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地坛里有两个会算命的人。一位半宿半宿地在林子里吹箫,大家叫他“箫兄”;一位整天在园子里边走边饮,人称“饮者”。
有一天大雾弥漫,我独自守着一棵老树发呆,忽然一阵酒气袭来,饮者已现近旁,正醉眼迷离地瞅着我笑呢。我说,您总这么高兴。他说,不高兴咋办?那时我二十几岁,已经盼着死了——两条腿算是废了,工作又找不到,日子么倒还剩着一大半,以后的路可怎么走呢?
饮者正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黄汤。我说,要不您给我算上一命?他拉着我的手看了看,又问过八字,说我命属木,生于冬,必多病,二十岁上少不了要住医院,尔后厄运频频,步履维艰,直到……
直到啥时候?我忙问。
另一个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单说以往,也算本事?”
回头看时,雾气缭绕中箫兄一身黑衣,抱箫而立。
饮者缓缓起身,与箫兄久久对视。同行相轻,据说二人久存芥蒂。
那就算算未来?饮者说,语气中有明显的挑战味道。
箫兄摸出两张纸条说,您写一句,我写一句。
片刻写罢,二人换看,拊掌大笑,似芥蒂已去。
饮者问,如何给他看呢?
箫兄答,只末尾一字吧。
饮者又问,剩下的加封?
箫兄点头,待未来拆启。
末尾一字,饮者的是“之”,箫兄的是“也”。我说,这不跟没看一样吗?饮者说,提前拆看也行,就怕不准了。箫兄道,不准了,而且不好了。我说,你们把我当傻瓜吗?他们说,您请便。
那么,未来是什么时候?
不得不拆时。
如何才算不得不拆时?
笑声朗朗,二人已隐形大雾之中。
尔后多年,园中时有酒气飘绕,林间常闻箫声彻夜,却很少再见到他们;偶尔见了,他们也绝口不提此事——行内的规矩:命,是说一不二的。
转眼几十年,不知多少回我想拆開那两封纸条看看,总又怕时机不对。直到不久前躺进急救室,这才想,拆吧,免得死也不知他们都写些什么。
两句话,竟似一联:虽万难君未死也;唯一路尔可行之。
(选自《故事会》2017年5月)
赏析
这是一篇耐人寻味的小小说。小说写了三个人物,分别是“我”“箫兄”和“饮者”。“我”20岁便遭遇坎坷,两腿残废,面对今后的人生道路不知何去何从。于大雾弥漫中,“箫兄”和“饮者”来安慰“我”。同样是算命先生,“箫兄”和“饮者”互不服气,以“我”为算命对象,进行了一场比拼。几十年后,“我”拆开两张命运纸条,它们竟然不谋而合,彼此组成一幅绝佳的对联。
怎样理解这篇小说呢?作家史铁生是借助传统文化的形式,进行了一场心灵告白。“箫兄”是“枭雄”的谐音,“饮者”是“隐者”的谐音,它们象征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枭雄”恣肆随意,豪迈洒脱,张扬个性;“隐者”收敛锋芒,安贫乐道,淡泊恬静。两种人生理想在作者内心深处若隐若现,苦苦挣扎,但它们都不适合残疾的作者。所以小说写“箫兄”和“饮者”,乘雾而来,踏雾而去,最终了无踪迹。如何对待自己的现状?如何把握自己的人生?人生是一场谜局,作者不断在扪心自问。“虽万难君未死也;唯一路尔可行之。”小说结尾以对联的形式,含蓄地道出了作者的抉择和答案:做不成“枭雄”和“隐者”,也要坚强活下去。“历尽万般苦难你也没有死,那你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活着。”珍视属于自己的生命,坚强面对人生苦难,找寻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便是作者的人生意义。小说构思巧妙,尺幅万里,象征手法运用自然,环境渲染颇具匠心,哲理意味浓厚,读来令人颔首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