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有这样一些时候,当鼓励的掌声响彻你周围,赞美的言辞不绝于耳畔,眩目的镁光和缤纷的花瓣闪烁飞扬,然而此时,你却分明感受到了那来自心灵深处的真正巨大的孤独。
首届青年礼仪大奖赛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从赛场回到家中,倦倦地瘫坐在沙发上,俨然一座绷紧弦的大钟突然间松弛下来,停止了摆动,甚至从此再也懒得睁开疲倦的眼睛。我实实在在是太累了!妈妈进来说,你的学生得了一等奖,不容易,应该庆贺一下,可我那埋在双手中的头怎么也抬不起来,除了哭,我什么都不要。
一
1988年,中国这艘改革号巨轮载着11亿水手,正高扬风帆,在世界改革的大潮流里去完成那亘古未有、为世界所瞩目的全新的航行,目标——现代化!现代化需要现代人,而衡量现代人的标尺是人是否具有现代的观念和头脑。随着对外开放对内搞活政策的执行,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已如盘中三餐成为人们的必需。人们忽然发现,不管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钢浇铁铸的事实是,优良的公共意识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现代人通往事业成功之路必不可少的金钥匙,而这中间,最最重要的便是礼仪。礼仪,它体现着社会的文明程度,代表着一个民族的精神风貌,今天的我们需要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出现在国际舞台上,既要谦逊有礼,落落大方,又要不卑不亢,保持高贵的民族气节,这种气质不是强挤就能挤出来的,它必然是人们内在修养达到一定程度的外在表现。相比之下,国人中那不修边幅、懒懒散散、无精打彩、不讲卫生等种种陋习,成了雄浑激昂的主旋律中一个个不和谐音,使这首改革交响乐的演奏逊色不少。每每看到身边这些令人难以容忍的现象,我总感到像一幅美妙的画图被人涂上了一滩墨,心中难受无比。
小时候,当我从爸爸那里知道,原来我那么向往和崇敬的大海,它的水竟不能食用时,我曾伤心地哭过,而今,那种伤心的感觉又一次包围了我。我恍惚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是的,我必须做些什么。
那段时间,我常把自己关在小屋里,拉上窗帘,不开灯,躺在床上想入非非。多少天之后,我不知怎么冒出要办一所礼仪学校的念头。起先是一阵急促的兴奋,而后是一连串忧虑,然而再一想,为什么不行?中国素有礼仪之邦的美誉,一个泱泱大国却没有一所专门的礼仪学校,而无论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看,这样一所学校的建立都是必要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
与其等几年以后让别人去干,还不如我现在就来开这个头。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我立刻起草办学报告。一边写报告,我一边在心里发问:“礼仪教育不同于技能教育,会有人来读这样一所学校吗?也许会有人说,李柠,你太爱幻想了,如今是什么时候?80年代,商品时代,11亿人都在做生意,赚起钱来连亲兄弟都不认,谁还讲什么君子风度?”可我不信邪,凡是我认定的路,哪怕前面等着我的是虎穴狼巢,我也要走到底看个究竟。我属牛,天生就是这倔劲。
就这样,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荆棘密布的旅途。
二
在我心中的日历上,1989年的夏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漫长。痛苦和欣悦共生,汗滴伴泪影齐飞,灵魂与肉体一次次激烈地鏖战……我就像一块钢锭,自己被自己抛进了一个陌生的熔炉里,不断地经受着社会和生活这把巨锤的敲打。
我拿着办学申请来到市成人教育局,人家告诉我,市里正对各种社会力量办学进行清理整顿,这期间任何办学申请都不批。我不甘心首次出师就败下阵来,又跑到单位所在的崇文区成人教育局,翻动三寸不烂之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谁想竟有了眉目。刚才还阴雨连绵,突然间又出了太阳,世事真难琢磨。这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然后是满世界找老师,我揣着初步拟定的开设课目,在偌大的北京城里四处寻觅。一所学院又一所学院,一户家庭又一户家庭,翻报纸、找同事、问亲友,先和老师谈,再听他们讲课,接下来是商讨授课的内容。最最头痛的是找校舍。最初公司准备拿出些钱来作为开办费,我没接受。要知道,办这样一所学校尚无先例,风险大,我的自尊心又强,不愿拿公家的钱去做赌注。我回家向妈妈要了一万块钱,那差不多是妈妈一生的积蓄。我真感激妈妈,她竟然没有问这笔钱是否还能再回来,就交给了我,俨然是个百万富婆一般,我真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妈妈还有谁能真正理解我和我追求的事业。
校舍的租金贵得吓人,一间教室一年差不多要两万元。不行,就再跑别的地方,能省一分就省一分。北京的夏天酷热难耐,我竟一个夏天没喝过汽水。交了校舍租金,从《北京晚报》社登完广告出来,我口袋里只剩下了几毛钱,实实在在地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
那一个夏天跑的路比我一年走的路还要多,有几次我差点晕倒在路上,短短几个月里我穿坏了近10双鞋,最快的纪录是3天一双。妹妹戏谑地送我一个外号——吃鞋大王。说实在的,在北京生长了这么多年,也就是那些日子,我才真正认识了它,才知道,原来北京还有那么些地方,那么些小胡同,生活着那么些人。
我的性格本很内向,轻易不爱跟别人深谈。然而,那段时间我整个换了另外一个人。所到之处,逢人便滔滔不绝,讲我的追求,我的事业,我的困难。有时,等我说得快要口吐白沫了,人家才告诉你他不主事,于是你还得去找能主事的原样再絮叨一番。照我的本性,绝对受不了在别人面前忍气吞声、低三下四,可为了我的事业,许多事也只好委曲求全。
事到如今,我深信不疑:为了信念,你必须去勇敢地追求,去忍受那从前忍受不了的人和事,在这忍字中,你定会升华,定能突破原有的自我。
人得时不时地给别人当孙子。真的。
三
倘若能换取别人的理解和信赖,我就是付出再多也感欣慰。然而,苦痛却像影子一样缠着我,怎么也赶不走。
许多亲戚朋友看到报纸上关于我的报道,都感到惊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李柠是个温顺典雅、感情脆弱、老需要别人哄的女孩,完全不是记者笔下的那种女强人的形象。我身上的这种反差的确很大。我性格内向,不喜欢和人多打交道,反而干起了礼仪这种专门和别人打交道的工作;我喜欢安稳,却又偏偏扔下安稳的工作出来闯世界;我的脸上一天到晚挂满了微笑,而我的心里其实很苦。有时候我在街上看到一些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平板三轮上,丈夫大汗淋漓地登着车,我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好开心,好幸福。想到追求的痛苦,我有时真想甩手不干了,真想像其他女人一样,恋爱、结婚,好好伺候丈夫,养育孩子,做个贤妻良母,过平常人过的日子,可事业心、我的追求的目标已经把我完全夺走了。我的男朋友希望我漂亮,能时时和他陪伴左右,一起享受青春的美丽和快乐,我却无法做到这一些,他就这样离开了我——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为了我的追求,我只好放弃爱情,如果我不得不在这两者中间选择的话。这是种痛苦的扼杀人性的选择。
当我从那场大病中挺过来,我问自己:“这是你吗,李柠?你竟然还这么坚强。”和男友分手对我的打击不可谓不大。那些日子,我经常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是不是女人天生不该干事业?是不是只有男人才能拥有理想?若真如此,下辈子投胎,我决不做女人。我倒不是较着劲儿要和男人争高低,我实实在在是被自己幻想出来的这片礼仪事业迷住了。
那时我的身体极度虚弱,没有时间看病,所以只好回家后翻药箱,根据药瓶子上的说明“对症下药”。我就这样支着病歪歪的身子,天天守在学校的电话机旁,盼望着有人来报名。
那真是黑色的一个星期,整整6天,没有一个报名的。偶尔会有一两声电话,也都只是打听些情况。每一次铃响,我都满怀希望地扑上去,抓起话筒,仿佛大海中的落难者看到了一根木棍,然而每次都又沮丧地瘫坐在椅子上。就这样独自呆坐着,等着,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希望眼前能亮起一片希望的火光。
我不会忘记许芙蓉,这个18岁的高中毕业生,她是第一个报名者,我会永远感激她和她的父亲,身为首钢技术员的父亲亲自陪女儿来报名,这一对普通又善良的父女的到来,结束了我耶稣受难般的黑色的一星期,是他们给我带来了好兆头,从此,我果真看到了我希望的一支支火光。
当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九年七月三十一日我们的礼仪学校正式开学时,我居然有了40多名学生。我平生第一次作为一名校长,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站在讲台上。我对自己说:Ou,演出开始了。
四
回首来路,写满了一行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学校开办后,我们面向社会开办了“礼仪信箱”,中央电视台为您服务节目专门为我们开设了“彬彬有礼”栏目,《北京晚报》也给我们提供了宝贵的一席之地,许多出版社出版了由我们编著的《礼仪手册》《服饰礼仪》《仪态礼仪》等著作。今年,为配合亚运会的召开,我们又倡导和发起,并与亚运会组委会、北京团市委联合主办了国内首次青年礼仪大奖赛,在社会上赢得了广泛的好评。
我要感谢我们的老师,他们有的推掉了其它单位高额的讲课报酬和车接车送的待遇,愣是骑着自行车风雨无阻地赶十几里路来上课;我要感谢那些可亲可爱的学生,学校条件差,设施极端简陋,他们没有一句怨言。许多礼仪行为训练课是没有桌椅的,像站姿课,一个姿式几十分钟下来够他们受的,而他们全都挺过来了。他们是礼仪事业第一批光荣的播火者;我还要感谢新闻单位的朋友,他们以其职业的敏感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从礼仪学校成立伊始,便给予这新生的事物以特别多的青睐,频频为礼仪事业唱赞歌,鼓与呼。
如果说礼仪学校还多少干了点事情,那么功劳首先应归他们。
许多人对我说:李柠,你总算成功了!我摇头一笑,不以为然。如果仅仅因为我和我的学校在社会上有了点名气,就认为成功已达,那真是大错特错。我清醒得很,我明白成功离我还相当遥远,也许我这一生不会看到——因为在我看来,真正的成功之日乃是全社会人人都把礼仪规范化作自己日常的自觉行动,从此再不需要礼仪学校存在的时候。
而今,我们仍然任重道远,正是为了礼仪学校早一天消亡,现在我们必须进一步加强和扩大它。
我希望十年之内能在北京建立起亚洲第一座“礼仪大厦”,熔教学、科研、实习、服务、咨询、交流、表演等多功能为一体,使之成为东方礼仪文明的传播中心;我还想由社会集资成立起“礼仪基金会”,奖掖先进,督促落后;我还想联合社会各界成立礼仪教育研讨会,义务为社会举办各种礼仪讲座和晚会……
我常对学生讲,人要心比天高,更要脚踏实地。
我总相信,我的未来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