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华
什么年月?在哪里?夏天还是秋天?白天还是黑夜?岩壁险峻,枝柯纵横,藤蔓纷披。桀骜不驯的山溪呼啸而来,倾泻下谷底,吼如雷,崩如雪……雄奇的瀑布。他的记忆,也是一道瀑布。他的梦呓,也是一道山溪……
是秋天,是夜晚,在老树林子里。
月色清冷。远处村落里的狗吠个不停。从树林里升起来羽纱般的雾气,舒展而轻盈。浓密的枝叶中,探出来一棵枝桠光秃的枯树,如同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向苍天举起了呼号的双手。万籁俱寂。寂静得能听清黄叶飘落的声音,露珠坠地的声音。还有鸟儿在巢础里发出的哆嗦叫声。鸟儿在睡中被惊醒,树林里发生了骚动。一团黑影,风呼呼地穿过一棵棵粗挺苍劲的大树,象要甩掉身后的追捕者似地逃命。地下那厚厚的落叶被黑影的双脚撩起,冲闯出了一条金黄色的路似的。浮出地面的树根,横七竖八的枯树枯枝,密集如网似藤蔓,把黑影一次又一次地绊倒。黑影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跑,跑。象一条破网的大鱼。象一头逃脱了树钓的野兽。可他的脚步声好响啊,“嚓,嚓,嚓,嚓……”还有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身子撞在树干树枝上的“唦喇”声。但看不清他的面目,很可能是个亡命之徒。
老林里的乔木,如同一堵堵树的高墙,树的岩壁,密不透光,暗无天日。年复一年的落叶铺下霉烂的地毯,肆意爬行的藤蔓结下了柔韧的罗网。真是座黑色的迷宫,绿色的牢笼啊。密集的树墙里,有几株古树被伐倒了,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个天窗。也如同一口深深的树井。高高的井口上是蔚蓝色的天空,星星闪烁,还有轻悠的白云。清冷的月色如同一束追光倾射了下来,直落在这树的井底。井底栖息着几只绿色的树蛙。树蛙忽地四下里跳开了。又是那个风呼呼的黑影跌跌跄跄闯了进来,绊倒在树桩上了!这回,没见他立即爬起身来。月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双手捂住脸,捂住眼睛,仿佛连这束追光似的月色都使他害怕。然而,树井里沉睡一般的寂静告诉了他,四周杳无人迹,暂不存在追踪、围捕的威胁。他叹了一口气,稍稍移开了手掌,露出一双大青鱼似的鼓眼睛,比月色还要凄清,比岩壁还要冷峻,比刀刃还要绝望、无情。接着,他放下了双手,露出来一张满是血迹的四方脸膛,吓人的脸膛。身上只穿了汗衫短裤,早被撕裂成了沾满血污的布片。他横卧在树桩上一动不动,五大三粗,如同一头受伤的公鹿。
他手边放着凶器,一把泥瓦匠的砖刀。还有一只铁灰色人造革旅行包。行事之前,他喝下了整整一瓶壮胆酒。他的鼻里、口里仍在喷出酒臭。他抓起手边的凶器看了看。这砖刀刃口锋利,寒光逼人,削砖如泥。还是他在基建工程兵部队服役时,出了高价请一个铁匠师傅用锋钢打造的。他是鲁班弟子,泥木师傅。当初可没想到它会成为凶器。当初是一九五八年,就是凭了这把砖刀,他被部队选派到北京,参加建造人民大会堂的会战,当过“千砖师傅”,荣立过三等功呢。什么叫“千砖师傅”?就是八小时砌一千口砖,凭的眼快心灵手准。“人民大会堂有我抹过的灰浆,砌过的砖头,安过的门窗!”便是复员回到大山沟沟老家后,每逢在幻灯上、电影上,偶尔也在画报上看到庄严雄伟的人民大会堂时,他总要情不自禁地嚷嚷。后来他恋爱了,成家了,生娃了,也没忘把这段光荣经历告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崽娃。“好宝宝,快快长,等你考取了大学堂,爸爸领你去看人民大会堂!”他曾经编了个童谣,无数百遍地唱给自己的崽娃听。
可今天!他手里却拿起了沾有血腥气的砖刀。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怎么才洗得掉身上的血污?怎么才逃得脱追捕?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摸了摸身上,血污都干成了硬壳壳。也不晓得冷。喝下的一整瓶壮胆酒还在发作。他闻到了一股带有浓烈枯枝腐叶味的森林气息。乔木、灌木、藤蔓、青苔都睡了,树林里真清静。他却一点不困,神志十分清醒。他神经还在紧张、兴奋。他不惧怕,不后悔。进了这五岭大山,朝东走是八面山,罗霄山,大庾岭,武夷山,经江西到福建地界,朝西走,是都庞岭、萌渚岭、十万大山;下雷州半岛,登海南岛,可到达五指山,天涯海角。山,山,山。大山会庇护他。就象庇护几千年来揭竿而起的队伍,就象庇护当年的红军游击队,抗日游击队。不不,这比方有点不伦不类。自己是在“史无前例”的非常年月里犯了大案。
活该。是替地方上除了一害。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他岂止是做了一个“初一”?他为了紧跟上级,为了“割尾巴”,带起手下一班人,捆了我三次,斗了我三次,最后一次他太狠太绝……就因为我是新社会的“包工头”,“暴发户”。他做了三回“初一”,我才做了一次“十五”。
头一回是“扩大自留地”,“擅自种植经济作物”,“复辟资本主义”。大队治保主任带领民兵小分队,七、八双雪亮的眼睛,在山湾湾里发现了一块“地下烤烟地”,不多不少两百兜,都出五层叶子了。猖獗生长,蓬勃泛滥。谁的黑自留地?泥瓦匠的!泥瓦匠还是个老牌号的复员军人呢。可这家伙翻身忘本,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现实不满,公开骂过干部黑良心,骂过民兵小分队是新土匪,治保主任是新保长,骂过“新社会也是一条卵”!够了,够了。治保主任下令:把泥瓦匠捆了!押送大队批判斗争,杀一儆百。山湾湾里两百兜烟叶全拔了做赃证。于是说话间,果真把他泥瓦匠的葛藤一般强壮的双手反剪过去捆了,粗硬的棕索割破了他的衣袖,钳进了他的皮肉。你审问他为什么要私自垦植山地?他鼓着一双豹子眼连头都不低:“按规定每人三厘自留土,只够种猪饲料!”“为什么种烤烟?讲!”“老婆又怀上了,秋后卖了烟叶买鸡蛋,女人家坐月子啊!”“你自己不喂了鸡?”“公社规定每户只准喂三只鸡,我屋里的瘟死了两只。”“你为什么不依靠集体经济?”“集体个卵!一张邮票一个劳动日。我两口人全年出工,只养一个儿子,还说是超支户,倒欠了生产队的!”
棕索捆了,还嘴头铁硬,鼓眼暴筋,态度恶劣。大队老支书倒是念及他下中农出身,半无产阶级,又是个有手艺的复员军人,就召开了一个内部批判会,嘱咐治保主任将他放了。作了从宽处理……
老树林子里虽然僻静,深深的树井虽然与世隔绝,但不是个久留之地。他站起身子,仍是一手握了砖刀,一手拎了旅行包,仍是化作一团黑影,钻进了密不通风的林莽里。只听得切切嚓嚓,一派急促的脚步声。经过了在树井里的短暂歇息,他从惊恐、狂乱中平定了下来。脑壳里不再象装了一部沙灰搅拌机似地隆隆响,双脚也不再象踩在高墙脚手架上似地飘摇、晃荡。逃命要紧。只要能摆脱追捕,到某个遥远的地方隐姓埋名,凭手艺混口饭吃,日后的事,自待日后去说。真好笑,治保主任那家伙,和平时期,开口闭口都是“你死我活”、“你死我活”。又不是大敌当前,国难当头,却只想着人家死,自己活。为什么不让人也活?不让人好好生生地活?人家活下来了,你就会死?人和人就该闹成这样?什么屁话、悖理?这可好哩,你只想老子死,老子偏偏没有死!你只想自己活,却偏偏没能活……
不好!前边黑糊得象一池灰浆的地方,冒出来“哧呼哧呼”的响动!他趴下了身子,紧贴着枯枝、落叶。“哧呼、哧呼”的声音仍在响,仍在响。是围捕他的民兵?是截堵他的猎人?是树洞里的熊瞎子在打呼噜?还是……他的胸口贴着松软的树叶跳动,胸膛都快要炸裂开来,心脏都快要从胸膛里蹦跳出来。他双手在颤抖,双腿在颤抖,浑身都叫冷汗浸透了。他身子压着的厚厚的枯枝落叶,都发出了窸窸嗦嗦的细响。他屏住了声息。对面的“哧呼、哧呼”的声音也小了,消失了。肯定是围捕他的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发现了他奔逃的黑影。你们来吧!从每一个黑角落围上来,从每一棵大树背后冒出来,从每一蓬灌木里冲上来……他等了很久,可一直没出现手电光,包围圈。也没再听见有什么响动。只有树枝上落下来的露珠,洒在他脸上、手上、肩上,冰凉冰凉。这枯树叶子味道真好闻啊,这厚厚的树叶真比被褥还松软。他疲乏了,真想躺在这地上,永远不再动弹。可刚才是什么声音吓唬了他?使得他毛发倒竖、丢魂丧胆?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天啊,莫非前边又是一堵树墙、一堵岩壁?是自己奔跑时发出的喘息声,撞在那上边发出了回音?在这险象横生的老树林子里,自己吓倒了自己……
他苦笑了一下。要是在亮处,一定能看得出他笑得很凄楚、悲凉。这几年,苦笑就象影子似地跟定了他。他都常常想得起自己的苦笑。那二一回,他也是这么凄楚、悲凉地苦笑着啊。那一回是因上级下来文件,搞什么“五匠归队”,“劳力归田”,学大寨经验。凡在外地混手艺的木匠、铁匠、石匠、药匠、泥瓦匠等等,限时限日,百里千里,都要回大队报到,办学习班。唯独他泥瓦匠胆大包天,竟在上次内部批斗之后出走了,在广东海边搞建筑,既做泥瓦匠,也包木工活。还成立了一支包工队,他当包工头。整整一年半不听号令,不投工,不交款,不归队。逢年过节,只回他丈母娘家跟老婆崽娃团圆。就连他拖欠了生产队的五百元超支款都不肯认帐:“前两年,老子三张口吃,两双手做,年头岁尾出满勤,为革命种田,没灾没病,没赊没借,还超支?还欠款?雷打火烧,老天有眼!老子跟你生产队一刀两断!”多嚣张,多猖狂。大队干部们都忍无可忍了。不管住这泥瓦匠,还能管得住其余的木匠、铁匠、石匠、药匠、补锅匠?于是,又是由治保主任先派人探听到了消息,带了手下几条枪,在十二月二十四过小年的那晚上,突然闯进他丈母娘家里,把他从热被窝里拖出来,五花大绑解回了大队部。哪管他老婆崽娃在地下打滚,哭爹喊爷。这回可就处理从严了,群众大会批斗之后,身上背着棕索,由几个武装民兵押着,去走村串洞,让他自己敲一面破铜锣,自己呼喊着:
“我劳力外流——,我谩骂干部——,对现实不满——,不认集体超支款——,兄弟姐妹,老少哥们——,莫学我的坏样……”
古老的沿袭。超越朝代的惩罚形式。城里人称之为“游街”。湖区地方称为“游湖”。平川地方称为“游乡”。山区多平坝田洞,田洞四周的山坡上才是村落,绕着这些村落示众,称为“游洞”。游洞之后,把他派到公社去盖大礼堂,跟五类分子黑鬼们一起出义务工。白天自带口粮,晚上不准回家。奇耻大辱,与五类分子们为伍!他泥瓦匠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当过基建工程兵,一九五八年部队上派他到北京,参加建筑人民大会堂的大会战,曾经是榜上有名的“千砖师傅”!他就是吃了脾气硬的亏。他跟只动口不动手的营教导员吵过两架。在大会堂工地上立了三等功,却没能入党提干。会战结束后他复了员。复员就复员,怕个卵。鲁班弟子走遍天下,也是凭手艺砖刀吃荤腥鱼肉酒饭……可如今,却落得与全公社的五类分子们为伍,在公社礼堂出义务工,砂灰都没拌均匀,用的也是老砖老料,脚手架都晃晃荡荡。盖礼堂还留个天井,土不土,洋不洋,屌他的娘。天天吃的喝的,不是南瓜冬瓜汤,就是青菜萝卜汤。酒不沾唇,菜不沾荤。这哪里是在对待鲁班弟子、泥木师傅?硬是把我手艺人当收容所里的流窜犯!
但他有手艺人的荣誉感,砌砖头、安门窗又快又准,飞灵飞转。还提出了几条省工省料的合理化建议。立即赢得了礼堂工地管理干部的尊重、好感。大年三十特意放了他三天假,去跟老婆和两个崽娃过团圆年。他老婆已给他生了第二个崽娃。可他脑后生了反骨,脚下抹了溜油,大年初三就又溜之大吉,下了广东海边,扯起一支建筑队伍,承包中、小工程,又当包工头,票子多得用枕头装。这回可就把公社的头头都惹火了。其时正值举国上下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震天动地的口号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泥瓦匠屡教不改,流窜成习,破坏农业学大寨,扰乱社会治安,正是个黑典型,右派翻天、右倾复辟的社会基础。这回由公社革委会出面,请县革委人保部出具证明,派大队治保主任带三人三枪出马,会同广东当地人保部门,捉拿黑包工头目,流窜惯犯泥瓦匠归案。
就在泥瓦匠带着手铐从广东地方被押解回来的当天,为了打掉他的嚣张气焰,大队派出民兵,当着他的面,揭了他的瓦,拆了他的屋梁,挖了他的灶头,抬走了他的家具,作为对他拒付生产队超支款、不投集体工的惩罚。他当时嘴唇咬出了血,口里崩裂了牙。可怜他女人领着两个娃儿,有家成了没家,又号哭着回了娘屋。对他本人的处理则出现了分歧,大队、公社都要将他送交公安部门收监。但公安部门不干。法院也不给判。民警同志还给他打开了手铐,让他回家安心农业生产……瓦被揭,屋被拆,灶被挖,家具被抬走,老婆崽娃回了丈母娘家,如今他一无所有。完完全全的无产阶级。本来他是个下中农成分,算半无产阶级。无产阶级还有“半”、“全”之别。梨子桃子、冬瓜南瓜可以劈成两半,这阶级成分怎么还有半个的?他不懂。不懂就是不懂。皆因他文化低,咬死理。他铁了心,横扯筋。人家做了他三次“初一”,硬是不准他凭手艺、凭劳力在这世上过安生日子。对不起,他只好做一次“十五”了。你害起我没家没屋,我也要让你没家没屋。他选中了一个目标。他使用的是自己的劳动工具:砖刀,刃口锋利,削砖如泥。他喝下了整整一瓶壮胆酒,六十五度、点得燃火的五岭大曲。然后将身上的衣、裤、鞋,统统装进了那只空空的人造革旅行包,只穿了汗衫短裤,跳进了治保主任的院子……
他在黑森森的老林子里走了许久。树木渐次稀疏,渐次透出亮光来。他到了大山边,一堵陡峭的悬崖上。悬崖下是一条河。河面不宽,但水深流急,江声如雷。他从小有好水性。他站在悬崖上,忽然发觉已经走投无路。他能逃到哪里去,躲到哪里去?五湖四海都是一个政策,人家一个电话、一封电报,就可以把他捉回来,送回来,开公审大会。与其在大庭广众之中受尽凌辱后死去,不如自己结果了自己……便是老婆、崽娃,都会少受些侮骂、歧视。他唯有的遗恨,就是不能跟自己的女人白头到老。他脾气硬,性子爆,可成亲十年,一次也没跟自己的女人吵闹。女人给了他无尽的温存。女人从来不强求他做什么,却从来不拒绝他的任何需求。给他生了两个宝贝崽娃。他多想勤俭苦做,跟自己的女人过上一辈子衣暖食饱的安生日子啊。他和女人都有一身使不尽、耗不完的力气啊。可他不安分,不安生,总是要做自己的手艺,要当“千砖师傅”,给自己的女人带来多少苦痛、凌辱啊,直到被揭了瓦、拆了屋、挖了灶,啼啼哭哭被赶了出去……我对不住你啊,娃儿他娘!今生今世,我没法报答你……只求来生来世,做牛做马,扶侍你……
他站在悬崖峭壁上嚎啕大哭。他已经不怕暴露自己。不怕自己的哭声惊动了深山老林里的长虫、大虫、猎户、守林人、香菇客、伐木工,还有河里走夜排、放夜钓的打渔人……他的泪光里,闪出了两个崽娃的面影、身影。两个崽娃虎头虎脑,红头花色,在叫嚷着,伸出双手,向他跑来,跑来……娃儿,娃儿!你们莫跑,莫跑,莫要跑近这陡壁边……爹跟你们说,跟你们说。爹没能把你们养大,爹不是个好人。爹许了你们的愿,等你们长大了,考取了大学堂就领你们去一回北京,去看看你爹亲手参加建造的人民大会堂……爹有手艺,攒得起这笔盘缠……可爹的手艺如今没有了用场,只给你娘儿们招灾招难……爹对不起你们,没带你们去看看那首长伟人们坐班的地方……你们要听娘的话,要攒劲读书。长大了,挣了钱,你们自己去北京,看看人民大会堂,过后,记得给爹烧一点纸钱……
他收住了泪水,闭上了眼睛。手里仍握着那把砖刀。他脑子里一片空漠。他脚下、周身,是一派茫茫雾气。这雾气又深又浓,又洁白又柔软,仿佛能把人都浮起来,飘起来……他飘飘欲仙,象踏上了五色祥云。他如一张弓,如一块岩石,跌落在又深又浓的雾里,浮游在又洁白又柔软的祥云里……一切都归于寂静,睡眠一般的寂静。白茫茫、空蒙蒙大地真干净。
……可是他飘出了水面,还在呼气和吸气,手里还捏着那把砖刀。竟没有死,奇迹。他从小就有好水性,象鱼一样的好水性。都怪他自己没在身上绑上一块大岩石……这是做梦?这是幻觉?可浪花如雪,水声如雷。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啊—啊—”地大叫了起来。他发狂地大叫了起来。仿佛要跟如雷的涛声比试嗓门,要盖过这隆隆的涛声。仿佛要跟绝壁上石缝里的鸡爪树比赛生命力。都是生命的奇迹。
老子不死。阎王爷不肯收留。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老子要活着!老子要象绝壁石缝里的鸡爪树一样地活下去。
他游到了河边浅水地方。他蹲下身子,用水草擦着砖刀上的血印。擦着这把跟他共生死的砖刀上的血印。砖刀在月色里闪着清辉,放着寒光。他狠狠地亲了一口刀背。就象平日亲自己的女人。过后,他将砖刀放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岩头上,便又扯了一把水草,去到急水滩头,将身上的血污擦了又擦,洗了又洗。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有忘记潜入深深的水底,将那血污的汗衫、短裤,死死地塞进了石缝里。一切停当,他上了岸,攀上了悬崖绝壁,找着了旅行包,放好砖刀,换上干净衣服,穿上解放鞋,便迈开大步,又进了深山老林。
山里俚语说得粗俗:人一个,卵一条,人一走,卵也逃。他过了都庞岭,穿了萌渚山,横越十万大山,经雷州半岛,上了海南岛,到了五指山。他操一口广东话,开始在橡胶园里当临时工。不久就又当了泥瓦匠,绕着五指山转。后来到崖县,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也在盖各种大小、高矮的厂房、办公楼、书记院、宾馆。还有地道、山洞、人防工程。泥瓦匠的手艺,到处都能糊口混饭。他出门在外,手艺出众,泥木俱精,又仗义疏财,处事公道,很快地结交下了当地一些零散的泥瓦匠、木匠、铁匠,又成立了一支包工队,承包中小工程,他又当包工头。包工队里,又人人都晓得他是早在一九五八、五九年,就参加过建造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千砖师傅”!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久,他攒下了一笔钱,化了个名字,乱写了个地址,往丈母娘家里寄。自然不会有回信。他提心吊胆过日子,唯恐遇上一张来自老家的熟悉的面孔。脚镣手铐,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当啷”一声就锁在他身上。可他又想家,想自己的女人,想自己的崽娃。他巴望着自己的女人改嫁,另成家。女人跟着自己尝尽了辛酸苦辣。可如果自己的女人真的改了嫁,另成了家,他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想头?他一定去跳了海岬……自此,他每回一结算了工钱,头件事就是用假名假姓假地址往丈母娘家里寄款子,再就是到馆子里订上三桌两席,请包工队里的老少师傅们喝顿“齐心酒”、“义气酒”。他既为包工头,挣的自然比别人多,手头比别人宽裕。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啊。只是少了女人,缺了温情。人吃着喝着活着,也比畜牲强不了许多。
这时,“四人帮”已经倒了台,大家都讲获得了第二次解放。紧跟着,右派平反,地富摘帽,举国讨论真理标准,纠正冤假错案。生活在大变样。可泥瓦匠变不了样。他是个行凶在逃的罪犯。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侥幸的是几年来,也没见公安部门行文通缉他,真是怪事。可能他犯的虽是死罪,却算不得什么钦命大案。全国范围的通缉,他还够不上呢!也有可能,自己的案子已经连累了别的人,错判了别的人,而他这真正的肇事者却跑得无影无踪……还有个可能,人家把他女人、娃儿当人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着他回去投案自首。要不然,放着个人命案子没人管,没人追,那才是怪事、奇事呢。他越来越想望自己的娃儿、自己的女人。想得心口都发痛。他一条强健如牛、五大三粗的汉子啊。有一回他请弟兄们喝“齐心酒”、“义气酒”。大家喝得半醉不醉。有个铁匠老哥竟拉来个小寡妇,要给他保媒,朝他怀里送。他抱住那小寡妇亲了几嘴,忽又推开了,发了酒疯,拍桌打椅,操起广东腔破口大骂,还差点用酒瓶砸人家的脑壳。到后他又抱住那铁匠老哥痛哭不已,口口声声呼唤着自己的女人……第二天酒醒之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他决定豁出去。好汉做事好汉当。砍了脑壳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汉子。他终于用真名真姓真地址,给丈母娘家汇去了一笔款子,一封电报式的简短家信。十天后,天涯邮电所送给他一封电报,十个字:
老小平安等你回妻梅
十个字的电报,对他这隐姓埋名在天涯海角的人来说,真是胜过了皇上的圣旨啊。他的粗硬得掰得断青砖的双手,捧着薄薄的电报纸直颤抖,激动得象个第一次收到了情书的小青年。他又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这信他直接写给了妻子。从电报上看,妻子已经搬回了村里住。信中他直白无误地要妻子告诉他,当年他犯下的案子,是不是还在追查。又过了十天,他收到的还是一封电报:“回回回等你回妻梅”。天呀!女人都等得不耐烦了,发金牌了。打电报也不怕费字,花了四个“回”。他心动了,脚痒了。他没再给家里回信、回电报。
他当天就动了身。他要回得人不知,鬼不觉。先坐汽车到海口,再求朋友帮忙搭了飞机,一个多小时就到达广州。又买了当晚北上的快车票,天亮时分已经过了五岭山脉,下了火车改乘长途汽车,回到了本县地界。只花了两天两晚时间。真是故事书上讲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了。他在离老家还有两站路的山边下了车。他在老树林子里呆到天落黑。他摸黑走夜路,半晚上悄悄地回到了家门口。没有惊动四邻。他丢下了几个路上吃剩的肉包子哄狗,狗也没有乱吠。他身上还有一把门锁匙,打开了当年亲手装下的自动碰锁。进了屋,把女人都吓了个臭死。以为是做梦,以为是见到了他的魂。他一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免得哭哭叫叫;一手将女人紧紧搂住了,使女人感到他是个实实在在的身躯,不是梦,也不是鬼魂。过后女人泪流满面地替他热了水,替他洗了脸,擦了身,洗了脚。他就象个娃儿似地任女人温柔的双手摆弄。多少年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想自己的女人,都想疯了。行过夫妻之礼,他倒头大睡,立时鼾声大作。太疲太累,仿佛耗尽了精力。可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吓人的梦,当年被捆被斗的梦,被人牵了游洞的梦,揭瓦拆屋挖灶的梦,跳墙行凶的梦,老树林子里逃命的梦……他又溅了一身的血污!公社、大队马上就要来人,来抓来捆!妈呀,不能自投罗网,不能让他们抓去……他大喊大叫,却又叫不出声音,胸口被压住了,喉咙被堵住了。他挣扎着身子,要跑要逃……是女人的白莲藕一般的双臂,硕长又温存的双臂,把他拖住了,搂住了:
“他爹!他爹!你怎么啦?好人,你怎么啦?”
女人的脸埋在他胸膛上,哭泣着问。
“他娘!我这是在做什么?在哪里?”
“他爹!你是在做梦。好人,你是在家里,在床上。莫怕,莫怕,我抱着你,听话,啊?”
“他娘,我那一年杀了人,一身血污逃走的……”
“他爹,看看你,看看你,你讲自己杀过人?这么多年来,村子里没有死过人,更没有人被杀……好人,我想起来了,好人……天哪,天哪……”
“他娘,你讲,快讲,你想起什么来了?”
“就在你不明不白地走掉的那一年的那一天晚上,大队治保主任家里的一头大肥猪,半夜三更被人砍下了脑壳!”
“啊啊!我……我……我懂了,懂了!”
“懂什么了?”
“难道我、我是杀、杀了一头猪?砍下了一个猪脑壳!”
“他爹!他爹,看看你,看看你……”
“治保主任他还在?还活着?”
“人家没灾没难,也没死,能不活着?只是老多了,头发都白了,背脊都驼了。不象过去那样威武了。近两年,他没少来打听你的下落,说要找你当面赔个礼,认个错……”
“他找我赔礼、认错?这条搜山狗……他老了,头发都白了,背脊都驼了?他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家不要你操心,好人。除了种责任田、搞家庭副业,去年他一家人还承包了水库养鱼。冬下放水捞鱼,收入五千多块,是个‘半万元户!”
“啊啊,‘半无产阶级,‘半万元户,我们中国人真会起怪名字……大队支书呢?”
“哪里还有什么大队、生产队?公社都变成了乡政府,村民委员会,村民小组。老支书如今在乡政府管工副业。他也来问过你好多回。他讲乡政府要成立一个建筑公司,想请你鲁班高徒出任公司经理,好到外省外地去承包工程……怎么,好人,又发呆发傻了?又不做声了?还以为是做梦?”
“不!不。我们的两个崽娃,都几岁了?读书了?”
“他们一个读初中,一个读高小,就睡在隔壁,要一个人一张床了。天天都盼着你回哪。他们都还记得,你要带他们去北京,看看你亲手参加建造的人民大会堂。还有我,还有我,也要去看看人民大会堂,我男人参加建造的人民大会堂……”
窗口放出了一缕鱼肚色。雄鸡在打鸣。牲口在打栏。屋后山林里,鸟雀在发出清冽的却又是颤抖一般的啼唱。
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女人。他把脸埋进了女人的暖乎乎的胸脯里。他哭了:“好人,我总算是醒了……我们大家都醒了,好女人!”
一九八四年十月四日初稿,长沙;十一月十三日——二十四日,抄改于长沙——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