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慧莲
大街上,礼花飞窜,爆竹炸响,空气中弥漫着过年的气氛。在一个小巷口,我突然撞见他。还是往日的模样,担着一对有盖的木桶,一身黑布袄裤,一瘸一拐的步子,只是那沙哑的叫卖声,显出他的老境。呵,过去了多少个日月,多少个年头,他依然在走街串巷,这卖酱油的老头。
没有曲折的故事,没有动人的情节,平凡,甚至近于琐屑。时隔二十多年,他早已被我遗忘。此刻,在街上偶尔和他相遇后,为什么昔日情景,总在我脑中盘旋呢?
那时,我还住在一间茅草房里,他就在我家那一带卖酱油。他韵味十足的“卖酱油哦”的喊声,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听到这声音,我们几个懒得跑酱油店的孩子,就抱着瓶子远远地等候着。妈妈不反对我买他的酱油,因为他卖的酱油上色,咸,价钱又公道,给足分量后,他还要在你瓶里添上一点。并且,老头很讲究卫生,他的酱油桶上面有盖,漏斗上蒙一层纱布。边打酱油,他嘴里说:“吃的东西,要干净。”
就是对我这样的小女孩,他也不会克斤扣两,所以,他打酱油时,根本不用在旁“监视”。有时,妈妈忘了给我钱,和他一说,他忙不迭地说:“不要紧,不要紧。”打足了,照常往瓶里添一点。这个老头真让人欢喜,我常常跟在他担子后头,看他挨家挨户地卖酱油。记得有一次,老师问我长大做什么,我毫不犹豫不无自豪地大声答道:“去卖酱油!”惹得同学们好一阵大笑。
我渐渐长大,上了中学。有一阵子,我特别爱仰着头看那金色的太阳;我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太阳是个美丽的女神,她不愿别人睥睨她的容颜,就用金色的光芒去刺那些顾眄者的眸子。我对镜中的我自言自语:“如果谁敢觑视我,我就戳瞎他的眼。”当时,我是个多么自信的少女呀!妈妈也不让一些琐碎的家务干扰我的学习。
那时,我的天地多么宽广,我是多么欢畅。我象浩浩天宇中翱翔的小鸟,荡荡长江里顺风的白帆,我志在高山,志在流水。而那个瘸腿的卖酱油老头呢,依然如故,肩挑口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度过他的岁月。多么平淡的人生呵。
世事漫如流水,一忽过了二十多个寒暑。举手抚额,挱到外人不曾发觉的细细皱纹,自叹过了黄金年华。生活激流如万里海洋,回看自己托身在浮波之上,虽然我早已搬离了旧茅屋,随父母住进了有明丽阳台的楼房,但在生活航程的搏击中,经历上学、下放、进厂,虽有几度挣扎,因缺乏毅力、恒心,终究碌碌无为。反躬自省,少进取之心,无责任之感,不敢承受生活的重担。那往日幻想中奋飞的翎翅,昂进的风帆,逐渐在思想的屏幕上淡化、消匿。如同那个肩着生活重担,迈着艰难步履的卖酱油的老人的呼喊声,逐渐被遗忘一样。
今天,在传统的弃旧迎新佳节,卖酱油老人重现在我眼前,那熟悉的叫卖声,又在我耳畔回响。他不会认出那个住在草房,雨天中等候买他酱油的小姑娘了。而我,却忆起过去的一切,搅动感情的波涛:那被淡忘的童年的纯真,少年的虚妄,以及经历的失意、坎坷,萌生的希冀和也曾有过的追求、争斗中的苦和乐……卖酱油老人形象越来越清晰,他声声叫卖惊破我的迷惘,使我有所悟觉。是呵,在人生的长河中,与其飘浮在上面,不如认识自己,明确自身坐标,把应该承受的担子负在肩上,不再徘徊,不再停步,也无须回头,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着人生的路,如那个能够给人们以微薄贡献,执着、无怨无艾地肩挑木桶的卖酱油老人。
(王敬军摘自《中学生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