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路上

陈晓轩

他迈出几步，将手中长长的海竿儿向前用力一甩，再退回来，稳稳地坐在那张小折叠凳上。

一动不动。

厦门海滨很美。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山形态各异的建筑一望无际的大海。关键是海。

正呈蒸蒸日上之势的宏泰公司在美国市场突遭厄运，以副总经理身份主持公司工作的曾增，每天下了班，便扛上全套渔具来这里坐上一阵子。

但是，你很难管这叫钓鱼。

他不过是面对大海。

夕阳从鼓浪屿方向落下去，却托起半天晚霞。每逢这个时刻，海水仿佛也燃烧起来……

厦门宏泰发展有限公司是香港鑫港实业公司投资兴办的独资企业。1986年建厂，当年产值7000万元。1987年翻番，达到一亿元。1988年提高至一亿八。1989年头5个月即突破一亿，而进入6月份，便遇到了众所周知的困难。

这困难便是西方国家的所谓“经济制裁”。

预计的订单怎么等也不来了，装了箱待运的产品接到对方通知要“缓发”，已经发到对方的货又被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毛病”……说实在的，这都使曾增有点儿发蒙。

宏泰主要产品是电话机。电话机90％以上产品出口，出口产品中又有90％销往美国，另有10％销售西欧。那场政治风波引来的经济影响，对宏泰公司来讲是十分巨大的。曾增感到肩头异常沉重。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应付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有过一个方案：作为临时措施，把产品上的MADEINCHINA（中国制造），一律改为MADEINHO－NGKONG（香港制造）。宏泰作为香港公司独资兴办的企业，其产品标明香港制造，并从香港转口，从商业策略看是完全说得通的。但这方案一经提出，就被曾增否了。

曾增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下过乡，挖过煤，在电子行业当过工人。由他主持的宏泰公司，700多职工，从管理、技术到操作工，全部是由内地招收的。产品原器件的国产化程度也达50％以上。开工半年，就标上了“中国制造”。让中国产品走向世界，是他的宿愿。眼见着牌子打出去了而且获得了极好的商业信誉，现在为了一时的利益放弃这一成果，他不干。

“宏泰的产品就是‘中国制造，想买你就买，不买就拉倒。在这上面玩障眼法，没意思。”曾增斩钉截铁。

那么，外销既然受阻，是不是就转为内销？这是又一个方案。宏泰电话机继1986年通过美国国家通讯协会及几家国外大公司检测认定后，于1988年又通过了中国国家技术鉴定，在国际国内两个市场上都占住了一席之地。而对生产厂家来讲，只要产品有人买，卖给谁不都一样赚钱么？

这个方案倒使曾增费了些琢磨。内销一些当然可以，但若超过一定比例就有悖宏泰初衷了。一起步就是瞄着国际市场干的，现在一受阻就退回来，那就可以算是一种失败。受阻是企业共同的，都退回来挤国内市场，行么？

不打这个主意，这是曾增的决心。一句话，向前走，不回头。

可是，怎么个走法儿呢？

曾增不知怎么想起了上中学时出壁报的事。

那是60年代。班级壁报每星期换一版。每期壁报都有一个连续主题：勒紧裤带，自力更生！在壁报的感召下，班里同学比着看谁穿的衣服破旧，甚至新瓷缸子也要把印花抠下去再用。不过有一点是实在的，整个班集体无论干什么都步调一致、劲头十足。为此，曾增作为壁报撰稿人受到了表扬。

那个时候的“勒紧裤带自力更生”就是因为我们自打建国以来就不断受到一些外国的经济封锁。外国封锁我们，我们也关起门来封锁国外。苦点儿不要紧，熬一熬就过去了。我们不仅有效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还熬出了原子弹和人造卫星。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熬得我们和世界彼此都很隔膜。

对此，世界和我们都已经并且正在付出代价。而现在的情景是否同当年又有了某些相似之处？

不同的是，中国的改革开放之门一经打开，就决不会再关上。也没有人能够把它关上。中国需要世界，世界同样需要中国。这不仅是曾增的认识，也是我们整个民族乃至世界的共识。这时候，对付任何形式的封锁，只有也只能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门打得更开。

无数越洋电话、电传、传真从宏泰飞往世界各地。耐心地解释、询问和保证。老客户尽力拉住，新客户积极开辟：宏泰话机物美价廉，具有极强的市场竞争力，你若是个真正的商人，能不动心？从香港总部派人去美国、西欧游说，把客商接来香港、厦门考察。做生意讲究眼见为实，经济活动自有其固定规律，听拉拉蛄叫就不种庄稼了么？

做生意当然目的是赚钱。一个老客户了，大约是想趁机多赚些吧，拿到货了，却迟迟不付款。理由是：由于北京事件造成不可抗拒之原因，付款只能延期。宏泰马上一份电传过去：北京事件发生在中国，怎么会成为你方延期付款的理由？对方无辞了，款项按时付到。这个例子接近耍赖，更多的商人还是严肃的。

美国代理商M先生是学工商管理的，离开大学没有几年，几个电话打过去，M先生总表示对中国的事情不大放心，无法决定商业行动。曾增便请他来厦门看看。M先生在厦门呆了三天，曾增安排得十分紧凑。考察企业，游览市容，还陪他去工人家里做客。曾增说：“我只安排，什么话都不说。你是内行，结论你自己做。”

M先生临走之前当场签下了10万台电话机的订单。这个大个子、黄头发，长着一张孩子般的脸的行家说：“第一，这里的情况很正常。第二，宏泰这样的企业在美国也算一流企业，曾先生这样的企业家在美国也算一流企业家。”

曾增并不谦虚，笑着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结论。”

那段日子里，美国人来过，英国人来过，日本人也来过，得出的结论大致相同。顺便说一句，40岁的曾增在今年全国青联第七届会议上继续当选为全国青联常委。

那是国庆节了。刚刚松一口气的宏泰公司决定放假4天。消息早就露出去了，职工们也早早地为这假期做了安排。这是个年轻的企业，职工平均年龄只有21岁，年轻人度过假期的方式大体上就是一个字：玩。30日上午正式公布放假通知，中午便有不少人订下了第二天的旅游车票。泉州、福州、武夷山，哪儿好玩去哪儿。

下班前却突然接到香港订单。6500部电话机必须在10月3日前运抵香港，拖延一天，付1％的赔偿费。

曾增皱了皱眉。放假的事已宣布，不能朝令营改。况且这阵子够紧张了，也该放松放松。但订单怎么办？付赔偿费事小，信誉事大。也许，这正是客户的一个试探，出个难题，考考你这个企业的应急能力。

他用了5分钟的时间，如实向职工报告了情况，他不想强求，想去玩儿的，可以照常去玩儿；能来加个班的，就请来加个班。“拜托了。”他说。

第二天的情况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工人们竟一个不落地全部到岗，旅游车票有的退了退不掉的就让它费了，10月2日，6500部电话机全部按时发出。

坐镇香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曾琦先生得知后感慨地说：“宏泰职工这样的干法儿，资本主义社会的企业是望尘莫及的。”

这里反映出的是一个企业的能力。宏泰的能力还表现在它对客户需求的另一种满足上。

一个客户代表来接5000台话机。验收完毕后，他随意说了句：“电话导线要放这个位置就好了。”说者无心听者留意，这意见马上汇报到曾增那里。这不算质量问题，导线只要装进盒子，放哪儿都是一样的。客户提出换个位置更好些，可以记下来，下批货再说。但曾增却下令：5000台话机全部开盒重装，按客户的意思。

客户手续都办好了，听说副总经理下令返工，有点儿不大相信。“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呀！”为了证实，他亲自去了返工现场，一看，服了。

“宏泰的生意是往你心里做。”他说。有过这样的体验，那客户你就是轰也轰不走了。

1989年，在那个严峻的形势下，宏泰出口继续大增，年产值又升至2.3亿元人民币。

“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曾增说，“我对宏泰充满信心，是因为我对中国的改革开放充满信心。”

宏泰公司正在筹建一座科学工业园，占地2.3公顷，包括三座工业大厦、一座中央办公楼、一座综合大厦及两座附设楼宇。土建投资900万美元，预计1993年全部完工。建成后达到年产200万台通讯设备，产值8亿至10亿元人民币。

春天到来的时候，厦门市举办了企业歌咏周大汇演。曾增作为宏泰队的领队兼领唱，站到了舞台上突出的位置。他为本队选的歌是：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支歌有点儿老，小青年们都不会唱。是曾增一句句教下来的。他的嗓子是男高音，很能表现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韵律。

后来，歌咏周过去好久了，宏泰公司的饭堂、休息厅、楼道总还有人在唱这支歌。

大伙儿说：那是支好歌。

曾增好久没去海边钓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