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歌

1983-07-15 05:54邹荻帆
读书 1983年3期
关键词:诗集村庄形式

邹荻帆

《吕剑诗集》断想

我跟吕剑说,我们是几十年的朋友,也读过你几十年的诗,感情驱使我对你一定要说几句话,可是我确实不善逻辑思维。后来我找了一条藏拙的办法,仿照古人的“诗话”来写上几句。这决非贬低古人的“诗话”,而是说我想学,而所学的仅是其皮毛。吕剑也认可了。

我说几十年,是指从抗日战争初期,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到全面开创社会主义建设新局面的四十来年,而吕剑诗的重要特点之一是:他的思想感情在这四十来年的大变革中,不论“雷雨天也罢,大雪天也罢”,他祝愿石竹开花,“常常闪烁”在他的梦中。这就是对家乡(祖国)的祝愿,人民的祝愿,诗的祝愿。

我总认为,诗歌应有时代的脉搏。翻开一本诗集而不能感到诗人的心是在哪一个时代跳动,为我所不取。

我还认为,一首诗总应有一点在现实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告诉读者。它区别于其他文艺表现形式的重要特点之一是:更强烈地以诗人的感情向读者谈心。感情要真挚,而感情的是否崇高伟大,终究取决于诗人是否抒了人民之情。

我以为吕剑是努力这样做的。

翻开《吕剑诗集》(下简称《诗集》),令人惊心地看到从一九五七到一九七八年,有二十年的空白。二十年没有听到诗人唱自己的歌,二十年窒息了诗人的呼吸。不是诗人交了白卷,而是被勒令退出了试场。

今年十月,我同吕剑一道去武夷山访问。当地的一位蛇医告诉我们,武夷有还魂草,可以封闭在石墙里经二十年再取出,给以水分阳光,仍然可以绿叶复苏。而《诗集》中的《六十自咏》写道:

相信二十年决没有白过,

不能只看经历了多少顿挫。

额上增添了几重沉思的皱纹,

因袭的古堡就是攻破了几座。

尽管作者搁笔二十年,时间的烙印在额上增添了皱纹,呵,注意,这是“沉思”的皱纹,因为有“沉思”,这“沉思”的不只是作者,而是千千万万人,因而那些被攻破的因袭古堡也不只反映于诗人的额头,也深深印入千千万万人的心中。二十年决没有白过。于是我体会了“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那决不是只是指三年长的时间,从语言文字等技术上下了多少工夫,而自怜地吟诗流泪,更重要地是三年辛酸生活中,提炼出两句,用这两句来说出他的所有的诗创作的辛酸,而成为“生活的课本”。

在南方的旅程中,吕剑谈到他过去的诗时(指的是他早年在抗日战争期中的诗),他对那些作品给予否定,似乎不值一提。这种情况是常有的,作家往往在此一时期,否定他自己彼一时期的作品。我们搞文学评论研究工作的,也往往容易在今天否定昨天的作品。

我想起马克思把希腊神话称为不可企及的高峰,我看,马克思不是说今天的作家在今天写不出那时代的思想与艺术的作品,而是放在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的准衡上,那是不可企及的。物质文明、思想发展到了今天,你来写那个时代的神话,那算什么样的“灵魂的工程师”呢!

提希腊神话,那是太遥远的年代的创作了,而谈中国新文学从五四运动算起,这是应从各个时期的创作中总结经验的。

我扯远了,我意是在说明吕剑在早期有一些诗是给了我深的印象的。其中如潘梓年同志早年曾在茅公主编的《文艺阵地》上著文介绍过的《大队人马回来了》。

还有《打马渡襄河》。我记得我是在一九四一年编《诗垦地》时,冀拿了一本油印诗刊给我们看,几个诗友都欣赏这首诗。诗很短,才八行,三十九个字。但充满少年的激情,有革命浪漫主义色彩。

七百里风和雪,

我向东方,

打马渡襄河。

这里既寓意着走向抗日前线,而东方,又寓意着朝阳、黎明、春天、新时代,在那时代人们多么热望新时代到临,多么憎恶国民党统治区的黑暗。因而

赶着春天去,

去丰收一个秋天。

充满着希望、朝气、青年的锐气……呵,这些可能是六十来岁的吕剑不能再写出来了的,而再写一首打马渡襄河,又岂非是可笑的事。这首诗使我想起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它有着那种激情慷慨。而时代不同,这是在四十年代初期特定的时间和环境下,一首有鼓舞力的诗。

《大队人马回来了》写的是人民的子弟兵回来了,在那个时期出现于白区的报纸上,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诗中有几行写道:

告诉老杨,

快去乌龙山,

给游击队报个信,

说咱们的

大队人马回来了!

我想,当新四军、八路军正在前方和敌后展开英勇战斗时,有诗赞颂他们,很好!另外,白区的诗人作家在国民党统治区能突破封锁,发出对人民子弟兵的欢呼,也需要勇气与激情,这是文艺战士们的特殊的“游击战”。

一个时期的诗,不要轻易否定。

读着《诗集》,大体上感到他基本上是采取了自由式,没有严格的脚韵。甚至,有些形式很整齐的诗,读来也不觉得被形式所束缚。而且从他的某些诗看来,成为他的代表作的,正是几篇自由体诗。如前面提及的两首,以及《诗集》的压轴作《故乡的石竹花》,还有《复仇》、《不要忘了他们》等。

但是,我又从他的一些有较整齐的形式的诗中,看到作者在中外古今诗歌中汲取的营养。譬如说,当他行走于内蒙草原而写的《八个姑娘》,都是四行一节,写了她们飒爽英姿,结尾时写道:

两个骑着云青马飞奔向东,

两个骑着沙栗马飞奔向西,

两个骑着枣骝马飞奔向北,

两个骑着丁香马飞奔向南。……

这很快使我联想到古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但是,时代不同了,这八位蒙古姑娘是在旗委会学习后,“要把北京的福音传到草原”,“用歌唱般的声调互相道声再见”,而后奔向草原四方。给我们带来的是草原春色。

《羊城留别》,也使我联想到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杜诗有:“少壮能几时,鬃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但是,当“四人帮”已粉碎,而政策尚未落实,冤案尚未昭雪,两个“凡是”还束缚着人们的思想之际,作者留别友人写道:

有的故人已经含冤而死,

而生者也都已鬓发苍苍。

对于死者何以为之招魂?

生者何以依然缄口未唱?

比之杜诗又有绝大的不同,鸣响着我们这时代的声音。

甚至《等待啊,追寻啊……》,使我联想到何其芳的《预言》。《什么时候你来呀》使我联想到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而《等待啊,追寻啊……》是在粉碎“四人帮”后,作者充满爱情等待真理之声,追寻光明幸福之道。《什么时候你来呀》是在抗日战争出现阴霾的时刻,呼唤人民的旗帜上升。

我前面所提的几首诗都是形式整齐,音韵有致的。也是好诗。而读来并不感到形式与韵律的存在。

那么,怎么跟我说的那几篇代表作联得起来呢?于是我体会到正因为作者很好地学习了中外古今的名诗,铸一炉而冶之,于是得到了更大的自由。没有好的学习,则不善于创造。袁枚的《随园诗话》中,主张性情,而不受韵的约束。他说:“庄子曰:‘忘足,履之适也。余亦曰:忘韵,诗之适也。”我想,忘记了形式有两层意思,一则是不受形式的束缚;一则是运用自如,虽有某种形式,而达到“自由的王国”。总之是为了诗更好地表达诗情。何况我们是要更好地使形式也随诗情而发展。

但,这也会有一些副作用的,有时可能由于锤炼不够,而使诗有散文化倾向。于是在学写诗的青年人中,产生两种倾向,以为押了韵就是诗;或者以为散文分行就是诗,而不押韵是当今的风尚。这都是误解。

老诗人也可能由于逻辑思维力较强了,而当生活感性还不足时,或者感情还不达到白热时,或者艺术地加工锤炼还不够时,或者匠气加工而造作痕迹显露时,也都会使诗散文化,只有直白地叙述与说理。

我不是说这《诗集》里已有某几篇有这倾向,作者还是精选了的,而是我们要共勉。在这本《诗集》中,也有几篇显得平淡,而未能给我留下深的印象。

从《我的村庄》到《故乡的石竹花》是三十六年时间。作者在《我的村庄》中勾画出了在四十年代初期中国农村衰惫的图景,土地是那样硗薄,人民是那样穷困,然而:

但我们村庄也是个骄傲的村庄,

你以无比的勇敢参加了战争;

子弟兵为保卫自己的村庄,

慷慨地交出了自己的性命。

结语上还写着:

我的村庄呀,你又是多么光荣,

你要在废墟上建起新的房舍;

无情地和你的过去告别吧!

你要走上世纪的新的方向!

作者怀着热爱和希望,在四十年代抗战末期的阴霾中,人民处于水深火热时写了这首诗,那个年代,正如他的《断章》中的佳句所写的要复仇的人们:

要想杀掉敌人,

高粱叶也可当刀。

时间推移到八十年代初,诗人已从青年时代的热情幻想,进入到深情的沉思。而我们的国家一方面是开创了人民民主专政的万世的基业,而另一方面在前进中也不可免地遇到礁石和暴风,应该说《故乡的石竹花》一诗也达到了作者的艺术的高度。他在《春天!春天!》一诗中,以“春天”的回答写道:

让东风尽快将柳条染黄,

让鸭群嬉戏湖水乍解的漪沦,

让归燕呢喃早花的初放,

让萌芽趁着时雨破土而出,

让人们心中亮出复苏的歌唱!

石竹花一诗中,没有很多地写春天带来的希望。但是,我们阅读一个诗人的诗篇,是不能只从一篇而概百篇的,要看到他的诗的轨迹。诗人在写故乡的石竹花中,写的是石竹花,而实际作者是寓花于故乡的土地、乡民,乃至祖国、人民,诗人与诗。

故乡的石竹花,

听着送粪运草的独轮车的呻吟声,

听着手拔蒿艾的妇女们的太息声,

听着牧者赶羊时吹的悒郁的牧笛,

听着父亲下地时唱的苍凉的土戏,

从夏到秋,一直开不败,

点染着我们寂真的山野。

作者还回忆到自己在家乡的简陋的小学,曾摘过它夹在课本里;想起母亲的白发,想摘一朵而插到她的鬃边;都加深了对石竹花的爱情,对故乡的深情,因而水到渠成。诗人沉吟着说: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

雷雨天也罢,大雪天也罢,

远方有一位你的早年的朋友,

日日夜夜地默祷你的来日吗?

这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石竹花的寓意。显然,这首诗比他的《我的村庄》在艺术上是更前进了,不象《我的村庄》所写的比较单纯。

……啊,似乎我该修改我的意见了,《故乡的石竹花》好象是一首形式较整齐的诗,你看第一节以二行开始,最后一节以同样二行结束。中间有七节,又每节都以“故乡的石竹花”开始,每节都是七行,这不是很整齐的格律诗吗?但是,我应该告诉读者,我初读、再读都没有感到它的格律的存在,使我忘记它有任何整齐的形式……啊,啊,这是作者的“自度曲”,是作者自创的一种自由而整齐的形式,这也是他的艺术上的功力吧!

(《吕剑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二月第一版,0.56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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