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教
我时常听到人们不解地问我:“你怎么还不出国呢?”
我也时常听到、碰到这样的情况:不少青年,包括一些很有才华并已取得一些成绩、留在国内将有很大发展前途的青年,争相出国,甚至形成为一股“出国潮”。
对这样的现象,我经常陷入思考。回想起来,当初在我风华正茂的时候,我为什么一定要争取回到祖国,回国后,虽然又遇上坎坎坷坷的生活磨难,但我为什么依然不愿离开祖国?
(一)
我是出生在印尼的。那时,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华侨在国外让人家瞧不起。旧中国的腐败贫穷,使我们海外华人失去靠山,没有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被人家指着鼻子叫做“东亚病夫”,而抬不起头来。我们一方面感到华人不够团结,一方面更痛心疾首旧中国贫穷懦弱被人欺负的悲惨现实。因此,我们几个住在印尼东岛的青年,如陈福寿等发誓要学会一技之长,为华人争口气,为祖国的强大出一份力量。这大概就是我们最初的追求。
我们的专长在羽毛球方面。因我们居住的印尼东岛非常流行羽毛球。我们起早贪黑,拼命勤学苦练,从1947年开始到1950年,我们基本上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这时,新中国已经诞生了。我们常从国外的一些报刊上,看到祖国突飞猛进,对体育很重视的消息报道。所以,我们印尼华侨组织了一个5人的参观团,一方面是回国观光,一方面是参加国内球类比赛。我记得当时中国的羽毛球冠军是上海的李国番,他跟我们进行比赛时,我打了他15比0。我们心情又高兴但又感到难受。高兴的是我能够赢15比0;难受的是我们国家对体育事业这么重视,但是水平这么低。而我们身为炎黄子孙,却不能为祖国振兴出把力。我把自己的感受和陈福寿一说,谁知他也和我想法一致。这样,我就跟陈福寿商量,我们应该回国,把祖国的羽毛球事业搞起来。当印尼政府发觉了我们的想法之后,就进行百般刁难和阻挠。我和陈福寿的羽毛球水平,在印尼是第一流的,只要有我们在,就可以代表他们去夺世界冠军。所以他们很害怕我们回国。当我们申请护照的时候,他们逼着我们这样填表:我离开了印尼以后,不愿意再回到印尼。他们知道我们的亲友都在印尼,想通过这一断绝回路的办法,逼迫我们放弃回国。不这样写他就不批准你回国。但我们早已铁了心,哪怕他这样干,我们也填写了,弄得他们毫无办法,可是仍是不准回国。所以,我们当时想出一个办法,为了迷惑他们的视线,我们就假装到印尼各地去巡回表演。一面登报表演,一面与当地旅行社联系,转托旅行社为我们代办护照。为此我们花了许多钱,最后终于在1954年的5月6日离开了印尼,回到了祖国。
(二)
刚刚回国的那会儿,我们是很天真的,以为国内什么东西都有。可没想到,回国之后,什么东西都需要花钱添置。我们加入了一个羽毛球集训班,每个月只给我们17元生活费。其中还要交8元伙食费,剩下的9元才是日常生活的零用开支。像我过去虽不是花花公子,但起码生活上还是比较富裕的,像这样9元钱怎么过呀。所以,我将自己随身带的手表及其它值点钱的东西都卖了。但尽管这样,我们的内心还是很充实的。
当时,国家对体育非常重视,可是训练条件简陋得可以说是空白。北京没有场地,没有训练器械。但我们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再困难也要顶住,既然回来了,我们就一定干到底,干出成绩来。这样,中国的羽毛球事业开始慢慢起步了。可是到了1957年,刚有了进步的苗头,反右运动开始了,好不容易筹建的国家羽毛球队被解散了。我被分到福建。到了福建后,我们仍不灰心,又建立了福建队,每日刻苦训练。当时我们还制订了3年规划,要在3年内夺得世界冠军。这个规划公布后,还招来许多风言风语,有人说,连出国比赛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拿世界冠军。
但贺老总对我们的羽毛球事业非常关心。他说,不管有没有比赛任务,都应首先把自己练好。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一旦有了机会,我们就不会慌了阵脚。我们牢记贺老总的话,认准这一目标,不断地勤学苦练。到了1983年,我们的羽毛球技术已经提到一个很高的水平。
印尼在1958年第一次参加汤杯赛拿了冠军后,又于1961年、1964年连夺两届汤杯冠军,成为打遍世界无敌手的强国。这时,我们就邀请他们到中国访问比赛。我们羽毛球队的侯加昌、方海翔等队员一上场,就把那些不可一世的世界冠军们打得一塌糊涂。刚开始他们不服气,强调这样那样的理由。好,我们全依了他们,他们什么时候感觉良好了我们再奉陪,结果仍把他们打得一败涂地。
在这种情况下,贺老总问我,世界上羽毛球强国还有哪些?我们讲,关键是印尼,其次是丹麦,印尼我们不在话下,但丹麦我们从没有碰过,他们属于欧洲型,如果再打败了他们,我们的水平就是世界冠军的水平了。贺老总听后,就说,那我们去丹麦一趟怎么样。这样,我们国家的羽毛球队第一次有了出国访问比赛的机会。
丹麦是世界羽毛球王国,羽毛球非常普及。赫赫威名的鲍鲁斯是全英羽毛球大赛的7次冠军得主。我们刚到丹麦时,丹麦的广播就发表了评论,通过翻译一听,可把我们气坏了。他们的评论标题就是“中国人会打羽毛球吗?”当时我国驻丹麦的大使告诉我们,丹麦人特别傲气,我们一定要用真本事把他们打败,他才服你。
我们参加比赛的8名队员有5男3女。男的是侯加昌、汤仙虎、方海翔、林建生、武俊生,女的是梁小木、陈丽军、陈丽娘。比赛结果我们的队员全部战胜了对手。最精彩的是战胜鲍鲁斯的比赛。侯加昌以15:1、15:4打败的鲍鲁斯;汤仙虎打他是15:0、15:6,打得他根本无招架之力。而且我们随便哪一个运动员上场,都可以战胜他。这里需要说明一点的是,鲍鲁斯在这段期间正属于他技艺鼎盛的阶段。这次比赛,可以证明当时我们的水平该有多高。回国后,贺老总特别高兴。
但是不幸的是,到了1966年,一场文化大革命几乎断送了这大好的羽毛球事业。
(三)
我是一个有海外关系的归国华侨,在那个不可理喻的极“左”的时代,我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受到冲击,是被专政的对象。
当时我记得专案组提出几个问题要我回答。第一个问题,你们生活在国外比较富裕的家庭,为什么要回国?有什么目的?结果问得我很难回答,我们是满腔热情回来,是为了报效祖国、建设祖国回来的。可专案组的人员发问的言下之意,是让我交待回国是在搞特务活动,是在准备搞颠覆活动。我哪里想得到,这祸根出自我那架在当时非常稀少的进口的菲利浦半导体收音机上。他们以为那是发报机,弄得人哭笑不得。
我们家是一锅端到了农村,可是我们夫妻还不能在一个生产队,要放在两个生产队。我是在福建省连江县马毕公社南门大队,我爱人也在这马毕公社,但却在强都大队,两队相隔有10里远。我很不理解,就提出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在一起。上面就讲,你们住在一起不利于思想改造。因为你的老婆是资产阶级,你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怎么能和资产阶级结合在一起。所以要改造就必须分开。
这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多么困难,多么辛苦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甚至对我的委屈,对我家庭受到的迫害我也不去计较,可让我失去了羽毛球的事业,这是令我最最不能忍受的痛苦和磨难。
我们这些归国华侨,都是怀着一腔热情回国来的,我们都有自己的理想和奋斗目标,这就是为祖国争光,为使祖国早日强盛起来而贡献自己的力量。结果却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哪一个归侨不从心里伤痛得流血呢?我的许多好朋友在不理解的痛苦中再也支撑不下去而自杀了,其中包括最不值得的荣国团的自杀。当时,我也曾像现在这样不断地反省自己,在我回国的这十几年当中,有没有虚度年华?没有。我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从羽毛球在中国不普及,一直到达了世界最高水平,这份宏大的基业里有我添加的砖瓦。我没有做对不起祖国的事情,没有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使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的信念没有泯灾,我就是靠这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
这场噩梦终于过去了。打倒“四人帮”以后,一切又都走上正轨,但这时我们发现我国的羽毛球被破坏得相当厉害。当初年富力壮的现在都老了,当初可以稳拿世界冠军的,现在已经永远失去这一机会。许多极有前途的苗子都半途而废,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这一时期最艰苦的是1977年到1980年,那个时候印尼实力很强,而我们又正缺乏人才。但我们憋着一股决不气馁的干劲,要以拼命的训练把丢失的岁月重新夺回来。这一点我们终于做到了。1982年我们第一次参加汤姆斯大赛,就夺得了冠军。
这个冠军来之不易啊!我们几代人都梦寐以求想打上这样的比赛,夺得汤杯,可我们的愿望都没能实现,现在在年轻的一代人手中实现了,我们怎能不高兴、不激动呢?我们老一辈的人,眼泪禁不住刷刷往下流啊。
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国家全面展开的经济改革开放,我们的羽毛球队也蒸蒸日上,雄踞世界强林之中。我们的教练员和运动员也成为别人眼红和争夺的对象。在我们羽毛球队,可以说大部分教练员都遇到了国外以丰厚的酬金聘请出国任教的情况。我们的教练员每月工资奖金才200元左右,但如果去一个国外俱乐部,每月就可以赚5000美金。像我也有条件出去,我在印尼有许多亲友这且不必多说,我的原先的妻子,也是我支持她出国留学的。她到了法国拿了博士文凭后,又去了美国,结果最后不回来了。不回来还不要紧,还叫我出去,她特意在美国为我找了一份每月能拿高薪的羽毛球教练工作,但我没有同意,她就劝导我:“你的苦头好像还没有吃够。”我说:“谁说没有吃够,我是永远不想再吃苦了。”她又说:“最起码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现在好过了就忘记了困难时期,忘记了被打成外国特务,忘记了被赶下乡插队而且还要夫妻分开,忘记了你回国30多年来所遭受的坎坷曲折。”
我说:“我没有忘记这一切,更没有忘记我当初为什么毅然回归我的祖国,我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这就是中国不早日强盛起来,我死不瞑目,我的命运已经和祖国的羽毛球事业紧紧联系在一起,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祖国和这样有意义的事业而自豪。”
我的女儿也支持我干的事业。她跟她妈妈辩论时问:“中国有多少人口?”她妈妈讲:“谁不知道有10多亿人。”我女儿讲:“你说对了,但是我爸爸是10亿人口当中的总教练,是第一把手,你不感到这是自豪的吗?你叫他来美国干什么,拿的钱再多,也要看人家脸色办事。”
经过10多年的争执协商,最终我和妻子还是分了手。我是这样想,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是很有限的,可是一个人为他的祖国,为他的事业奋斗、耕耘是长期的,无止境的。我虽然度过了52个春秋,已经走了人生旅途的多半路程,可是为祖国所做的事情,仍然太少了。一个人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自己的祖国,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一个人不要考虑祖国给予了自己什么,而要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全部献给自己的祖国。
最后,我想用我女儿在我52岁生日时所寄来的信做为这篇文章的结尾。她在信中是这样写的:“亲爱的爸爸:22日是你52岁的生日。在美国老一些的人不愿意过这个生日,因为怕承认自己一天一天老起来,只有年青人之间才互相祝贺。给你寄这个贺卡,不是提醒你又老了一年,而是想给你带去真诚的祝福和敬意。愿你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52年的岁月若与人类的历史长河相比,显得微不足道,然而作为一个人的经历,又是那么的不易。我问我自己,当我52岁的时候,我对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又能贡献多少呢?年华应是一种经历的记载,而不仅仅是衰老的标志。任何东西都意味着一种价值,人生的迈进也就成为价值的积累,而不是生命的缩短。愿你那颗年青的心,永远存在,献给自己热爱的事业,热爱的人。祝你生日快乐!”
我的女儿真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