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

1990-09-24 05:01
啄木鸟 1990年2期

佳 云

不对劲儿,总有什么不对劲儿。

从寂静的公司办公楼出来时,他霍地产生了一种幻觉。好象某个窗户后边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于是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便在神经末梢上摇曳。他抬手摸摸额头,不发烧,绝不是身体不适,而是第六感官在作怪。

10次特快到达本地车站的时间是5点10分,从城内去那里步行约需20分钟。他4点一刻就起床了。大概因为睡眠不足吧,四肢无力,手上的人造革行李箱竟有点沉。里边装着必需的日常生活用品以及这次公务的一些材料。一切都在昨晚睡觉之前准备停当,并上了锁。这是他的习惯,以免临行时遗忘什么。

车站离城区约三华里。他没沿公路走,越过东风桥后,便进了露天煤场。跨上铁轨朝车站走去。漆黑的夜色里依稀可见旁边小丘一般的煤山。在铁轨上行走也有点不尽人意。正常的步伐跨度比枕木的间距要大一些,走起来得收小跨度而加快节奏,有点象小跑。不过从这里走要近得多,所以他每次赶早车都走这条路。

不一会儿他已经跨上了车站的月台。月台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这可有点怪,这趟车一般都会有乘客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车站人员走过来,似乎有点奇怪地瞅他一眼。他低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穿戴上并没有诸如扣错钮子之类的事嘛,他奇怪啥?车票装在上装的衣兜里。抬腕看看表:4点50分,还有20分钟哩。于是他在梅花形的花坛边坐下来,吸燃一支烟。

闪烁着寒光的铁轨笔直地伸向远方。车站两边,都能见到红黄蓝绿的各种信号灯。在夜色中呈现了一个美妙的灯火世界。也许是睡意未尽吧,竟朦胧起来,眼前浮现出一张姣美的脸。

“月兰……”他情不自禁在心底呼唤了一声。

红黄蓝绿的霓虹中幻化出一对新人——披着雪白纱裙的月兰是那样妩媚动人,挽着新娘纤细手臂的他,衣冠楚楚,何等潇洒……

他心里明白,这幻景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变为现实。作为公司的得力干部,以及跟总经理的某种特殊关系,再加上与月兰的心心相印,要结秦晋之好非他莫属。

本来他就准备在这几天向总经理古景彦正式提出求婚,却不料遇上了那桩麻烦事儿。这个该死的奔儿头,他怎么就刑满释放了,还居然找到这里来?!那一段恶梦般的过去,他还以为永远埋葬了。可奔儿头的出现以及他所提出的要求,又使他面临不寒而栗的境地。

所以他才提前匆匆去石家庄出差。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有那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吧?

5点几分了,车站仍旧没见人影。还差十几分10次特快便要抵达,站上毫无接车什么的动静,除了他还是见不到别的旅客。真怪。

那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又走了过来。

“喂,请问10次特快是不是准时到达?”他忍不住问。

“还早嘛。”人家回答,又补充道:“还有一个小时哩!”

“什么?!”他忙再看表,明明是5点9分呀。

“现在才4点8分。”那人也看了表。

谁的表错了?当然,干铁路这一行的绝不容许在时间上出如此差错。那么,是自己啰。可怎么竟快了一个小时?莫名其妙!

那就只有再等一小时。这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这样想,他的心绪顿时沮丧已极。

上午9时,县公安局刑侦科科长靳盛带着几个干警出现在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的财会室。

出纳员古月兰向他们介绍了案情——昨天下午刚从银行取回放进保险柜的23000元人民币一夜之间竟不翼而飞。这是准备发给职工的全年奖金。

靳盛对这位年轻的女出纳员很有点注意,她可是个极秀美的姑娘。

照例对整个财会室进行勘查。

放在财会室角落的保险柜经过仔细检查,没发现用外力撬动的痕迹。无疑,罪犯熟知开保险柜的方法并得到了钥匙。保险柜里也没发现罪犯留下的蛛丝马迹。头天下午刮大风,最后一个离开财会室的财会主任陈皂白将所有的窗户都上了栓。没有任何现象可以证明罪犯是爬窗而入的。财会室在二楼,斜对大门。下边是花圃,经过勘查也一无所获。

靳盛注意到财会室里有三张办公桌。勘查完毕,他便开始在隔壁小会议室询问有关人员。首先找来了美丽的女出纳员。

“昨天下午,你是什么时候从银行取回这笔钱的?”他挪过一张藤椅坐下,问。

“4点半。我先打电话通知了银行,才和李会计一路去的。”

“回来过后,你就将钱装进了保险柜?”

“嗯。”

“你什么时候离开财会室的?”

“5点四十几分?”

“李会计呢?”

“他陪我取了钱回来就走了,昨天是他母亲的寿辰,在罗家碾。他提前下的班。”

“那么,最后离开财会室的是陈皂白?”

“嗯。”

“保险柜里有这笔钱的事,知道的还有哪些人?”

“陈皂白当然知道。别的嘛——”古月兰迟疑了一下,“信息规划部林俊波来预支出差费,我打开保险柜,取了500元给他。”

靳盛向古月兰询问了一番后,想找李会计来,却被告知他还未到公司上班。于是又叫了陈皂白。

他的回答证实了古月兰所说的情况,又补充道:“这事儿我请示了总经理,他签了字同意发放。至于领款的时间他不一定知道。我想他不会随便向外讲。财会室的人当然更不会挂在嘴上吧?”

靳盛当然听出他实际上是在申明自己的清白,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

“据古月兰说,信息规划部的林俊波来预支过出差费?”

“对,取款回来后,只有他来过财会室。”

“他什么时候出差?”

“今天早晨走的,去石家庄的10次特快。我想不会吧……”陈皂白顿了顿,补了句,“他跟古月兰,有那种关系。”

靳盛心一动,忙问:“什么关系?”

“算是在恋爱吧。”陈皂白说。

靳盛似乎觉得这案件已露端倪。

“也许你已经知道,古月兰是我们总经理的女儿。”

靳盛点点头。其实这种关系他才刚刚从副科长余同舟的嘴里知道。他从警官学校毕业到这里任职才几个月,而余同舟是本地人,已干了十多年的公安了。

他再次叫来了古月兰。

“昨天下午你离开财会室后,没再进去过?”财会室的房门钥匙只有古月兰、陈皂白及李会计三人持有,所以他问。

“这是什么意思?”古月兰很敏感,反问了一句。

“请别误解,破案需要进一步了解情况。”

“下班离开财会室后,我就回了家。在家里跟父亲一起吃了饭,然后去看省歌舞团的演出。”

“看演出时,你是一个人?”

“本来还有一个人,可他没来。”

“能告诉我是谁吗?”

“林俊波。

“哦。看完演出,你就回家了?”

“嗯。到家已经10点半,我洗漱完后就睡觉了。”

“听说,你跟林俊波……”

“我们——在悄悄恋爱。”

正询问着,余同舟面露喜色推门走进来。靳盛结束了问话,让古月兰离开了。

“我不放心,又检查了一下保险柜。手柄内侧,发现两条印痕。象是皮革手套留下的。”

“噢?”靳盛不免有点佩服这位副手。

“印痕很清晰。”

“马上送回局里验证。”他命令道。同时派人去罗家碾找李会计。

下午4点钟,案情有了突破。

保险柜手柄内侧的两条印痕,确认是羊皮手套留下的。可以判断罪犯是戴上这只手套拉开了保险柜门。罪犯很狡猾,并没握住手柄,只是用两根指头伸直触到手柄内侧。所以差一点混过刑警们的眼睛。

检查了古月兰、陈皂白和李会计的房门钥匙,发现古月兰的房门钥匙以及她专有的保险柜钥匙上,残留着微许肥皂的细末。

“这无疑是罪犯取样留下来的。”靳盛判断道。

“古月兰说自己的钥匙从不离身呀!”余同舟说。

继续调查中李会计提供了个情况。昨天中午李会计去林俊波寝室要开水,发现他在拭擦一双黑色的羊皮手套。说石家庄天冷,没手套戴可不行。

“他的寝室就在财会室隔壁。”李会计说。

此时林俊波寝室的房门当然紧锁着。

“他去石家庄出差是临时决定的,原来说是月底才去哩。”李会计又说。

“你们的电话呢?”靳盛突然问。

“在楼下收发室。”李会计答。

余同舟瞅着靳盛,眼里有个问号。

“请示局里,批准我们进他寝室搜查。”靳盛果断地说。

靳盛下楼刚走到收发室电话机旁,电话蓦地响了,正是找他的。他听了一句,便叫道:“什么,尸体?!——好,我马上去!”

煤场里堆积如山的煤渣主要是供给火力发电厂的。离城30多里的山里边有几个军工厂,所以才修了这个发电量颇观的电厂。每天都有载重汽车来拉煤,装车挣点汗水钱的都是附近的农民。

下午4点钟,七八个汉子在一堆煤山前装车时,竟然挖出一具尸体来,赶忙报告了公安局。一刻钟之后,靳盛等人乘警车风驰电掣地赶到现场。

靳盛蹲下身查看尸体。死者男性,约摸30岁左右,上身着蓝色的羽绒服,下穿牛仔裤,平头,眼睛鼓凸,额头有斑斑血污。靳盛用手触了触死者的肌肉,又观察了皮肤的颜色,判断出他系24小时内死亡。换句话说,他是在昨天下午4点至今天早晨8点以前被害的。因为从8点以后,装煤的人一直在这座煤山前干活。

靳盛注意到这座煤山已经只剩下很小一堆了,尸体实际上是在里侧靠围墙的边沿发现的。

“不是本地人。”余同舟走过来说。

“是吗?”靳盛有点诧异余同舟这么快就下如此结论,因为死者身上无任何证件。

余同舟却没再细说什么,领着一个刑警朝旁边的那些煤山走去。发现尸体的煤山是在车站一方的最前端。抬眼望去,还有几十米铺着一层煤屑的空坪。

“原来那儿也是堆煤的吧?”靳盛问一个装煤的汉子。

他“嗯嗯”直点头。

“这堆煤山今天开始装的?”

他又“嘿嘿”一笑,答:“哪儿哟,挖了几天啦,只剩下小半啰。”

靳盛有点奇怪,发现尸体的现场没有留下一丝他杀的痕迹。他思索了一阵,眼光定定地投向死者的双脚。

只有左脚穿着只旅游鞋,另一只却是光脚丫。右脚那只鞋呢?!这个疑问一钻出来,他顿时有点亢奋了。

“请你们帮帮忙,把这堆煤全部挪个地方!”他向那些装车的农民说。

七八个汉子极卖力地将剩下的一小堆煤铲到旁边。当地皮露出来时,一无所获,靳盛却满意地笑了笑。

杀人现场不在这里——他想。

这当儿,只见跟着余同舟的那个刑警急匆匆跑过来:“科长,在那里找到了另一只旅游鞋!”

旅游鞋是在第四堆煤山边沿上找到的,刚好处于煤场中段。除了旅游鞋,别的却什么也没有找到。在观察尸体的头颅时,靳盛已经判定受过重物猛击,照理应该在这里发现凶器。靳盛四下巡睃片刻,若有所悟。他一跃而起,双手攀上围墙,再一用力撑上。围墙外边是田野。他越墙跳下,双脚刚一在松软的泥土上落住,眼光便被一根不足一尺长的7字型铁管吸引住了。这是一根自行车座凳下的支管,上边镀的锌已经发黑。在支管的拐角处有几点血迹。这大概就是凶器了吧。

紧急会议上,对12月16日深夜发生的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盗窃案和煤场凶杀案作了研究分析。靳盛的想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这两桩案子可能有一定联系。为了迅速破案,决定靳盛和余同舟分头进行侦破,彼此随时通报进展情况。同时,局里同意了对林俊波寝室进行搜查。

10次特快经过30多个小时的运行,抵达石家庄时已经是12月18日中午。下车的旅客不少。林俊波随着人流朝外走,手上提着行李箱。

刚刚走出检票口,便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他回头一看,见是两个陌生的男人。皆面带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干啥?”他不悦地问。

“你是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的林俊波吧?”其中一个瘦猴般的人道。

他点点头。

“请跟我们到那边去一下。”

林俊波不解地跟他们向车站右侧的一个小楼走去。进楼后来到一个办公室样的房间。林俊波一看墙上挂的奖旗和奖状,便明白他是到了什么地方。

“请你把行李箱打开。”瘦猴样的人说。什么“请”,其实就是命令。

“你们——凭什么搜查?”林俊波突然火了,瞪着眼问道。然而他立即又冷静了。这两个便衣警察是指名道姓将他拦住再领到这里来的,绝非是什么检查易燃易爆物品的事。

瘦猴一嘴,另外那个掏出一张搜查证,递到林俊波面前。

林俊波咬咬嘴唇,掏出一把钥匙。搜吧,难道从我行李箱搜得出炸弹来?!他将钥匙伸进锁眼,一扭启开,再伸手抬起箱盖。蓦然他呆住了——

行李箱中,赫然放着二十几扎面额十元的崭新人民币。

谁放在里边的?!

“因为盗窃嫌疑,你被拘留了!”

林俊波呆立着象个木头人。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一场恶梦。在抵达石家庄后五小时,林俊波又登上往回返的163次快车。在他身旁,还坐着个表情严峻的警察。

他被告知,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财会室的保险柜被盗,而赃款从他的行李箱里搜了出来。石家庄方面不负责破案工作,只奉命将他押送回去。

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保险柜里的那笔巨款是如何钻进了他的行李箱里。行李箱临行前的晚上就上了锁,放在椅子上。他除了下楼解过手,再没去过别处。

简直是撞了鬼!

那么,是谁想陷害他?

难道,会是奔儿头?

他的生活已经有如扬帆的船在洒满朝霞的大海上航行了。而奔儿头的出现给这种景象投下了阴影,才使他匆匆出差来避之。却不料竟落进了如此可恶的陷阱。干这种盗窃勾当,奔儿头可是行家里手。肯定是——

可有点不对,奔儿头要的是钱,他若盗窃了这笔巨款,为啥不携之溜走,却要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装进自己的行李箱?

也很难说,也许他要借自已的手来暗渡陈仓?——他怎么知道我要出差?

当然,没有不漏风的墙。

这个该死的奔儿头,他怎么就刑满释放了?这个混蛋,该让他在大墙里边呆一辈子!

对于这次讯问,靳盛胸有成竹。当林俊波被带进来时,他嘴,示意林俊波在房中央的板凳上坐下,然后打量着他。

林俊波的眼皮一圈青晕,面部表情却很坦然,眼神闪出一种欲与谁抗争的意味。

例行的讯问了姓名年龄等等问题后,靳盛眉峰一挑,接触到案情。

“是你盗窃了保险柜里的钱吧?”

“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林俊波斩钉截铁地说。

“你恐怕不能理直气壮地说这句话吧?”靳盛若有所指地道。有关林俊波的档案他看过了,那一段历史是无法抹去的。

林俊波当然立时明白了,他咬咬牙说:“人并不是铁板一块。”

“但愿如此。”靳盛毫无表情地回一句。又继续道,“那请你解释一下,这笔钱为什么装在你的行李箱里?”

“要弄清这个问题正该是你们。”却不料林俊波竟如此回马一枪。

“什么意思?”

“难道公安机关不该为一个无辜的人洗刷罪名,捕捉真正的罪犯吗?!”

在被提审之前,林俊波已经打定主意一问就将奔儿头指出来,以便很快能消除嫌疑。可当靳盛用严厉的态度来讯问时,他不知为什么却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存心要与之兜兜圈子。

“你不否认有一双黑色的羊皮手套吧?”靳盛踱着步问,他也好象不急于把对方逼到绝境。

“我的东西你们都收缴了,何必明知故问。”林俊波懒洋洋地回答。

“奇怪的是,在保险柜的手柄内侧,发现你那右手手套食指和中指的纹印。”

林俊波微微一愣,这倒是他没料想到的。

“另外,我们在出纳员古月兰的钥匙上发现了一些肥皂的细末,这无疑是罪犯用肥皂取样留下的。令人遗憾呀,从你的肥皂盒里我们找到一小块肥皂,经过化验,其成份与钥匙上残留的细末完全相同。我们请教过肥皂厂的专家。即使是同一个牌子的肥皂,配方完全相同,由于加热以及其它方面的原因,在化学成份上都是有差异的。另外,使用者每次洗涤又接触了水,水中的异物会不同程度地渗进肥皂引起变化。如果鉴别的两者完全相同,那么可以百分之百地认为,这是一块肥皂的两部份,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林俊波似乎听懂了,却又没听懂。刑侦科长的解释无疑一清二楚。然而使他发懵的是奔儿头怎么会将这一切都做得如此周到细密。他怎么有机会偷来古月兰的钥匙再用他的肥皂取样,还居然用他的手套去盗窃保险柜!

他忽然觉得自己被一张黑色的网网住了,得赶快挣扎。顾不得再和眼前这位执法者绕圈子,他嚷了起来:“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我知道是谁,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奔儿头!”

靳盛愣了愣,林俊波的嚷叫是那样急迫,绝非伪装,不能不使他认真对待。何况他还直接点出了另一个人。他一挥手:“安静点!你说是谁干的?”

“奔儿头。”林俊波有气无力地答。

“说详细点。”靳盛坐下来。

“他不是本地人,刚刑满释放出来。我和他家都在崃山县。我曾经跟他在一起鬼混。他是个惯盗,反正腰包里没缺过钱用。那时我才十七八岁,母亲病重,住院治疗花了几千元,全是他给的。有一次打群架,我们都被抓了。我判了两年劳教,他判了八年劳改,刀口只差一寸,要不然他就够枪毙的格哪!劳教出来,我还是成天东逛西荡。多亏我们公司的古总经理回乡来。他跟我父亲曾经是知交,看我那模样,把我领到这里,在他公司里干事。我可是认认真真重新做人呀!你们可以到公司里去问问,这些年我林俊波表现怎么样?可谁又料得到呢,前两天奔儿头竟出现在我面前,要我还他的钱——说什么我欠他两万。我母亲治病用过他几千我承认,可说两万不是存心讹诈?他是个无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跟古月兰的关系,说古总经理是富翁,我可以向未来的老丈人要。我不能跟他纠缠,才匆匆出差去石家庄……”林俊波急切地讲述了以上这番话。

“既然他要的是钱,怎么可能偷了这笔钱来陷害你呢?”

林俊波愣了。这可是个常识问题,所以靳盛自然也会想到此。

“再说,被盗现款的数目又恰恰和那个奔儿头敲榨的数目差不多嘛!”

林俊波打了个寒颤,似乎意识到这个陷阱绝不是踩在奔儿头的肩上就可以爬出去的。

“我敢起誓,绝不是我!我没干过!”他忍不住又嚷起来。

“安静点!”靳盛再次制止他,而且站起身定定地瞅着他,“你说那个奔儿头不是本地人?”

林俊波点点头。

靳盛似乎想到什么,从公文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你看看——”

林俊波接过一看,顿时失色:“啊?!他就是奔儿头。”

靳盛闻言也不由一震。

“两件案子果然是搅在一起的。”余同舟听了靳盛的话后说。

“林俊波一口咬定是奔儿头陷害他,最初我都有点动摇了。可当我拿出死者的照片给他看,确认是奔儿头之后,他似乎轻松了。他未必是凶手?”靳盛皱着眉说。

“我已经调查到一些情况。奔儿头是13日到这里来的,住在玉华旅馆。跟他同一个房间的是省城来的一个采购。两人都嗜酒,倒混熟了。采购主要是跟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打交道,所以了解公司一些情况。我想奔儿头就是从他那里打听到林俊波跟古月兰的关系吧。其它没有什么异常。那个采购说,16日晚两人买了些花生喝酒,一直聊到深夜1点。奔儿头说3点半钟要去东风桥外的煤场去。”

“那3点半钟以前,奔儿头一直在房间里?”靳盛忙问。

余同舟点点头:“奔儿头的鼾声很重,一直吵得采购睡不着。3点40分他离开后采购才入梦乡。”

靳盛思索着。林俊波那天早晨去赶乘10次特快,最迟4点半就得起床。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在城北,玉华旅馆却在城南。奔儿头若要去那里盗窃保险柜里的巨款,除掉穿城而行需用大约30分钟外,仅有20分钟时间作案。既要盗窃保险柜,还得把盗来的钱放进林俊波的行李箱里,这未免太紧迫了。万一林俊波起来得稍早一些,必然会被发觉呀。奔儿头为什么不早点行动呢?

然而最令人费解的是他为啥要把钱装进林俊波的行李箱里?

奔儿头是在煤场被害的,被害的时间是3点55分至8点以前。

唯一有杀害奔儿头动机的便是林俊波。因为他在这里无亲无故。

而林俊波恰恰那天早晨要去乘坐10次特快,多半会从煤场经过。

“再次提审他。”靳盛说。

余同舟点点头。

林俊波被带下去后,靳盛问余同舟:“你怎么看?”

“他还不老实。”余同舟吸燃烟说。

靳盛微微一蹙眉,没吭声。

“我想,奔儿头逼他要那笔钱,本来他准备去石家庄出差躲避,也许看到古月兰领回了公司的年终奖金,突然起了歹意?要知道他过去可有过前科。何况他也说奔儿头是个难缠的无赖。”

这时一个警员送来崃山县转来的有关奔儿头的材料,靳盛迅速翻阅了一下。奔儿头确实才从崃山劳改农场刑满释放,他因盗窃和斗殴伤害罪被判刑八年,在狱中表现也一般。靳盛将材料递给余同舟,便在室内踱起步来。不知怎么,他觉得余同舟的推断虽无懈可击,但是林俊波交待的一些情况也很蹊跷。

比如林俊波为什么说他的表莫名其妙整整快了一个小时?

如果说他想否认自己是杀人凶手,那么说出这个事实对他是有害无益。

当然,也许他因为是提前一个小时动身,被谁看见了,所以编出个手表莫名其妙快了一个小时的理由。

他不是说跟车站的值班员对过表吗?

靳盛心中突然有了主意。正欲跨出去,却又停住了。

“老余,你去车站找一下林俊波说的那个值班员,怎么样?”

余同舟闻言搁下材料,眼里闪过一丝狐疑,但二话没说便起身离开了。

靳盛喝了口茶,整了整自己的帽沿。他也要出去,去找另一个人。

仅仅几天功夫,古月兰一下瘦了许多。清秀的脸始终带着一副阴郁的表情,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变得异常暗淡。

“唉!月兰,你也别胡思乱想,林俊波他不会干那样的事。”同办公室的陈皂白经常这样宽慰她。

古月兰总是难言地摇摇头。当然,她也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然而所有的证据……

“都是那个什么奔儿头!”陈皂白恨恨地道。他和林俊波是好朋友,年纪都二十五六,彼此视为知己。如今林俊波出了这种事,他自然该替朋友宽慰古月兰。

“那天晚上他跟你喝酒,一点口风也没吐露?”姑娘问过好几遍了。

12月16日晚上,林俊波本来跟古月兰约好去看省歌舞团的演出,可后来跟陈皂白喝酒对饮上了兴,竟失约了。

“那天他心绪很不好,因为奔儿头非逼他还钱。我听了真气愤,那小子的钱还不是偷来的吗?干脆拉他去公安局!”

“是呀,为什么你们不……”古月兰不禁低声嚷道。

陈皂白睃了姑娘一眼,摇摇头:“林俊波说不行。奔儿头威胁过他,说这事儿要张扬出去,那他就要……”

“他要怎么?”古月兰眼里闪过一丝惊惧,因为她已猜到奔儿头的威胁似乎冲她而来。

“他是个流氓,他要——要毁你的容。”陈皂白低声说。

古月兰闻言止不住打了个寒噤。

为什么你把奔儿头来这里敲诈你的事瞒着我呀?他不过就要两万块钱吧,我可以向爸爸要来给他呀!爸爸曾经挽救过你,他绝不会袖手旁观嘛!俊波,你怎么这样糊涂!

当身着橄榄色警官制服的靳盛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的心直往下沉……

“这么说,他劳教期满以后,仍在十字路口徘徊,是你爸爸把他从崃山县带到这里,让他在公司里干事?”

“嗯。”姑娘点点头,缓缓说道,“那会儿他母亲病故,他又找不到工作——谁也不接收他那样的年轻人呀?我父亲回老家探亲,碰见他在街口跟人家划甘蔗搞小赌博。”

“来这里后,他表现怎么样?”

“变了个样。其实他很聪明,用到正道上,算得上个人材。”

“听说,你们俩在恋爱?”

“嗯。他到这里来后就住在我们家,那时我初中毕业。当时还没有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只有个凤凰山茅梨酒厂。最初我可不喜欢他。他劳教过的事我爸爸倒守口如瓶,是他自己告诉我的,还发誓要悔过自新。要说恋爱,不过最近半年才开始。”古月兰在谈到与林俊波的关系时,苍白的容颜稍稍泛出了一点点红晕。

“奔儿头到这里来敲诈林俊波的事,你知不知道?”

她摆摆头。

“他没告诉任何人?”

“陈皂白知道。”

“唔。”

“他俩是好朋友。16日晚上本来我约好和他去看省歌舞团演出,结果他没来,和陈皂白一起喝酒。奔儿头的事,他都告诉了陈皂白。”

靳盛暗暗责备自己疏忽了林俊波失约的事,在讯问他时竟没有提及。

“请问,我能不能——探望一下林俊波?”古月兰突然问。

靳盛沉吟了片刻,答:“很抱歉,暂时还不能。不过我记住了你这个要求。好,暂时到此吧。请你让陈皂白下来一会儿。”

古月兰进了楼,靳盛在花圃边踱着。从古月兰的回答中,似乎没有什么新的收获。陈皂白很快下楼来了。

“对不起,还得打搅你一下。”靳盛说。

“没啥。”陈皂白答道。

“16日晚上,林俊波跟你在一起喝酒?”

“是的。”

“在哪儿喝的?”

“他寝室里。”

“他跟你说了奔儿头敲诈他的事?”

“开初他没说,后来喝了些酒才吐露的。”陈皂白讲了些情况,跟他向古月兰所说的大致差不多。

“什么时候喝完酒的?”

“9点40分的模样,准确时间记不清了。”

“你们喝了多少酒?”

“喝了大半瓶‘文君酒。他喝得少,因为要出差,我劝他少喝。”

“这么说,你是9点40离开林俊波的寝室的?”

“嗯。”

“——哎,我好象听古月兰说,你们不是在一起住吗?”

“噢,我早搬出来了。在东风小区买了套商品房。要不然,我可以凑笔钱给俊波,也就不会……”陈皂白遗憾地摇摇头。

“你认为那一切都是林俊波干的?”靳盛冷不防问。

“不。我跟他是好朋友,我了解他。虽然他过去曾有过不光彩的一页,但他实实在在是想痛改前非,而且这些年也表现不错,有目共睹!”陈皂白情绪激动地说。

“好人也不一定绝不犯罪。偶尔控制不住自己,小事也会成为祸因。”

“当然,你的话也有道理。”陈皂白抿抿嘴,低了声调。

“还想问一下……请别见怪,你9点40离去,有没有人作证?”

“收发室的张老头看见我走出去,我们打过招呼,你可以问他。”陈皂白回答。

“好,谢谢你的协助。”靳盛结束了调查,同陈皂白握握手告辞离去。

一回到办公室,见余同舟背着手站在窗前猛抽烟,靳盛就明白他去车站调查的结果了。

“见鬼!那个值班员说,林俊波从4点8分起就一直坐在车站的花坛边。”余同舟叽咕道。

“噢?”连靳盛也不免微微一惊,这么说他确实3点1刻就动身去车站了。“4点8分?他一直没离开过?”

“没有。值班员同他聊了一阵,见外边冷,请他进了房子。”

“不过,3点55分奔儿头也可以到煤场,这中间还有13分钟时间?”靳盛大声说。

余同舟狡黠地一笑:“值班员第一次在胎东端碰见林俊波是3点50分。在那里他同一个扳道工说了点事,然后就倒转身往回走。那当儿林俊波一直在他的视线里,因为他也很奇怪怎么有个这么早的旅客。”

这下明摆着,林俊波没有杀害奔儿头的作案时间。

“会不会……那个值班员作伪证?”靳盛觉得不能出一丝庇漏。

“别开玩笑。这个值班员我认识,干几十年铁路哪,年年先进,副站长,共产党员。”余同舟坐下来说。

“看来林俊波杀死奔儿头的嫌疑可以排除啦。”可是他说他的表莫名其妙快了一小时,这又怎么解释?靳盛脑子里立即又钻出这个问题。

“那个作为凶器的铁管已经检验过了,没有留下凶手的任何痕迹。”余同舟说。

靳盛没吭声,在拾到那个铁管时,他已经嗅到一股残留的煤油气味儿,凶手将它好象拭擦过,自然不会有所发现。

“我看,现在咱们分两步棋走吧。”靳盛对余同舟说,“这两件案子是纠缠在一起的。林俊波盗窃保险柜的证据确凿,他却矢口否认。杀害奔儿头的嫌疑可以排除,那么,我们先找出真正的凶手,也许,两个案子都可以迎刃而解。”

“高见。”余同舟点点头,奔儿头初来此地,谁会杀害他呢?”

“会不会有他过去的什么冤家跟踪到此地,他可是才放出来的呀。”

“唔,也有这种可能。”

“立即对奔儿头到这里以后的情况做全面调查!”靳盛下决心道。

正在放几段录音,靳盛闭目默听。

A——

“我是省药材公司的采购,叫刘富通。那个叫奔儿头的人对我倒挺热乎,一来寝室便拉我下馆子。他说是来跟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做一笔生意的。我是老跟他们打交道的呀,他说人家给他介绍了个叫林俊波的人。我当然很熟喽,给他说了些情况。”

“林俊波来找过他吗?”

“来过一次。”

“什么时候?”

“我想想。……噢,他来这里的当天下午。”

“那就是13号。”

“嗯。”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来找过他?”

“没有。”

“你们不是常聊天吗?他说了些什么?”

“东拉西扯的,恐怕你们……噢,他说过若是这笔生意做成了,他要回去开馆子。别的就是什么彩电俏得很哪之类的,瞎扯呗。”

“16日晚上他是突然说半夜3点半要去煤场的?”

“嗯。我们喝酒时,他说下去买包烟,回来就跟我说了。”

“没说去干啥?”

“说是看货。这些买卖上的事当然我不好多问。”

“那是什么时间?”

“我想想,大概10点刚过几分。噢,他没事儿有时在登记室玩,跟服务员小闻常吹牛哩。说不定……”

B——

“他是经常到登记室来。只说来做生意,其它的没多讲。”

“记不记得有什么人来找他?”

“没这印象。不过,他来这里打过两次电话,找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一个姓林的什么人。他们象很熟。”

“你还记不记得打电话的时间?”

“一次是刚来就打了,第二次……噢,那天下午我刚接班,大概4点过,是15号。”

“他说了些什么?”

“象是要什么钱。我问过,他说这公司欠他一笔货款。……噢,我想起来了,16日晚上10点过有个电话找他。他刚巧下楼。说些什么不知道,他只嗯嗯地答应,有点高兴。”

C——

“奔儿头是给我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13号中午1点过,他约我下午5点去玉华旅馆208房间找他。第二次是15号下午4点过,他问我准备好钱没有,我骂了他一句就搁下电话。”

“当天晚上10点过,你给他打过电话?”

“没有。那时我正收拾行李准备去石家庄,干吗给他打电话?”

咔嗒。靳盛按了录音机上的停止键。站起来走到窗边。这些录音他已经听了十几遍了。对于案情的分析已逐渐有了眉目。

最关键的是12月16日晚上奔儿头接过的电话。

奔头接电话时面露喜色,上楼后马上给刘福通说他3点半要去煤场。那么,是这个电话约他去煤场的。

谁打的这个电话?

林俊波否认了。果真如此,那就是另外一个人打的。

这个人十有八九是杀死奔儿头的凶手!

可这个人是谁呢?

“杀奔儿头的,怕是一个同盟吧?”靳盛道。

“同盟?——你是说,两个人?”余同舟好象并不怎么惊讶,有点象老师反问学生。

“我倒想听你说说,那另一个人是谁?”

“当然是知道奔儿头此行真实目的的人。”余同舟回答。

靳盛微微一点头,又道:“他是出于朋友之情而拔刀相助?”

余同舟没马上回答,他穿上外套才说:“我还没想透。不过我觉得,他并非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这种事哪会那样轻而易举呢?”

靳盛闻言也暗暗称是。

“怎么样,调查一下他在16日晚上9点40分以后的行踪。”余同舟提议说。

“那我们分头……”靳盛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收发室里的张老头极热情地把靳盛领进里间他的寝室。

靳盛上次调查案情时,已从张老头口里知道,公司大门一到晚上7点半就关上了,进出要走收发室的小门,从中穿过。所以谁要经过都逃脱不了张老头的眼睛。该公司有两台电话,一台在总经理办公室,一台在收发室。古总经理16日下班便锁上办公室离去,所以只能在收发室打电话。

“老张,你还记不记得,16号晚上10点左右,林俊波到这里来打过电话没有?”靳盛开门见山地问。

张老头想了想,直摇头:“没有,别的人也没有打过。”

“还想了解些事……”靳盛又对张老头低语道,“那个陈皂白你熟悉吗?”

“陈皂白?噢,当然熟悉。他来公司五年了!这小子倒挺顺哩,跟总经理女儿古月兰是同学,总经理送他去什么财经学院进修了两年,回来就当上财务室主任啦!对人挺好的,我是个老气管炎,看病的药费他全都签字报销哩!”

“他跟林俊波是好朋友?”

“嘿嘿,从外表看,当然是好得很喽!”

靳盛闻言一惊,他听出张老头弦外有音。

“不过也难说,也许是我老头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老头的话又拐了个弯。

“老张,你说明白点。”靳盛捺不住问。

“他跟古月兰是高中同学,最初来公司时上下在一起。嘿嘿,我老头子眼睛可不是蒙了纱的,我看出陈皂白对古月兰有那么点意思哩。年轻人嘛,况且古月兰那么漂亮个女子,难免不动心哩!后来……大概是半年前吧,晚上古月兰突然经常来找林俊波,我才看出这事儿原来另有眉目。我想陈皂白怕要跟林俊波翻脸,却不料两人依然如故。”

陈皂白喜欢古月兰——这对靳盛来讲当然是个新发现。这么说,如果他是凶手,那么他杀死奔儿头的动机就远远不是什么朋友义气之类的了,这中间可大有名堂。

“陈皂白还没结婚?”靳盛又问。

“没有,听说他早就买了一套住宅。花了几千块哪!公司贴了不少。”张老头答。

“好,谢谢你,老张。”靳盛对张老头说了,便走出收发室,径直跨入办公楼。

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前,他举手敲了敲。

“请进!”里边回答。

靳盛推门进去,见该公司总经理古景彦正在办公桌后审阅一份商品合同。

“噢,是靳科长,请坐。”古总经理起身倒了杯茶,递给靳盛。

“不必客气,想打扰你一下。”靳盛说。

“侦破有什么进展了吗?”古总经理关切地问。“前两天我去下边了,心里可挂着这事儿。”

“我们当然不会白忙呀!”

“那就好,但愿早点弄个水落石出。有什么需要了解的,我尽力协助。”

“想提个问题——关干个人方面的。”

“噢。凡是我知道的,当然……”

“你女儿的婚姻问题。”

“噢,是这个。要说话就长喽,我这个独生女儿,也许是娇惯了吧,很任性。关于她的婚姻大事,我可是心里边从没放下过,偶尔也问她——也许你能谅解,作父亲的好象总不便老挂在嘴上,未免婆婆妈妈的。她母亲没文化,过去是个农村妇女。月兰又不跟她谈什么,总之,她不让我们插手。”

“那你知不知道她喜欢谁,或者谁喜欢她?”

“怎么说呢,我好象觉得,财务室主任陈皂白有点喜欢她,可最近又听说她跟林俊波常在一块儿。现在的年轻人,讲究开放,真有点儿摸不透。不过,说心里话,这两个青年……”古总经理说到这里蓦地顿住了,好象觉得有什么失言。

“请你接着说下去。”靳盛注视着他。

“不妥吧,眼下林俊波关在牢里。”古总经理摇摇头。

“我们需要了解一切情况。”

“我是谈印象,这两个青年都很不错呀!当然,林俊波曾经有过污点,但他愿意改正,我也相信他嘛。唉。这次……听月兰说,是他过去堕落时一个坏家伙来找他,逼他还钱,他才……真让人痛心。可我觉得,他要偷了钱,干吗没给那个什么奔儿头,却把他杀死了?真是……唉!”古总经理叹息着说。

“听说陈皂白买住房,公司补贴了不少。”

“这是我们公司的规定,鼓励职工买房,公司可以补贴百分之五十。怎么,你们对陈皂白……”

“不。因为他是财会室主任,盗窃案涉及到他,所以问问。就这样吧。”靳盛站起身,告辞离去。

“因为奔儿头敲诈林俊波的事唯一只有陈皂白知道内情,所以他成了侦查目标。”

在局里的案情研究会上,靳盛作了上述发言。他继续讲道:

“陈皂白跟古月兰是高中同学,他一直悄悄爱慕古月兰。请听下面这段录音——”

坐在旁边的余同舟按了桌上录音机的放音键,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

“高三时,他有一天悄悄递给我一封信。我回去拆开看了,原来他是向我求爱——我没声张,第二天将信退给他。还告诉他,我不想跟谁谈恋爱,别耽误学习。他后来没再写信,高中毕业我们都没考上大学,他数学很好,可其它学科拖了分。他来找我,希望我介绍他到我父亲的公司里干事。我当然帮了他这个忙。他进公司后很卖力,博得我父亲的器重,去财经学院进修两年。这中间也给我写信,没谈其它,只谈他的学习。但我感觉到,他对我还是一往情深。不过,那时我的心已另有所属。就是林俊波。气恼的是林俊波却对我冷淡。他越冷淡我的感情反而越炽烈。到陈皂白学习回来时,他可能已经看出我的心思。不久林俊波就搬到他寝室里。在林俊波前不久跟我相爱时,说他把我追求他的事告诉过陈皂白。至于陈皂白追求我的事,我没告诉他……”

靳盛伸手按了停止键。向余同舟一示意,余同舟开口道:

“我们首先追查了16日晚上10点过几分打给奔儿头的那个电话。很显然,林俊波没打过,张老头证明了这一点。那么,我们便怀疑是陈皂白打的。旅馆服务员小闻又提供了这么一条线索,她在接电话时,听见话筒里有‘哄嗵哄嗵的机器声响。这说明对方电话机旁边有什么机器在工作。我们调查了一下全县的厂家。上夜班的有十五家厂矿——因为电话是夜里10点打的。最后,终于发现了东风居民区附近蜂窝煤厂的打煤机发出的声响跟小闻所讲的差不多。我们从那里拨了个电话给小闻让她听,她肯定了。蜂窝煤厂的电话就在车间上边的办公室楼上,晚上办公室没人上班,楼道在旁边。夜里要进出并不会受到查问。更重要的是,陈皂白就住在附近的居民楼上。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还没有得到陈皂白确实在那里打过电话的证据。”

余同舟讲完了,在座一位副局长问:

“可以从陈皂白17日凌晨是否在杀人现场这方面侦查嘛。”

“这方面的工作正在进行。他住的是一套二居室的房间,身边没其它人。因为是单元楼,所以……我们怕打草惊蛇,暂时还没查问他。想从侧面先掌握了一定事实再接触。”

“关于他杀死奔儿头的动机呢?”又一位副局长问。

“最初,我们考虑过他是否因为跟林俊波是好朋友,出于义气助他一臂之力;”靳盛接替余同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喝了口茶,又说出另外一个推论,“后来,我们更怀疑他是出于陷害林俊波的目的而杀死了奔儿头!诸位已经知道,他是爱古月兰的,然而他成了失意者。造成这种结局的对手便是林俊波。虽然他表面上依然跟林俊波亲密无间,但内心里也许对其恨之入骨。关干奔儿头的死,有几处疑点使我认为这是一桩陷害杀人案。”

会议室鸦雀无声,都瞅着这位年青的警官。

“首先是发现奔儿头尸体的地点。大家都知道了,奔儿头是在煤山中段被杀死的。可凶手为什么把他拖到东端的那一堆煤山边掩藏起来?任何做案的人都绝不希望自己的罪行被察觉或者尽量想办法延缓被发现的时间。可杀死奔儿头的凶手不将其埋在煤山中段而是相反,这是何道理?只有一种解释,他希望尸体能尽快被发现。另外,就是林俊波的表快了一小时的问题。我们已经调查过了,林俊波下班时看了表,准时6点,这就说明那时他的表是准的。6点5分他正准备去隔壁防疫站吃饭,他一直在那里搭伙。在走廊上碰见陈皂白,也说没吃饭。林俊波心中郁闷,便主动相邀,去对门餐馆端了些菜回来喝酒。据陈皂白讲,他是9点40离去的。以后林俊波躺了一会儿,便收拾行李,然后下楼去解便,回来就睡觉。临睡时看了表,大约10点半。这中间林俊波没接触过任何人,所以,只能怀疑是陈皂白将林俊波的表做了手脚。”

“照你这么说,他9点40离去,林俊波又干了一些事,睡觉看表是10点半,时间上很吻合嘛。”一位副局长插话道。

这种分析在靳盛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一直是个无法破解的谜。确确实实,陈皂白是9点40离开公司的,这一点守门的张老头儿也做了证实。照理,陈皂白悄悄拨快俊波的表,那林俊波在收拾了东西之后——据他声称,差不多就是一个小时的时间,那么他的表应该是11点半。

是的,一切都很吻合。但靳盛的直觉告诉他,那天晚上和林俊波一起喝酒绝非陈皂白的偶然之举。

“我和余同舟考虑了个新的方案——”

靳盛这么一说,众人又都竖起耳朵。

走出拘留所的高墙,林俊波似乎手足有些发僵,外边阳光照耀,然而他身上却感不到一丝儿热力。

“根据公安机关研究决定,停止对你实行拘留,改为监护居住。重申一点,你不能离开本地,一经传唤随即到案。”

他的耳畔还回响着靳盛的这番话语。

对停止实行拘留的理解他此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监护居住却很朦胧。然而不管怎样,他感到了转机。行,只要能放出来,用不着离开本地,我拼死拼活也要找到陷害自己的恶徒!林俊波心里暗暗地这样想。

他又回到了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

寝室稍微有点凌乱,还留下了搜查过的痕迹。这情景并不怎么使他难受,倒是刚才进公司以后,那一双双漠然中暗含鄙屑的眼光使他如鲠在喉。

几下轻微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便明白是谁走进房间来。

他转过身,对着古月兰。后者正轻轻掩上房门。

“月兰——”他喃喃地,又悲又喜。

姑娘顿了顿,也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到底启唇吐了一句:“你回来了。”

“监护居住,还没完哩。”他苦笑道。

“公司里都知道了。”古月兰垂眉说。

“月兰!”林俊波突然上前一步、抓住古月兰的手臂,“你知不知道谁偷了你的保险柜,还杀死奔儿头?”

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林俊波多么渴望她能帮他澄清事实,解脱罪名。

“难道——不是你干的?”姑娘却狐疑地望着他。

林俊波瞪眼与之对视片刻,缓缓放开手。退了两步,低沉地说:“你也怀疑我?”

古月兰咬了咬嘴唇:“人家……有证据呀,再说,钱是在你的行李箱里,这……”

林俊波噎住了。对这种反诘他除了发誓赌咒以外,无法辩驳。

“当然,我也理解你的处境。可你为什么,不……你可以把真情都告诉我呀!”

“告诉你真情?”林俊波摇了摇头,嘴角不易察觉地哆嗦了一下。

“我若向爸爸要钱,他会给我。可你……”

林俊波愣了愣,立即领会了古月兰话里的意思,蓦然悲凉透骨。

“既然你把我看成什么盗窃犯,那你进来干吗?!”林俊波悻然无比。

古月兰定定地瞅着他,一时间房内笼罩着沉重的静默。

“我之所以走进这个房间,就是因为……我还存着一线希望,”月兰细语如丝,“因为我听那位靳科长说,你什么都没承认。”

“不是我干的,我干吗要承认?我干吗要承认?!月兰,我可不是过去的林俊波了,那里边的滋味儿,我早尝够了,难道我还会去干这些勾当?明摆着的,我就会失去你呀?”林俊波激动地说。

“真的?”古月兰闻言一下子啜泣起来。

“那……究竟是谁在陷害我呢?”

最初相见的感情风暴过去了,林俊波提出这个被拘留之后一直萦绕在脑际的问题。

古月兰隐隐有所猜测,可她既不敢相信也觉着是胡思乱想。她暂时不打算把这种猜测告诉林俊波。

“月兰,”林俊波悄悄走到门边,伸头朝外看了看,又走过来站到古月兰身边,压低声音说,“我怀疑一个人。”

“谁?”古月兰忙问。

“陈皂白。”

古月兰心里一惊,两人的猜测竟那么吻合。

“为什么?”姑娘当然有她的理由。

“只有他知道奔儿头敲诈我的事。还有,那两万块钱,他最沾得上边!可我不明白的是,我们算得上是朋友嘛,他干吗陷害我?”

古月兰差一点忍不住要将陈皂白追求自己的往事说出来,但她终于克制住了。她怕林俊波知道后会冒失地有所举动。

她心底已经钻出了一个念头……

将林俊波由拘留改为监护居住是在案情研究会上郑重决定的。

根据所掌握的材料和证据,排除了林俊波杀死奔儿头的嫌疑。象他这样的盗窃案,也不必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更主要的是意图将此作为一个步骤,迅速破案。

估计林俊波放出去后,古月兰必然会跟他接触,这对欲置林于死地的陈皂白来说,无疑有刺激。更何况,警方已经宣布消除了林俊波杀人的嫌疑,陈皂白必然会感到紧张。

“该打草惊蛇了。”这是靳盛的论点。

陈皂白绝不会无动于衷。

侦查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直到目前,靳盛手中依然没有可以指控他是杀人凶手的证据。

“你想从凶器上入手?”

余同舟见靳盛拿着那根自行车座子的铁管在思索,这么问道。

靳盛没吭声。这根铁管跟一般自行车座子的铁管不完全一样,成T字形。在直角的衔接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出焊接过后再打磨圆滑的痕迹。铁管整个进行了镀锌。

这是个很偏爱自行车的人——靳盛想。时常能见到将这种代步工具弄整得明明亮亮,别出心裁搞些小玩意儿的人。

不过他已经调查了,陈皂白不骑车,从来没有过自行车。

“老余,这里有没有镀锌厂?”他问。

余同舟答:“镀锌厂没有。不过,531信箱有个电镀车间,能镀锌。”

“噢?”靳盛一听,便把支管放进黑提包里,又对余同舟说:“我去一趟,下午回来。”

言罢,他走出办公室,在车棚里推出摩托,嘟嘟地疾驰而去。

531信箱是一家军工厂,离城三十多里路。20分钟后,靳盛便到了该厂。

电镀车间的车间主任是个40多岁的男子。他把当班的二十几个工人召集来,让他们一一辨认,结果都摇头。

“这样吧,能不能把这玩意儿搁在这儿,让下班的工人再认认?”保卫干部说。

靳盛想了想,只有如此,随即嘱咐妥善保管,明天他再来,然后离开了531信箱。

“陈皂白,你晚上有空吗?”

下班的时候,古月兰问陈皂白。从林俊波那里听到他的激烈辩解之后,古月兰便开始注意观察陈皂白的神色了。她觉得林俊波回到公司,陈皂白好象真的有点不自在。

“难道是‘疑人偷斧?”她心里也这么暗想。

“什么事?”正在整理报表的陈皂白抬头问。

“我想请你一起去宽慰一下林俊波。”古月兰瞅着他道。

“噢?去是可以,不过,最好别让旁的人……,毕竟……”,陈皂白思索片刻答。

“今晚上我让林俊波到我家里去,我想很方便的。”古月兰说。

古总经理下午到公司下属的一个药品厂去了。选择那里倒是不错。陈皂白经常去请示工作。

“那我8点钟来。”陈皂白点点头,又有点耽心地问:“那林俊波……他可是被监护居住的。”

“不要紧,公安局知道他跟我的关系。限制的是不离开本地嘛。”

陈皂白没再说什么,他提着皮包先离开了财务室。古月兰瞅着他的背影。真是他想陷害林俊波吗?自己跟他相处已七八年,虽拒绝了他的爱,可对他印象良好。难道他为了得到自己,竟不惜采取如此凶恶的手段?

晚上8点,陈皂白并没失约,出现在古月兰的房间里。

林俊波和古月兰默然地望着他。桔红色的盆状吊灯洒下的灯辉使房间里的气氛与两个人的心境很不协调。

“你来啦……”古月兰站起来,迎接陈皂白,又兑了杯橙汁菊乐给他。

林俊波只微微一颔首。

“真没想到……唉!”在沙发上坐下来的陈皂白长长地叹息一声,点燃烟。

林俊波仍没吭声,只是脸上呈现出愤慨无比的表情。

“我一直不相信你会杀人。如今公安局也消除了怀疑,我想你就别背太重的包袱了。”陈皂白望着林俊波说。

“皂白,那谁会杀了奔儿头来陷害我呢?”林俊波问。

陈皂白摇摇头。

“我想,公安局肯定会找到凶手的。”古月兰说。

“奔儿头的事,你只对我讲过吗?还有没有别的人知道?”陈皂白问。

“我敢肯定,只告诉了你一个人。”林俊波的话语中隐藏锋芒。

陈皂白也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手指在沙发扶沿上弹了弹,缓缓道:“俊波,你好象对我……”

“处在我眼下的境地,我对谁都怀疑。”林俊波低沉地说。

“好吧,我告诉你一个事实。16日晚上我从你那里走后,去司机王忠贵家看打麻将。一直到第二天清晨6点半,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多小时,和王忠贵一起来公司里上班。你若不信,去问他吧。”陈皂白说了上述一番话。

林俊波和古月兰偷偷相视一眼,显然他俩都有点意外。

“皂白,其实并不是俊波对你……”古月兰有些圆场似地道。

“月兰,我不会生气。我很理解俊波。”陈皂白显示宽宏大量的神态。

林俊波本来还有个疑问想质询陈皂白,就是他的手表快一小时的事。因为他只跟陈皂白接触过。然而陈皂白声言他不可能在杀人现场的话,使他迟疑了。保险柜里的钱是在他睡觉以后被人偷出来装进他的行李箱里,表也可能在那时被拨快一小时。

可除了陈皂白,他想不出谁还会陷害自己。

“皂白,如果公安局认定我是盗窃犯要起诉,我想委托你作我的辩护人。”

林俊波使出第二只杀手锏。如果是陈皂白陷害了自己,那么看他怎样回答。

陈皂白闻言微微一怔,思索片刻道:“俊波,你这么信赖我我很感动。可怎样辩护……况且那些证据……我总不能在法庭上只说我相信你不会干这种事呀。”

林俊波默然,陈皂白的回答确实也无可非议,连自己都有口难辩哩。但也不能不怀疑这是他的一种托辞。

“那——我该怎么办?”林俊波又道。

“我非常同情你目前的处境。”陈皂白的话语里明显流露出一种友情。

彼此相望一眼,都缄口不语了。陈皂白的言词滴水不露,林俊波再也提不出什么问题来旁敲侧击了。

“皂白!”古月兰蓦地开了口。

陈皂白和林俊波都微露诧异地瞅着她,姑娘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表情。

“我准备马上和俊波结婚。”她轻声而坚决地说出这句话。

林俊波压根儿没想到月兰竟会有这般打算,内心登时卷起一股热潮。

陈皂白也愣住了。

“我只有以此证明俊波是无辜的。”

其实,还有一种想法她没说出来。不管是不是陈皂白陷害林俊波,她已经产生了一种不可动摇的推测——盗窃案和凶杀案的制造者是想以此斩断她和林俊波的恋爱关系。

也许不光是为了得到她,还有她父亲那几十万的财产吧?作为独生女儿,将来理所当然地是这笔财富的继承人。

就在这时,总经理古景彦走了进来,当他看见屋里的三个人时,奇怪地巡睃着他们。

“噢,总经理,你回来啦?”陈皂白站起身来,又对林俊波和古月兰说,“对不起,我就告辞了。”

古月兰将他送出门。走到门口,陈皂白站住了,轻轻地说了一句:“能得到你的爱,真是太幸福了。”

古月兰琢磨着这句话,很想从中挖掘出罪恶的种子来。

“所谓的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最初起家只是一个茅梨酒厂。你可能也知道。凤凰山一带百十里的山区,盛产茅梨。可以前对这种很有经济价值的果物却从未开发。总经理古景彦大约在十年前来这里,被聘为凤凰区办的一个酒厂的技术员。同时,他对这个厂入了股,大约有两万多块钱吧。酒厂办得红火之后,他又搞了药材加工厂,砖厂等等。最后由凤凰区政府牵头,成立了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现在该公司大约拥有700多万固定资产。据初步了解,古总经理个人财产怕有30万哩。”

余同舟向靳盛讲了这些有关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的情况。这几天他负责监视林俊波的工作,同时也对该公司进行了调查。

“嗬,那位总经理算得上是个富翁哩!”靳盛对此颇感兴趣。

这位富翁未来的继承人被牵连到杀人案件,恐怕跟这笔令人瞠目的财产不无关系吧?

这个新的发现使靳盛觉得犹如在黑暗的秘窟中出现一点亮光。

“我还得出去一趟,去罗家碾。”靳盛对余同舟说。

今天早晨靳盛再次去了531信箱,令人丧气的是电镀车间的夜班工人也都说没镀过那个支管。靳盛只得告辞离去。他驾着摩托车刚驶出厂门,却又想起什么,拐头又折回去。

“我想,总有些退休的老工人吧?”靳盛问车间主任。

“噢,有那么几个。”车间主任回答。

他领着靳盛找了三位住在厂里宿舍的退休老工人。

居然发现了线索!

“噢,我好象记得,周永成镀过一个这玩意儿。后来又把这车卖给了尹世发。”

靳盛简直喜出望外!

“这个尹世发现在还在厂里?”

“他也退休了,在城里住。具体地址我不清楚,可以问问厂里的退休工人委员会。”

靳盛心里暗想,这个尹世发又是何许人?

浓厚的阴云密布在林俊波的脸上。

几天过去了,林俊波却没有找到陷害者的一点线索。他通过古月兰向司机王忠贵询问了,得到的回答跟陈皂白所讲的一样。

陈皂白不可能在杀人现场,那么奔儿头的死不就跟他无关了么?而盗窃案他也不沾边。他9点40便离开公司径直去了王忠贵家。那会儿林俊波还未整理行李箱呢。

林俊波面前似乎有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更令他沮丧的是,那天晚上在古月兰家里,他俩向古景彦提出要结婚时,总经理却并不赞同。

“眼下是什么时候,居然提出这种要求!有点过份了吧?”总经理的话无疑针对林俊波。

“爸爸,难道你——你也认为俊波会干这种事呀!”古月兰急切地说。

“他眼下仍然受嫌疑,我怎么能同意你与他结婚呢?你不是小孩子了,把这种婚姻大事当儿戏?”古景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爸爸!”古月兰任性地嚷了起来,“我有自由,谁也不能干涉我!”

“月兰……”古景彦在这种任性面前似乎有点束手无策。他扭头对林俊波悻悻地瞪了一眼,“你现在正受监视,这样东跑西跑不大合适吧?还来给我找麻烦?”

“古伯伯……”林俊波难言地垂下头。确实,自己这种时候提出要跟月兰结婚,是有点不近情理。他不好再逗留,默默地离开了古家。

他刚刚走,古月兰就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你要干什么?!”古景彦惊问。

“我要离开这个家!”女儿恨恨地答。

“你——”父亲气得嘴角直抖。

“我今晚上就跟林俊波住一起,哼!”月兰一副义无反顾的模样。

啪!

古景彦抽回手,自己也呆住了。他没料到会出手给最疼爱的女儿一记耳光。

月兰捂着脸,双眼圆睁。她胸脯猛烈地起伏。在自己的记忆中,挨父亲的打还是第一次。她忍住泪,抓起尼龙包便欲朝外走。

“月兰!”父亲喊了声,霍地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

“你……”女儿震惊了。

“你真要去?好吧……”

古景彦一伸手臂,露出手腕。他将刀尖刺到皮肤上,眼睛定定地瞅着月兰。握刀的手慢慢用力,一溜鲜红的血滴顿时沁出来!

“爸爸!”

女儿痛苦地一声低唤,扑到古景彦面前,夺下了水果刀。

她再没有力量迈出房门……

“噢,这个东西是老周卖给我的自行车上的。早就取下来哪!丢在楼道堆杂物的筐子里。”尹世发说。

靳盛打量着眼前这个形体魁梧,还很健壮的男子。他是个东北人,话语里还夹着北方口音,靳盛已初步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可没发现与凶杀案有联系的线索。

唯一的一点只是他住在东风居民小区,这儿离那个蜂窝煤厂不远。而且陈皂白就住在附近的一栋楼里。

靳盛踱到墙上挂着的相框前观看。

“哟,这是‘全家福吧?”靳盛指着其中一张放大八寸的照片说。

“哎,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家啦!”尹世发笑着答。

顺着照片看下去,靳盛发现一张彩照。背景是一片远山。近景的草地上,几个姑娘依偎地挤在一堆。靳盛认出一个穿天蓝色连衣裙的是尹世发的女儿,她旁边是位穿粉红色夏装的姑娘。靳盛的心顿时一动——这不是古月兰么?

“是小玲的同学古月兰。”尹世发点点头。

“高中同学?”靳盛又问。

“嗯,她俩挺要好的哩!”

陈皂白跟古月兰不就是高中同学么?几个点仿佛一下子串联起来了。

从尹世发家回到局里,却正好碰见古月兰在大门口徘徊。

“听说你出去了,想等你回来——”姑娘说。

“有什么事吗?”靳盛忙问。

“我想……跟林俊波结婚。”古月兰说。

靳盛闻言很是诧异,这种爱情……

“我相信他是无辜的。”姑娘的脸上充满了一种献身的神情。

靳盛望着这纯情的女子,不禁有点感动了:“你说,林俊波不会偷保险柜里的钱?”

“当然。”古月兰肯定地回答,“他是非常爱我的。要知道,这笔钱被盗,我也得承担失职的责任。有件事,我没告诉过你,保险柜的密码我没有上。我认为不会出事,所以疏忽了……”

靳盛的眉头一皱:“你这是真话?”

古月兰点点头。

保险柜的密码没上,并不能作为否定林俊波是盗窃犯的证据。靳盛正这样想,听古月兰又道:

“他总不会把心爱的人推进泥坑吧?”

也许——不无道理。靳盛暗暗点头,霍地想起,罪犯陷害林俊波不正是因为他和古月兰的恋爱关系吗?他眼一亮,瞅了瞅古月兰:“关于你和林俊波打算结婚的事,我们不会干涉。”

“我可是想以此证明俊波是好人!”古月兰愤然道。

“只有事实可以证明。当然,你可以用你们的爱情来制造一种舆论。也许这种舆论对你,对我们都有利。谢谢!”

靳盛转身进了公安局。古月兰这种反常的举动好象给沉闷的破案工作渗入了一种催化剂,他预感将发生新的变化。

一走进办公室,只见余同舟面带喜色迎上来:

“刚才,我从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收发室的张老头那里,摸到个重要情况。”

如此这般一说,靳盛也舒眉了。林俊波手表莫名其妙快一小时的疑难,闹了半天是罪犯挽了个巧妙的疙瘩。他正要签发传讯单,电话突然响了。

“什么?林俊波跳楼自杀?!”

白色的病房。头缠着纱布的林俊波在病床上缓缓睁开双眼。

他迷惘地瞅着病床边的古月兰,姑娘的脸上充满了哀怨。

“我这是在哪儿?……”他喃喃低语。

“俊波……”古月兰痛苦地垂下头。

病房寂然,只有输液瓶里的溶液在悄悄滴落……

此时,靳盛正在林俊波寝室里查看着。

正对走廊的窗户洞开,林俊波就是从那儿跳下去的。窗户旁边是床铺,被盖掀开。朝外看,三米远便是围墙,墙那边是防疫站。

下午上班不久,大约三点多钟,防疫站楼上有位同志看见林俊波从窗子上翻出来跳下去。林俊波寝室下边的房间是运输科,里边两个办事员听见咚地沉重响声。开窗一看,只见林俊波踡缩在地上,满脸血污。

他为什么要自杀?——畏罪?

不对,他一直未承认犯罪,更何况他热恋着的姑娘正准备用爱情来证实这一点。他怎么会突然轻生呢?

然而房间里确实只有他一人。事件发生时,二楼财务室正在发奖金,好几个人都在走廊上。当楼下传出喊叫声时,他们都冲进了林俊波的寝室。众目睽睽,不可能是有人谋害。

真是自杀?好在他被送到医院时,医生说还有被抢救过来的希望。靳盛就只期望他能再次开口了。

当靳盛出现在林俊波病床边时,后者的嘴唇动了动。

“你要自杀?”靳盛低声问。

林俊波的头微微地一摆。

“那为什么……”

“……不,不知道,我睡午觉,迷迷糊糊地,突然一只老虎向我……扑来,我吓得……逃,就……”

靳盛微微一颔首站了起来。用不着多问了,他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办公室,古月兰坐在里边。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他问医生。

“神经受到强烈刺激也许会……常说的被迫害狂想症也会产生不可思议的行为。”

“他前几天一直好好的嘛,而且安慰我,怎么可能……”

“前几天?那这两天呢?”靳盛问。

“最近两天我感冒了,发烧在家里,没跟他见面。”

“我听这位姑娘说,他曾经患过轻微梦游症。我想……”医生插话道。

“是这样吗?”靳盛忙问古月兰。

“以前有,这几年没发过。”姑娘回答。

“医生,我在查看他的寝室时,看见门旁边有个挂历,上边印着一只虎。我想,这幅挂历会不会刺激他——”靳盛又掉头问。

“有这种可能吧。”医生说道。

靳盛走出医生办公室,见局里一个便衣刑警已经在走道上坐着,对林俊波进行监护。便走出了医院。

看来,林俊波跳楼的原因是精神失常引起的喽——靳盛边走边想。也可能吧,有人杀了奔儿头来陷害他,这种刺激当然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而且,盗窃案也说不定——靳盛第一次在心里对此产生了一丝儿动摇。

反正,是传讯陈皂白的时候了。

“什么?”当他正欲将此举付诸实施时,余同舟却告诉他一个新情况:

“16日晚上10点10分他去公司汽车驾驶员王忠贵家,在那里看人家打了一夜麻将。”

“有证人?”

“王家搓麻将的四个人都作了证明。”

那么,陈皂白就不可能是杀死奔儿头的手。靳盛脑子里划过这显而易见的结论。

可为什么张老头9点40几分进厕所,会碰见林俊波?

余同舟也似乎在思索这个疑问。

陈皂白与林俊波喝酒真是偶然的吗?

“我相信盗窃案不是林俊波干的。”一个女子的话语在靳盛耳畔响起。

他霍然闪电般明白了,症结就在此呀!

“传讯他!”靳盛坚决地道。

“可要有一定把握呀。”余同舟还有点犹豫。

靳盛已经果断地签发了拘传单。

半小时后,受传讯的陈皂白出现在讯问室里。

“我想,关于12月16号晚上的有些情况,就不必多问了。你是9点40离开林俊波寝室的,对吧?”靳盛注视着陈皂白问。

被讯问者点点头:“是这样。”

“确实如此吗?”靳盛再问。

“是的。”

“请你听一段录音,这是你们公司收发室张老头作的证词。”靳盛按了桌上的录音机。

“大约9点20几分吧,我上厕所,看见林俊波蹲在厕所里解大便,这是他的老习惯。我出来后回到收发室,又七八分钟后,陈皂白从我面前走过,出了公司。”

放完录音,靳盛道:“听明白了么?”

陈皂白答:“对嘛,我是差不多9点40分离开公司的。”

“那么张老头怎么会在这以前去厕所时碰见林俊波呢?”靳盛咄咄逼人地。

“这……这怎么可能呢?”陈皂白显然有丝儿紧张。

“我们问过了林俊波,他也说确实在厕所里碰见过张老头。这是他的证词。”靳盛将一份记录递给陈皂白。

陈皂白看了,低声道:“这才有点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靳盛嘲讽地重复着。又道:“这一切难道不是你制造的吗?”

“我不明白你的话。”陈皂白摇摇头。

“最初我也不明白哩。多亏张老头在那个时候去厕所解溲,要不,这个骗局倒真能蒙混过去。”靳盛站了起来,踱到陈皂白面前,“你的数学才能果然不凡,玩了个1-1=1的歌德巴赫猜想。”

陈皂白嘴角令人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

“那天你是有意要与林俊波喝酒的,对吧?其实,奔儿头的事你早已经知道了。是从跟奔儿头住同一寝室的采购刘富通嘴里无意中知道的。而且你偷听了林俊波打给奔儿头的电话,知道了奔儿头来找林俊波的目的。于是,你心底起了一个栽赃陷害的念头……”

“我跟林俊波是好朋友,为什么要……”陈皂白辩解道。

“不。不仅是好朋友,还有一种三角关系。我想,古月兰的温柔漂亮再加上她父亲所拥有的那笔财产,会使一个心术不正的人铤而走险吧?”靳盛极富于表情地说。

“你大概爱看小说,擅于编造故事。”陈皂白悻悻地扫了警官一眼。

“哪里话,这些素材都是你提供的嘛。我想,那天晚上你和林俊波对饮之时,悄悄将他的表拨快一小时,并非难事。林俊波一肚子心事,哪会料到你已经在实施自己的罪恶伎俩呢?8点40分,你告辞了。而这时林俊波的表上的时针却指在9点40分上。林俊波当然不疑,而你走出林俊波的寝室,却没有离开公司。林俊波耽搁了一阵,收拾好行李,便下楼去解大便。这是他的习惯。你跟他同寝室住过,当然不会不知。这也是你之所以能设计出如此高妙的栽赃谋略的关键环节。你知道他一般会在厕所里蹲上一刻钟。而这一刻钟,足够你再次走进他的寝室,戴上他的手套,用你自己的钥匙打开财务室,再用你偷印了古月兰的钥匙样后配制的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钱,再放进林俊波的行李箱里。当这一切完毕之后,你在9点三十七八分,有意大模大样从张老头面前走出了公司,随后赶到王忠贵家去看搓麻将。我讲的这一切,怕不是天方夜谭吧?”

陈皂白愣怔了片刻,开口道:“你还可以继续编造嘛,说是我杀了奔儿头。”

“不。”靳盛一摆手,转身又走到桌后坐下,“既然你盗窃巨款来栽赃林俊波,又何苦再去杀人呢?无疑,另有一个凶犯!也许,你略知一二?”

“我?哼!”陈皂白摇摇头,却又说,“林俊波的行李箱收拾完毕就锁好了,我怎么能再打开?”

“哈哈哈,这个小问题还用我来回答吗?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你不是借他的行李箱装了一摞书提回家吗?保险柜的钥匙你都能仿制,一个行李箱又何足道哉?再有,你可是从来不搓麻将的,那一晚竟然有兴趣去看别人搓一夜麻将,这显然是故意要找人来证明你不可能有盗窃保险柜的时间吧?”

陈皂白不再说什么,他双眉紧皱,一种不甘失败的火光在眼瞳里阴森森地跳动。

坐在病床上的林俊波听到靳盛宣布撤消对他的监护居住措施,证明他无罪时,眼里顿时涌上泪光。

“希望你们能尽快抓到杀死奔儿头的凶手。”他喃喃地说。

靳盛对旁边的月兰微微一笑:“也可以说,是你的爱情使我产生了灵感。”

姑娘充满谢意地望着年青的警官,她实在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激动。过了片刻,她轻声道:“一定请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靳盛点点头,这可算是最珍贵的荣誉了。

“还有点事情,想了解一下。”靳盛对古月兰说着,便走出了病房。

姑娘跟了出去。

“你跟尹世发的女儿尹虹是高中同学?”

“嗯,我们很要好。”

“她跟陈皂白关系如何?”

“她过去喜欢陈皂白,可是……”

“他们最近还有没有来往?”

“尹虹另外有了男朋友。就…一陈皂白来我家,都从不去尹虹那儿。”

“你们在一起住?!”靳盛很是诧异。

“嗯。她家在二楼,我们在三楼。”古月兰如此回答。

原来是这样。靳盛责怪自己太大意了。他向古月兰告辞后离去。

陈皂白经常去古月兰家,当然会从尹虹家门前经过。换而言之,尹世发扔在楼道堆杂物的筐子里的那个自行车座凳支管,他很可能顺手牵羊做了凶器。

这种思绪在靳盛脑子里循序渐进。

可是,有四个人证明陈皂白不具有杀人时间。

不得不承认这种事实,这使年轻的刑侦科长很有些坐蜡。

“靳盛,我总觉得林俊波跳楼自杀有点蹊跷。”

在研究案情时,余同舟突然这样说。

“最初认为他有杀人嫌疑时,他的自制力已经承受了这种严重的心理负荷。后来由拘留改为监护居住,他身边还有了心上人的帮助和信任,并准备同他结婚。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发生精神错乱呢?”

靳盛点点头,此话不无道理。

“我想起了几年前发生过的一件事。”余同舟吸着烟,回顾道,“也是凤凰新技术开发公司所属的一个药品厂,有个工人经常失眠。他知道厂里生产的一种药品中,掺有一种能安眠的药剂,便偷了些悄悄服下。可不出一个星期,他表现出疯颠的症状来,竟钻进制药的发酵釜里,窒息而死。据了解,发病的时候,他看见猫也会吓得乱逃。我想……”

“你的意思是,林俊波是他人暗害而导致跳楼?”

“这只是一种猜想。眼下,破案工作陷入了困境。也许,这不失为是一个突破点。”

余同舟提出的新线索引起了靳盛的重视。他的分析以及举出的例证令靳盛直觉地暗暗点头称是。

“行。林俊波的寝室从他一跳楼就查封了,你立即带人去仔细勘查!”靳盛命令道。他想,若真是有人下此毒手,不会不留下蛛丝马迹。

两天后,林俊波出院了。也许是因为洗刷了罪名,他的精神状态极佳,什么失常错乱的征兆简直是子虚乌有。

他走进了总经理古景彦的办公室。

“准备回来上班哪?”古景彦问。

“不,我想请一个星期的假。”林俊波答道。“过几天是我母亲去世三周年的忌日,我要回老家一趟。”

“可以。你在财会室去领点钱,来回的路费给予报销。”

“谢谢总经理。”林俊波颇为感动地道了声谢,走出办公室。

其实,他并未将回老家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谁是杀死奔儿头的凶手,于是,他打算回老家暗暗查询一番,看能不能有所发现和收获。

奔儿头是孤儿,只有一个哑巴舅舅。他坐牢这么些年,狐朋狗党早作鸟兽散。很难说能打听到什么,只有碰碰运气了。

当天下午3点15分,林俊波登上了去崃山县的长途客车,往东南方向去了。

“靳科长!”

被派到省城的刑警风尘仆仆地回到靳盛的办公室,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圆形茶筒,掏出一张鉴定报告。

靳盛急忙接过一看,顿时面露喜色。鉴定结论一栏注明:茶末中含有Z药物成分。该药物有麻醉及致幻作用。过量使用会引起心律加快,体温升高,视物模糊。还可出现精神障碍,如谵妄等,严重者可有自伤或伤人行为。

“类似日本电影《追捕》中,使横路晋二精神失常的药品。”刑警揩着脸上的汗珠,接过靳盛递上的茶水说。

“好,你辛苦了!”靳盛捏着鉴定报告,准备马上去找余同舟。

这位副手确实很有经验哪。靳盛在路上暗自感叹。在搜查林俊波的房间时,余同舟注意到他的茶筒。林俊波曾说他一般都喝三级茉莉花茶。余同舟是老茶客,他居然嗅了嗅就下断语说茶筒里的茉莉花茶是一级品。于是派人连夜送往省厅化验鉴定。

竟然如此结论!柳暗花明又一村,要立即对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的那个药厂进行严密的侦查。

凶手仍然是该公司系统的人呀。靳盛这样判断。

余同舟看了靳盛递给他的鉴定报告,又有点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他这种表情叫靳盛有点不是滋味儿。

“我看,这次侦查最好采取隐蔽方式。”余同舟思索了一下说。

“所见略同。”靳盛答。

“我有一个表弟在那个药厂,也许通过他可以了解一些情况。怎么样,我们现在就走?”余同舟说,又扫了靳盛的警服一眼,“换换装吧,方便些。你穿我的皮夹克,我们俩身材差不多嘛。”

11点半,他们已经在药厂的职工宿舍里等候余同舟的表弟李刚下班了。

这个药厂规模虽不大,设备却较先进。利用本地资源生产的药品据说很有销路。算得上凤凰山新技术开发公司的骨干企业。

12点刚过,李刚下班了。他大约二十七八,很文静的模样。余同舟向李刚简略讲明了来意。特别问及含有Z药物成分的药品。

“噢,你说的是‘速眠宁,这种药品我们厂两年前就没生产啦。”

李刚的回答使余同舟和靳盛不免失望。

“会不会还有留存呢?”靳盛问。

“也许有吧,我问问。”年轻人答。

三人来到厂外一家饭馆吃饭。

“公司里经常有人到你们厂里来吧?”余同舟挟起一块圆子说。

李刚点点头。

“公司财务室主任陈皂白最近来过吗?”靳盛提出这个问题。

“最近?上个月来过。”

“他跟厂里的人都熟?”

“不,他只跟厂财办的打交道。”

“比如说吧,象Z药物这样的东西,他能不能弄到?”

“恐怕……含有毒性的药物原料保管是相当严格的。象Z药物,自从厂里出过那种事后,就订立了监督制度,我想办不到吧。”

虽然他如此说,靳盛却不以为然。制度再严,耗子都能钻缝隙。

正边吃边谈,一个30出头的年轻妇女从对面厂门口出来。她穿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模样端庄秀丽,头发盘在脑后,一双杏仁眼很有点吸引人。

“她就是保管,叫苏玉娟,问不问……”

李刚正欲唤她,靳盛忙递个眼色止住了,用这种直端端的方式是问不到什么的。

“她过去在公司搞人事,也许跟陈皂白熟悉吧。”

“在公司搞人事?怎么又到药厂来了呢?”

“这就不大清楚了。”

“什么时候来的呢?”

“四年前。她是古总经理前妻的妹妹。”

“噢,还有这层关系?”余同舟似乎感兴趣了,“你们总经理的前妻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怎么了解,只知道在原来老家崃山县,好象是去世了。”

“这么说,她也是崃山县人?”靳盛心也一动。

“我想是吧。”李刚答。端起啤酒碗喝了一口,又道,“总经理常来看她,挺关照的。”

“她爱人呢?”

“离了,是531信箱的一个什么技术员。”

“那她也住在厂里?”

“没有,她在乡下租了间房子,是个小院,离厂有两里路。”

“她有没有比较接近的人呢?”

“要说起来,都称她是厂里的一枝花。虽然30多岁,很有风韵。刚来时,少不了有馋猫儿想沾荤。但她冷若冰霜,别人都乖乖地知趣而退。她很孤僻,独来独往。”

吃完饭,靳盛和余同舟便往回返。

刚回到局里,就接到古月兰的一个电话。

“靳科长,林俊波回崃山县了,他……想去找杀死奔儿头凶手的线索。我实在不放心……”

靳盛闻言暗暗一惊,目前,他的处境并不十分安全,这样只身外出……

余同舟得知这一情况,皱皱眉头。思忖片刻说:“这样吧,我也去一趟崃山县。”

“你的意思,兵分两路?”

“苏玉娟不也是崃山县人吗?”余同舟眼光熠熠,“我相信会捞得到东西。”

崃山县虽是林俊波的家乡,但已无任何亲人。由于年轻时失足,他愧对江东父老,自打远走他乡,还从未回过故土。这次归来,却别有目的,心中竟无甚感慨嗟叹之情。

当天下午一抵达,他就气也不歇地东奔西走,去了曾经和奔儿头一起鬼混过的几个小子家。直到夜里10点过后,才在一家小旅店处住宿下来。

“奔儿头?……早断了来往啦!小毛虫,过去的黄历,别翻喽!听说你如今混得不错,我也改邪归正了。瞧瞧,这奖状可不是假的哩!什么,他放出来哪?不知道,一点儿不知道。小毛虫,你打听他干啥?……什么,遭杀死啦?!乖乖,真是……坐这么多年的牢,还走黑道。咳……”

这是当年外号大莽的一番话。他如今是化肥厂的工人,结了婚,儿子都三岁了。老婆虽说矮胖象黄桶,干家务倒很利索。林俊波在他家吃了晚饭,看来他对奔儿头确实一无所知。

二狗开了个饭馆,个体户的什么先进人物,也不会跟奔儿头搅和在一起了。

罗混儿去一个煤矿下井当了矿工,王八哥到山里当了护林队员。当年那一伙已各自有了归宿,再访也无济于事了。

唯一的,只有再去找一下奔儿头的舅舅。听二狗说,他在敬老院,奔儿头出来去看过他。也许——林俊波只有这个主意了。

当天晚上,余同舟也已经在崃山县一个老朋友家作客了。这位老徐,虽说比余同舟大十多岁,两人曾在地区公安系统武术训练班一起同过学,成了忘年之交。老徐在崃山县蹲了几十年,对这里的事了如指掌。

老朋友重逢,免不了一顿觥筹交错。闲聊之中,余同舟已了解不少情况。

“噢,你问那个苏玉娟呀,嘿,当年她跟她姐姐苏玉蓉可是崃山县的两朵花呀。她姐姐比她还漂亮哩。苏玉蓉嫁给县中的化学教员古景彦,大概是六四年春节结的婚嘛。”

“苏玉娟不是才30岁出头么?”

“哪里,至少有三十六七了。”

“真看不出来。哎,古景彦的老婆我见过,可不敢恭维她的模样哟!”

“哪会是苏玉蓉,十分之一都不及。”

“苏玉蓉呢?”

“七六年因病死了,古景彦若不出事,也许……”

“古景彦出什么事?”

“那年月,嘴不紧,给打成反革命。弄得够惨。他也绝,居然造了个跳河自杀的假象,和一个叫林公野的人逃到了大山里。我们这条乌沙河上游,能淘金哪。两个人在里边躲了五年。等他出来。苏玉蓉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么说,古景彦淘金发了笔财?我一直有点不放心他这笔钱的来路哩!”

“他1977年自办了个啤酒厂,搞了一年多,没搞出名堂。听说赔了,最后又遭一场火灾。好在他保了险,那会儿这里才兴保险公司哩,人家也讲信誉,他是第一个赔偿户,给了他五万。”

“这笔钱他后来就拿到我们那里一个酒厂入了股。”

“这就不清楚了。”

“林公野呢?有个儿子叫林俊波吧?”

“对。这父子俩都……林公野比古景彦早几个月从山里出来,他身上也是大把大把的票子哪。那时候苏玉娟已经二十四五岁了,还未结婚,林公野有老婆孩子,居然去纠缠她。有天晚上喝醉酒,竟然要强奸人家。这还得了,我带人去抓的他呢。判了他四年刑,不久企图越狱,被当场击毙。唉,也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总之林俊波后来失足,跟他父亲不无关系吧?”

“古景彦怎么又讨了这么个老婆?”

“不知道。听说是在山里边淘金认识的,是个挖药老汉的女儿。我想,那几年在山里,一个男子汉也许耐不住,八成搞在一块儿了。回来一看苏玉蓉死了,就娶来为妻。”

“古月兰……是苏玉蓉的女儿?”

“是呀。长相怎么样?”

“挺俏哩。”

“这又叫凤生凤喽。”

“哎,奔儿头那一伙子散啦?”

“倒是改邪归正,各奔前程了。我想,不会有什么牵连吧。”

“奔儿头不是有个哑巴舅舅在敬老院吗?”

“哑巴嘴里能问到什么?”

“还是去一趟吧。”

“那明天上午我领你去。”

因为去崃山县公安局查阅了一些档案,余同舟大约10点40分才和老徐去了敬老院。

敬老院在城南角的一条小巷里,一进去便见气氛有些异常。三三两两的老人在空坝中议论什么。左侧有一排瓦房,几个老头围在一间房门前,其中有位50岁左右的妇女。

“她就是院长。”老徐边说边领余同舟走过去。

院长见到老徐,点点头。又吩咐身旁一个女子说:“灵堂就设在小会议室……”

“谁死啦?”老徐忙问。

“王三槐,哑巴。”院长低沉地答。

什么?!老徐和余同舟诧异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余同舟疾步走到房门边,使他更为诧异的是……

林俊波默然地坐在房中的小桌旁!

“怎么回事?”余同舟急问院长。

“他自立冬以来就不大好,本来就有心脏病。他外甥的死讯,老徐通知了我们,也商量了,怕他受刺激,没告诉他。却不料今天来了位他外甥过去的朋友……”

正说着,林俊波悒郁地跨出房来。

“他把奔儿头被杀的事向王三槐讲了,哑巴一下子就……”院长这么说。

“余科长,我……”林俊波不安地望了余同舟一眼。

“你怎么这样单身一人……案子要由公安局来搞嘛,你还是赶快回去。”余同舟很有点不悦地说。

林俊波点点头。有些为难地:“那这里……”

“这儿不用你管了,一点钟有趟班车。”

“那好吧。”林俊波转身对院长微微欠身,“实在没料到……真对不起。”说完便走出去了。”

“他不就是林公野的儿子嘛。”老徐道。

“老徐,我们进房去看看。”

余同舟同老徐走进了哑巴的寝室。寝室里有两张床,左侧床上的白布单下盖着死者。

“这是我们的何医生。”院长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说。

“他是心脏病突发?”余同舟问。

“是。他心肌炎严重,稍不注意就会……我那里有他的病历。”

“哎,来访的林俊波跟哑巴怎么交谈的呢?”余同舟突然问。

“他说他懂哑语。”院长答。

“哑巴象跟他认识。”窗外有个老者答。

“他跟哑巴同寝室。”院长又道。

“他俩用哑语交谈?”余同舟问老者。

“是。我看他们打手势比比划划,怕妨碍就出来了。”老者答。

余同舟想了想,又问:“他什么时间进哑巴寝室的?”

“还没到9点,大概8点50左右。”院长道,“他8点半来,跟我谈了约一刻钟。我当时还是告诫他,要他看情况,如果合适才将奔儿头的死讯说出来。”院长说。

“那哑巴心脏病发作是什么时候?”

“那会儿我正在院子里教老年迪斯科,只听那位林同志奔到门边叫嚷,时间是10点20分。因为我本来准备10点半就停止活动,所以刚好看过一次表。

从8点50到10点20,林俊波跟哑巴交谈了1个半小时。他们谈了些什么呢?

余同舟心中似乎有点疑团。他略一思索,又问院长:“死者的物品之类的都清理过吗?”

“哪有那么快。”

“最好马上清理一下。”

遗物很快就清理完毕,余同舟没有发现有破案价值的线索。

这当儿,何医生却奇怪地“噫”了声。

余同舟刷地将目光投向他。

“前天我才给了他一瓶‘强心甙,怎么没见到?”何医生狐疑地说。

又仔细清理了一遍遗物,仍没有见到什么“强心甙”。但在死者的枕头套里却发现一个纸包,里边裹了一个扁平的旧火柴盒。

这种玩意儿哑巴干吗放在枕套里?

余同舟小心翼翼地将它重新包好,放进皮夹,准备带走研究研究。

时近中午,余同舟便和老徐告辞出来。意外的事变和奇怪的发现使余同舟的某根神经亢奋起来。

两名警官两天后相见,彼此都感到对方象捕捉到猎物踪迹的猎手,神采飞扬。

“你先谈谈吧。”靳盛递上一杯茶。

余同舟讲完,从皮夹里掏出小纸包和一个药瓶,递给靳盛。靳盛立即命人将那个标有“强心甙”药签的瓶子拿去验证。

“这两天你也没白忙吧?”余同舟笑道。

靳盛不言,也一笑,顿了顿才道:“你猜,苏玉娟跟古景彦什么关系?”

“是他的小姨妹嘛。”余同舟虽如此答,却已从靳盛意味深长的笑容中料到几分,“难道……还有桃色成分?”

“你走那天下午,我去凤凰山公司。在收发室里向张老头打听苏玉娟的情况。张老头极谨慎地透露了一个秘密——古景彦跟苏玉娟是一对暗中的情人。”

“从没听说过呀。按理,这种风流事传得最快嘛。”

“事关总经理,都讳莫如深。当然,两人的关系确实也相当秘密。苏玉娟以前是公司的人事科长,当然有理由堂而皇之地呆在总经理的办公室。有一天晚上,张老头见总经理办公室还亮着灯,心想古景彦还在办公,就提了瓶开水上去,却不料才走到门口,里边的灯霍然熄灭了。张老头觉得蹊跷,便悄悄退去了。过了半个小时,灯又亮了。张老头在收发室里向上窥望,见窗帘上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他认出是苏玉娟。”

“古景彦怎么会将苏玉娟调到城外的酒厂去呢?相处在一起……”

“你忘了,古月兰就是四年前进公司的呀!女儿的到来,无疑多了一双难以防范的眼睛,所以——苏玉娟没在酒厂宿舍住,而是单独租了一个农家小院。其实,这笔租金是古景彦付的。”

“你是推测?”

“我亲眼看到古景彦在那里呆了整整一夜。这么冷的天在林子边蹲一夜也够受呀!”

“是掌握了什么情报?”

“张老头这人不简单哪。虽然苏玉娟早到酒厂去了,他也暗暗观察出古景彦的行踪规律来。古景彦每周星期四在公司里加夜班,即使里边通宵亮着灯,他也知道总经理已经悄悄去了那座小院。”

“去找过苏玉娟离了婚的丈夫吗?”

“没查到什么,他说他跟苏玉娟结婚是人家介绍的。一起生活了三年,看出她根本不爱他,便主动提出离婚。”

“他俩没孩子。”

“有过,可苏玉娟——悄悄做了手术。”

“大概,她的心全在姐夫身上?”

“也许。”

“可也有不解之处,”余同舟敞开警服的领口,踱到窗前,“总不致于因为林俊波父亲曾企图非礼于她,她就想置林俊波于死地吧?何况,林俊波到公司已非一日,怎么这时候才加害于他?”

“你忘了,这中间掺入了个奔儿头呀!”

手上虽然已掌握了几条线索,然而汇总到一起却又有断裂之处。这种断裂因奔儿头和王三槐的死亡而难以弥合。

“直接交锋吧!”靳盛果断地说。

林俊波走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古景彦表情漠然地瞅他一眼,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俊波没吭声,自顾在沙发上坐下,掏出烟吸燃。

古景彦合上办公桌上的一份扩建项目申请书,呷了口茶:“还有什么事?”

“哑巴死了。”

林俊波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哪个哑巴?”古景彦眉头一耸。

“伯父还跟我绕圈子?”林俊波的语调显然暗藏锋芒。

古景彦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当年,他在你办的啤酒厂,最卖力的嘛。伯父忘了?”

“噢,你是说——王三槐?”古景彦故作惊讶说。

“他很感激你,说你那阵很关照他。”

“我这人向来如此。”

“也不尽然吧。”

“俊波,你怎么这样说话?”总经理又显露出一种不悦。

林俊波淡淡一笑,霍地将身子朝前一倾,低沉地说:“那你又何必那样对待他的外甥?”

古景彦闻言,缓缓站起来,踱到窗边。默然良久,转过身,阴郁地盯着林俊波:“你都知道了?”

“准确地说,是我猜到的。”林俊波平静地说。

“我可是不得已而为之。”总经理摇头叹息。

“最终目的,是想陷害我?”年轻人眼里闪出灼人的火。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难道不是我带你到这里来的吗?”古景彦回答。

林俊波向后一靠,缩回了前倾的身子:“我也想,伯父救我于水火,怎么会……”

“但愿能以心换心。”古景彦又在办公桌边坐下。

林俊波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将烟蒂在茶几上的烟缸里捏灭,意味深长地扫了古景彦一眼,轻声道:“幸好我早去了两个小时,要不然……”

眼光已经暗淡的古景彦双眼又明亮了。

“我想,伯父会同意我和月兰的婚事了吧?”林俊波走到总经理办公桌前,轻声问。

顿了片刻,古景彦点点头,也同样轻声说:“祝福你们——”

四目相视,似乎把一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了。

砰,门突然推开了。靳盛雄纠纠地领着几个刑警跨进来。

“古景彦,因为杀人罪纵火罪嫌疑,你被拘留了。”

古景彦的脸顿时铁青,他站起身,在一个刑警的监护下走到门边。经过林俊波身边时,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者却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林俊波,你正好在这里。请跟我们去一趟。”靳盛又威严地说。

“我不明白……”年轻人喃喃而语。

“这是正式拘传。”

话音刚落,又一个刑警闪到林俊波身后。

走廊上,公司职员都从办公室伸出头,惊愕地瞅着在刑警中间的总经理和林俊波。

与此同时,在酒厂门外,余同舟押着苏玉娟登上一辆警车。

结案汇报会早已开始进行。汇报者靳盛已经讲完了保险柜盗窃犯陈皂白陷害林俊波的全部情况,谈了对凶杀犯最初的侦查工作。

“作为凶器的自行车座凳支管,追查到531信箱工人尹世发那儿,就中断了线索。直到最后侦查的目标出现在我们视野中时,我才又连接起来。使工作难以进展的重要原因,是我们误以为杀人凶手仍然是陈皂白。就这当儿,发生了林俊波跳楼的意外事件。最初也判断是神经受刺激而产生的被迫害狂想症,但后来余同舟提出新的见解,就犹如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我们重新搜查了林俊波那已经查封了的寝室,终于发现了罪证。顺藤摸瓜,一层迷雾便渐渐开始散开。与此同时,余同舟又去了崃山县,获得了更重要的证据。就请他讲讲情况吧。”

余同舟的面前,摆着那个纸包和“强心甙”药瓶,摊开的纸包里便是扁平的旧火柴盒。他叙述了去敬老院的一系列情况。然后伸手拿起药瓶道:

“我问过有关医生,都说象哑巴那种病况,当时若是服用了这种药,是能控制心律失常,不会立即死亡的。这瓶药却在哑巴寝室里失踪,引起了我的极大怀疑。通过崃山县公安局的协助,当天下午我就得知林俊波住在丰裕旅店。我立即赶到那里进行了搜查——当时林俊波已经离开。使我大喜的是,在旅店的垃圾筒里,我竟找到了这瓶‘强心甙。查对了编号,这瓶药就是敬老院何医生交给王三槐的。瓶装100颗,里边尚剩余91颗,何医生算了算,说可以推测王三槐在发病时并没服药。因为头一天开始服用,一日三次刚好9颗。这无疑说明,在王三槐心脏病突然发作时,林俊波阻止了他服药,请听他的供述——”

录音机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

“他突然捂住胸,然后伸出一只手,指着桌上的一个药瓶,要我递给他。开始他就告诉过我,说入冬以来心脏很不好,全靠药在支撑。我那一刻,脑子里霍然闪出个念头——他刚才说的那一切,绝不能再让别的人知道!于是,我抓起药瓶,揣进衣兜里。哑巴一双眼鼓突,呼吸更急促,张大嘴,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瞪着我,向我扑来。但我一闪,他摔倒了,便再没有爬起来。我当时也很惊惶,忘了药瓶揣在自己衣兜里,赶紧奔到门边叫喊——怕迟缓了引起人怀疑……”

靳盛按停了录音,余同舟继续道:

“也许诸位都急于了解林俊波为何要置王三槐于死地吧?这是下面我所要讲的关键问题。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王三槐向林俊波讲了一件至今才暴露的火灾秘密。大家恐怕都看过本案的材料,知道了古景彦曾经办过一个啤酒厂。这个厂没办好,啤酒的质量极差,毫无销路。贷了款给他的信用社也因此催账。处于绝境的古景彦利用投过保险金的机会,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点燃了用来做车间的保管室的草房。事后他如愿以偿,获得了一笔保险金,除还了信用社的贷款之外。自己还保住了两万多元现款。但是,他纵火的行为被厂里雇佣的王三槐无意中见到了。王三槐同情他办厂的挫折,又因为古景彦给了他五百元钱,所以他发誓守口如瓶。但是,古景彦纵火的那个火柴盒——就是这个,却被王三槐保存下来。”

“我插几句。就是这个火柴盒,使我们推断出古景彦纵火的秘密。请看盒上的火花贴,这是七七年以前崃山县火柴厂生产的。七七年以后就再没生产过这样的火花贴。而啤酒厂失火就是七七年冬天。哑巴王三槐如此保存一个毫无用处的火柴盒,仿佛象一个指南针,使我们又朝破案的正确方向前进了一步。据此便可以明白古景彦有杀死奔儿头的动机了。做为哑巴的外甥,也许得知了这一秘密,以此来要挟古景彦什么的吧。这样一推理,中断线索的凶器就又有了眉目?因为古景彦就住在尹世发的楼上呀!”

靳盛止住口,余同舟又接着讲:

“经过反复审讯,古景彦终于供认了,事实确实如此。奔儿头就是他杀死的。”

“提个问,12月16日晚上10点那个电话,就是古景彦打的?”座中有人说。

“是的。”余同舟回答。

“这么说,奔儿头到这里来,同时威胁敲诈了古景彦和林俊波?”

“当然。”这个问题靳盛作了答复,他又道:“不过奔儿头威逼林俊波,并不是什么欠了几千块钱,而是利用了一桩罪行。”

众人闻言,都不免一愣。靳盛又按了录音机,这回却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是七九年夏天,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我约邻居王英去乌沙河边散步,才走到街口,她大哥从外地回来,当然人家不能去了,我便独自一人——我捧着一本诗集,沿着河朝上走。那晚上月亮很大,我找了个清静地方坐下来。我挺喜欢背诗,忘神了……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不是月亮被云遮住,是一块黑布蒙住了我的头部……我的手被人反扭绑住了。嘴里也塞了一团东西……是三个人,轮流……他们互相唤过一声,虽然很低,但我听清了两个。一个是奔儿头,一个是小毛虫——也许这种事,多少姑娘都不敢声张,名声哪!……几个月后,打击刑事犯罪,我去参加一个公判会。我暗暗诅咒,要是那几个坏蛋能押上台才舒我心中的怨愤哀伤呀!竟然就听到说绰号奔儿头的某某人!我听上边念罪状,却没有强奸罪,我真想跳上台去控诉,可一看四周人头攒动,我的勇气又消失了……”

一片沉寂。录音又停了。

“因为软弱。罪犯逃脱了惩罚。”靳盛感叹地说道,“苏王娟所说的小毛虫是何许人?——林俊波。他那时才16岁,陷得多深呀!他以后被送去劳教,但轮奸苏玉娟的罪行,他始终不敢坦白。虽然他有改过自新的愿望,但罪孽的种子却还埋在心底,没有彻底挖掉,终于走到了谋害王三槐这一步!”

“想问问,他这么做是何动机?”一个干警问。

又是录音: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古景彦。又因为和古月兰深深相爱,虽然听到王三槐讲了他纵火的秘密,却……当王三槐知道奔儿头被人杀死时,马上说是古景彦干的,气愤地便要让我领他去找古景彦,刚站起来,病就发作……”

“还有个问题,古景彦既然那样关照林俊波,为何要陷害他?”录音一停又有人问。

“可以这么说吧。古景彦当年将林俊波从崃山县带到这里来,确实是同情他。不过,这种同情是非常矛盾的一种感情。接下来我将先讲另一桩往事,这就是古景彦同林俊波的父亲林公野之间的纠葛。”靳盛喝了口水,扫视众人一眼,清了清嗓音,“关于两人之间的表面关系,材料上已有了,就不多说。古景彦当时受不了批斗的折磨,便和林公野逃进了乌沙河上游的大山里。林公野为什么也要藏匿呢?他是学校的财会人员,文革前贪污了一笔款子,事发暴露,所以铤而走险。两人进山一躲便是五年。在大山中,居然用鲁滨逊的方式活下来了,而且干起淘金的勾当。进山时,古景彦带了一架矿石耳机,靠此来探听外边的消息。七六年‘四人帮倒台,琢磨世道变了,两人商议很久,决定还是出山看看。他们收拾了行装,将五年内辛苦淘得的近三公斤砂金包好放在一个布袋里,便翻山向外走。可那是一片原始森林,走了两个星期,似乎在原地绕圈子。好不容易,五六天后,才见到一户人家,是个挖药的。人家给他们画了个图,让他们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往外走。也许是又回到了人世间吧,在林公野心底,一种邪恶的念头便滋生出来了。相濡以沫的友情被贪婪的占有欲取代。第二天傍晚,在经过一段峭壁陡岩时,他把古景彦推了下去,自己借着夜色遁去了——请再听录音。”

“大难不死,一棵树救了我。还有那个挖药材的老汉,上山来发现了我。可我摔断了一只腿,老汉接我去他家。他还有个女儿,19岁。我恨不得插翅飞到山外,找林公野那家伙算帐。然而却寸步难行,养了两个月,才能拄着拐杖走路,这时大雪又封山了。直到第二年春天,我才历尽千辛万苦,在挖药老汉的女儿陪伴下回了家……哪还有家?两个月前,玉蓉——我的第一个妻子,已经长眠九泉之下。要是林公野不害我,我还能跟她见面,她的病也能治好。我有钱——那三公斤砂金,我们说好一人一半呀!我抄起一把刀,想找林公野。可玉娟拉住我,她说林公野已判刑在牢中,真是恶有恶报……”

啪。靳盛中断了磁带的转动。嘲讽地说:“千真万确,恶有恶报。他自己不也是例证吗?”

“既然他和林公野如此深仇大恨,后来又何以那样对待林俊波?”又有谁问。

“这个问题,可惜我没问过当事人。不过,人是复杂的,也许看到林俊波在泥坑中难以自拔,想到和他父亲毕竟同过患难,起了恻隐之心吧?刚才不是还有人问,为啥又陷害他?实际上,古景彦并不知道林俊波曾经伙同奔儿头轮奸苏玉娟的罪行,连苏玉娟也不知道小毛虫就是古景彦领到公司来,还让他住在家里的林俊波!如果奔儿头不是因为出狱后无生计、王三槐将失火案的秘密告诉了他,他来找古景彦的话,也许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古景彦对奔儿头的威逼很惊惶,无意中透露给苏玉娟听了。苏玉娟对奔儿头铭刻于心,暗中去玉华旅馆想确认。也很凑巧,她在旅馆收发室旁边刚好听见奔儿头在给林俊波打电话,称呼他为‘小毛虫,这意外的收获使她大吃一惊又愤怒无比!她终于将埋藏多年的屈辱一古脑儿向古景彦讲了。过去的仇怨翻卷回来,古景彦便和苏玉娟策划了谋杀奔儿头来陷害林俊波的计划。”

“后来往林俊波的茶筒里下药,也是他们两人干的?”

“不,准确地说,是三个人干的。”

“三个人?”几个诧异的声音响起。

“对。往茶筒里投药的,是陈皂白。”

“他们怎么会……”

“请允许我再追述一下。陈皂白最初知道奔儿头来找林俊波时,还想从奔儿头嘴里套出真情,他也去找奔儿头。奔儿头当时不在旅馆,同寝室的刘福通说他去公园了。陈皂白问了他的衣着长相,便也赶到公园。没料到的是他在公园里却看见古景彦面色阴沉地和奔儿头在一起。他躲在树后悄悄观察。见奔儿头先离去后,古景彦愤怒地在草地踱步。12月16日晚,盗窃案和凶杀案同时发生了。这倒不是预先商量好了,纯属巧合。但我们很快宣布林俊波不是凶犯——据陈皂白讲,他开始还以为是林俊波杀死了奔儿头,暗暗懊悔不该自己动手。当林俊波放出拘留所,仍然戴着盗窃嫌疑的罪名时,他又转而庆幸自己干得好。同时,他敏锐地判断出杀死奔儿头的是古景彦。这当儿,又出了件意外,古月兰执意要与林俊波结婚,以此来证明林的无辜。这种要求既使陈皂白不肯甘心,同时也令古景彦愤怒无比——因为他那时理所当然地认为林俊波恶行不改,胆敢盗窃保险柜里的巨款。陈皂白为了得到古月兰,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他摊牌了,而古景彦也绝不会同意自己的女儿嫁给林俊波。——结局可以想象,以古月兰的婚事做代价,他们站到了一起。”

“林俊波曾参与轮奸苏玉娟,他就没想到自己受陷害以及奔儿头被杀跟此有关系?”

“那天晚上,连他也不知道强奸的是谁。因为苏玉娟被蒙住了头。——这里,我还要节外生枝地讲一讲苏玉娟与古景彦的关系。我先读一首爱情诗:如果我的眼睛,/是一对深潭,/但愿它能永远地映出你的倒影;/如果我的心,/是一片绿荫,/你随时都可以跨进来,/享受它的安恬。/这是苏玉娟还在崃山县中读书时写的。写给谁?——写给她的老师同时又是姐夫的古景彦!这个多情的少女竟对他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古景彦遭遇厄运逃到大山里,她曾经只身进山寻找过,可惜没见到踪影。由于这种爱,所以她二十五六岁仍未结婚。姐姐病死,她似乎获得了机会。然而没想到从山里出来的古景彦,身边还带着个姑娘。虽然如此,她还是大胆地向古景彦表示了。可古景彦却只是叹息,说那个姑娘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他。一年后,古景彦来到我们这里。就在他走后不久,苏玉娟遭到可怕的蹂躏。她很快也找古景彦来了,不愿再在崃山呆下去。三年前,在古景彦的撮和下,她终于嫁给了531信箱的一个技术员。也许她觉得爱就应该真诚坦白,新婚之夜,就把自己受过污辱的秘密讲给丈夫听。那个技术员倒是真心实意爱她,可这种事情……结果可想而知。两人冷冷淡淡一起生活了三年,平平静静地分了手。那个技术员发誓替她保守这桩秘密,他履行了诺言,当我们向他调查时,他也守口如瓶,只字未提。”

“还有点不明白,古景彦最初办啤酒厂的钱是哪里来的?他的砂金不是林公野独吞了吗?”

“是的,林公野曾经独吞了那三公斤砂金。你忘了,我不是讲过,林公野曾纠缠过苏玉娟么?他为了讨她的欢心,把砂金寄放在苏玉娟家。当他企图污辱苏玉娟被扭送到派出所后,那些砂金就全都留在了苏玉娟家中。几个月后古景彦回来了,讲述了遭谋害的经过,这些砂金又回到他的手中——当然,其中还包括林公野的一部分。林公野之所以越狱,据跟他关押在一起的犯人说,就是念念不忘这笔财富——再补充一点,古景彦后来让林俊波进了他的公司,这多多少少也是个因素。”

靳盛坐下来,结束了自己的汇报。

尾声

冬夜,寒风嗖嗖。浓雾悄悄弥散开来,路上行人寥寥。

这时,东风桥上出现了一个纤弱的身影。

桥下,河水冷漠而静静地冒着漩涡东流而去。朦胧的夜色中,谁也见不到姑娘脸上的两行冷泪。而那一双眼神,更是失去了任何光彩。她在栏边站了约五分钟,缓缓地抬起一只腿,跨上了水泥桥栏,然后双手一撑,身子顿时越过栏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浓雾中霍然冲出两个人,从两边同时抓住她。

“别干傻事!”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随即,她被四只有力的手拽下桥栏。

“靳科长,求求你们,别拉我——”姑娘恍恍惚惚地说,身子软瘫地蹲下来。

“走吧,古月兰。别灰心,勇敢地面对生活,才是你应该选择的。”

浓雾中,这位姑娘终于在两个男人的陪伴下,朝亮着一片光晕的城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