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和电影的缘份谈起

1985-09-24 05:01
啄木鸟 1985年2期
关键词:凤林小说农村

冯 牧

早就听说古华同志的好几部小说改编成了电影,搬上了银幕。已经拍成的有峨嵋电影制片厂的《爬满青藤的木屋》,广西电影制片厂的《雾界》(原小说叫《金叶木莲》),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老板哥与电妹子》(原小说叫《蒲叶溪磨房》),北京电影制片厂的《相思女子客家》。还有《芙蓉镇》改编了本子,尚待拍摄。听说八一电影制片厂还计划拍《浮屠岭》。我曾经有过疑虑,古华的小说风格转化为电影,有一定的难度。他的小说我读过一些,觉得有两个特点,一是他笔下的人物大都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尽管这些人物的个性不一定都达到了某种典型人物的高度,但大都具有较鲜明的个性特征,这也就不容易了;二是他的小说细节多,生活密度较大,舒展的成分较少,有很浓的湘西南山区的地方风俗画特色。可以说这是自沈从文先生以来湖南的许多作家共有的特色。但又各有不同。古华小说里表现出来的当代湘西南山区的风俗画特色,不同于湖北山区,也不同于粤北山区,是他自己的。所以用电影这一形式来表现他小说的地方特色,我是有些担心的。

看了八一电影制片厂的新片《老板哥与电妹子》,觉得是一部有新的艺术意境、新的生活开拓的好片子。影片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运用朴实的手法,反映了偏僻的、优美的又是封闭的山区农村的变革生活,影片又是充满了激情的。如果一部作品,仅仅满足于通过某些故事情节、生活现象,来反映人们如何从贫穷到富裕,或是从很穷到很富,来说明由于推行了生产责任制,农村的问题迎刃而解之类的道理,我想广大的观众是不会满足的。观众不再容忍我们的作品去图解、阐述某个哪怕是十分良好的意念,某项哪怕是十分英明的政策。观众关心的是人物的命运、人物的痛苦与欢乐,关心的是在当前我们所经历的这场伟大的经济变革中,象蒲叶溪这样的边远地区、深山老林、穷乡僻壤中,长期生活在落后的、封闭式的社会环境里的人,他们的思想感情、道德观念、生活方式等等方面的变化。这是深刻的、兴味无穷的变化。《老板哥与电妹子》这部影片,我觉得较好地表现了这种变化,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当然,影片的开头部分还有些粗糙、沉闷,但进了戏以后,就吸引人了,真实可信,生活气息很浓。这个电影完全用的实景,所以没有人工装饰、搭景的那种不真实感。而有的电影,一看就是美工师设计的,有明显的人工痕迹。为追求表面效果,而去煞费苦心搞一些独具色彩的布景。这在话剧舞台当然可以,但电影里不行。不论你是什么风格、样式的影片,生活环境和生活细节的真实都是必不可少的。这部片子在很大程度上,表达了湘西南地区的风俗人情,生活韵律。人物都是纯朴的、善良的。但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却是非常落后、非常封闭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残存着的封建思想的阴影、烙印。而且这些阴影、烙印即便是在改革潮流滚滚而来的时候,也还在起着它的作用。这在我国广大的乡村是很带有一点普遍性的。

我以为,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清除封建遗毒,仍然是一个重要的文学课题。古华和他的同辈人的许多小说,都在努力表现这个课题,我就不一一例举了。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肃清封建思想遗毒及其影响这一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所以这部电影给了人一个深刻的印象。有些反映农村生活的影片,当时看了觉得不错,但时过境迁,也许连两三个月都不要,就忘在脑后了。一个作品过于匆忙地表现现实生活中正在发展着的事物,作者又不能把生活和认识把握得清晰、准确一些,的确容易出现图解政策、图解意念的弊病。这部影片开头时我有些担心,我怕它在父子两代人之间展开手工操作和电气化操作的矛盾,那就落套了,糟糕了。后来越看越觉得不错,戏集中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冲突、心灵的矛盾上。三个主要人物莫凤林、赵玉枝、杨叶叶,虽然深浅繁简不同,却都写得很生动,朴素,可信。演员的表演也比较成功。我觉得杨叶叶是个悲剧人物,是几千年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产生出来的悲剧人物。她的思想、性格为莫凤林所不取,为乡村的变革的潮流所摒弃,是必然的。杨叶叶对自己的这种命运却一直缺乏自觉的认识、了解。这正是她自身的悲剧所在了。老年的观众或许还会同情她,觉得莫凤林不娶她是心肠太狠了。莫凤林可以跟杨叶叶凑合着过嘛。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凑合?如果向杨叶叶的思想方式、生活方式凑合,予以迁就、容忍,就是向封建色彩的思想形态、生活方式凑合了。这种凑合,虽然可以求得一时的安宁,避免某些指手划脚,却只能给当事人造成悲剧,带来痛苦。在表现这一点上,影片有其难能可贵的成功之处。可惜还有某些说教的痕迹。大约是编导者唯恐观众不明白、唯恐观众不解其用心之良苦所致。创作不能意念先行。这种意念的成分,只能给本来颇有光彩的人物形象抹上不协调的颜色,或者说抹上一点灰。莫凤林是这部影片的主要人物。扮演这个人物的演员的气质很好,表演得很朴素,是很不错的。这个人物的行动自始至终都是合理的,然而似乎还缺少一点突破性的东西,出人意料的东西。作品赋予这个人物身上的典型化的细节不够。从而也就影响了这一形象的丰满。我觉得“电妹子”赵玉枝的形象比“老板哥”莫凤林的形象还要丰满些,更具有个性特征。她一出场就不是完人,就有戏,富有八十年代农村知识青年的特点,有点“疯”,易遭物议,却富于生活的进取精神。扮演者表演的分寸感很强,是个很不错的演员。观众一看就明白,她比杨叶叶强,更有时代色彩,跟“老板哥”莫凤林结合,是顺理成章的事。我对磨老信这个人物也很感兴趣,觉得这是一个颇为成功的人物形象,很有点南方老汉的味道。他一生勤劳,心地善良,本质很好。但他的道德观念基本上还没有摆脱封建主义的束缚。我说这个人物形象好,好在哪里?这个正直的劳动者,旧社会的老磨工,解放后翻身做了主人,但在他的精神上、心灵上,却并没有真正成为主人,而仍在从属于他人。他身上表现出了一种年老的、没有文化的劳动者精神上的堕性。时代前进了,生活发展了,他却被因袭的重负压迫着而神思恍惚。后来他儿子莫凤林承包了磨房取得了成绩,他看到了事实,事实也教育了他,他却并没有明白过来,而是觉得自己可以当老太爷了,自己碾米可以不要花钱开票了。这个人物形象很有意思,给人留下了值得思索的东西。当然,一部影片,最好是每个人物都写得十分丰满,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这是很难做到的。

关于塑造典型的问题,是个文学界讨论了多年的老问题。人物形象的个性化是构成典型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当然还有其它因素。我的理解是,不能把“典型”视作为若干同类人物的共性的综合。但我们常常遗憾地看到,在有的作家的笔下,在体现人物某些本质方面的共性上,颇费心力,却往往忽略了人物的独特性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有些人物,在作者笔下似乎是什么都有了,却又没有任何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个性。真正的典型只能通过个别来体现一般,他只能是独一无二的,无可替代的。他是时代生活的产儿,同时,他又是他自己。

今天我们反映农村变革时期生活的作品,同样有一个通过个别反映一般、通过个性反映共性的问题。我们整个国家正在进行的伟大的经济变革,首先是从农村发动、并且首先取得了很大的成果的。越来越多的农民走上了勤劳致富、丰衣足食的康庄大道。然而,是不是我们所有的农村,都象我们常从报纸和文件上所看到的那样,都很快地富裕起来了呢?对生活有真知灼见、对艺术有所追求的作家,显然是不会也不应当按照某种大家熟知的观念来写作的。比如,在我们充分认识农村伟大变革的同时,我们也应当清醒地认识到,我们还有不少乡村地区还是贫困的。还有相当数量的农户需要解决衣食温饱,一时还谈不到购买彩电、汽车、拖拉机等等。除了解决衣食温饱之外,还要有文化生活,还要有其它的许多生活需求。象广州郊区以及一些沿海地区,每户农民住三层楼的小洋房,一家几个彩电。这样富裕的生活还没有成为普遍现象嘛。我们的广大农民即便要过上天津大邱庄那样的日子,也许还需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需要一、两代人的奋斗。因此,我不赞成有些作品,把我们的农村写成象过去苏联电影《幸福的生活》那样,好象一切矛盾都没有了,大家都已经进入“天堂”了。我不赞成把农村写成这样。因为我们国家的有些农村地区,还处于历史条件形成的封闭半封闭的生活形态之中,加上几千年封建思想造成的习惯势力,还是相当顽强地存在着。我们中国自“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历来就有反封建的传统。我们今天仍然需要在文学作品中反映封建残余思想、习俗、观念、道德规范,对我们经济变革、现代化进程所造成的种种束缚和阻拦。文学应当揭示、鞭挞阻碍我们前进的封建遗毒、习惯势力。尤其是在广大的农村,这个问题可能是带有普遍性的。我们当然不容许给带封建色彩的东西以粉饰和美化。更不能用某种被掩饰了的封建主义思想来反对资本主义思想。反对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是另一个不容混淆的问题。因为这是农村的现实。根据中篇小说《蒲叶溪磨房》改编的电影《老板哥与电妹子》,接触并艺术地表现了这些问题,我觉得是难能可贵的。

我们的话题还是回到电影上来吧。我觉得,这些年来电影创作的繁荣状态表明,新时期的文学,跟新时期的电影,已经结下了可以说是不解的缘份了。许多大家所喜爱的优秀影片,大都来自小说。如《小花》来自《桐柏英雄》,《牧马人》来自《灵与肉》;如《天云山传奇》、《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人到中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骆驼祥子》、《边城》、《花园街五号》、《高山下的花环》……等等,都是来自同名小说。把优秀的文学作品搬上银幕,这种趋势,无论中外,概莫能外。应当说,越来越多的新时期文学被搬上银幕,为我们的亿万观众所喜闻乐见,这对于文学是一种光荣,也是一种激励。

猜你喜欢
凤林小说农村
农村积分制治理何以成功
“煤超疯”不消停 今冬农村取暖怎么办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高凤林:平静握住那杆焊枪
高凤林 航天火箭的“金手天焊”
人 物
敬老梦的底色
在农村采访中的那些事
赞农村“五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