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有个“关大侠”

1990-09-24 05:01
啄木鸟 1990年2期

刘 思

一个公式化的开始

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才播放不久,街上到处可听见刘欢唱的“几度风雨,几度春秋……”。但说老实话,这部还算吸引人的电视剧也未能改变多少人们对警察的印象。生活中的警察形象欠佳,大约是警察们自己也难否认的,所以“从严治警”便成了一句深得人心的口号,但实际上人人却说治得还不足严得还不够。分析这一现象的原因,最省事不过的办法是,把一切责任推给“十年动乱”;但且不说“十年动乱”之后已过20年,就说“十年动乱”之前,是否所有的警察形象都象一部电影《今天我休息》里表现得那么美好呢?恐怕也不见得。警察就是管人的,管人的和被管的,生来就是一对矛盾;管人的有权,滥用职权没有不挨骂的;忍气吞声,骂就成了诅咒;“警察国家”绝对是贬义的;警察前冠以“人民”二字,虽然是为了表明国家的性质是人民当家作主警察是为人民服务,但人民对警察的评价是来自所见所闻所感所受,广大干警就难免要受“一只老鼠坏一锅汤”的惩罚,何况坏汤的老鼠还真不是一只两只,以致前两年竟闹出电影《峨嵋飞盗》上演时,影片中强盗打警察,观众有拍手叫好的稀罕事。

说是有成见也好,说是有偏见也好,反正我不是怀着虔诚的敬意去采访郑州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虽然我也知道治安警察以及刑警比之户籍警还是挨骂较少的;若说多少有点敬,也不过是敬而远之的敬,要采访却只好近之。

我正碰上治安大队的教导员于明文接待一位妇女。于明文,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腰板挺直,脖子也梗着,说话时常有手向下劈的动作,象在队列前训话,对那抹眼泪的妇女说:“你放心,我负责,我管他,我给他下命令!”抹眼泪的妇女见进来我这么个生人,站起来要走,于明文还重复他的话:“我负责,我管他,给他下命令,让他回家!”

送走客人,于明文给我端来一只大概从买来那一天就没洗过的杯子,茶与杯“秋水共长天一色”。对我说:“真没办法,她是关福昌的爱人,来告状。”

我以为是来报案的,忙掏出笔记本。

于明文说:“关福昌又是十多天没回家了,家里买煤买面换煤气罐,还要带孩子,她一个女人家忙得过来吗?老父亲又常年在医院病着,总该去照看照看吧;因为奖励分给他家一套新房,半年多了,总该抽个时间回去搬家吧——没有。象话不象话?”

于明文对我数落,好象我就是那个不象话的关福昌。不过,我终于弄明白关福昌是谁了,一个治安民警,治安大队一中队中队长。于明文说:“小关这个人就是这个样,一心扑在工作上,十天半个月不回家是常事,孩子都不管他叫爸爸,这不,你看见了,他爱人说着说着,哭了。”

我立即警惕起来,这太象一些文艺作品的公式化情节了:妻子永远是等待,饭菜永远热了又凉,孩子永远对他陌生,他却永远一心为公公而忘私私心杂念皆无无冬无夏工作战斗斗志昂扬……

于明文说:“也难怪,关福昌上个月抓了40。”

我说:“别忙别忙,请你说清楚,抓什么抓了40?”

“抓小偷呀。也不仅是小偷,流氓抢劫聚众赌博打架斗殴卖淫嫖娼。这么说吧,扰乱公共秩序的,妨害公共安全的,破坏社会治安的,该抓的碰见一个抓一个。”

我也天天上街,回想这大半辈子也没碰见多少破坏治安的,这位关福昌一个月就能“碰见”40起,怎么都让他碰上了?

于明文似乎看出我的疑问。“说是碰,其实是找,一般情况下,有四五年警龄的,一个月抓到七八个违法犯罪分子,也不难。但象关福昌这样能抓的,别处咱不知道,反正在郑州,在河南,没有第二个。”于明文如数家珍,“去年,关福昌抓到各类违法分子325人,其中拘留220人,劳教25人,10人报捕判刑,破获刑事案件28起,大案8起……”

一个警察一年抓到325名违法犯罪分子,几乎一天抓到一个,如果有十个这样的警察,一年至少可以抓到3000,以此类推,社会上有多少小偷小摸抓不完?

00331

盲流们当面称他“关干部”,小流氓背地喊他“老撅”(撅,河南人不读嗟音,读若缺,但仍是撅折的意思,系指一旦被捉,胳膊总不免要被撅),绺窃们则恭维他是“关大侠”。他的职业,北京的俚语叫“雷子”,河南简称“老便”(请想想相声大师侯宝林对河南方言的概括:谁?我。咋?尿。就会知道河南贼们的黑话也是一切从简,下同)就是便衣警察——但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便衣警察,便衣警察有特指,关福昌是治安警察,主要任务是抓绺窃,着便衣是为执行任务方便。称“干部”,是在押犯对所有看守,不管是军人还是警察的统一尊称:“老撅”可视为“老便”的同义词,不过前者带有动词成分;“关大侠”这一叫法,新鲜。

一个拘留中的小偷对我说——

“怨我,我这是第二次栽在关大侠手里了,那天我没看见‘00331,这是关大侠的摩托车号,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只要看见‘00331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散,不管容易不容易得手,赶快躲得远远的。好嘛,关大侠来了,没跑儿,谁等着手往铐子里伸哪。活该我倒霉,和我俩兄弟,一块儿玩去,瞄上一个外地人,一看就是个出差的,提包里准有货,他转悠着买东西,在几个摊前都停了停,但提包没离手。我看他只转卖衣服的摊,问西服的价儿,便宜的他没买,准知道他的提包里货沉。那天也巧了,我没看见‘00331不说,别的哥们儿也没看见,平时谁见了‘00331,招呼一声关爷们儿来了,我们也就不下手了,偏偏那么大一个集贸市场,就是没听见这声招呼。等那人把提包往一个衣服摊上一放,要试衣服,我们哥儿三个挤过去,两个挡着他,我伸手就掂包,刚把包掂起来,手就被攥住了,我还要挣揣呢,一扭腰,得,关大侠!”

我问:“怎么叫这么个称呼?”

“您说不称呼大侠称呼什么?我们服气呗。”

也是,贼们的克星,不叫大侠叫什么?司马迁对韩非子的“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的说法不以为然,对侠颇多赞词,一说“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一说“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并在《史记·游侠列传》的最后还感叹,“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于戏,惜哉!”

但问题不这么简单。我问:“你们服气什么?”

“服人家的本事。刚才说了,关大侠一到,我们准散,为什么?我还没听说谁在关大侠眼皮子底下得手的,他看得准,是玩家逃不出他的眼,你装得再像,没用,你玩的再高,没用,你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出来,他就是在你得手那一会儿,出来了,一抓一个准,抓谁谁没跑儿。再说,人家不来邪的,只要栽在他手里,擩钱送手表,他从来没接过。有一回一个栽在他手里的哥们儿递过去一个信封,里面少说也有一吊,一吊呀,您猜怎么着,关大侠一巴掌就给打飞了,这下可好,栽得更惨;偷人家的,也敬重干板直正不是?还有,玩家都知道,关大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坦白从宽绝不哄你,说抗拒从严也不是吓唬你玩儿,玩家都说,栽在关大侠手里,你请老实了,没错儿,你要是炸毛,他非狠治你不可。”稍停片刻,这个小偷黯然神伤,“但我这回不行了,二进宫,掂的那个包里超过了两元……”

这个小偷的话里有我听懂的,对关福昌的评价大约就是司马迁说的“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以及“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吧。但也有些没听懂的,“一吊”是多少,什么是“栽”,何谓“玩家”……

大侠风范

郑州磨料研究所杨鸣禧,50多岁,1987年10月16日,与本单位一女同志去百货大楼买奖品,携现金2000元,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在文具柜前,一个装钱的信封不翼而飞。是呀,仅“一吊”;但这相当于杨鸣禧大半年的工资呀!杨鸣禧不由得惊呼——“啊!”但又立即噤声——他说不清是怎么丢的,钱装在两个信封里,两个信封都放在提包里,提包自己提着,不便问同行的女同志,而且两个装钱的信封怎会只丢了一个,说给别人听,别人信吗?而且,杨鸣禧在管钱的历史上有过污点,受过处分,这次的钱又丢得不明不白,心急如焚,却有苦难言,只好打掉的牙咽到肚子里。丢了“一吊”(贼语,1000元为“一吊”),也许还不至于想到自杀上去,但补上这笔公款不易不说,那种跳进黄河洗不清、哑巴吃黄莲的滋味,准让杨鸣禧想到活着太难。后来,杨鸣禧说:“算我命大……”

巧了。10月17日上午11时,关福昌、龚小立在一个卖衣服的市场凭经验就认准一个“玩犁子”的(是否这个“犁”字无从考证,但读音不会差的,即用刀片割包行窃)两个人一递眼色,关福昌就踅了过去。早一秒,抓那“玩犁子”的会不认帐,所谓捉贼要赃;迟一秒逮,那“玩犁子”的会把赃物转移或人赃皆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所谓贼去关门为时已晚。要赶在行窃刚下手才得手却尚未来得及转手的时机,这就需要《孙子·九地》所说的“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了,沉着气盯着窃贼,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制服他。果然,窃贼两指夹着刀片划向一个人的背包,几乎在背包被划开的同时,关福昌已经抓住那只罪恶的手。有失主,有被划开的背包,有夹着刀片的手,三证俱在。但这时就显出关大侠的气派了,他和龚小立把这个“玩犁子”的带到附近大楼的值班室,第一句话就是:“你是文蛋壳?”(盗窃分子皆以绰号行于世,“蛋壳”者自是此类,郑州的“玩家”中小有名气者尚有:老虎皮、白飘儿、老猪血、崔八一……)。文蛋壳胆战心惊地反问:“您是关干部吧?”关福昌点点头,说:“今天我是有意不等你把钱‘清出来就抓到你,这是为了给你立功的机会,说吧!”文蛋壳久仰关大侠大名,素知关大侠言必信,只求高抬贵手,明白关大侠让说什么,就吞吞吐吐地供出来昨天同祖、李二人在百货大楼文具柜前,文、祖掩护,李某行窃,“一吊”到手的经过。

关福昌哪里还顾得上吃饭,立即赶往百货大楼保卫科,接着跑遍了公安分局、派出所,但无案可查——丢了1000元的杨鸣禧根本没有报案!

关福昌又到文蛋壳的同伙李某的家。李某一开门,便认出找上门来的是谁,唤了声:“关干部。”关干部倒也干脆,说:“我干什么来的,你知道,拿出来吧!”……以下的过程可以从简:不外是李初而佯装不知,继而狡猾抵赖,不得不承认时又说钱不在他这里,直到无计可施,才不情愿地拿出原封不动的那“一吊”,还哭丧着脸说出一个强盗逻辑:这是我准备结婚用的……

在记叙此事时,有一点是不能漏掉的,即迫使李某“吐”出那“一吊”的全过程,文蛋壳的名字是不能出现的。我们说这是保护揭发检举者的政策便然,但文蛋壳若认为这就是“江湖中义字当先”也未始不可。

话说关福昌从李某处起出钱,问清楚失主的面貌特征,又折回百货大楼的文具柜前,请营业员帮助回忆,何时何样人在这里丢过钱,总算营业员中有有心人,记得杨鸣禧那声惊讶,并扫过一眼记下了另一信封上有“磨料研究所”的字样。在郑州,“磨料研究所”仅此一家,倒也不难找,但关福昌他们赶到该研究所的保卫部门时,保卫部门竟也不知道本单位有人丢失1000元一事,于是要逐科室去问,某日是谁和谁去买奖品。如此这般,从抓获文蛋壳那一天算起,到与杨鸣禧见了面,整整用了四天时间。杨鸣禧的惊喜非笔墨可形容了。

后来,杨鸣禧给治安大队送去一块匾。这一案件的全过程,有四点引起我的兴趣:一自然是关福昌一抓一个准的功夫,不愧大侠称号;二是关福昌对文蛋壳变害为利的做法,所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三是文蛋壳、李某等人的服服贴贴,足见大侠“声施子天下”,威名远震;四是关福昌为找到失主的那种废寝忘食的精神,果真如司马迁说的“不爱其躯”。

后来我见到关福昌,问起这件事,他却无意谈起,而是叹了一口气,说了另外一件案子:

1988年5月8日晚十时许,关福昌在巡逻中遇到三个年轻人正向出租汽车司机兜售计价器,上前询问,三个年轻人言语支吾神色慌张,以偷盗嫌疑带回治安大队,再询问,计价器果然是偷来的。三个年轻人,一人是某厂汽车司机,一人是某厂工人,一人竟是省图书馆保卫科的工作人员,刚从部队转业,而且是预备党员;偷盗动机原只是三个人要乘小汽车去兜风,便用自配的钥匙捅开四辆小汽车的门,先是别人的小汽车里的小摆设装饰品惹那汽车司机动了心,后是三人想到计价器可用来换钱,于是三个都有正式工作的年轻人沦为盗贼。

“这些年轻人哪,还有个预备党员呢,这一下,全完了!”关福昌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无疑,再遇见小偷他还是要抓,不管是预备党员还是正式党员,该拘留的拘留该罚款的罚款该送劳教的照送不误;但说到此,关福昌愁容满面,似乎后悔抓了这三个年轻人。

不知文蛋壳等人知道不知道关福昌还有这副心肠。很可能贼们是知道的,否则何以称之为大侠?这就是司马迁说的“人貌荣名岂有既乎!”吧——《史记》集解注:“人以颜状为貌者,则貌有衰落矣;唯用荣名为饰表,则称誉无极也。既,尽也。”信哉斯言。

知道关福昌的赫赫名声,我要结识这位关大侠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他比市长多两票

治安大队的主要任务是巡逻。一种是集体出动,一个中队或几个小组,警服在身,摩托车队浩浩荡荡;这种巡逻可以起到震慑作用,但虽然也能碰上聚众斗殴调戏妇女流氓寻衅罪犯销赃,而在一般情况下,违法犯罪分子是不会等到摩托车队开到眼前的。另一种是二人一小组,便衣巡逻,到百货商店进集贸市场上公共汽车,在拥挤的人群中,睁大警惕的眼睛,抓住犯罪的手,专门对付“现行”。打个比方,前者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后者如大海捞针。

但关福昌的钩总能钩上鱼,有时还是大鱼;大海捞针,他一捞一个准。我曾请教过几位关福昌的战友,也想从关福昌俘获的猎物中问个明白:关福昌手到擒来,靠的是什么?说法不一,归纳起来不外是经验丰富不辞辛苦或眼明手快,但这显然不足以说明问题。也许通过几个具体案例可以看出关福昌的几个特点——

还在1984年夏天,有一次关福昌和他的战友在一家烩面馆吃饭,这种烩面馆都是大众化的,顾客出来进去川流不息,不多的座位坐得满满的,还有人站在那里端着碗吃,说话声吃面声乱乱哄哄,在这里找一个熟朋友也难一眼看到。关福昌却一眼就盯上一男一女两个军人,立即过去亮出工作证,“请”这一男一女两个军人出来。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军人打扮,平白无故被“请”,一男一女的反抗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但关福昌的执意“请”,“请”得坚决又是不容反抗的。略去中间的过程不说,结果查明,关福昌“请”回的那个女“军人”竟是省公安厅通缉的重大麻醉抢劫犯。同年冬天,在火车站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关福昌又把某县一个在逃的投毒犯抓获归案;还有,在郊区公路上,关福昌的摩托车驶过,一名被追捕的强奸犯没有逃过关福昌的眼。是的,这些罪犯的特征是通缉令或协查通报上描述过的,有的或许还附有照片,但关福昌怎么记得那么清认得那么准?于是有人说,关福昌过目不忘。

干贼这一行没有痴傻呆茶的,没有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但碰上关大侠却只好没醒过神来就成了瓮中之鳖。一次,在公共汽车上,关福昌刚上车,听见一位农村老汉惊呼钱包丢了,行驶中的车上乱成一团,关福昌先是扫了一眼老汉身边的乘客,又把目光转向车门附近的人,车一到站,还没停稳,关福昌的手就抓住一个风衣领,说声:“拿出来吧!”那个穿风衣的回过头,脸变了颜色:“您是关干部吧?我看着象您,就知道今天走不成了。”小偷看出象关干部,关干部怎会认准那人就是小偷呢?要知道,错抓无辜,道歉都来不及了。车上的乘客有幸目睹这一场精彩的好戏,那失而复得钱包的老汉喊出大家的心声:“神啦”!

这样的“神”事,可以专门写成一本小册子:商店里,顾客摩肩接踵,一个打扮时髦的小伙子,手里拿着一本杂志,若斯文状,但他刚“清”(动词,词义近似清除清洗,其实就是偷)了一个中年妇女的钱包,手却被铐上,铐子的一端握在关福昌手里;马路上的自行车流中,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还载着一个人,若在别人眼里充其量是判定违反交通规则罢了,关福昌却没放过后座的人正摆弄一个提包的动作,结果破获一起外地来郑州提货的汽车中丢失提包一案,扭着两个盗窃分子找到失主时,失主正急得团团转,提包里有800多元现金和几张价值数千元的提货单,完璧归赵……于是有人说,关福昌是火眼金睛。

过目不忘,火眼金睛,说的都是眼力。但即使是超凡的眼力“特异功能”吧,怎么可能天天让他碰上违法犯罪分子?他的多次被评为公安系统先进个人,荣立过二等功三等功,多次受到局嘉奖省市政府通报表彰,总还有别的异于常人之处。1987年3月,生理上并不异于常人的关福昌也象常人一样病了,患的是重感冒,同常人一样发起高烧,脸通红,走路一步三晃,大队长命令他立即去看病,然后回家休息,又唯恐他象以往那样对这样的命令“阳奉阴违”,特意派人用车把他护送回家;不料当晚,这个病号又步履蹒跚地回到队里,手中还牵着一个捕获物——这一段细说起来,可用回目:“英雄大侠病中擒贼显身手”。同年夏天,不是生就金刚不坏身的关福昌,累吐血了,祸不单行,痔疮加剧使他行走艰难,但他坚持值勤巡逻,却偏偏遇上两名稳扎稳打的小偷,明明让关福昌看出了贼相,就是不见伸出犯罪的手,步行跟踪足有四个小时,战线拉了20里地长,待到小偷认为十拿九稳如探囊取物动手“清”时,双脚起泡、痔疮的血水已经湿透内裤的关昌福赫然出现在贼们的面前——这一段详述起来,可用回目:“拼命三郎长途跟踪建奇功”。

“英雄大侠病中擒贼显身手”中的“大侠”称谓出自贼们的敬畏;“拼命三郎长途跟踪建奇功”中的“拼命三郎”则是战友们奉送的外号。大侠“不爱其躯”,“拼命三郎”是连命都豁上了,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保卫社会治安保障人民的安全。这是一种把职责时刻挂在心上的无私,一种对工作如痴如迷的忘我,一个人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个人字就可以大写了;如果各行各业多几个关福昌这样的工作人员,世上还有办不成的事吗?

而关福昌的异于常人之处并不止于此。交通堵塞是常见的城市一景,十字街头“肠梗阻”,关福昌竟会在那里出现,也许他的摩托车停在远处,也许他是从公共汽车上下来,立即协助交通民警疏散乱成一团的大小车辆,待大动脉畅通,忙了一阵子的关福昌就不见了,交通民警甚至不知道帮了他大忙的是公安系统大名鼎鼎的先进标兵。话说一日,两名戴大盖帽的武警,在街头与一群众发生口角,武警少年气盛加上大盖帽使然多了气粗,态度之蛮横令围观群众敢怒而不敢言,关福昌出现了,他已经了解过是非曲直,扬手拦住一辆汽车,对那两名不可一世的武警说:“上去吧!”哪里去?治安大队;结果如何?武警大队派代表来治安大队领人,气盛气粗的两名武警少不了写一份检查……这些事,关福昌可管可不管,当代人的心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关福昌纯属多管闲事;但他管了,管得那么认真,管得那么负责,旧歇后语“铁路巡警摆手——不管这一段”用不上了,可以用以形容的只有:以天下为己任。

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有火眼金睛的神通,再加上无私忘我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关福昌成为公安系统的先进人物就是众望所归理所当然。据说,1988年春,郑州市人代会选举参加省人代会的代表时,关福昌成了当然候选人,选举结果比市长多两票。

我的急于见到关福昌,就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好奇心了。

大侠风貌

没见到关福昌之前,我想象他的形象,虽然没有把他设想成如唐国强之英俊如高仓健之刚毅如阿兰·德隆之潇洒,但既然被称为“大侠”,“宝玦谁家子,长闻侠骨香”,想象中的他总该有三分英武三分精干三分强壮外带一分帅气。谁知见了他,全然不如我之想象,而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三分萎靡三分邋遢三分孱弱外带一分窝囊。

我难免大吃一惊。关福昌身高1.65米,属于时髦姑娘眼中的“半残废”,一件“文革”时流行的旧军上衣皱皱巴巴地穿在身上,整个一个“土老帽”,身上污迹斑驳,衣领一圈黑油垢起明发亮,不长的头发未经梳理便是怒发冠状,似醒似睡的眼睛布满红丝或可用熬夜辛苦来解释,伸出手来和我握手——那抓获过逾千违法犯罪分子的手,我毫不怀疑起码是三天之内没有洗过。说是当今大侠,不如说是现代济公。

这就是盲流们谈虎变色的关干部,小偷闻风丧胆的关大侠?但实实在在就是他。早听说,他冬天常穿一件破棉衣,下摆处有个大口子露着棉花,里面则是一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绒裤。只因这身打扮,他有进饭店被服务员赶出来的经历,也有去收容站送人却被收容站的工作人员误认为自投罗网的盲流的遭遇,甚至有一次在街头围观吵架的人群里找小偷,关福昌差点没让群众当小偷打了……

但我同时也看到过关福昌出席省人代会证件上的照片,警服毕挺,英姿飒爽——他年方36岁,正该是风流倜傥,气宇轩昂……

我客气地问:“你这打扮,是工作需要?”

回答出乎意外。“咱也懒。”

我再问:“听说选省人民代表,你比市长多两票?”

慢条斯理地回答:“别听他们瞎说。”

这事我得弄清楚,否则贸然写到作品里岂不得罪了堂堂一市之长。我迂回着问:“你参加省人代会了吗?”

“参加了。”

“选你时,你得了多少票?”

“不记得了。”

一旁有人忍不住了,告诉我:“郑州市选出席省人代会代表,他的票数排在第四。”

几十人当选,他名列第四——我清楚了。

但关福昌为岔开这个话题,却反问我:“你是不是写电视片的?”

正合孤意。我立即掏出笔,准备记下他提供的素材,甚至脑子已飞快地想到,就用关福昌自述的形式,来一个“关大侠传奇”。

但关福昌却另有主张:“拍这么个电视片,告诉人们钱包怎么放,怎么防小偷……”

原来他的想法和我不一样!但这个问题也是我感兴趣的。我问:“你怎么认小偷认得那么准?”

“也没什么。看得多了,看穿戴,看行动,看表情,主要是看眼神,小偷两个字跟写在他脸上一样。”

神乎其神!但想想也不奇怪,用哲学语言表述:感性的积累便会有理性的飞跃;说白了,经验就是。贼头贼脑,贼眉鼠眼,再加上贼人胆虚,贼的名片就在脸上;问题是,没有细心地观察丰富的经验,过目不忘,火眼金睛,“名片”递在你手上你也不会知道是干什么的。

关福昌补充说:“我说看眼神,可不是盯着小偷死看,要眼一扫就认准,要你注意他还不能让他发现你,跟小偷的目光碰上,他准惊,该‘揲也不‘揲了。”后来我才懂,“揲”义同“清”,即偷。而一个看字便有这样多的学问,要眼一扫就认准,要不被注意的目标发现,显然除了经验之外,还要有别的过硬的真功夫。

我问:“要是抓住小偷他不认帐呢?”

“哪能呢,赃物在他手里,赖不掉的。”关福昌想了想,“就怕失主不认帐。”

“还有失主不认帐的?”

“有,还不少,我遇见了几次,让你急也不是气也不是,失主的钱包在小偷手里,小偷的手在我的铐子里,但失主就是不敢作证钱包是他的,为了三证俱全,我们只好反复作工作。群众胆子小,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工作不到家。”

群众胆子小的原因,关福昌只说对了一部分。有历史的原因有现实的原因,有社会的原因也有人们的心态精神等诸多原因。在治安大队,我曾多次听人说起,捉到盗窃分子时,不仅失主往后退,警察和小偷扭打成一团,围观群众上百,也无人上前——怨谁呢?报载今年五月沈阳一些个体户发起成立“见义勇为基金会”,对见义勇为者给予奖励,这虽然不失为民办公益的好事,但多少有些讽刺意味——而且这种讽刺,是对我们这个民族的;自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是美谈,怎么闹到需要“物质刺激”,而且由个体户授奖?因而关福昌说对的那一部分就成为最重要的,好人胆小自然是因为歹徒猖獗,歹徒猖獗无疑是因为打击不力,打击的力量来自警察——象关福昌那样的警察还太少!

我问关福昌:“你是不是见小偷就抓?”

回答仍然出乎意外。“也不是。认准他是小偷,他不作案不能抓。”

是的,捉奸要双捉贼要赃。

但关福昌又说:“他要偷我,也不能抓。还真有偷我的,那次在一家电子游戏室,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往我前边蹭几次,我躲几次,他真把我当成‘老土,还是挤到我前边,架着一只胳膊,一只手就伸出来,我给了他一巴掌。”

一个贼道上的“雏儿”,竟偷到大侠身上了,挨了一巴掌,活该。但也可见大侠风格,偷到自己身上不抓自有避诱发犯罪之嫌的意思,却也有“君子防未然”,不愿眼睁睁看一个犯罪事实的形成,要知道那伸出一只偷盗的手的,不过是一个少年。

关福昌感慨地说:“现在的小偷都是20岁左右的,老贼很少——发财的门路多了,他们何必冒这个风险;最小有不到十岁的,真让人难过。”

一旁的龚小立告诉我,前两天他们抓到一个21岁的小偷,在集贸市场把一个老工人才领下的全部工资112.60元“揲”了出来,赃证俱在,当场抓获,带回来审问,小偷哭了:他九岁丧母,父亲再婚,继母无情,他无家可归,堕落成贼——一个不怎么曲折但也算典型的故事。当然,堕落成贼不全在于家庭原因,更多的原因应该向社会上去找,不过这个题目太大,本文是无力完成的。

由老工人的工资失而复得,我想起杨鸣禧找回1000元的那个案子,问关福昌,他却从而谈到一个年轻的预备党员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事,并为之惋惜不止。这时我想到,任务是抓贼,但并不是每抓到一个贼都能有胜利的快乐,可见把公安人员比作“啄木鸟”的这个比喻也是蹩脚的,因为啄木鸟不会对有害的虫恨的同时还有惋惜之情,更不会为生虫的树悲哀。而且啄木鸟也不必担心害虫的报复。但关福昌就不是没有这样的危险,有的歹徒已成亡命之徒,曾经面对面地威胁:“你就是关福昌啊,栽在你手里的不少了,该有人给你放血了!”关福昌的一个亲戚在一家澡堂里亲耳听到几个人议论关福昌(“玩家”晚上“上班”,白天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泡澡堂),咬牙切齿,说找几个“拔丝”的(拔丝,义同亲爱的,这个词的来源可能是受拔丝山药拔丝苹果的启发,即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之义)给关福昌点颜色看;亲戚急忙找到关福昌,告诉他——危险呀!

我问关福昌有没有这等事,关福昌淡淡地说声:“有。”撩起衣襟让我看,腰上一只手枪一把匕首两副手铐。“我也防着呢,你看我这样子,不用说上来三两个,就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我也招架不住呀。”

真是这样,瘦小的关福昌虽然被称为大侠·但形象更似济公,却又没有活佛那样的法术,如果全武行开打,他定是招架不住的时候多。不过,明知自己招架不住,仍无丝毫胆怯之意,那就只有奋不顾身了。

关福昌说:“前天,我在一个集贸市场发现三个可疑分子,直跟他们到上海商场,他们果然掂了一个人的包,我迟了一步,只好猛扑过去拦腰抱住那个掂包的,一起摔倒在地,他挣揣武拽翻滚踢腾,我就是死也不撒手……”这叫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关福昌身高一米六五,凭什么抓大个子也能抓住?只凭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不行,还要凭豁出命也不让猎物逃脱的劲头——“拼命三郎”的外号同这种劲头有很大关系。

采访关福昌的困难在于,他不健谈,你不问他他无话可说,问他也是三言两语再无下文。我知道他昨夜又是通宵未眠,那本问讯记录上就有他一夜处理的偷盗三人嫖娼二人——在案的记录,实在不忍心多打扰他,只拣我最关心的问题——

“听说你的女儿不管你叫爸爸?”

“叫了。”关福昌难得一笑。“那天学校老师写了一张条子,让孩子回家叫爸爸,叫了,我签字。叫了。”

在回答这样的问题时,才可见关福昌的幸福和宽慰。但显然,他应该得到的实在没有失去的多。那位写条子的老师,以让家长签字的方式迫使孩子叫一声爸爸,说不上是值得推广的教育手段,但这里面有一位人民教师对人民警察的理解和——同情。

我无话可说了。翻看那本问讯记录,忽然注意到嫖娼二字,就好奇地问:“嫖娼,你们也管?”

“偷盗诈骗斗殴赌博滋事闹事,扰乱治安破坏社会秩序,我们什么都得管。”关福昌叹了口气,“现在又多了个奸宿嫖娼。”

大侠抓“野鸡”

这几年,先是见于内部通报反映,后公诸报端,新中国成立之始就灰飞烟灭的妇女卖淫现象,又死灰复燃了。据4月15日《联合时报》分析:我国“目前卖淫活动有四个特点:一是涉及面广;二是低龄化趋势;三是团伙性质的多;四是综合犯罪的多。”

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里有“红灯区”,我国的旧社会,例如北京的八大胡同、上海的四马路、广州的陈塘东堤,妓院公开而集中。如今的中国,找挂牌营业的妓院是绝对没有的,暗娼形同搞地下活动,秘密接头,隐踪匿形,窃玉偷香,暗渡陈仓,这就给打击增加了困难。但也不是没有目标可寻,关福昌和他的战友们就在郑州火车站附近的一条街上,明察暗访,七天时间内端了20多个娼窝,最多一天从床上掀起七对暗娼和嫖客,这条街上一个个体户旅店老板惊呼:“关干部抓人抓疯了!”

若说疯,也是气疯的。雨果在他的《悲惨世界》扉页上写道:“本世纪的三个问题——贫穷使男子潦倒,饥饿使妇女堕落,黑暗使儿童羸弱”。今日中国之妇女堕落为娼,难道仅仅是因为饥饿吗?

同样是抓人,抓一个正在作案的盗窃分子或者一个正在行凶的歹徒,制止犯罪自有凛然正气,如果多几分危险,更添英雄气概。而抓嫖客娼家那样的苟且男女,却徒令好汉气短,英雄无用武之地。但正象外科医生不能面对疮脓作呕,清洁工不能在秽物前抄起手来,治安警察职责所在,禁娼止嫖就只能义不容辞。

但这任务实在窝囊。卖淫活动自然也有规律可寻,火车站、小旅店是此类男女麇集的所在,外地采购人员、“发”了的个体户,是嫖客中的大多数;有那等而下之的,夏日远离市区的水库边上,就成了野鸡们的营地——野鸡野合,倒也顺理成章。但近几年,有了新发展,野鸡也趋于“外向型”,专门赚“老外”美元日元港币的野鸡应运而生,有的高级豪华宾馆的女服务员到外国客人的床上,于是群众中谣传此系“官办”,这实在冤枉了那些宾馆的经理领班,那些人格国格皆不顾的女服务员纯属从事“第二职业”,也是名副其实的暗娼,而且暗到极难发现,一经发现,起码是开除公职,轻则劳动教养。而公安人员的主要任务是要网尽社会上的野鸡,社会上的野鸡也有了新特点:那种在闹市眉来眼去勾搭如蝇逐臭一拍即合,那种到了方便之处闲言少叙当即“入港”,也有;不过,更多了看似文明交际,实则狂风浪蝶的“现代派”,出入酒巴舞场咖啡厅,谈吐“耗油”“拜拜”“三克油”——后者不易识别不易抓。

关福昌和他的战友就遇到过这样的窝囊事。在一家舞厅门外,明明发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青年不是等闲之辈,也看见她终于同一“港客”搭讪,甚至听到那位女士媚态十足地说:“先生可以请我跳舞吗?”那先生就买了舞票,双双步入舞厅。你说这是交际场中的正常结识也未尝不可,但总令人生疑,跟踪还是不跟踪?为万无一失起见,只好跟踪观察,远远地看人家二位啜香甜饮料起翩翩舞姿,先生小姐尽兴时已夜半更深,到舞厅外唤来“的士”。两位治安警察虽未曾跳舞却已腰酸腿痛,但此时丢了目标岂不前功尽弃?也只好乘一辆“的士”再跟踪,象有的电影那样,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紧追不舍,但绝没有电影里那种惬意或紧张。于是到了某一家大宾馆,跟踪的目标却勾肩搭背进入餐厅,舒舒服服享受夜宵去了,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可见先生付帐出手大方,女士品尝美味心安理得。但苦了两位猎手,腰酸腿痛之外又添辘辘饥肠——我没问他们当时怎么想的,不过设身处地,估计他们不会有杨子荣“穿林海过雪原”那样的壮志豪情。而这出戏的结局更窝囊,一顿细嚼烂咽的夜宵品尝完之后,先生送小姐至宾馆门外,招手唤来又一辆“的士”,小姐翩然登车,“拜拜”啦!

换了谁,此时不骂娘才怪!后来关福昌、龚小立告诉我,在宾馆,尤其大宾馆,夜晚招娼的事不多,而是改“夜班”为“白班”。是呀,白天大大方方地携一位异性客人入室,别人管得着吗?何况还有那“请勿打扰”的牌子挡驾,拉上窗帘同样有夜间效果,不拉窗帘别有一番风味,这也可算得上卖淫一事新时期的新特点吧。

关福昌、龚小立告诉我两例他们抓获的卖淫与奸宿者都发生在白天,而且颇典型,兹录之——

某大饭店住着一位阔绰的许先生,20多岁,但派头十足,出入于高级舞厅,结识某小姐(姑隐其名),到邙山玩了半天,双双回饭店就关紧房门,恭候已久的治安警察在适当时机去“打扰”了,惊起一对野鸳鸯,先生赤身,小姐裸体,席梦思床上被褥狼藉一塌糊涂。于是分别请先生小姐整装答问。小姐初出茅庐,经不住三问两问,供认接受先生馈赠几许向先生索取港币若干,事先商定,用肉体等价交换。许先生虽亦年轻,却久经沙场,傲然亮出名片,上书“国务院”字样,足以令人刮目相待,但“国务院”之下尚有“机关事务管理局”尚有“劳动服务公司”,全称为“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劳动服务公司驻香港分公司”官衔“副总经理”,尊姓大名:许志立。许先生自我介绍:“告诉你们吧,我是许德珩的儿子。”德高望众的许德珩同志谁人不知?但治安警察在还未来得及肃然起敬时、猛然想到许老近百岁高龄,能有20多岁的儿子吗?不过为慎重起见,还是长途电话打到北京,请公安部代为调查核实,而未等北京方面答复,许志立又宣称:“我说的许德珩不是民主党派的那个许德珩,是中央军委的。”中央军委也有位许德珩,按说该问个明白,但警察们失去了耐心,立即搬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条例》指出第五条第八款,即“违反政府取缔娼妓的命令,卖淫或者奸宿暗娼的”属扰乱社会秩序行为;并根据“严打”精神,“嫖宿暗娼,违者处十五日以下拘留、警告、责令其悔过或者依照规定实行劳动教养,可以并处5000元以下罚款”,对许志立处以罚款5000元。放在一个警察身上,5000元相当于三四年的工资收入,但你以为许志立在乎这种重罚吗?当场拨通电话:“……你那里有多少现金?5000元就够了。我马上去取。”如此这般,坐上出租车,未出郑州市,5000元罚款如数交纳。许的户口确在香港,名片上的身分也不假,予以警告,任其扬长而去。

谈到这件事,除了来一声“国骂”大概谁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你没发现,他有钱,自会有女人卖身:你发现了,他有钱,罚款一文不少。钱,本身没有善恶之分,但有钱没钱在不同的人身上就会见美丑,很多丑行正是在钱的作用下发生的。罚款,是要如数上缴国库的;有人说包括交通警察在内,罚款可作奖金分了,纯属笑话。但有钱人为非作歹有恃无恐,难免使人想起晋人《钱神论》所云:“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之使活;钱之所在,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总之,钱可通神。正是在钱的渊薮中,得以孳生卖淫的毒蕈。

《悲惨世界》里在叙述了芳订如何沦为妓女之后,雨果有一段议论:“芳订的故事说明什么呢?说明社会收买了一个奴隶。向谁收买?向贫苦收买……一个人的灵魂交换一块面包。贫苦卖出,社会买进。”当今中国出现之妓女能用贫苦二字来概括吗?那些戴着金项链的姑娘们,一个人的灵魂交换几块外币几张人民币,是什么卖出,什么买进?

再看这个例子:也是一个姑娘,年方十九,家道小康,但已在郑州小有名气了,是因为她已是烟花中人;且以F代其名。某日在郑州火车站对面的中原大厦,F结识一福建客人,一番讨价还价,以30元定价钱达成协议,就进入福建客人的房间;房内尚有另一福建同乡,见状会意躲出门外,于是F付出了接受30元的代价。之后,F仍赤身在床未起,躲在门外的另一男人进来,F脸不变色心不跳,出三指,并宣布:“你,也是30。”……

黑话中也把妓女称“卖家”。姑娘,你卖的是什么?说你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你已成人。人的自尊,女性的自重,青年人的自爱,在你身上一点也没有了吗?你也许不知道,当治安警察笔录你毫不脸红的回答(那回答是必须把种种细节说得一清二楚的),他们的笔在颤抖,心在绞痛,有愤怒,也有——悲哀。而我,忍不住要刻薄地说,一公斤猪肉也能卖到十元钱的,上百斤的女儿身任两个男人蹂躏,却只为了六个十元。姑娘,你把自己卖得太贱了!

但把卖身的一律视为为了钱,也失之简单化了。法国女作家西蒙·波娃曾写过被称之为“有史以来讨论女人的最健全、最理智、最充满智慧的一本书”甚至被誉为西方妇女的“圣经”,即中译本《第二性——女人》,其中有一个观点是:“女子喜欢幻想自己当娼妓……等到有朝一日某一男人认真起来了,他们便从梦想滑向真实行动。”这也算一家之言吧。

是先有娼妓还是先有嫖客?研究这个问题,很容易陷进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那个怪圈。但有一点是明白的,人类若没有男尊女卑这一阶段,也就没有带女字旁的娼妓二字。而西蒙·波娃的又一论点则是:“但是认为娼妓的存在,完全是失业与贫穷一手促成的,也是肤浅的看法。事实上,有些妓女往往能够以其他方式来维持生活。但假若她认为她所选择的生路并不是最坏的,我们不能因此证明她是天生的贱骨头。相反的,我们应指责社会。和其他各职业比起来,卖淫业仍是最不排斥女性的行业。”——录此,聊备一说。

奸宿嫖娼,治安工作中的新课题,值得研究,应该注意,必须重视!而且显然,仅靠公安人员去“抓获”,其作用不过是相当于扬汤止沸。

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用“孱弱”形容关福昌,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确实长得瘦小,这当然是先天而来怨不得谁;但他的多病,除自身体质的原因外,却不能说与他的忘我工作及工作的劳苦无关——治安警察基本上是没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的,也难保证有休息日,虽然不能说没有忙里偷闲的机会,但在“拼命三郎”身上,拼命的时候肯定比受用的时候多。关福昌和他的战友们,有时为了跟踪一个罪犯追捕一个逃犯查实一个问题弄清一个事实,常常要连续战斗十几个小时。而他们的福利待遇之差,是鲜为外人知的。

我问:“执行任务时,你们怎么吃饭呢?”

答:“饿着。有时也在外面买点什么填肚子。”

“有补助费吗?”

“有——五角。”

角,在贼们眼里是不算钱的;一元才是“一分”。但这就是抓贼的人们超负荷工作的补助——郑州最大众化的便饭是烩面,烩面也从几年前的六角一碗卖到一碗一元二角了。五角?

1987年夏,有一起全国瞩目的“6·11”大案,从甘肃张掖窜来河南的四名盗枪犯,携枪12支,在6月11日那天,抢劫了河南省密县的一家储蓄所,打伤数人,逃进密县的山地。郑州市公安局接报案,全体紧急出动,治安大队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整整搜索了三天三夜,结果未发一弹,未伤一人,四名罪犯先后落网,打了一个干净利落漂亮的歼灭战。此案,中央电视台及时作了报道,公安部通令表彰,治安大队荣获集体三等功,还有个人一等功二等功各一人,三等功三人。因本文题义所限,不能在此详述“6·11”案的全过程,也不描写那三天三夜的辛苦(时逢下雨,密县山地皆胶泥,上淋下粘,公安干警没有几个还能穿鞋的),且说“另一面”——

三天三夜,正常人会有九顿饭要吃,但市公安局的一辆送食物的面包车坏在半路,那些随时可能与持枪凶犯遭遇的干警,出击时正值暑热天,一场大雨又气温骤降,身上无衣腹中无食,真正体验了饥寒交迫的滋味。于是出现了有的警察跑到群众菜地里拔大葱嚼黄瓜的事。是违反纪律吗,当然;但是……

如果不介绍另一场景也是不全面的。当地群众见公安战士忍饥耐寒,纷纷送来家中刚出锅的馒头,真可见警民鱼水情深。一位年轻的治安警察中的“秀才”,有感于这一动人场面,事后以抒情的笔调写了散文在报上发表:“难忘那日日夜夜……”。但问题是,此时已不是当年八路军打鬼子那个年代,如果附近没有群众呢?是的,还可以说二万五千里长征路上饿过多少天,上甘岭的坑道里渴了多少日;但“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去忍饥耐寒三天三夜试试!

据说市公安局政委当众宣布过,此次出击,应予补助,参战人员每人每天2.50元,相当于职工的出差补助费。事过一年,我来治安大队采访,问他们领到那每天2.50元补助费了吗?回答是:没有。

这倒颇象参加“义务劳动”。但谁人不知,当今的所谓“义务劳动”,各单位都会发这样那样的补助的,起码由公家供应面包香肠汽水——给2.50谁去?何况2.50也是画饼。

那天巧了。我在等关福昌,教导员屋内的电话响了,有人报告百货大楼三楼有一妇女登窗要往下跳,接着消息频传,一会儿说咱们的人同那女人对话了,一会儿说咱们的人接近那妇女了,一会儿又说给那女人送去一杯水;近一个小时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因为最后的消息是:已将那妇女抱住。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又一个小时之后,还是那女人竟攀上二七纪念塔前的广告牌,听教导员打电话通知防暴队出动,又要增派交通民警疏散堵塞的车辆——二七纪念塔正在闹市中心,围观人群之多交通为之断绝,其场面之热闹可以想见。我不甘寂寞地出谋献策,常见外国电影里,有人要从楼上跳下时,楼下众人便用一块大布接着,若空中杂技之保护网。教导员苦笑着说:“那是外国电影,咱们哪有那种装备;要说有,只能找到帆布篷,上百斤重,要几十个人才能扯起来。”我本来还想说,中国电影《最后的疯狂》里,警方连直升飞机都出动了——但一想,那毕竟是电影。后来,那女人还是跳下来了,被下面的人挡了一下,仍然摔得不轻,送往医院抢救去了;据说,该妇女不是蓄意自杀,系一精神病患者云云。又后来,关福昌回来了,原来他也在场,不过是在围观的人群中,捎带扭住一个“玩犁子”的……

但那帆布篷的事让我记下了。于是我打听治安大队的装备,说来泄气,摩托车——缺油,枪支——老的。就说治安大队的驻地吧,在一条窄得不能错车的小巷里,小巷外是旧城区的闹市,紧急出动,如果不碰上迎面来车,如果闹市也车少人稀的话,大约也不会在十分钟内驶进宽广的马路;再看那房子吧,是五十年代一座街道办弹花厂报废的旧址,破旧不堪,陷在周围一片新楼中,宛若出土文物。那么,这里用来待客的茶杯,茶与杯“秋水共长天”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这几年,到处听到喊穷,科研部门喊大中小学校喊医院喊文化单位喊……都在喊穷。但我想,当保卫国家政权保障社会安全的部门也喊穷的话,那可是不容置疑的真穷了。

同时,我又不想回避这样一个事实:据国家人口统计部门统计,我国目前人口的平均寿命是70岁;又据全国11所大学调查,近年来去世的270位中高级知识分子的总平均年龄不足58岁;再根据全国政协公布的统计数字,新闻工作者的平均寿命是57岁;那么,民警呢,据郑州市公安局内部统计,平均寿命仅有50岁——还有更少的呢,北京市卫生局统计1981至1985年间,北京交通民警的平均寿命只有47.3岁!这说明了什么呢,自然离不开工作辛苦这一条,但如果条件改善一些,比如待遇高一些,营养好一些,总不至于只享阳寿半百吧,那么可以承认,确实是“穷”闹的。但是——我真怕写这个但是!据财政部主办的刊物《财政》1988年第一季度公布的数字:1985-1986两年,我国社会集团购买小汽车高达19.5万辆,所花掉的资金达100亿元——这,还不够阔气的吗?

工作最辛苦,贡献也最大的,竟是活不长的;那些把钱存入外国银行,什么事也不干的,偏多老寿星。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行文至此,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全国政协七届一次会议上,民盟中央副主席千家驹那30分钟发言博得31次掌声中的一段话:“在发达国家,公务员的待遇是比较高的,足以保证他们一定的生活水平,但他们对于公务员以权谋私,接受贿赂,营私舞弊,假公济私,则处分甚严……我国则相反,公务员的工资很低,但对于他们利用职权,以权谋私,损公肥私,公私不分,假公济私,则处分甚轻,甚至熟视无睹,视同当然。我认为其后者不如前者,因为前者的国家支出是有形的,后者国家的损失是无形的。前者可以培养公务员遵守法的观念和习惯,后者则循规蹈矩者清苦不堪,投机取巧、营私舞弊者生活优裕,人人称羡,败坏社会风气莫此为甚。”

千家驹老人这里说的公务员,自然是指党政机关的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公务员中无职无权的只有“清苦不堪”的份儿。但警察却无一例外,不管是干是警,手中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点权,真的没有一点权的还有一身警服呢,还能同别的穿警服的说上话呢;手中有权,小到登记人户迁移户口“农转非”,大至办理出国手续对人的杀关管罚放,就有了以权谋私的方便——还是举一例不值一提的小事说明问题吧:某年轻教师喜得一子,到派出所为新生儿登记户口,准生证出生证户口簿单位证明一切证件齐备,但户籍警就是再三刁难,或推之以缺何手续或诿之以下次再来,如是者三次,一位阅世深的老教师开导曰:“汝诚迂也,试携‘大重九数条复去,事竣矣!”依此言而行,烟到事成。这一事例,自然是首先说明“从严治警”之必要,也可以说警风不正“败坏社会风气莫此为甚”。但警察中也有“循规蹈矩者清苦不堪”的,有谁替他们呼吁过吗?因此,“理解万岁”这一口号,对警察也是需要的。

“败坏社会风气莫此为甚”的又一普遍现象是:走后门说情。我问包括关福昌在内的治安大队的干警:你们这里顶得住走后门说情的吗?他们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但据说,关福昌是不信邪的,行得正站得直,该抓就抓,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拒贿赂退礼品的事有过多次:一个盗窃犯的家长先是送来高级烟酒被关福昌拒绝,后又把一包人民币塞到他的枕头下面,关福昌发现之后,立即本来不白的脸更黑了,严厉地批评了那个人,对盗窃分子的处理仍然公事公办,这说得上是铁面无私了吧。但铁面无私的包大人见了龙国太,也有过动摇呢;能顶住走后门说情的,顶得住从前门大摇大摆来的吗,如果出面说情的是上级或上级的上级,比如市委市政府的什么长,小小的一个关福昌能顶得住吗?老实说,对此,我没有得到板上钉钉的满意回答,大多是说句“也不能说没有”但也不说有,或者报以意味深长地一笑让我去意会。

不过有一个事实颇耐人寻味,公安系统也有几大纪律几大注意,但治安大队还有一项规定:凡对违法人员的处理,必须经大队长、教导员、各中队长联席会议集体研究决定。显然这是为了防范或恐有人说情或恐有人徇私的一项措施,但同时也等于让我这个局外人确信,有防范说情和徇私的措施,正是因为有说情和徇私的先例在。而且进一步推究,这项措施的防范作用究竟有多大?有些处理是要报批的,报而不批,防范也白搭。

“先例”是过去式,如今呢?我还没有遇到一个愿外扬家丑的警察,虽然社会上自有丑闻在流传;但一位热情而正直的青年民警含蓄地告诉我:“市委市政府的小车来我们这儿,不全是指导工作检查工作的,请你去想啦!”让我想什么,他没说,似乎让我“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不过他的话是在我问起有无说情风之时,答案就不是难解之谜,而且熟知社会上的“大气候”,“想当然”就不会毫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