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编者按:一个青年来信说:“最近,我一口气读完了卢梭的自传体小说《忏悔录》,深为作者坦率、真诚的态度所感动,但我的姐姐(她是中学语文教师)却说作者的态度是‘虚伪可怕的真实。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忏悔录》的‘坦率呢?”现特请吴士哲同志就此问题作答。
小说《忏悔录》是法国十八世纪最杰出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和文学家卢梭生前写就、死后发表的自传。它内容丰富,人物形象鲜明,情节生动真实,所以后人都把它当成小说来读。尤其是作品中作者表现出来的坦率、真诚的风格,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要理解卢梭在这本著作中体现出来的风格,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作者的情况。
卢梭所处的时代,正是法国封建专制制度行将崩溃的时期,这就决定了它对一切敌对阶级的迫害也更加疯狂。卢梭出身平民,自幼遭人白眼,寄人篱下,当过伙计、仆人、随从,进过收容所和宗教学校,经历过“监牢式”的生活。卢梭的阶级地位和经历,决定了他必定要对行将灭亡的封建制度和“高贵的等级”进行猛烈的抨击。1762年,卢梭的一部讨论教育问题的小说《爱弥儿》问世,他的资产阶级教育思想,当然为封建统治阶级所不容,他被恶毒咒骂为“疯子”、“野人”。因此,卢梭深感有为自己辩护的必要,于是,就写下了《忏悔录》一书。
一翻开这本书,作者炽烈的感情就跃然纸上,作者面对封建阶级的正人君子,发出了“虽然我不比别人好,至少和他们不一样”的控诉;他自信比攻击和诬蔑他的那些人来得高尚纯洁,用他的坦率诚实向封建专制的卫士们挑战:“把和我同类的人群召集在我的身边,让他们听我的忏悔……然后,让他们每一个人在您的宝座前面,同样真诚地披露自己的心灵,看看有谁敢于对您说:‘我比这个人(指卢梭自己)好!”因此,可以这样说,作者之所以如此坦率真诚地写下这部自传,就是要清楚地表明,自己是高于当时虚伪的封建道德的,并以此来维护自己的人权和尊严。这种抗争,尽管还不够积极大胆,但在当时已是难能可贵的了。
作为思想家,在卢梭的不少作品里,也体现了他的一些资产阶级启蒙思想。“人性本善,只是在社会环境里才变坏”,便是他著名的人性论哲理。在《忏悔录》中,作者不惜玷污纸笔,“没有隐瞒丝毫坏事”,通过现身说法,把自己的隐私、下流行为、说谎、行骗、嫁祸于人等丑行都暴露出来,这就是要表明,是罪恶的封建专制社会,使他这个“善良的公民”受到了不平等、不公正待遇,才使他变坏,成为“卑鄙的市井无赖”。因此,这部自传名为“忏悔”,实为“控诉”,它的予头所向是十分清楚的。
这里,我觉得还有必要一提的是作者对自身缺点所具有的勇气。在卢梭以前写自传的人也不少,但他们“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所希望的那样,而不是他实际上的那样”。因此,在“体面较真实更为作家所重”的当时,卢梭敢于公开承认自己有“可憎的缺点”,并将它公之于众,确实是很不容易的,它不仅冲破了当时在“虚伪的感情掩盖之下”的封建道德,而且推动了当时崇尚感情、赞扬自我的资产阶级文风的开创。就是在今天,卢梭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敢于正视自身缺点,严于解剖自己的品德,不是对我们仍有很大的启发吗?
然而,尽管卢梭出身平民,但他的思想仍属于资产阶级的范畴。因此,《忏悔录》既表现了强烈的反封建反宗教的思想倾向,又暴露了资产阶级意识的本质:他坦率的自我描绘,就暴露了他一贯宣扬的以个人为中心,以个人意志和兴趣为出发点的“一任兴之所至”的个人主义人生态度;作品中出现的一些描写得十分赤裸裸的低劣的冲动和趣味,与其说是“诚实”、“坦率”,不如说是资产阶级“暴露癖”的一次表演;他强调人的感情,但却把它提高到不适当的地位,成了个人主义的感情放纵;他敢于“暴露”自己的错误缺点,但仅仅停留在“暴露”上,“并不表现在他的反省方面”。因此,尽管他鄙视王公贵族的品行,但并未引以为戒,却仍我行我素,沾染了不少坏的习气,有时甚至明知故犯。必须指出,这些消极的东西,大多是在坦率诚实的风格下流露出来的,值得注意。如果我们今天的青年仍不加区分地去赞赏,那就势必容易与卢梭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共鸣,把“鸦片”当成“鱼翅”了。
(摘自1984年2月28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