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时安
在我翻开吴亮的评论集《文学的选择》(浙江文艺出版社)时,不禁产生一种仿佛缀着露珠的蘑菇才有的强烈新鲜感。这种新鲜感,则集中表现为批评家的创造力造成的快感、美感和诱惑力。一种不断涌现和创造性智慧,几乎延伸、穿透到文学批评的各个领域。从文学的基础理论建设到具体作品的阐释批评,从文学批评方法的构成到批评形式的组成,作者都发表了他的富于创造力想象力的见解。比如艺术发生方面,我们的文学理论习惯于从“生活—艺术”的单一反映论角度来论述艺术之源。而论者却在不排斥反映论的同时,侧重剖析“生活—艺术”的中介环节,试图从回忆、好奇心、儿童创造、精神痛苦,这些审美主体结构的各个层面,揭示艺术产生、形成的奥秘。比如把创作中的想象力规定为对回忆的调整和重新安排,把文学发生和接受的内在生命力概括为从回忆出发又回归于回忆的循环过程。又比如对典型发展历史从宏观角度勾勒为单质单向单义、多质多向多义、向典型情绪、观念的发展过程。尽管这些见解还不太完善,有的也并非十分新颖,甚至有的论述也还略欠谨严,但是却都能为批评打开几扇窗口。
批评是一种选择。吴亮申述这一批评主张是必要的,因为这一基本事实和批评原则被人们遗忘得太久了。但是批评选择的依据并不和菜场买菜一样服从于买主的物质需要,而取决于批评家和读者的精神需求。唯有当作品和批评家审美主体的精神气质、心理情性、创造特征相契合,最能满足批评家创造力的时候,才能成为批评选择的对象。换言之,作品和批评家,作为两个圆必须有它们的切点,而批评正是从切点穿越而过趋向无限的切线。
《文学的选择》的选择,实际是批评家审美定向的一种表现。吴亮的审美定向转化为两类批评对象的选择。一类是艺术表现上倾向于非写实性的小说。这样,他就把张承志笔下烈日曝烤的大坂、星光闪耀的戈壁、古老永恒的大河,把邓刚心中变幻莫测的迷人的海,统统揽入了自己胸抱;另一类是艺术上侧重于写实,但主题多义、意向无定的作品。这样,他又把张弦创造的中国女性,李杭育和生他养他的葛川江,收入自己的视野。还有摆动于写实与非写实之间,别有一番滋味的小说,如王蒙、高晓声和谌容的变了格的作品。总之,他喜欢选择别的评论家视为畏途而意境空灵、富于弹性的作品。对于批评家,这些作品提供了想象力驰骋的广阔空间,可以让批评作最大限度的二度创造,足以刺激、满足一个人创造的欲望、开拓的欲望。
也许,正是被选择对象的空灵和弹性,更赋予了作者把握对象时的从容和自信。面对上述作品,吴亮总是比我们大胆地切入,而我们则常常惊异于他的发现。有时他用海滩边拣贝壳的孩子的新鲜感觉去打量作品,有时又以一个洞察世事的哲人的冷静审视作品,有时则同时从理性和直觉上去发掘作品中不可言传的妙处。它使作家创造的那个艺术世界重新结构,再生为一个同样富于创造性的世界。这于读者是富于吸引力的,批评家的创造为满足他们的探究心理展开了一片未知领域,又砌了一级登堂入室的石阶。对于作家则是富于启发性的,虽然批评再造的那个世界仅仅(也只能)是作家创造的世界的扩展和延伸,一切的依据和起点似乎都来自作品,然而又不是作品的拙劣重复和模仿,它确确实实填补了艺术世界的一些空白,道出了作家创作中模糊感觉到却未清醒意识理解到的一些东西,从而实施批评对作品的超越。
《文学的选择》的创造性特征还表现为文体的更新。吴亮是个既喜欢雄辩又不乏敏慧艺术直觉的人。他的批评,就文体而言,不仅是思辨的,也是艺术的,不仅是冷静的,也是热情的。在充满热情的思辨中,还不时夹杂着他独有的俏皮和幽默。他为自己创造了一种哲理诗式的批评文体。我特别喜欢他的《自然·历史·人——张承志的世界》,这不是仅仅因为他给了我们解读张承志作品的三把钥匙,而是因为那摄人心魄的气势造成的律动感:主体和客体在一种文体中多层次交叉达到如此的和谐。而他写《迷人的海》的评论,笔到激情澎湃处,居然情不自禁转换人称,直接面对两个海碰子自言自语起来了。这里沉积着思辩,但却表现出交响诗的奇幻色彩。
读了这本评论集,我更确信,批评必须成为一种创造。创造就是不拘常格的自由的活动。“美是现象中的自由”。我以前读过集子中的不少篇什,但重读时之所以依然感到初读时的新鲜、喜悦和美感,原因就在于其中渗透了创造力。
(《文学的选择》,吴亮著,浙江文艺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八月第一版,1.4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