构成,包括“我”“老虎”在内的许多公安战士一幅幅多姿多彩的合影。让人们从中看到人物命运的发展变化,从各个人物命运发展中感受到美与批判的力量。
上述细节的对比描写,把“我”从“地狱”拉向“炼狱”,经炼狱升到了天堂。“老虎”在胜利前夜倒下了,“我”在死亡之海中爬向了英雄的高台。作者把死了的胜利者和活着的成功者通过典型细节的对比映衬勾联起来。
不同的心态在同一焦点上;同一心态在不同支点上,内外交错、生死与共,于是艺术的凝聚力发挥了巨大作用。
死者永生了,生者净化了。
四
无限确实是不能被征服的……
——阿瑞提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影子的追捕》标题是新鲜的,题材是脱俗的,立意是高远的,构思结构的凝聚力也是经得起推敲的。然而反复品味后仿佛又泛起一股淡淡的怪味儿。
“我”自省的分寸、界限过了头儿没有?在我的意识深处流露的对人、人类的看法可有偏颇?!不符合马列主义认识论之处,有。
请审视这几段议论——
“我整过人坑过人耍弄过人害过人……我是坏人,很坏!”
“我们的遮羞布从树枝树叶到粗布、华达呢、的确良、毛料以及今年夏季时兴的麻纱;我们从噢噢叫的信息沟通语言传递到今天的点头微笑……扣好中山装西服猎装的钮扣出门,微笑着给你打招呼给他点头,很亲热,很友善是不是?去球吧!当你我他之间只有一张票子一碗肉一个女人一把椅子……一个个的假面具后面便会长出青面獠牙的怪兽来,但面具上的笑容依然不变,依然亲热而又和善。”
“我不能不是狐狸,有时,不能不成为狼,因为人是猴变的,猴精!”
从作品的全部来审视——“我”的积极面大于消极面,“我”的作用,“我”的行动有益于人民、事业的多。因而“我”不是坏人!那么,“我”对人和人的假面的看法为什么走向绝对化呢?这些议论抒情不符合“我”这个人物性格,而且超越了一个有缺点的英雄人物认真自省的界限!
特别是对只有一张票子一碗肉一个女人一把椅子的议论更有丑化中国人之嫌哩!而且和作者塑造的人物“老虎”的品格十分相悖。老虎在只有一个人能生还的情况下,不是让给“我”了吗?
尽管如此,《影子的追捕》仍不失为一部佳作。尤其是在改革开放,经过学潮、动乱、暴乱之后的今天,重文品更重人品的作品是该占领文化阵地的时候了。
区别于大一统的小帆既会引起大海的困惑,也能激起观赏者认识它,把握它的涟漪!正是这些独具特色的材料和形式,人物和思想,产生了广大读者最欣赏的审美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