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铎
一架银白色的中国民航从北京向日本大阪飞去。
机舱内坐着乌云(蒙古名,日本名立花珠美)。
她,内蒙古哲里木盟政协委员、库伦旗第一中学高级教师。
望着机下白茫茫的云雾,她的思绪象薄雾流动,似白云翻滚……
啊,四十多年了,她离开了祖国日本,离开了日本亲人。她三岁跟着父母来到中国,正是她的祖国发动侵华战争之时,使得当时她在华的七口之家只残存她这条唯一的生灵。几十年过去了,她一直是中国籍的日本孤儿。做梦也没想到,经过中日双方的寻找,终于确认,现在日本还有她的一个哥哥。过一会,她就要和哥哥见面了。
啊,日本!生我的祖国,我终于又回到您的怀抱。
四国岛德岛县德岛市市郊。她家就在这里。哥哥在县劳动基准局(劳动人事局)当科长,家住十几间洋房,两个会客厅,两个车库,院后还有个大花园。
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怎的,隐隐约约地、不知不觉地,一种难以言状的惆怅、孤独之感悄然袭入她的心头。面对高级洋房,她感到陌生、清冷,于是她的思绪又回到她原来的那两间屋。
啊,那两间屋,就是一首动人的诗!它浓缩了多少人间的情和爱!
晚上,她的两间小屋总是满满的。一大帮学生来了。她给他们作辅导,讲故事,教唱歌。学生们走了,接着便是三三两两的老师端着茶碗来了。她赶紧烧水、沏茶、点烟。说不完的知心话,一唠就是大半宿。后来她家有了电视机,她家也就更加热闹起来。小孩在地下一排排坐好,老人挤在炕上,年轻人站在外屋。电视一完,炕上、地下,满是烟灰、泥土,她得一点点打扫。她不厌烦,她高兴,她心甘情愿……
这里,满屋的现代化,可人呢,那些朝夕相处,形影相伴的老师们呢?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呢?那些淳朴实在的乡亲们呢?离开了他们,就失去了乐趣,失去了生活,失去了根基,像水上的浮萍那样没有力量。
她太寂寞了,如烟往事浮现眼前。
八岁那年,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被中国父母收养(父亲蒙古族、母亲汉族、她日本人),从此,她有了这个温暖的多民族家庭,就像被风吹起又飘落的一颗种子,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
大学毕业,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可惜丈夫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失去了丈夫,却得到了更多人的爱。老师争着为她抹房,土房换成瓦房,后来旗里为她盖了三间北京平房(全旗老师唯一的),她过意不去,最后找到旗委书记,硬是退了回去。学生们到野外给她拣牛粪,老师们到山上为她打柴;学校分煤,最好的给她;连菜窖,老师们都总是提前替她挖好。
有一幕,是她终生难忘的。
那年夏天,一天上午,同学们正在上课,天气突变。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龙卷风伴着暴雨、冰雹,倾天而下。房上的瓦片刮飞了,树杈子一个个“咔叭”、“咔叭”被刮断……
下课铃声一响,没有任何人指挥,像一道无声的命令,她班的所有同学箭一样地冲进暴风雨,直奔操场前的树林子,拖起刮断的树枝就跑。大家顶着暴雨,趟着水,爬着泥泞的土坡,一个接一个地直奔她家。
她高声呼喊,无济于事。
上课了,她望着全班的学生,个个上下浇透,浑身泥水,瑟瑟发抖。她直感到鼻子发酸,一股热浪直冲嗓门:
“同学们……”
她讲不下去了。
哥哥家。晚上,电视正在实况转播在大阪举行的国际超级女排赛实况。此刻,正是中国和日本在决战。日本胜,体育馆升起的将是太阳旗,中国胜,五星红旗将高高升起。
“好球!”中国姑娘一记重扣,球“吭”地砸在对方的三米线内,她使劲地拍着手,情不自禁地呼喊着。
球赛结束了。嫂子直截了当地问她:
“珠美,你究竟站在日本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
她无法作答。她想回答:“我站在中国立场上”,可她怕这样会伤他们的心。她只好苦笑了。
这一天,她家的亲戚朋友几十人来到哥哥家,他们共同正式提出了要她留在日本定居的请求,并且表示,生活问题不用考虑,房子已备好,电器已备齐,工作问题不必担心,哥哥负责安排。她(中学高级教师)和女儿其木格(在大学工作)都是教师,在日本是最受尊重的事业;儿子医学本科毕业,在日本行医,三十五岁就可设私立医院,那时,她便可以成为“欧和萨玛(高贵的妇人)”了!
几个月来在日本的生活,使她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离开中国,才觉中国的可爱;离开库伦沟,倍感山区人民可亲。中国,已经不能和她分开。也许,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库伦沟的黄土、山水养育了她,她已经长成了这里的一棵老树,就怕连根带土给刨出来挪窝了。几十年和中国人民形成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那纵横交错的树根,要是割断这千丝万缕的感情,那她的生命也就枯萎了。
“日本,是我的祖国。我爱日本,但我更爱社会主义中国!我承认,日本发达、富裕,中国还很贫穷落后,但我认为物质的多少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在中国,我感到心里踏实,在库伦沟,我感到充实、愉快。中国人民养育了我,给了我那么多的情和爱,我要把我的全部奉献给中国!希望你们能尊重我自己的选择!”
是的,几个月的生活几个月的观察,哥哥、嫂子已经注意到她的感情变化,他们已经意识到,妹妹的世界不在日本,她的世界在中国。她的心是中国心,她的魂是中国魂!
“如果你确实认为在中国愉快,我们也就不勉人所难,我们只好尊重你自己的选择!”
哥哥提出第二个要求:
“一定要等樱花开后再走!作为一个大和民族,不亲眼观赏日本的樱花,那将是终生的遗憾!”
不,她不想看樱花了,什么花也不看了。她有她的花的天地。她就是花圃的园丁,她的花还看不够呢!
刚入学的孩子大都十二三岁,她当班主任,又当保管员,学生的钱、粮票都放到她那里,随用随取;从家里带来的炒面、干粮,集中到她家,她给孩子们热着吃;饭钱、路费不足,她从自己腰包里掏;学生病了,她往医院背;她偷偷检查行李,发现谁尿炕了,把湿漉漉的被褥拿回家拆洗;同学们得了肠炎上吐下泻,她从家里端来粥、鸡蛋……她播下了情的种子,收获了爱的果实。
三十多个春秋。一批批学生来了,一批批学生走了。
她这次回日本,按照规定的起程日期本来是二月份,可她走不开呀!同学们一帮帮来了,他们眼睛里噙着泪花:
“老师,你把我们送走再回日本,行吗?”
她多么想早日和哥哥见面!可同学们的话语像锤敲在她心弦上。是的,他们再过半年就毕业了,同学们离不开她呀,她也舍不得把同学们扔到半道就走。她硬是推迟了半年时间,坚持把同学们送走,直到八月份她才动身。
出发前,人们纷纷前来送行,山区人民那粗糙、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她的手:
“乌老师,你还能回来吗?孩子们还想听你的课……”
此时的她,像是听到山区人民在轻轻地、却是执著而深沉地呼唤着她。
樱花不看了,什么花也不看了,她要马上回到属于她自己的那块花园里,用她全部心血浇灌出满山遍野烂熳的山花!银白色的飞机从大阪起飞。
再见,日本!
飞机钻云穿雾,不一会,长江、黄河、长城依稀可见,她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中国,我回来了!
(杨玉辉推荐,甘华摘自《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