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
第一次得知有《将饮茶》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我立刻从这题目想到汉代乐府中的《将进酒》,并马上记起在《将进酒》这个题目下,唐代诗人李白所高歌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李贺所狂吟的“桃花乱落如红雨”。最近终于买到了《将饮茶》,一读之后,才知道杨绛先生的书同古代的《将进酒》完全不同。《将进酒》表现的是在“生”面前的兴奋;《将饮茶》表现的是在“死”面前的宁静。酒是强烈的,然而使人沉醉;茶是平淡的,但却使人清醒。
“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虽然语含不平与无奈,其实也是实话。任是何人,到头来总不免要饮一杯孟婆茶。清醒之余,也就想查一查“孟婆”这位神秘人物的来历。
据《佛学大辞典》“孟婆神”条载:
相传孟婆神生于汉代。幼读儒书,壮诵佛经,惟劝世人戒杀吃素。年八十一岁,犹是处女。因姓孟,人故称日“孟婆阿奶”。时有能知前因者,妄认前生眷属,漏泄阴机。上帝敕令孟氏女为幽冥之神,造西
药物合成似酒非酒之汤,分为甘、苦、酸、辛、咸五味,孟婆神掌之。使鬼魂饮之,以忘前生。
《佛学大辞典》另有一条“孟婆汤”(当即“孟婆茶”),并见此条。
孟婆之所以生于汉代,也许是因为佛教在汉代传入中国的缘故。在汉以前,中国人的鬼神之说、轮回之说、彼岸之说……,似乎都是在有无之间的。但是这位孟婆的身份有些教人纳罕。她到底是什么神?似乎从来就捉摸不定。宋人袁文《瓮牖闲评》卷五有云:
今小词中谓:“孟婆且告你,与我佐些方便,风色转吹个船几倒转,”“孟婆”二字不为无所本也。《北户录》载段公路云:“南方除夜将发船,皆杀鸡,择骨为卜占吉凶,以肉祀船神,呼为孟翁、孟姥。”
查唐人段公路《北户录·鸡骨卜》写道:
梁简文帝《船神记》云:“船神名冯耳。”《五行书》云:“下船三拜三呼其名,除百忌。又呼为孟公、孟姥。”
则此孟婆乃是船神。
然而再一查,发现船神之外犹有一说。明人杨慎《丹铅总录》卷二十一“茸母孟婆”条云:
江南七月间,有大风甚于舶
北齐李
这里是说,孟婆原是司风的。清人褚人
古称风神为孟婆。蒋捷词云:“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宋徽宗词云:“孟婆好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
此处所引词句,原见宋蒋捷《解
这两位作为船神和风神的孟婆,与开店供茶的孟婆是不是同一个神呢?实在难说。说她们是一个神,于史无征。说是三个神,何以孟氏佳话如此之多?
话说回来,不论孟婆有几位,我们所说的反正是开茶馆的那一位。孟婆所开的茶馆称“孟婆店”,孟婆店的所在称“孟婆庄”。关于孟婆庄的情形,有清人沈起凤《谐铎》卷八里现成的一篇《孟婆庄》可以参考。此篇略谓邯郸歌伎兰蕊之妹玉蕊与里中葛生恩爱,后兰蕊病死,葛生因贫不能聘玉蕊,也以情死——
(葛生)投至冥府,王者悯其无辜,判令投生。至一处,牵萝为棚,铺石作几。见男女数百辈,争瓢夺杓,向炉头就饮。生适口燥,亦往投止。忽一女子从棚后出,视之,兰蕊也。惊问所来,生具对。女曰:“君以情死,妹岂独生!”言之泣数行下。生取瓢就炉,女摇手禁勿饮。生诘其故。女俟饮者尽散,乃曰:“君不知耶?此孟婆庄也!渠为寇夫人上寿去,令妾暂司杯杓。君如稍沾余沥,便当迷失本来,返生无路。今乘不昧前因,何不及早遁归,与吾妹仍谐旧约?”生日:“旧约难凭,重生无益。卿将何以教我?”女曰:“当为君图之。”遂引至棚后,见累累石瓮,排列墙隅。女指曰:“此名益智汤,饮者有才。此名长命汤,饮者多寿。此名和气汤,饮者令人欢喜。”生问:“若辈所饮者何物?”女笑日:“此皆焦心火、滴泪泉煎成之混沌汤也!”末至一瓮,女逼令生饮。生问:“何名?”女曰:“此元宝汤。君所以恶生乐死者,只欠此一物耳!”生勉饮数口,格格不能下咽。女曰:“此等龌龊物,原不宜入文士之腹。然缘此为有情郎吐气,是物亦不俗矣!”生有难色。女曰:“劝君更进一杯,恐西出阴关无故人也。”生为解颐,勉尽其半。女曰:“可矣!”遂导生出棚,指示归路。孟婆店里供应的货色原来不止一种,竟有“益智汤”、“长命汤”、“和气汤”、“混沌汤”、“元宝汤”诸般名目,可见杨绛先生在《孟婆茶》中所说的“楼下茶座只供清茶;……楼上有各种茶:牛奶红茶,柠檬红茶,薄荷凉茶,玫瑰茄凉茶,应有尽有”,不为无据。关于那奇妙的孟婆庄,清末张南庄在“鬼话连篇”的《何典》第一回里,也曾向我们透过一些消息:
且说那孟婆庄当初不过一个小小村落,甚是荒凉。自从孟婆开了茶馆,那些闲神野鬼,都来吃清茶顽耍,登时热闹起来。这些左邻右舍,见了眼热不过,也不顾开店容易守店难,大家想吃起生意饭来:也有开鬼酒店的,也有开鬼豆腐店的,也有开鬼南货店的,渐渐的只管多起来。这家起屋,那家造房,日积月累,不觉成了个大鬼市。真个是鬼烟凑集,闹热不过的。
据《何典》里说,“到了孟婆茶馆门首,看他门面上挂了个回报招牌,写着‘来扇馆三个白字”。“来扇馆”者,等顾客来后才扇火生炉子之谓也,可见孟婆店平日生意不很兴旺。又据《何典》里说,孟婆店里除了有“出名的孟婆汤”,尚有“丢头蒸卷,沥干团子,酥迷糖,
关于孟婆店中装饰的气派、侍女的丰采,特别是饮茶前后那一番可喜可爱可惊可怖的奇境,莫如清人王有光在《吴下谚解》卷三“孟婆汤”条中说得详尽:
人死去第一处是孟婆庄。诸役卒押从墙外经过赴内案完结,生前功过注入轮回册内,转世投胎仍从此庄行过。有老妪留进,升阶入室,皆朱栏石砌,画栋雕梁,珠帘半卷,玉案中陈。妪呼女孩,屏内步出三姝:孟姜、孟庸、孟戈,皆红裙翠袖,妙常笄,金镂衣,低唤郎君,拂席令之坐。小鬟端茶,三姝纤指捧瓯送至,手钚丁丁然,香气袭人,势难袖手。才接杯便目眩神移,消渴殊甚,不觉一饮而尽。到底有浑泥一匙许,抬眼看时,妪及三姝皆僵立骷髅,华屋雕墙,多变成荒郊,生前事一切不能记忆。一惊堕地,即是懵懵小孩矣。——此茶即孟婆汤,一名泥浑汤,又名迷魂汤。
原来,孟婆茶除了《谐铎》里提到的“混沌汤”以外,还有“泥浑汤”、“迷魂汤”的别名。说到“迷魂汤”,我们便不能不谈到清人赵吉士的《寄园寄所寄》。据《寄园寄所寄》卷五载,这种“迷魂汤”有时因为某种偶然的、意外的情况,也是可以免饮的:“宣府都指挥胡缙有妾,死后,八十里外民产一女,生便言‘我胡指挥二室也。……因呼之‘前世娘。女言幽冥间与世所传无异,又言:‘死者须饮迷魂汤,我方饮时,为一犬过,踣而失汤,遂不饮而过,是以记忆了了。”这与杨绛先生所说的“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决不勉强”,似也不谋而合。
杨先生的《将饮茶》,本不需要我来评说。但许多爱读她文章的人,却未必都了解那孟婆的种种故事。我谨以此文作为杨先生大著的一个小注。
一九八八年四月二十一日于扬州醒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