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际东
表现主义绘画,是日耳曼造型意识对现代艺术的贡献。远在德国宗教改革时期,丢勒和格吕纳瓦尔德的艺术,就曾使德国绘画在美术史上熠熠生辉。但公侯分治的公国,落后的市民社会,以及地方主义的愚昧,又使德国的绘画艺术渐失活力,流于刻板干涩、单调而平庸,屡呈颓势,夹在法、意等绘画艺术的高岭茂林之间,就象一枝迟开的幽谷百合。
经过漫长的沉默时期后,进入二十世纪,突然发生了北方艺术(表现主义)对南方艺术(印象主义)的一场抗争。这不仅是语义的转变:从impression到expression,而是凭借“本能艺术欲望”和“悲剧式的精神”的日耳曼气质,对奢华、纤细、琐碎的拉丁民族感觉主义艺术的反诘。自一八七○年德法休战后,法国迎来了“宁静而美好的时代”,到处歌舞升平,人们贪婪地享受和平,世纪末艺术正是这一苍白的时代风潮的体现。而在当时的德国,却经历着新旧更替,思想剧烈动荡的时代。艺术家们因困惑而徘徊,在苦恼与恐惧的漩涡中挣扎,对未来战争的预感,使他们终日惶惶不安。从而,创造意识也开始孕育新的变革。
表现主义也涉及到其他艺术领域,如小说、诗歌和戏剧。主要发生在德奥地区。“蓝色骑士”是抽象表现派团体,以“桥”社为核心的艺术家们,主题多描绘人类燃烧的生命,无力和憔悴。还有属于社会主义表现派的珂勒惠支、库劳采恩,揭示贫民的痛苦,抨击战争的灾难。表现主义艺术家有他们的师承:如塞尚的物体“存在”概念,高更色彩中的“面”,以及梵高线条的“节奏”就是。从中,艺术家们得到许多启示。除此之外,维也纳分离派、意大利未来主义、法国的立体主义及野兽派的艺术,也不同程度地影响过表现主义。
艺术家们认为,所谓精神造型的范例,即康定斯基所说的“感情之母”,并非仅仅是画廊里的美术珍藏,还有原始部族的假面,中世纪木版画,农民艺术品玻璃彩绘。艺术的精神,不光是对既存精神的依附,“幻想与抽象”才是艺术的真谛。向原始还原的志向,使表现主义艺术一方面渴望在构图与色彩的世界中,同素朴的自然相会,同时,支配创作的思想也萌发出强烈的前卫意识。保罗·克利说:“只要世界上还充满恐怖与不安,艺术只能愈趋抽象。”冷漠、冥想的情思,神秘的浪漫主义倾向,就象雾、如阴霾,凝聚成冰冷的水珠,笼罩在他们的作品之上。
表现主义音乐与绘画略有不同,它不象音乐史上的古典派、浪漫派,是既成熟又完整的阶段,而是一战前夜,强烈冲击欧洲音乐的一股艺术潮流,一种艺术主张和实践。表现主义音乐的特点是:极度神秘的官能美质,深刻的内心危机感,发展了多声对位法,发现四度构成和音,以及与其相应的旋律进行法。
一九一五年至一九二三年期间,表现主义音乐曾一度因大战中断活动,进入冷却期。一九二三年后创作重开,空前的热情从异常深刻的危机感中迸发而出,从而开创出由无调音乐、音列技法和十二音技法所组成的新音乐时代。表现主义的音乐主题,大多表现孤独、悲哀、恍惚的现代人意识。音乐试图挖掘和把握沉潜在人类精神深处本质而真实的情感,然后预言式地把这种情感披露出来。音乐家们大胆摈弃了调性音乐的传统手法,象哲学家般地冥想沉思,象数学般地周密计算;他们的动机,后来都被勋柏格归纳到他的经典著作《和声学》一书之中。这种激烈的新音乐,如同一羽从中空急掠而过的秃鹫,它尖利地叫着,飞过本世纪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人类这命运多舛的天空。
音乐与绘画不同,是由非写实的抽象声音组合而成的艺术。旋律、节奏与和声,虽然同视觉形象和感情的动态有联系,但并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汉斯力克就认为是“声音的流动形式。”然而,浏览一下丰富的音乐遗产,便可看出旋律、节奏与和声在不断地应用过程中,已无形地形成了音乐的语法:表现悲伤时,应用徐缓的小调及和声;描写森林中的莺啼鸟啭,是下降三度音程;喜悦时用轻快而具有跳跃性的节奏。显而易见,继续沿用这种语言,固然无需劳力耕耘,但作品往往易堕入陈旧的皮囊之中,千篇一律,感情流露相近,旋律发展相似,许多粗糙的赝品,失败之关键所在,正因为只会顺着旧辙行路。更为重要的是,充满虚饰与欺瞒的音乐作品,难于表达那个时代人们的内心体验:苦恼而深刻、新奇而强烈、激动而不安宁。所以,使命感与前卫意识,“真实才是音乐的中心问题”的美学观,贯穿着全部表现主义的音乐。他们的音乐尖锐刺耳,不协合,令人感到一种压力。增四度、大七度、小九度;极端的高音域与低音域的频繁交替出现,自由的拍节与节奏,由奇特的乐器编组而奏出的变幻莫测的音符,组成一个华丽的色彩世界,突兀的旋律进行,异常的缓慢与电光般的急速,冲动的主题动机,以及叹息式的弱奏,火山爆发般的强奏,淋漓尽致地吐露出艺术家们内心的真实感情,从而,也创造了新的音乐语言。同表现主义绘画一样,完成了一次艺术上的探险。当我们欣赏他们的艺术时,心灵上也象经历了一场痛苦与欢乐。
(《表现主义の美术、音乐》,土肥美夫、谷村晃编,日本河出书房新社,一九八四年版3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